第十五章 死亡循環
薄鳴離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木長齡的屍檢報告。木長齡是機械性窒息而死,換言之,就是因為被捆綁成那種別扭的體位導致心肺被擠壓,然後慢慢地窒息而亡——這種死法一定很難受。這種殺人方法雖然沒有見血,但一點都不比把人砍得鮮血淋漓仁慈多少。可見殺害她的人的瘋狂程度也不低。
一開始薄鳴以為木長齡也是性工作者,因為要被綁成這種樣子,沒有她的配合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她身上隻穿著內衣褲。然而法醫經過檢驗卻發現她胃裏殘留有大量安眠藥和烈酒的成分,所以她是被人用酒和藥弄暈之後弄成這樣的。而且經過鑒定,她在死前應該沒有跟人發生過關係。那殺人者把她弄成這樣是為什麽呢?
為了讓別人以為她是性工作者,是被嫖客殺死的?應該不會。因為不管表麵模仿得多麽像,屍檢還是能查出所有的內幕。如果不是為了誤導警方的調查方向,就隻能認為凶手這種手法包含了一種象征意義,想向警察傳遞一種信息。那這種訊息……會是什麽呢?
薄鳴輕輕地放下報告,準備冥想——在她分析案情進入瓶頸的時候,她就喜歡用“代入法”——把自己代入受害者或者凶手的思維,揣摩他們的心理並以此尋找蛛絲馬跡。然而要進行代入法首先得獲得足夠的信息,從目前來看她獲得的信息應該還不夠……
薄鳴沮喪地睜開眼睛,起身去木長齡住的地方——不管刑偵學怎麽發展,“現場百遍”還是不變的真理。因為路線的關係,她要去木長齡的家,必須經過那座神廟。那座神廟裏的神像依然是那麽可怖。她看著神像出神,忽然聽到廟外有人說,“唉……我早就說過木長齡那孩子是注定要被收走的……”
薄鳴猛地回過頭來,發現是一對中年婦女結伴走過,一邊走一邊議論。她趕緊衝過去攔住她們。可能是因為她的衝勢過猛,這兩個中年婦女被她嚇到了,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薄鳴趕緊把警察證掏出來給她們看,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對她們說,“為什麽你們說她‘注定要被收走’?她是不是有什麽特別的經曆,或是有什麽仇家呢?請你們仔仔細細地跟我說一遍好麽?”
中年婦女對望了一眼,跟她說了一段陳年舊事——是一件很陳舊的事,竟然可以追溯到清末的時候,而且是牽扯到神鬼,聽起來有些玄乎和荒誕的事情。
原來這裏在清末的時候,有一座很大的妓院——聽到這裏薄鳴異常的駭異:怎麽?又和“妓女”扯上了關係?妓院裏的頭牌是一個叫香綺的姑娘。據說這位姑娘雖然身為下賤,但誌向高潔,一直想找機會脫離風塵。按照過去常用的做法,就是找一個身份高貴而又與她誌向向投的恩客,把自己嫁給她。但是當時人人都把妓女不當人看,即使是出錢著力捧她的人,心裏其實也隻是把她當玩物,香綺想找到這樣的人很難。然而香綺並沒有就此放棄。既然她找不到這樣的一個人,就打算自己造就這麽一個人。她發現妓院的一個雜役“言談不俗,日後可能發達”,便偷偷地和他相好,並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他,讓他去妓院老板那裏給她贖身,再用那筆錢做生意或考功名。然而這個雜役雖然同為下賤,心裏竟也沒把她當人,和她相好也隻是當白吃宴席,拿了錢後竟然跑掉了。香綺大受打擊,悲憤欲死。更要命的是她與雜役早已珠胎暗結——一般妓女遇到這種情況都是剛發現胎氣就把它打掉,而她則認為自己很快就要與雜役逃出苦海,而貽誤了打胎的時間。再加上她對孩子已經很有感情,即使可以沒有危險地打掉他,她也不會做。結果幾個月後她臨盆了,妓院老板此時才知道她懷孕的事情,氣得暴跳如雷——她肚腹明顯隆起之後她就裝痛裝病,不願出來見客,老板因為她是頭牌才暫且忍耐,現在發現竟然是這麽一回事,頓時氣得恨不得把她殺了。
此時和香綺交惡的幾個妓女也教唆老板這一次一定要“正一正家風”。她們本來教唆老板嚴懲香綺,但老板考慮到香綺容貌和格調非常出眾,很能掙錢,一個人能抵得上其他所有的妓女,便沒有對香綺怎麽樣,隻是把她的孩子奪走溺死了——一來是為了懲戒,二來也是為了讓她以後“安心”為妓院掙錢。香綺知道消息發瘋般地找妓院老板撕打,結果被老板指使打手打得鮮血淋漓扔到了街上。香綺躺在街上,聲聲血淚地控訴老板的惡行,卻沒有人搭理她。到晚上的時候香綺徹底絕望了,對著大街發下惡願:自己死後必然變成惡鬼,吃盡你們這些冷血無情的人的孩子,之後便傷發而死。據說香綺的當時的死狀很是可怕,眼睛恨恨地瞪著,嘴角流下兩道鮮血,指甲狠狠地抓著青石路磚的縫子,感覺不像是“死了”,而是蓄勢待發準備害人。
一開始大家對香綺的死並沒有如何放在心上,之後卻發現這條街上的女人再也無法順利生產——不是懷孕的時候胎死腹中,就是生產的時候一屍兩命。大家想到香綺死時說的話,感到非常害怕,便請道士和尚來給她超度。然而不管他們請了多少和尚道士,街上的孕婦還是照樣出事。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讀書人站出來了——他並不通曉風水和驅鬼之術,卻偏偏要出來管這個閑事,結果給自己家埋下了禍根,他說,鬼子母神專門護佑小孩,可以給她建廟,來鎮壓香綺的魂魄。因為怕香綺的鬼魂太凶悍難以被鎮住,便特意把鬼子母神塑成最初的凶惡模樣。而這個鬼子母神廟建立以後,街上的孕婦果然不再出事,這個讀書人卻因為“多管閑事”而受到了懲罰——自此之後,他們家族的女兒大部分都會早夭,很少有幸免於難的。而木長齡,就是他們家族最年輕的一代的女性。她小時候她父母怕她也會早夭,小心翼翼地嗬護她,營養品補藥任她吃。為了怕她遇到意外,成天盯著她,連睡夢裏都睜隻眼睛,才讓她長到了這麽大——因為見她大了,覺得她大概不會再有事,就放鬆了警惕,到鄉下養老去了。沒想到剛走沒多久,木長齡就被人殺了,還死得那麽難看。
說這些話的時候婦女們的眼裏鼓動著恐懼,那神情就好像在說“果然如此”。薄鳴前後一想,立即省悟:她們大概是想說木家的詛咒的締造者香綺就是個妓女,而木長齡卻被人以和“妓女”有關的方法殺死,看起來真是被香綺“收走”的。這乍一聽來有些好笑,仔細一想卻著實有點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是一般堅持唯物主義的警察,肯定是害怕之後就把它斥之為迷信謬傳後,再也不會想它。而薄鳴卻沒有這樣。因為她認為所有的迷信和謬傳都有其根源。如果用科學甚至刑偵的方式將它還原,可能會剝離出令人意外的真相。她隱隱覺得木長齡家的傳說和木長齡被殺也許並不是偶然才扯上了聯係。也許凶手和木長齡家還有什麽淵源,而木長齡的傳說、甚至這條街上的孕婦的悲劇也說不定也另有真相。也許在她以後查案的過程中,還必須查清楚它們才能找到罪案的真相呢。
薄鳴和婦女們告別之後便朝木長齡家走,忽然看到初雲也在陰影裏朝木長齡家靠近,還一邊走一邊探頭探腦。一看到他薄鳴就想笑,放輕腳步走了過去。然而沒等她靠近,初雲就發現了她,一臉駭笑,“你想幹什麽?別告訴我你又想一個大背把我摔地上吧?”
“沒有。”薄鳴忍住笑,臉上佯作無事,“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現場百遍啊。”初雲作出了一個老刑偵專家般的表情,卻無奈眉眼之間都掛滿了青澀和不專業。
薄鳴更加想笑,朝他打量了幾眼,忽然想起一個記憶片段,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笑什麽?”初雲被她笑得既茫然又心虛。
“沒事。”薄鳴笑了許久才忍住笑。“我隻是想起你說你認識‘絲襪綁法’時的樣子了。”說著看向他的眼睛,“我記得你之前說起類似的東西的時候都理直氣壯啊。怎麽那個時候那麽害羞了?”
“我……什麽時候理直氣壯了?”初雲的臉“唰”地一下紅了,神情也更加心虛。
“在訪談的時候啊。”薄鳴繼續看著他的眼睛,“我記得你對自己的寫作的思路和取材侃侃而談,一點都沒有心虛和害羞的樣子。”
“那個啊。”初雲鬆了一口氣,“那是文學藝術啊。再說那本書的思路和內容其實都很幹淨,我取材的方式也很正常……頂多隻是找人訪談,有沒有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說到這裏他的心怦怦直跳:他也是到現在才明白自己那時為什麽會那麽尷尬和心虛——是因為那是在薄鳴的麵前嗎?現在說的話……更像有急於證明自己清白的意思?
然而薄鳴並沒有繼續探究他“為什麽心虛”,淡然地看著他,目光平靜但滲透力極強,“我可以冒昧地問你一個問題麽?”
“你說。”初雲的心裏異常慌亂起來。
“一開始,我是以為你和社會上其他的低俗作家一樣,通過窺**和誨**和博人眼球。然而看了你的書才發現,你是以很客觀、很平等的目光去正視他們的生活,反映他們的喜怒哀樂,善良與邪惡,滄桑與純真,對邪惡的加以貶斥,對善良的加以頌揚,對可憐的加以憐憫……總而言之,你是真真正正地把他們當作人來寫,真真正正地為他們說話,甚至呼籲……在中國目前的社會氛圍中,一個人能真正做到這樣是很不尋常的……所以我想‘冒昧’地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麽能做到這些呢?”
初雲苦笑了一下——他原本可以像應付報刊記者一樣隨便說幾個藝術上的理由蒙混過去,本來也打算這麽做,但準備開口時卻感到往事已經湧到了喉邊。
“其實你不應該問我怎麽會做到這些……應該問我為什麽會想這樣做。”他苦笑了一下。這件事件一直深植在他的心中,他從沒有對人說過,也從沒有打算跟人說過,現在卻打算對薄鳴一吐為快,甚至覺得不吐不快。
“我之所以把他們當作正常的人……是因為我遇到過這樣一個人,在我很小的時候……當時大家都覺得她是賤人,但是我並不覺得她是賤人……”剛開始時他頗有些語無倫次,之後才漸漸順暢,“她是我的一個鄰居……女的。哈哈,不怕跟你坦白,她很漂亮,也很豐滿,屬於能讓小男孩憧憬的人。”說到這裏忐忑地朝薄鳴偷瞄了一眼。
薄鳴輕輕地點了點頭。眼中並沒有溢出不快和貶斥。
初雲安心了,微微一笑,“當然了,她對人也很和氣。有一次我把爸爸心愛的瓷貓拿出去玩,不小心打破了。嚇得不敢回家,站在樓下哭。她見到了,搖搖手叫我不要哭,偷偷地把我喚到她家,用膠把瓷貓粘好了。她粘的那叫一個好,簡直是天衣無縫——她是在陶瓷廠工作的,在複原瓷器上有絕活。當時我對她很感激,也就此喜歡上了她——當然了,那是小男孩對漂亮和氣的阿姨的情感,不帶男女情欲,帶著依戀和崇拜,當然了,也會有幾分憧憬……聽到這裏,你是不是也覺得她很好?”
“是的。”薄鳴微笑了一下。笑容中卻微微有些苦澀。因為她知道隻要他以這種方式敘述和發問,那麽之後要說的一定是這個女性的悲慘遭遇。
果然。初雲的語氣很快便陰霾起來,“當時社會正好在經曆下崗潮……她所在的陶瓷廠倒閉了,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是在陶瓷廠工作的,一起丟了飯碗。她丈夫買了個拐的車,想拉客掙錢,卻不小心出了交通事故,右腳腳踝和腳背的骨頭全都碎了,勞動能力也喪失了。在家裏躺了一年多,為了治傷欠了很多的債。而她的孩子,正好是上學需要錢的時候。她沒有辦法,便到處打工掙錢,結果被一個私企的老板欺負了。那個私企的老板欺負她之後給了她一筆錢當封口費。數目據說在當時很不少。不知她是被欺負後自暴自棄,還是因為家裏實在需要錢,她便開始賣**了……結果在一次掃黃的時候被抓了起來。她丈夫知道後發瘋般打她,她兒子也說之後不再認她。她悲痛欲絕,在樓下的樹上吊死了。”也許是因為這段記憶頗為傷痛,初雲講的很快,在講到她吊死時戛然而止,過了許久才慢慢地繼續說。
“說來也很……諷刺,不,不是諷刺,是種什麽感覺,我說不出來……她吊死的那棵樹,就是當初她喊我去她家粘瓷貓的地方。她還吊在那裏的時候,我去看了一次……感覺她依然很美……有人說人要是被吊死的,舌頭會吐出來,眼睛也會睜得大大的,很醜很醜,但是她沒有……頭深深地低著,就好像睡著了一樣。大家看到的時候都很怕……你知道麽,是那種帶有深深鄙夷的恐懼,就好像她死了後還會變成渾身毒液的毒蛇……我媽一把把我拉到她背後,捂住我的眼,說我小孩子不能看這些,看了後會做噩夢……還說說不定會被邪氣衝到生病。我媽當時的確是怕得要命啊。可是我一點都不怕。因為我知道她是好人,是不會害人的。她死後她丈夫和她兒子才知道悲傷,哭得像兩個淚人。很多人都很同情他們,但我一點都不同情他們。看他們哭的時候隻覺得可笑和憤怒,隻想衝過去踢他們幾腳,問他們:‘你們明明像兩個吸血鬼一樣,靠她出賣自己過活,之後為什麽還要對她那麽冷酷和凶殘?明明是你們害死她的,怎麽還好意思在這裏哭!?’”
初雲異乎尋常地激動起來,整個身體都在顫,額頭上漲起了青筋。過了許久情緒才慢慢平複,苦笑一聲說,“但是我不能這樣。我隻是個小男孩而已。沒有仗義執言的權力和能力。後來因為沒有生活來源,她的丈夫和兒子賣掉房子搬走了。大家也漸漸把她家的事忘了。我卻一直都忘不了她。後來會寫作了,便忍不住想寫一寫她……從業的那個群體的事情。當然了,我知道他們不是她,也不會有和她相同的經曆,有的甚至就是純屬貪慕虛榮才走進那個行當的,但是我就是想寫,覺得我應該說點什麽……然後慢慢地把筆觸由這個群體擴大到了整個社會的黑暗麵。仔細想來,我並不是為了她才寫這些的。但她絕對是我寫這些東西的契機……當然了,我隻是個弱小的個體,在現在這個社會氛圍中,可不能多說什麽……我也沒有想說什麽,隻是覺得他們也是可以被描寫和呈現的群體,就這樣……”
講完這些之後,初雲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說了這麽多之後,他感到心裏敞亮多了。一開始他還顧忌和揣測薄鳴的感受,之後卻變成了自顧自的訴說。他朝薄鳴偷看了一眼,發現她一臉的祥和,便微笑著說,“我說的也許太淩亂了……哈哈,你懂不懂無所謂……如果讓你覺得無聊的話,就忘掉吧。”
“沒有。”薄鳴微笑著說,把一縷亂發捋到耳後。不知不覺地,他們已經在這裏站了一段時間。在辦案時聊無關的話是很不專業的事情。但是她並不覺得自己在和初雲聊無關的話。因為她一直沒有放棄對初雲的懷疑,了解他的心理和過去是必要的……薄鳴忽然惘然地笑了,其實,她好像已經不是因為懷疑他才想知道他的事情了呢。也許單純隻是想知道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