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後的那間舊書店
梁筱唯觀察世界的視角也開始變得不同,帶著發現詩意的眼睛看待生活,然後竟覺得,一切都變得美好如詩。
任何選擇都會帶來收獲,前提是別隻顧著後悔抱怨。
1
梁筱唯提前了半小時到達貓空書店。
當然不是因為緊張,也不是為了表現自己的守時素養,是因為她要避開和對方的正麵接觸。
怎麽也不能讓那家夥知道她根本沒得腮腺炎……而且,對方還和董敘陽一個學校,不管他和董敘陽認不認識,都增加了她暴露身份的危險。還是謹慎點好。
貓空書店並不是單純的書店,除了供大家讀書的座位,還專門開辟了一塊區域,設置了幾個小隔間給顧客喝咖啡聊天。
因為地處偏遠,店裏人不多,梁筱唯走到最裏麵的隔間坐下。剛剛她已經跟接待她的小姐姐說過了,待會兒如果有個穿著軍綠色派克大衣、戴黑色口罩的學生模樣的男生進來找人的話,就把他領到隔壁間。
雖然強調了好幾次,絕對絕對不能讓那個人見到自己,但梁筱唯還是覺得不放心。她躲到靠門的牆後,目不轉睛地觀察著……
直到,符合郵件中草木對自己形象描述的人走到了圖書館的玻璃門前。她慌張地將頭探出去,對那個小姐姐使眼色。
男生被領進隔間後,梁筱唯平複了下有點緊張的心情,敲了敲兩個隔間中間的隔板。
“嗨!”
她的聲音非常沙啞,雖然很難聽,但至少能夠有效掩飾身份。
對方一開始不知道梁筱唯在跟他說話,久久沒有回音,梁筱唯隻好又敲了敲隔板:“嗨,叫你呢。”
又停了幾秒鍾,男生也敲了敲隔板:“什麽情況?你是許言午?”
梁筱唯也是前幾天才知道,許貝妮跟男生謊報了自己的名字。她說是因為對方和董敘陽同校,防患於未然。這麽解釋也說得過去,她便沒有追究。所以,梁筱唯理所當然地答:“對啊,不然我幹嗎大老遠來這裏?”
“你這聲音……”男生毫不掩飾地表達嫌棄,“真的很難聽。”
“嗬嗬!”梁筱唯無所謂地冷笑,“我出去跑課題研究拍照感染了腮腺炎好嗎?你也就值得我用這種難聽的聲音招待。”
男生噎了一下,沉默半晌後,突然開口道:“有什麽話當麵說。”他邁動步子,“來都來了,躲什麽?”
“喂喂!”梁筱唯慌忙站起來,隔間根本沒有門。她跑到門口,背過身,伸展雙臂擋在門前,“你不許進來,我得了腮腺炎,不想傳染給你。”
梁筱唯能感覺到,他就站在離自己約兩米的位置。她被他盯得頭皮都有點發緊了,但還好,自己穿了寬大的呢子大衣,還扣著帽子,他應該什麽都看不到。
但他為什麽沒有動靜了?
“你聽到沒有?”她拚命忍著不讓自己轉身,“幹嗎不說話?”
“行了,你快站好吧,別把腳崴了。”他咕噥道,“我可從不強迫人。”
梁筱唯舒一口氣,在確定對方離開後,重回座位。
“你最近都這德行了,就不要到處亂跑了,後麵的課題研究我來吧。”
自大狂居然也會關心別人?梁筱唯簡直難以置信。
“我不是沒有擔當的人,你別誤會。”他自顧自地解釋著,“既然害你受了傷,我會負起該負的責任。上星期我這邊確實發生了點兒事,心情不好,所以才撂了幾天挑子。我的任務我來補齊,絕不拖你後腿,你可以放心。”
這種本來想要打架,最後卻不了了之的經曆,梁筱唯肯定不是第一次感受。因為太雷同,她甚至產生了奇怪的錯覺。
像是回到了曾經。
一切都還沒發生,她和董敘陽剛剛相識的時候。
她突然很想回頭看看這個人。甚至,她破例地想忽視他之前的自大、不禮貌,對他友好地笑一笑,告訴他,他的聲音跟自己認識的一個人非常像。他使她產生了正跟那個人交流的錯覺。
但她沒有。
梁筱唯承認,在情感上,她是有潔癖的。
關係好的,關係不好的,完全分屬兩類,她不喜歡處理模棱兩可的友好。在最特殊的那個位置,她留給了董敘陽,其他任何、哪怕是與他雷同的人,也不該瓜分他的領域。
就這樣,直到草木離開,梁筱唯也沒有走出隔間。隨著他的腳步慢慢走遠,那種時空倒錯的感覺也漸漸消失無蹤。
2
“喂!發什麽愣呢?”
梁筱唯抬起頭,看到了不知道何時來到自己麵前的許貝妮。
“你怎麽來了?”來得這麽湊巧,梁筱唯有理由懷疑她一直在跟蹤自己。
“怕你應付不來。”許貝妮坐到她對麵,目光坦**。
她不算說謊,的確有一部分原因是出於擔心梁筱唯被認出來,招架不了。為此她還做好了豁出一切說出真相的準備。但還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她也想見見董敘陽。
那麽久沒見了,他還能認出自己嗎?
在董敘陽走進書店之前,一直等在不遠處的許貝妮有很多次機會、很多種方式與他偶遇。但她終究還是沒有勇氣。
早在兩年前她就看透了。董敘陽這家夥……隻忠於梁筱唯。
“我一直很好奇,他為什麽自稱草木?”梁筱唯想起什麽,突然問。
“草木?”許貝妮也假裝不解地重複著,但其實,她是因為想到董敘陽和梁筱唯的姓氏偏旁,才臨時取了這個代稱。“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隨便瞎起的。”許貝妮起身,“沒什麽事就走吧。”
梁筱唯跟著站起來。但她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勁。
為什麽呢?那種圈定自己和自大狂草木之間無法形容的默契究竟是哪裏來的?難道就是因為他和董敘陽一所學校,所以自己潛意識的將他匹配到董敘陽身上了嗎?
但願如此。她想。
“所以你們商量出什麽結果了嗎?”許貝妮將話題帶回正軌。
路邊有小朋友在玩用鏡子反光的遊戲,光打到梁筱唯眼睛上,她伸手擋了擋:“算是商量出來了吧。草木說他會根據我的照片,在星城尋找呼應的場景拍攝。試著為兩所不同的城市建立感情聯係。”她不自覺地揚起嘴角,“真是沒想到,他還挺有想法的。”
許貝妮低下頭,笑了笑。梁筱唯沒有再叫他自大狂。
“啊,對了。”梁筱唯的眼睛因為被強光照射過,產生了眼底陰影,她閉上,邊休息邊問許貝妮,“草木的聲音跟董敘陽的聲音很像。”
她們還沒有離開圖書館太遠,許貝妮不經意間看到,剛剛離開的董敘陽又折回來了。他步履匆匆,沒有注意到這邊,而梁筱唯……
她剛好閉上了眼睛。
“要不是不能被他看到我的樣子,我真的很想回頭驗證一下的。”梁筱唯還在自顧自地說著,“想看看那個人長得什麽樣子。”
許貝妮屏住了呼吸——那個人近在眼前。
董敘陽走進圖書館,找了一圈,走出來時,手裏多了一個棒球帽。
許貝妮鬆了口氣,看來,他並非察覺到了不對勁,隻不過是來拿落下的東西。
“你說我是不是很神經?”
梁筱唯睜開眼睛的瞬間,董敘陽轉了彎。
“喂!”梁筱唯推了推許貝妮的肩膀,“我跟你說話呢。”
“哦。”許貝妮用看似敷衍的態度道,“我剛剛去書店的時候好像碰到了他,他沒說謊,長得是挺高的,也挺帥的。”
“嘁……”梁筱唯白她一眼,“花癡。”
“你接下來有沒有時間?”
許貝妮的語氣有著不常見到的卑微懇切,梁筱唯有些驚詫:“你該不是有什麽事情要求我吧?”
“想讓你陪我去買件衣服。”許貝妮指了指旁邊的商場,“我身邊的人,也就你審美強一點。”
這句誇獎很受用。盡管感冒還沒痊愈,梁筱唯還是義不容辭地擔當起了服裝造型師的重任。
許貝妮說,她是要參加班裏同學的一個生日會,所以,想穿的隆重正式一點。梁筱唯為她選了一條溫婉素雅的連衣裙。米色毛線編織的開衫搭配蕾絲紗裙,半高領的設計,胸前繡著精致的蘭花,與綴在開衫衣擺的立體蕾絲花朵相得益彰,使她整個人看起來不會顯得裝扮刻意,但又極具辨識度。
“蠻好看的,就這件吧。”梁筱唯啞著嗓子對她說。
“我覺得也就一般吧。”剛剛試穿的時候,許貝妮已經看過價簽,很貴,她買不起。“我先換下來,再想想好了。”
待她走進試衣間,梁筱唯走到導購跟前,小聲對她說:“我先幫那個女生結一部分錢,等會兒她出來你就告訴她,今天這件衣服特價,隻要五折,很劃算。”
導購誇讚她她真是個貼心的朋友。梁筱唯的笑容隨即僵在了臉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許貝妮的朋友,但是,此刻她確信自己想要幫助她。
一切順理成章,許貝妮買了那條裙子。看得出來,她很開心,話都多了起來。
她講了一些很不好笑的冷笑話,還逼著梁筱唯跟她一起笑。簡直令人無語。
兩個人一起去坐地鐵,許貝妮掏出地鐵卡刷卡進站,從包裏帶出一張卡片,她沒注意,身後的梁筱唯撿了起來。
是那個生日派對的邀請卡,邀請人是宋夢染。梁筱唯下意識地展開,前麵那些花裏胡哨的裝飾忽略不計,最下麵寫著:本次派對要求所有人攜閨蜜出場,男生女生不限哦!
什麽亂七八糟的規定?梁筱唯朝天翻了個白眼。宋夢染這算盤打得太明顯了,不就是希望許貝妮拉她參加,好借此機會整她們嗎?
“走了。你在幹嗎?”許貝妮站在進站閘機的另一端叫她。
大概她不想連累自己,許貝妮才什麽都沒說的吧?梁筱唯瞟了一眼派對舉辦的場地和時間,合上卡片,向前走去。
許貝妮實在是多慮了,她梁筱唯,怕過誰?
3
宋夢染的派對定在了周六晚上七點。一周的時間給梁筱唯準備,足夠了。
正好,草木主動接管了之後的課題內容,說他會無條件配合她,所以,梁筱唯這周空出了許多精力,用來應對宋夢染的生日派對。
她從倉庫的收納箱裏找出了一套爸爸很多年前穿過的西服,衣擺和褲腳都有破洞,但沒關係,依照梁筱唯的身材,破洞的地方應該剛好可以剪掉。
本來想找媽媽幫自己改製,但是她經營快餐店,餘不出時間,而且,梁筱唯也不想被她問東問西,於是便去求了住在筒子樓邊上的老婆婆。
老婆婆雖然年紀大了,但視力還很好,因為曾經做過裁縫,改衣服完全不在話下。
一般情況下梁筱唯的午餐都是在學校解決的,但為了讓婆婆在充足的光線裏量尺寸,她湊了個周二中午的空,在街上買了掛麵、西紅柿和雞蛋,到婆婆家幫忙做了飯。
兩個人在狹小但布置溫馨的房間裏吃了香噴噴的麵,抬頭對視時,可以從對方眼中看到發自內心的快樂。
梁筱唯熱愛這樣平凡到無足掛齒的時刻。
婆婆打了包票,說一切都交給她,讓梁筱唯等著驚喜就好。
離開時,婆婆追出去好遠,將梁筱唯偷偷塞進雞蛋筐裏的一百塊錢塞還給她,說什麽都不肯收,她隻好抱住老人家,甜甜地說了句:“婆婆,您是世界上最漂亮心善的婆婆。”
“你這鬼靈精的丫頭。”
皺紋在她蒼老的臉上堆疊成好看的紋路,自從接下許貝妮那個課題,梁筱唯觀察世界的視角也開始變得不同,帶著發現詩意的眼睛看待生活,然後竟覺得,一切都變得美好如詩。
任何選擇都會帶來收獲,前提是別隻顧著後悔抱怨。
這是梁筱唯為了隱瞞自己早已回國的事實,而不得已答應許貝妮的無理要求之後,漸漸參透的道理。
周五晚上,梁筱唯如約去婆婆家裏試穿那套西服。寬大的版型重新整合,變成了收腰修身的款式,原本肥肥的褲管按照她的要求改短修瘦變成了利落的九分小直筒。
婆婆真的用心了,不僅針腳整齊漂亮,還將所有縫合部分做了包邊,使得整套衣服的質感提升了好幾個檔次。
“真帥氣啊。”望著鏡子裏英氣逼人的梁筱唯,婆婆忍不住誇讚道。
她挑挑眉,也對自己的造型十分滿意。
如此特別的裝扮,可想而知,梁筱唯出現在宋夢染生日派對現場時,所引起的轟動。
派對設在市裏一家很有名的主題餐廳,宋夢染預定了其中最大的包間。
天氣寒冷,梁筱唯在西服外麵套了一件咖色大衣,隨著旋轉門進入暖氣充足的大廳,她駐足,將腦後束高的馬尾撥到前麵,然後脫下大衣搭到胳膊上。
接待生非常有禮貌地帶她到包間門口,還細心地幫她推開了門。梁筱唯側過頭微微頷首表示感謝,回轉目光後,看到的便是華麗房間中,靜止下來的人群。
她故意遲到了一會兒,好讓那些認定許貝妮沒有閨蜜陪同的人心理落差更大一點。
許貝妮大概是最後一個看到梁筱唯的,因為她的裙擺上剛剛被人“不小心”潑灑了可樂,她正彎腰擦拭,四周忽然安靜下來,她有點納悶地抬頭探究。
穿著一身西服、身形瘦高的女孩正向她走來。
她的臉部輪廓相較於同齡女孩更顯分明,因為五官深邃,再配上英氣十足的濃眉,整個人散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強大氣場。
這家夥……
許貝妮的眼眶慢慢紅了。
梁筱唯握住她的手。轉身、與她並肩站在一起。
“你別哭。”梁筱唯小聲道,“不要讓我白白浪費演技。”
許貝妮輕輕吸了吸鼻子,快速調整表情。麵向梁筱唯,露出親昵到過分的表情。
宋夢染攜著一幫女生走過來,她努力維持著主人公應該有的禮貌,梗著脖子道:“貝妮,不向我們介紹下你的好閨蜜嗎?”
“介紹就免了。”梁筱唯搶先一步開了口,“反正我之後與你們應該也不會產生任何交集。倒是有件事,我很想弄清楚。”
圍過來的所有人都在梁筱唯嚴厲的掃視中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氣勢上慘敗,宋夢染臉上虛假的友好已經掛不住了。“你想弄清楚什麽?”她的聲音裏又無法控製地出現了那種隻屬於小女生的氣急敗壞。
“是誰潑了許貝妮一身可樂?”
沒人應聲。梁筱唯邁動腳步,在圍觀的每個女生麵前稍稍駐足。
“是你嗎?”她語調平靜地問。
那女生縮著肩膀,搖頭。
她又不緊不慢地走向另一個人:“那,是你嗎?”
“不不不,不是我。”
“哦……”她像是正在執行任務的檢察官,從容地笑了笑,又去審訊下一個嫌疑人。
“夠了!”無法忍受這份羞辱的宋夢染惱怒地轉過身,邊向梁筱唯走去邊尖聲吼道,“是我潑的怎麽了?她那麽窮,根本配不上這麽精致的裙子,我潑她就是為了讓她清楚認識自己的身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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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色的可樂在宋夢染雪白的蕾絲襯衫上暈開,她難以置信地望著梁筱唯手中已經空了的高腳杯,整張臉因為驚恐和暴怒變得扭曲:“你竟敢……你竟敢潑我?”她轉身對著那些早已嚇呆的女生們喊起來,“你們還愣著幹嗎?快幫我教訓她啊!”
沒有人動。
“悲不悲哀?”梁筱唯的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她像安撫小孩子般,微微俯身,“別看不起許貝妮了,她是沒錢,老爸不爭氣,人緣不怎麽樣,情商一般,朋友也不多,但是,對比你這種心靈貧瘠,認知膚淺,以為有錢就是老大的幼稚小女生,她顯然贏得很輕鬆。你看你,身後站著那麽多人,有什麽用呢?還不是照樣輸。”
宋夢染被戳中了痛點,強烈的惱恨席卷了她,她揚起手,打算揮向梁筱唯。
“住手!”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剛剛趕來的宋青陽和梁筱唯身後的許貝妮一前一後抓住了宋夢染的手腕。
“青陽哥哥。”宋夢染的眼淚撲撲簌簌落下來。
“好了。”宋青陽拍拍她的後背,眼神落在許貝妮的手上。
她會意,立刻放開了宋夢染。
隨即,宋青陽的目光掠過許貝妮,轉向梁筱唯:“既然不是真心前來祝福,就請離開。”
見梁筱唯微微眯起眼睛,許貝妮接收到了危險的信號,拉住她:“走吧。”
許貝妮腳步飛快的走出餐廳,梁筱唯慢悠悠地跟在後麵。
直到轉進另一條窄小的胡同,她靠牆站住,等著梁筱唯走過來。
“你不高興?”問出這句話時,梁筱唯的臉上已經顯露出了不悅。雖說她不是付出一點就希望得到回報的人,但是,自己做了很多卻遭冷臉還是挺挫敗的。
許貝妮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不是不高興,她隻是不太希望,梁筱唯被宋青陽遇到。
“看樣子是真的。”梁筱唯站在與她有點距離的地方,表情冷了下來,“說說吧,為什麽?”
答案其實非常明確,就在許貝妮的嘴邊,但她不知道該怎麽說。
她心裏的那一點自私,那一點自卑,她實在難以啟齒。
梁筱唯就這樣盯著她,半晌後,掉頭離開。
許貝妮聽著腳步聲漸漸在耳邊消失,心中似落下一個石頭,卻又轉瞬間被懊惱填滿。
她真的沒辦法告訴梁筱唯,她有多酷,她今天做的這件事給她帶來了多麽震動人心的溫暖,她也沒辦法告訴梁筱唯,正因為她的完美,她的特別,她強大的氣場和那份溫柔的心意,才更加讓她恐懼。
她總是讓自己顯得一無是處。
梁筱唯不會知道,幾天前,她寫在落葉照片背麵的那句“落葉並不悲傷,因為它成全了秋天”,獲得了宋青陽的高度稱讚。
都怪自己不小心,許貝妮想。體育課上,她在被宋青陽邀請對打羽毛球時,掉落了那張照片。
男生穿著再平常不過的運動服,站在暮色靄靄中,撿起那張照片,在看清上麵的字之後,露出溫柔的笑容。
他說:“許貝妮,沒想到你的心思這麽……”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停頓了一會兒,才說了那個美好的形容詞,“這麽柔軟纖細。”
許貝妮被這個詞打動了。
十幾年來,她身上被貼的標簽很多,虛榮心強,虛偽,心機重……等等,但唯獨,沒有人用過“柔軟纖細”來形容她。
這個極具少女象征的形容,讓她一時忘形,忘了承認那句話根本不是她寫的。
許貝妮是想補救的,她想,自己也可以努力變得美好一點。所以,她答應了宋夢染明明不懷好意的派對邀請,她利用梁筱唯高雅的審美去買了一條漂亮的裙子,她努力裝扮得精致優雅,在派對現場被宋夢染故意潑灑可樂後,仍然克製自己,保持得體的禮貌。
她做這一切,就是希望自己能夠匹配上宋青陽那個美好的評價。
但是……
許貝妮轉頭看了看早已無影無蹤的梁筱唯,伸出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感到羞恥。
是梁筱唯錯了,宋夢染說得對,自己配不上這身漂亮的裝扮,因為她的心,太醜陋了。
5
深夜“吱吱呀呀”的開門聲將許貝妮驚醒。
出租屋的門壞了有段時間了,一開始媽媽說不是什麽大問題,掉了一個螺絲而已,就這麽拖到了現在,整扇門搖搖晃晃,隻剩下一個螺絲連接,稍稍用力就能夠推倒。
媽媽走進來,身體搖搖晃晃,腳下的高跟鞋被甩掉了一隻,腳後跟上留下了磨得通紅的血泡,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刺鼻的酒氣攜裹著冬日寒冷的風,一起進入擁擠的客廳。許貝妮的心中驀然躥起一團火。
“又喝酒。難得周末生意好,我傍晚到服裝店你就已經關門了。”她撿起落在飲水機旁的高跟鞋,粗暴地丟向門口。
廉價的鞋子,本就質量不好,鞋跟應聲斷裂,媽媽一看,當即怒了,她氣急敗壞地衝向許貝妮,伸手打她的後背:“死丫頭,你跟誰耍脾氣呢,你知不知道我賺錢多不容易,竟敢隨便毀壞東西。”
許貝妮任媽媽拉扯,眼神隨著身體的擺動搖晃起來,狹小窗外,她看到不斷移動的星星和月亮。良久,她低下頭,眼淚悄無聲息落進舊睡衣的纖維中:“你現在跟爸爸有什麽區別?”
媽媽愣住了,她放開許貝妮,望著她,難以置信地問:“你說什麽?”
“你跟爸爸一樣。”許貝妮不久前才發現,自己遺傳了爸爸的眼睛,這雙眼睛在她低著頭往上看時會顯得異常凶狠,所以她總是小心避免那個角度,可是此刻,她就用這樣的眼神死死盯住媽媽,一字一頓地說:“酗酒、懶惰,期望不勞而獲,動用暴力,我寧可你們離婚時,你把我扔給爸爸。起碼他從一開始就是那個鬼樣子,我早有心理準備,也不至於失望。”
許貝妮情緒激動地站在沙發前麵,她本以為媽媽會揚起手,給自己一個重重的耳光,她也因此全身緊繃,做好了準備,但是沒有。
脫掉高跟鞋的媽媽就那樣震驚茫然地仰望著她。
許貝妮也是此時才發現,媽媽的身高已經不及她。俯視的角度,昏暗的燈光,讓她看清了媽媽臉上斑駁的妝容,那些無論多少化妝品都掩飾不了的蒼老脆弱在此刻露出了洋洋得意的笑容。
許貝妮回過神,她……她都說了些什麽?
“媽……”許貝妮想要道歉,但媽媽轉過身,回了房間。
幾乎一夜沒睡,早上,許貝妮爬起來,覺得精神上的疲憊遠遠大於身體上的倦意。
和宋青陽、和宋夢染、和梁筱唯、和媽媽……
所有的關係都被她弄得一團糟。
去學校的一路上,她都在思考,造成如今現狀的源頭——
假設沒有和梁筱唯出現隔閡,她也不至於一時失控跟媽媽發火;假設沒有參加派對,她就不會和梁筱唯產生隔閡;假設宋青陽沒有說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她也不可能做出去參加宋萌染派對的決定……
許貝妮停在路邊,所以,造成這一切的源頭,是宋青陽啊。
“下雪了。”
路邊傳來雀躍的驚呼。許貝妮下意識地抬起頭,細小的雪花飄落在臉上,轉瞬融化。
今年的初雪。
“不走嗎?”
身後傳來一個沉穩的男聲。
許貝妮回過頭,宋青陽正一臉疑惑地看著她,隨著他努下巴的方向,許貝妮看到對麵馬路上的綠燈已經亮起,不斷閃動的數字催促著行人們的步速。
“你管我。”不願被看穿,許貝妮別別扭扭地梗著脖子道,“誰說我要走這邊。”
然後她大步越過表情更加困惑的少年,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為了彌補這該死的尊嚴,許貝妮多繞了半小時的路才到學校,雪雖小,但因為她在室外太久,頭發還是被淋濕了大半。
踩著上課鈴聲走進教室時,許貝妮恨不能鑽到地底,但表麵上,仍然裝出一副滿不在乎地表情。
“你這是去哪兒了?”同桌不可思議地問,“專門跑出去淋雪了?”說著她又湊過來,小聲道,“你周末在宋夢染派對上大鬧一場的事兒都傳開了,大家都猜你今天是不是不敢來學校了。”
“說什麽傻話呢?”許貝妮用不大不小,但剛好可以被別人聽到的聲音解釋道,“做課題研究而已。”
“啊!”同桌一臉恍然,“我怎麽就沒想到,初雪很契合‘生活的詩意’這個主題啊。你是去拍照了嗎?都拍了什麽?快借我看看。”
許貝妮把手機高高舉起:“起開,保密。”她用餘光瞥到宋青陽似乎往這邊看了一眼。心中悄悄舒了口氣。
她應該表現得夠自然了吧?不會被看穿的吧?
6
本以為不過是一場成不了氣候的小雪,誰知道,雪花竟溫溫柔柔的飄灑了兩天,仍然沒有停。
雪不大,大多落在地上的瞬間就已經融化掉了,所以並沒有給市民出行造成什麽困擾,許貝妮之前隨口一句的謊言,她自己沒當回事,宋青陽卻幫她記在了心裏。
晚自習放學之後,許貝妮留在教室寫作業,家裏的暖氣一直不太暖和,因為跟媽媽鬧矛盾,她也不敢追問是不是忘了交暖氣費。但還好,教室裏的空調很友好。
許貝妮效率很高的完成了任務,時間還早,她又快速預習了下明天的功課,一抬頭,發現宋青陽就站在她座位旁的窗外。
天已經很黑了,但是因為下雪的緣故,四周被雪映得很明亮。一眼看到男生後背抵著樹幹站著,她真的嚇了一跳。
“你在幹什麽?”
麵對收拾好書包,風風火火衝出來的許貝妮,男生的表情顯得一如既往的沉悶:“等你啊。”
“你不會進來等嗎?”
“進去怕打擾你學習,不進去擔心錯過。”宋青陽一五一十地說,“我也很矛盾來的。”
許貝妮極力克製自己想要扶住額頭表達無奈的衝動,問他:“那你找我幹嗎?”
“那個初雪主題,你做的怎麽樣了?”
反應了一下,許貝妮才明白,他說得是課題研究的事情。“你問這個幹什麽?”
“你放心。”宋青陽鄭重誠懇地說,“我不是想要盜用你的創意,我純粹想要欣賞而已。我還挺好奇你的拍攝角度和思維方式的。”
“我不會給你看的。”許貝妮斬釘截鐵道。她心裏其實很煩,越想掩蓋什麽,怎麽越是遇到應接不暇的難題。
宋青陽點頭:“當然,那是你的權利。”
“沒事我走了。”許貝妮把書包甩到肩頭,未免暴露,不想再跟宋青陽繼續扯這個話題。
“等等。”他拍拍肩膀上的雪花,重新走到許貝妮身前,“上次夢染派對的事,我聽說了,是她先往你身上潑了可樂,我替她道歉。她媽媽跟我媽媽是大學同學,我倆一塊長大,她從小就這樣,沒吃過什麽苦,比較自我。我已經很嚴肅地告誡過她了,不讓她再找你的麻煩,你別跟她一般見識。還有你朋友,請幫我轉達歉意。”
許貝妮聽得很想笑,她抬起頭,在唯美的雪夜裏,告訴了宋青陽一個十分殘酷的現實:“你這種從小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可能不懂,但是,怎麽說呢?我覺得話說到這裏了,我至少應該誠實地告訴你,我根本不需要你的道歉,也用不著你幫我出頭。我活到這麽大,別的大概都沒怎麽學好,但是保護自己的能力早就掌握了。我,還有我的朋友,我們都不會在意那一杯可樂,當時我沒有還手,不是我認慫,是我給她麵子。”
宋青陽的嘴巴動了動,許貝妮以為他想說話,特意停頓下來,等著,但他什麽都沒說,於是,她最後又說了一句:“告訴宋夢染,下次她要是再故意沒事找事,我真的會不客氣。明年就中考了,我可沒時間跟她浪費。”
“我爸媽和好了,她應該不會再亂管閑事了。”
宋青陽說這句話的時候,許貝妮已經轉過了身。她心裏“咯噔”一下,沒有回頭,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夢染生日派對的那天。”
“好,我知道了。”許貝妮往前走了幾步,“祝你們家庭幸福。”
因為步速太快,她的聲音飄散在清冷的夜裏,有些不真實。宋青陽望著女生一溜煙兒消失的背影,搓了搓早已凍僵的雙手。
外套口袋裏的熱奶茶直到涼透他都沒有拿出來。
就覺得許貝妮這個女生,挺神奇的。他吸吸鼻子,轉身離開。
下了公交車,許貝妮以最快的速度衝向媽媽開的服裝店。大概是因為上次被自己指責太早下班,這幾天媽媽都很晚關店。但是今天……咦?
許貝妮氣喘籲籲地望著緊閉的卷簾門,竟然失算了。
服裝店距租住的房子不遠,她慢跑過去也隻需要二十多分鍾的時間。這段路上,許貝妮一直在思考,自己要怎麽跟媽媽道歉才不會讓兩個人覺得尷尬。
太熟悉的關係總會存在這樣的時刻,無論是愛還是抱歉,都難以啟齒。
剛剛走到門口,還沒擰門把手,就聽到媽媽震耳欲聾的吼聲——
“到底什麽時候來檢查暖氣?我理解你們工作繁忙,誰理解我?我一個大人,凍兩天當然沒問題,但我女兒是小孩子啊,不抗凍的,她要是手生了凍瘡你們誰負責?是,生凍瘡在你們看來可能不是什麽大事,但是對我這個當媽的來說,別說讓她生凍瘡,就是掉一根頭發也很心疼。我把她從她爸那裏帶出來是為了讓她過上好日子,可不是為了讓她陪我受凍的……”
媽媽的文化程度並不高,這段反駁語無倫次,但許貝妮的眼淚“嘩”的流了一臉。
母愛的表達方式或許有千千萬萬種,但深情的程度,永遠不分伯仲。
許貝妮抹幹淨臉,推開門,將揣在懷裏的兩個烤紅薯掏出來,走到剛剛結束通話的媽媽麵前,獻寶一般遞過去:“媽,請你吃美食。”
媽媽看她笑嘻嘻的模樣,狠狠戳了下她的腦門,然後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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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貝妮幾天沒有聯絡自己,這讓梁筱唯覺得更加挫敗了。她的心情很糟糕,具體體現在,連董敘陽的微信都沒怎麽回。
學業繁忙、課題研究也要持續推進、空閑時間還要幫父母打下手,她整個人都處於團團轉的狀態,甚至連初雪的美景都沒心情欣賞。
越想越覺得很虧,這天下午放學後,梁筱唯決定,放下一切重擔,獨自去公園賞個雪。
來回路程較遠,沒時間吃晚飯,她便跑去便利店買了一個麵包打算在車上充饑。正值下班晚高峰,她被站台上的乘客推進車廂,別說吃麵包了,連換個姿勢的訴求都難以實現。
待她到達目的地,饑腸轆轆地自羽絨服口袋裏拿出麵包時,發現袋子已經癟了,圓形麵包被擠成薄餅,紅豆餡崩出來,弄得到處都是。
梁筱唯心酸的吃掉了餘下的部分,又用濕巾清理了半天衣服,一肚子怨氣在站到公園涼亭向下望時,全部打消。
太美了。
雖然雪下了兩天兩夜了,但是因為下的小,市裏沒什麽積雪,但這裏,完完整整保留了從初始到現在的雪。
還不是深冬,許多植物還維持著最後的綠色,樹上沒有落光的銀杏樹葉又增了暖暖的黃色,夜色墨黑,雪花素白。五彩繽紛的景象呈現眼前。
梁筱唯掏出拍立得相機,調整了幾次,都沒辦法拍出與觸目所及的風景相符的畫麵,最終隻得找了一張最相近的,借著公園微弱的光,在照片背麵寫了一句:許多美麗無法描述,隻存在於眼中、心底、回憶深處。
留戀地欣賞了片刻,她在公園管理員的催促聲中,下山,重回公交車站。
回去的車廂裏空了很多,梁筱唯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很困卻又擔心睡過站,強撐了一會兒,她掏出手機打發時間。劃開屏幕,發現有很多未讀微信。
梁筱唯狐疑地點進微信界麵,發現這些微信出自不同人之手。
溫明:筱唯,最近過得怎麽樣?很抱歉好久沒有與你聯係。我也沒想到,一進入高三就會是這種狀態,好像把每天的每一個時刻都用來學習,還覺得不夠用。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大概能夠得到保送的資格,當然,這是有條件的,起碼我要到畢業前都能保持非常優秀的成績。花店的生意還不錯,基本都是周叔在打理,我幫他弄了個網店同步運營,雖然很忙,但他樂在其中。巧克力現在快成我們的吉祥物了,隻要把它放在門口,許多客人就會不自覺地進店看看……所以,你放心,周叔照顧它比對我還周到。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與之前動**的兩年不同,今年仿佛過得尤為平淡。所以,我有時候會想,是不是隻要我和你、董敘陽三個人湊在一起就會有層出不窮的麻煩產生。如果是這樣,我願意靜靜在遠處,看著你們各自安好、快樂的生活。所以,這也是我覺得自己比董敘陽那家夥成熟的方麵。沒錯,你看我說了這麽一大堆有的沒的,其實重點是下麵的一句——我受董敘陽之托,問你最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如果不能告訴他,可以告訴我,總之不要一個人扛著。
另,適時給董敘陽回消息,不然他真的能做到擾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寧。
第一張是程深雪拿著雪球扔向薑河的畫麵,但是照片一角,董敘陽正被雪球砸中,表情卻無動於衷;第二張是薑河將董敘陽拉到身前,幫他擋雪球的畫麵;第三張是董敘陽木頭一般站在操場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但身上全是被砸中的雪跡……
什麽情況?秦馨汀下麵一條微信解答了梁筱唯的疑惑:聰明的筱唯一定看出端倪了吧?雖然董敘陽什麽都沒告訴我,但一看他這幅魂不守舍的樣子,就知道肯定是你倆有問題。筱唯,本來你們中間就隔著漫長的時差和遙不可及的距離,所以不要再用冷落來考驗你們的友誼了吧?我妹妹病愈之後,我把所有的生日願望都用來祝福她健康了。但每一次遇到流星時,我會在心裏默念:希望我們每個人都過得順遂、快樂。
這個“我們”裏包含你,也包含董敘陽。
程深雪:筱唯,抱歉打擾你,薑河跟我說,你好幾天沒理董敘陽了,我可以幫他問問為什麽嗎?你不想說也沒關係的,但是我覺得,好朋友之間就是有什麽就說什麽,不要讓誤會變得更深哈。
薑河:梁筱唯,你好,董敘陽讓我告訴你,他非常討厭你不回消息的感覺,希望你反省一下自己。
五分鍾後,他又發了一條:啊,董敘陽嫌棄我說得太直接了,可是過了時間,撤回不了了,你就當什麽也沒看到吧。
最後一條,是許貝妮發來的一張照片,三四頁A4紙上寫滿了:對不起,但請別問為什麽。
梁筱唯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的這幫可愛的朋友們,她真的很愛他們。
點開董敘陽的對話框,梁筱唯想了很久,最後發了條語音:“董少……寒假我去星城看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