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時來秋至，少年可好
窗外還在下雪，雪的覆蓋總是安靜無聲，一點點疊上去，加厚、再加厚。
倒是很像人與人長久情誼的建立過程。誰也不知道是從哪個節點算作開始，總之，就是在不斷、不斷加深的狀態中。
從朋友慢慢過渡到至親。
1
自從上次和草木達成協議，梁筱唯就再沒有收到他的郵件。眼看快要到第一期課題研究報告反饋的日期了，許貝妮首先有些坐不住了。
她幾次打電話給梁筱唯，詢問她，是不是應該主動聯係下草木，了解進度。得到的答案都隻有斬釘截鐵地一個字：“不。”
緊接著，她就會把話題岔到別的地方去。問一些許貝妮生活中的事情，比如宋夢染有沒有找麻煩、宋青陽後來又惹她了沒有之類的問題。
通常，許貝妮都會很認真地給予回複，也確實沒什麽可遮掩的——宋青陽沒有再找過她，宋夢染也完全在她的生活裏銷聲匿跡了。
梁筱唯聽完發表幾句感慨，再絮絮叨叨地囑咐她幾句，但當交談越來越熱烈時，她會戛然而止。
沉默半晌後，掛斷電話。
這樣親密的近況互換，的確違背了梁筱唯的初衷。
她還記得，自己曾下定決心，不會介入許貝妮的生活太深，保持潔淨的人際關係，然而現在……
她們的關係顯然已經過於親密了。
倘若被董敘陽知道自己現在和許貝妮成了朋友，他大概會驚掉下巴。
課間，胡思亂想的梁筱唯，恍惚間接過同桌遞給她的巧克力餅幹，塞進嘴裏嚼了兩口才意識到有多麽好吃。
“哇！這個哪裏買的？”她激動地推了推同桌的肩膀，要到一個網店購買鏈接。
她用最近剩餘的零用錢分別下了三個單。多的那一份寄往星城，少的那份，寄給了許貝妮。最後剩下的，是給媽媽的。
成長具有神奇的力量，梁筱唯覺得，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能夠如此嫻熟地運用愛，對身邊的人表達關心。
曾經自詡的冷酷似一層被破壞的外殼，以很慢的速度漸漸脫落。
幸福的終點大概是平和穩定的情緒，以及越來越柔軟的內心。畢竟，沒有人會因為對別人做了壞事而感到快樂，所有的愉悅都來自於雙方都很好的總和。
應該也是因為這份奇妙的心態轉變吧，周五傍晚，在收到許貝妮轉發來的草木的郵件時，她的情緒出乎意料的平靜。
客觀地講，草木算是個十分守信用的人。他用一個裝滿圖片的文件夾兌現了自己的承諾。
為了表達雙方共同進行課題研究的理念，他真的無條件配合自己的角度，拍攝了對應的照片。
其中有一組，梁筱唯拍的是公交站台的一個廣告牌——女主人公站在地鐵站台，側頭凝視遠方的畫麵。原本也沒什麽特別，她還一度猶豫要不要刪除這張照片。
但沒想到，草木自星城的一個公交站台，拍攝了同場景下的男主角版本。
此刻兩張照片對接在一起，合成了同一個完整的場景。
沒錯，就是完整。對於草木發來的那些照片和文字解析，梁筱唯得到的直觀感受就是完整。
對比兩個人一開始的劍拔弩張，此刻，望著那些彼此呼應的山林、花朵、雨夜、雪景……梁筱唯竟然恍惚覺得，她和草木之間，的確有著莫名的默契。
而且這種默契並不是剛剛產生的，是很久之前就已存在的，此刻，它突然蘇醒，迅速打通了兩個人的心靈通道。仿佛隻要梁筱唯願意，就可以輕易找到通道入口，走進草木的世界，洞察他此前所有的經曆。
她感到驚奇，自己居然對一個幾乎陌生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產生這種超乎尋常的親近感。
文字解析文檔的最後，有一段附贈給梁筱唯的話：
我知道自己完成得很出色，但你根本不需要過於感動，因為我做這些不是因為你。
我有個很重要的朋友，一個人去了遠方生活，我想，如果我多做一點好事，或許在她需要幫助時，得到友好援助的幾率也會更大一些。
咳咳，好吧，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你的背影有點像她。
另外，我仔細看過了你的文字和圖片，之前我情緒不好導致判斷失誤，其實你看待事物的角度真的還挺詩意的。所以，我為自己剛開始輕慢的態度道歉，希望你下次合作也能給人驚喜。
梁筱唯無語地搖頭，什麽默契不默契，完全是她的錯覺，即便他真的很用心的配合自己完成了課題，但是，瞧瞧他這個態度，一副高高在上、為人師表的語氣，讓她頓時好感全無。
驚喜？
梁筱唯的嘴角浮現出一抹狡黠的笑容，驚嚇還差不多。
2
整整一周，梁筱唯因為一想到草木打開郵件，點開她發的鏈接，被突然衝到眼前的恐怖畫麵嚇一跳的場景而幸災樂禍不已。
是的，她特意去網上尋找了最嚇人的惡作劇來答謝他的優秀配合。
許貝妮昨晚打電話告訴她，她和草木做的課題研究，在全班匿名票選中，位列第一。她也因為他們的完美課題報告而得到了諸多誇讚，為了表達謝意，她想周末請她吃個飯。
梁筱唯覺得，這頓飯她的確是有資格享用的。倒不是說她付出了多少心力吧，但和草木那種奇葩自大狂合作真的非常難為她。所以，她特別慎重的選了一家市裏比較出名的餐廳，雖然是因為菜品廉價又好吃而出名。
天氣越來越冷，梁筱唯身上的大衣已經不足以抵擋寒風，本來之前想攢點錢拿去買一件厚實的羽絨服，但是上次一衝動，全被她買成了巧克力餅幹。
自找的，凍就凍吧。
她心態極好地縮著身子站在公交站台上等車。耳機裏播放著一首她很喜歡的老歌。“生日快樂，我對自己說，蠟燭點了，寂寞亮了……”梁筱唯輕輕和著唱，一抬頭，自馬路對麵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又長高了些，手上捧著一大束漂亮的滿天星。穿一件軍綠色派克風衣，黑色仔褲，板鞋，還是一副看起來非常單薄的裝扮。
“溫明。”梁筱唯小聲喃喃自語。
男生原本正電話裏跟訂花的客戶確認地址。街道上車水馬龍，汽笛聲不絕於耳，但他還是從喧鬧中分辨出了一個特別的聲音。
他把電話自耳邊拿開，到處張望著。這邊離他住的區域較遠，他很少來。視線裏都是陌生的樓宇，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從哪裏辨別那個十分耳熟的聲音來源。
應該是錯覺，梁筱唯早就去了遙遠的英國。
他重新將手機放回耳邊，聽從對方的指示，轉身走向另一條路。
怎麽會這樣？
梁筱唯扯掉耳機，呆站在原地。
剛剛，在溫明望過來的那一瞬間，她根本沒有來得及躲避，甚至，自己與他的視線還有短暫的相交。但是，他沒有認出她。
這讓梁筱唯突然產生了一絲恐懼：會不會有一天，她被自己編造的謊言吞噬，成為朋友們心中暗示的那個不可能出現的人。即便與她相對走過，他們都不會相信她是她？
因為這次意料之外的偶遇，梁筱唯原本興高采烈的心情跌進穀底。
明明不久前，她還無比自負地想，因為太愛如今的平凡，她並不想念那些住在時光深處的老友。但其實，有很多記憶空隙，因為缺了他們的參與，而變得無跡可尋。
“我是不是做錯了？”在飯桌上，她終於忍不住向許貝妮問出了在腦海中盤旋許久的問題。
許貝妮愣了一下，反問她：“我剛剛說了那麽多，你是不是全都沒聽到？”
“你說了什麽？”梁筱唯恍然，“哦，你剛剛跟我說話了嗎？”
許貝妮吐出一口氣，虧她剛剛還為了說出那句話而內心天人交戰了半天，結果，梁筱唯壓根什麽都沒聽到。不過，即便那句話很難講出口，但重複一次變得簡單多了。
“我決定了，無條件幫你保密。”許貝妮望著梁筱唯，無比鄭重地說，“下一個課題研究我自己做。”
整件事的發展走向令梁筱唯始料未及，好奇心讓她暫時忘記了剛剛的失落，她坐正身子，自飯菜氤氳出的白霧中，與許貝妮對視：“給我一個理由。”
理由……許貝妮垂下眼睫，為難地咬緊了嘴唇。她以為自己是擅長說謊的，但這一刻，她為什麽失去了這種能力呢？
閃現在眼前的是宋青陽認真的神情。
那天許貝妮上台展示闡述完自己的課題研究報告，走下講台時，看到教室後排座位上的宋青陽，正目光灼灼地望著她。
他衝她笑了笑，是讚許的笑容。
那天放學，許貝妮照例留下來寫作業，宋青陽經過她身邊時，敲了敲她的桌子，待許貝妮抬起頭，才望著她，極為認真地說：“你真的很棒。之後的課題研究方向，你可不可以帶我一起做？”
許貝妮愣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因為意料之外而愣住，還是因為男生注視著自己的眼神太誠摯而愣住，總之，在她沉默的片刻中，宋青陽自顧自地解釋了一大通。說什麽，他不會剽竊他的調研方向，隻是單純欣賞她特別的角度，想請她幫助自己拓展思維……
許貝妮在他絮絮叨叨的解釋裏，漸漸攥緊了放在桌麵上的手，最後悶聲點了頭。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出爾反爾，但是，梁筱唯做這一切，原本也是迫於無奈，她收回這個威脅，對她其實也算是好事。
是的吧？
盡管在心裏自我安慰了很久，但是此刻，麵對梁筱唯審視的目光，她感覺自己藏匿的邪惡無所遁形。
才不是為了梁筱唯。
是她的嫉妒心在作祟。一開始威脅梁筱唯，故意讓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董敘陽搭檔，是因為想證明，假設重新給他們一次機會，他們根本不可能成為朋友。他們之間，也絕對不存在什麽無法斬斷的特別聯係。
她還一直腦補，等董敘陽和梁筱唯知道真相後，不得不因為尷尬而漸行漸遠的結局。
但事實擺在了她眼前。
盡管他們互不知情，甚至矛盾重重，但還是能夠互相成就，一起做出完美的課題報告。
許貝妮已經輸了，她想及時止損，不願輸得更慘。
這隻是其一。
其二是，她不信自己比不過梁筱唯。
她覺得自己一定也可以做得很好，一定可以超越她，一定能夠憑借自己的智慧、見識，驚豔全班同學。包括宋青陽。
但這些話，她可以說嗎？
“大姐，你快把我的臉看穿了。”梁筱唯靠到椅背上，她就算再遲鈍，也明白許貝妮不想說。何況，她還很聰敏。
梁筱唯把杯子裏甜膩的飲料喝進肚子裏，拿著空杯子展示給許貝妮：“我領了你請吃飯的情，自然要答應你的要求。既然你這麽慷慨大度，我當然很高興。”
許貝妮感到不可思議，事情這麽簡單就解決了？“這不像你。”她忍不住說，“你不是發燒了吧。”
梁筱唯夾一筷子菜放進嘴裏，充分咀嚼完，咽下。“哇！真的蠻好吃的。”
見許貝妮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望著自己，她不禁輕輕笑了：“貝妮，一個人變成熟的標準是什麽你知道嗎？”
許貝妮搖頭。
“不為難別人，也不為難自己。”梁筱唯慢悠悠地說，“既然我已經猜出你的答案是對我有害的，我為什麽要自討沒趣？”
她看著許貝妮，目光清冷，“況且，你自己愧疚就好了，我沒道理幫你承擔良心的譴責。”
耍心機的傷害根本抵擋不過光明磊落的承讓。是這一刻，許貝妮才意識到，自己和梁筱唯之間差了多少個段位。
3
把課題研究報告的事情重新甩開之後，梁筱唯忽然有點不適應閑下來的生活。
身邊朋友少的日子裏，其實忙碌是一種治愈自己的方式。它讓你沒時間孤單、沒時間思念、沒時間回憶和憂慮。
梁筱唯又開始了買花的習慣，偶然間，她從微博上看到有網友曬出用花朵作為裙擺畫出美麗少女的圖片，也費盡心思模仿著畫了幾幅畫，打算製作成賀卡寒假去星城時送給朋友們。
聖誕節已經臨近，緊接著是元旦，不久後又會迎來一年一度的春節。
時間默默無聞地一往無前，梁筱唯每天都會收到董敘陽的星城之約倒計時。數字一天天減少，她竟然又覺得忐忑起來。
最擔心的當然是被識破謊言。任何解釋都意味著要為了圓謊而撒更多謊。太累了。她真的很希望，哪怕大家洞察出了真相，也不要戳穿，幫她演完虛假的一年留學生涯。
但是，這應該不太可能。
董敘陽說，他連梁筱唯到達星城後，每天要去做什麽都已經計劃好了。他還說，除非世界末日，梁筱唯絕不能失約。
這個幼稚的家夥。
雖然要等到寒假見麵時才能送出，但梁筱唯還是連續用了幾個晚上，熬夜提前完成了給朋友們的賀卡。
百合對應秦馨汀，梔子對應程深雪，溫明是清新的蔥蘭少年……唯獨董敘陽的，白色卡麵上隻有一從綠意盎然的四葉草，沒有人物渲染。
董敘陽就是董敘陽，梁筱唯覺得自己沒辦法將他以任何線條勾勒。
除此之外，梁筱唯還非常貼心地給巧克力也寫了賀卡，折頁的左邊是紮著蝴蝶結的骨頭，右邊是一段十分真摯的祝福語——親愛的老蜜，願你在新一年裏有肉吃、有骨頭啃，無憂無慮、健康平安。
本來刻意忽略了許貝妮，但是最終，梁筱唯還是決定放下芥蒂，表現得大度一點。所有人的賀卡中，許貝妮那份是耗時最長的。因為梁筱唯為她畫了一個穿著鮮紅色曼珠沙華花裙子的側影女孩。
其實是帶著一些惡作劇心態的，但沒想到，出來的效果出奇的好。
一個充滿心機，生於石縫中，散發著危險美麗的女孩子。在梁筱唯看來，就是許貝妮無疑了。
她給她的新年祝福非常簡單，隻有一句話：願你擁有自己的靈魂。
許貝妮收到這張卡片時，被這句寓意深刻的話激得打了個冷戰。
最近幾天裏，她故意避開和梁筱唯的所有交流，絞盡腦汁地研究新課題。第二期的主題已經定下來了，是《城市的溫度》。
有梁筱唯此前優秀的表現在先，許貝妮完全不敢掉以輕心，她怕自己整理出來的報告內容與上一版梁筱唯的差別太大，引起董敘陽的懷疑。
也怕讓對自己期待值更高的全班同學……當然也包括宋青陽失望。
可是“城市的溫度”究竟是指什麽？
許貝妮想了很久，都沒有思路。所以這次，她直接用了董敘陽在郵件中提出的建議：從情感入手。
一開始許貝妮沒懂，董敘陽直接甩過來一張星城街道的照片，上麵是一溜兒排列整齊的紅色電話亭，它們安靜矗立在白雪中。
董敘陽在照片底下附了一段話：雖然當下基本每個人都有手機，但星城還是保留著足夠多的公共電話亭，等待著那些萬一需要它們的人，在我看來，這就是城市的溫度。
許貝妮恍然大悟，這才有了努力的方向。
“曼珠沙華？”
許貝妮被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抬起頭，才看到不知何時走到自己座位旁邊的宋青陽。她下意識地合上賀卡，表情有些不快。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看的。”
宋青陽鄭重的道歉倒讓許貝妮覺得自己有些小氣了。她微微笑了笑，試圖緩和氣氛。
“課題研究有進展嗎？”他倚靠著走廊另一邊的桌子，似乎做好了許貝妮不告訴她答案就不離開的打算。
正值放學時間，教室裏大部分同學還沒離開，許貝妮能夠感覺到，大家正不自覺地往她的方向偷瞄著。
之前在球場上宋青陽主動喝了許貝妮的礦泉水，後麵許貝妮和宋青陽的青梅竹馬宋夢染又有過正麵衝突，加之最近宋青陽對她表現出的親密……都成了流言蜚語的邊角料。
女生們總是喜歡樂此不疲地傳揚她們自己臆想出來根本不存在的情節。這種不過是校園各種八卦中絲毫沒什麽特色的一種，在從前的中學裏，她和梁筱唯早已經曆過。充分的經驗告訴許貝妮，刻意躲避最無效，因為會引來更多討論。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動聲色、不聞不問，
許貝妮大方地迎上宋青陽的目光：“想是想到了，但還沒有時間實施。”
“那周末一起吧？”宋青陽發出誠摯的邀請。
四周出現一陣輕微的躁動，許貝妮明知道自己答應下來就會引發更多誤解，還是漫不經心地點了頭。
“到時我去你家附近接你。”宋青陽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教室裏豎起來的無數雙耳朵，禮貌地詢問她，“上午九點可以嗎？”
許貝妮的手還覆在梁筱唯寄給自己的賀卡上，她覺得那朵花冒出了尖利的鋸齒，刺痛了她的手心。可她故意忽略那份不適，友好地說：“好啊。”
4
梁筱唯是在兩天後收到許貝妮回贈給她的新年禮物的，那天剛好是平安夜。
一大早，教室裏就彌漫著濃濃的聖誕氛圍，有心思細膩的女生在教室的窗戶上貼滿了漂亮的雪花。傍晚，班主任讓班長用班費購置了一棵小小的聖誕樹，對於裝飾這棵樹，全班同學可謂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積極性。
晚自習上課前，梁筱唯坐在座位上，邊做試卷，邊時不時抬頭看一看圍在講台邊的少年少女們。雖然他們嘰嘰喳喳得製造了不少噪音，但一點兒都沒有影響她的好心情。
聖誕樹裝飾完畢，通電的那一刻，女生們情不自禁發出“哇”的驚歎聲。
教室裏還沒開燈，一片昏黑中，講台邊的聖誕樹獨自閃耀著，梁筱唯望向那些做工並不精致，假得不得了的星星、雪人、聖誕帽裝飾，盡管覺得可笑，還是心甘情願跌進這份虛幻的美好之中。
“要是今晚下雪就更好了。”同桌兩手托腮，望向窗外的眉目間滿含期待。
梁筱唯也循著她的目光朝外麵看去，其實天氣已經陰沉了一整天，夜色也不像是從前那麽黑，反而呈現出一片深灰，整個世界都很安靜，的確是下雪的前兆。
“等著吧，或許真的會下。”她對同桌笑笑。
就在這時，收發室分發快遞的阿姨敲了敲門，衝著教室裏喊道：“誰是梁筱唯？”
“是我。”梁筱唯起身。
“你的快遞。”阿姨不耐煩地走進來，“你這盒子太大，放在我那裏實在占地方，所以我就給你送來了。”
“謝謝阿姨。”梁筱唯甜甜地笑了笑，接過那個看起來確實過大的扁形紙盒。
大家的目光從美麗的聖誕樹上轉移開，作為今天第一個收到聖誕禮物的人，梁筱唯受到了不同以往的矚目。
“誰送的啊？”同桌笑眯眯地代替大家問出這個問題。
梁筱唯晃了晃紙盒，很輕，沒有碰撞的聲響，可能是衣服。她看了看同桌八卦的表情，無奈地聳聳肩：“我也不知道。”
“快打開看看。”同桌慫恿她，周遭也都是附和聲。
梁筱唯從來都不是扭捏的人，她也不想掃大家的興，接過不知是誰遞過來的剪刀，拆開了紙盒。
精美的包裝袋裏裝著一件毛衣。
杏色和深藍條紋交織，圓領，非常簡單的款式，但因為精良的做工和柔暖的質感而格外加分。
“真好看。”同桌捧起來，往臉上蹭了蹭，“太舒服了。”
“肯定很貴啊。”
“快看看，什麽牌子的？”女生們蜂擁而上，看清吊牌上的價格後，一起倒吸一口氣。
梁筱唯覺得她們的表現實在過於誇張了，可當自己湊上前看清標簽上的數字時，也不自覺地蹙緊了眉頭。雖然不至於到奢侈的地步，但一件接近六百塊的毛衣對她現在的身份而言，的確太昂貴了。
知道她所在學校地址的人除了父母，隻有許貝妮。
不可能吧？梁筱唯掀開精美的包裝袋，看到底部的卡片，上麵用楷體字寫著：聖誕快樂。貝妮。
搞什麽？梁筱唯丟下由此發酵話題的同學們，走出教室，給許貝妮打電話。
她很生氣，許貝妮到底是什麽意思？幹嗎買這麽貴的毛衣給她？她自己什麽家庭情況不知道嗎？
還有，她哪來的那麽多閑錢？
“恕我直言，你哪來的那麽多錢？”
梁筱唯不知道，兩天前的周末傍晚，買完衣服去寄快遞時，等在一旁的宋青陽也是這麽問許貝妮的。
當時她沒有回答。但大概是因為白天兩個人相處得太好，回家的路途太過漫長，公交車上的乘客太少，車子行駛的太緩慢，窗外的夜景太美，她才放低了警戒，說了實話。
是獎學金。
從一開始，她出色的課題研究報告就得到了班主任很多誇讚。所以，了解到許貝妮的家境，又結合她優秀的考試成績，他為她爭取了一份獎學金。雖然隻有一千塊，但是，許貝妮接過來時，還是覺得燙手。
嚴格來講，這錢不該她拿。課題研究報告是梁筱唯的努力成果，但錢她肯定不會收的。所以，本著彌補梁筱唯的心情，在忙完課題研究的事情之後，許貝妮去商場買了一件昂貴的衣服作為聖誕禮物寄給了她。
真不應該選擇有宋青陽在的時候做這件事的，許貝妮煩躁地想，搞得現在還要費心思解釋。當然，關於梁筱唯幫自己做課題的部分，她還是隱瞞了他。
“你朋友對你就這麽重要嗎？”宋青陽的表情大多時候都很嚴肅，所以也很難分辨出他對許貝妮如此揮霍獎學金的態度是好是壞。
“不是重不重要可以概括的。”認真想了片刻，許貝妮也隻能給出一個模糊的答案。
“你辜負了班主任的好心。”宋青陽目視前方，語氣冰冷地說。
哦，許貝妮這次看出來了，宋青陽是不讚同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她撇開臉，麵向窗外，小聲道：“這是我的事，你少管。”
“可是現在我已經知道了。”他不依不饒。
許貝妮早該想到宋青陽性格太耿直，根深蒂固的認知大概讓他覺得自己的做法很不正當，她的態度也冷了下來，斬釘截鐵道：“你可以裝作不知道。”
宋青陽沒再說話。
積攢了一整天的友好頃刻間煙消雲散。分別時，許貝妮連禮貌的再見都懶得說，反而是宋青陽叫住她，告訴她因為需要時間修圖，所以大概周一才能把手機拍攝的課題照片發到她的郵箱。
許貝妮點頭，轉身離開。
5
原以為這件事會讓她和宋青陽之間產生隔閡，但顯然，並沒有。
周一傍晚，許貝妮如約收到了宋青陽發來的圖片。他在郵件正文裏解釋說自己昨晚就已經修好了圖，但早上趕著上課忘記發送給她。請她諒解。
許貝妮用手機下載附件，照片裏的畫麵隨即鋪展在眼前。
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比自己的拍攝技術好很多，原本不起眼的簡陋小屋，因為光的渲染而顯得柔和唯美。
那是許貝妮從網上找到的一個幾年前的報道，市裏有條馬路上橫穿了一條鐵軌，為了保證來往行人的安全，鐵軌旁修建了一個小木屋，派人二十四小時維持秩序。
這很符合董敘陽所提出的概念，所以，她才決定前去拍攝。宋青陽對她的想法高度稱讚，不辭辛勞陪她前往，還拿出了曾經學習過拍攝的專業技能幫她拍了照片。
許貝妮摩挲著那張漂亮的照片，心中突然冒出一句話：這麽優秀的人，看不起虛偽、處處耍心機的她也是應該的。
就在這時，梁筱唯的電話打了過來。
如果不是手指不小心按了接聽，許貝妮確定，自己此刻並不想與她通話。
“你是怎麽回事？”梁筱唯語氣不耐煩地問：“說吧，哪來的錢？
“反正不是搶來的。”許貝妮覺得挺驚奇，之前威脅她做課題研究都沒讓她發怒，送了個禮物倒是把她惹惱了。
“太貴重了，我不想領情。”她陰陽怪氣地說：“誰知道你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許貝妮無奈地搓了搓額頭：“單純的對你表示感謝，你就收下吧。要真覺得貴，就多穿幾次，發揮它的最大價值。”
是她太敏感嗎？梁筱唯覺得許貝妮似乎不是很開心。“新的課題研究不順利？”
“還好。”許貝妮沒有多說，畢竟說得越多越容易暴露。
“衣服我會去退掉，明天來找我拿錢。”
梁筱唯斬釘截鐵地說完，許貝妮還沒來得及接話，門口就響起了宋青陽的聲音——
“照片收到了吧？”
許貝妮點點頭，指了指手機，他抱歉地頷首，回了座位。
“我買的是特價商品，不退換。”許貝妮硬著頭皮解釋，“根本不貴，你別折騰了。”
“剛剛誰跟你說話？”梁筱唯猜測著，“是那個叫宋青陽的？許貝妮，你最好小心點他，我覺得他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
梁筱唯的聲音太大了，許貝妮擔心被周圍的人聽到，沒有道別，強行掛斷了電話。
她回頭看了看宋青陽，想告訴他照片收到了，但他起身向外走去。許貝妮下意識地望向教室門口。
很久沒有露麵的宋夢染正站在那裏。
明明不應該是自己在意的事情，許貝妮的眼睛還是忍不住向窗外瞟。
其中一次，她和宋夢染對視了一眼。
不知道宋夢染在說什麽，宋青陽麵容溫和地點頭，他們似是達成了什麽共識。
為什麽許貝妮隱隱覺得跟自己有關？是她多想了吧。
晚自習放學後，許貝妮照例先去了媽媽的服裝店。
今天是平安夜，離開教室前，她聽到班裏的女生們討論著待會兒要趕在門禁之前，去哪裏快速吃個甜品小小慶祝一下。
她瞥了一眼正在收拾書包的宋青陽，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麽，居然因為他毫無覺察而感到失落。
許貝妮踢飛腳下的石子。她得提醒自己，宋青陽和她，其實連朋友都算不上。
遠遠的，許貝妮就看到媽媽的服裝店黑著燈，她原本打算就地折返，但是又想起媽媽前段時間卷簾門沒有拉好遭了賊的事兒，便決定走過去檢查一下。
嗯，看起來今天媽媽很認真。許貝妮轉過身，正要走，耳朵不經意間捕捉到一個聲音。
一個非常熟悉的、令她終生難忘的聲音。
許貝妮有點難以置信，甚至她覺得此刻閃現在腦海中的人名特別荒唐。靠到門邊去聽時，她其實是抱著反駁自己的心態，但是事與願違，她更加確定。
說話的人是爸爸。
“你給不給錢？你要是不給我明天就去學校找貝妮。我知道她在哪個學校。”
這麽久沒見，他無賴的程度更高一籌了，許貝妮攥緊了手掌。
“你小點聲行不行？貝妮快放學了，我不想讓她看到你。”
“那你給錢，給了我就走。”
“你上次說過是最後一次要錢了，這才隔了幾天？”媽媽的聲調高了起來，“我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本來就已經夠困難的了，你當爸爸的什麽都不管，還好意思來要錢。你是不是男人？”
“誰不是男人？你再說一句試試。”
清脆的巴掌聲過後，是氣焰更高地爭執。
許貝妮蹙緊眉頭，垂下眼睫。她看到細碎的雪花輕飄飄的落在鞋麵上，周遭都是駐足觀雪的行人，聖誕節的雪，總是比往常更受歡迎。所有人都停頓在美好中，隻有她，必須遏製著胸中的怒火，向前跨步，如拉開序幕般拉起卷簾門，去麵對醜陋現實。
父母同時停下來，許貝妮從書包裏掏出獎學金剩下的幾張百元紙鈔，塞進依然發愣的爸爸手中，她語調平靜地說：“這是我的獎學金，都給你。你還想要什麽？要媽媽給我攢的學費？要我們的房租？生活費？”她盯著爸爸的眼睛，輕蔑地笑了，“你還不如讓我們直接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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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四點，梁筱唯被不停響起的微信提示音驚醒。
迷迷糊糊地劃開，看到董敘陽連發了好多條消息，祝她平安夜快樂。慢八小時的英國，此刻確實剛剛入夜。
信息的內容也豐富得令人咋舌，有表情圖，有不知道哪裏拷貝來的排比句組成的祝福詞，還有他手寫在雪地上的“筱唯，聖誕快樂”，最搞笑的還是一張他戴著聖誕帽和白胡子，扮成聖誕老人模樣的照片。應該是在飾品店拍的，因為董敘陽的腦袋斜後方，有一個疑似導購的男生正表情凶狠地瞪著他。
最後一條消息裏，他問她聖誕節打算怎麽過，有沒有朋友陪她一起。
梁筱唯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孤單，所以將班裏買了聖誕樹，並且收到昂貴毛衣的事兒都告訴了他。
真好，希望你每天都有這種快樂的事情和我分享。你離我那麽遠，我什麽都不能為你做。等你回來，我一定要補一份禮物（肯定比你的毛衣好一百倍）給你。不然我這個朋友，也做得太不稱職了！
幼稚鬼。梁筱唯笑笑。她回他：四點半了，你還不睡嗎？白天還有精神上課嗎？
反正也馬上就要起床了，這會兒睡也睡不醒。啊，對了，我們學校最近在跟別的學校搞聯動課題研究，我拍了一些很好看的照片，分享你。
哦，梁筱唯知道，他說的應該是許貝妮之前讓她做的那個。圖片發過來，梁筱唯率先被其中一張吸引了。
白雪覆蓋的街道上，紅色電話亭排列整齊地矗立，忠實的為離別的人們守護著思念。梁筱唯還記得，自己曾去星城的那次，雖然因為在醫院洞穿董敘陽和秦馨汀相識的真相而憤怒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但是對星城的好印象絲毫沒有受影響，就是因為她太喜歡那些電話亭了。她還記得，董敘陽曾經告訴過她，那些電話亭讓他覺得星城充滿溫情。
這種與過去緊密連接的感覺讓梁筱唯久違的感受到了，與董敘陽之間的默契。
她稱讚了他的拍照技術，在黑暗中幻想他洋洋得意的笑容，也不自覺地彎起了唇角。
窗外還在下雪，雪的覆蓋總是安靜無聲，一點點疊上去，加厚、再加厚。
倒是很像人與人長久情誼的建立過程。誰也不知道是從哪個節點算作開始，總之，就是在不斷、不斷加深的狀態中。
從朋友慢慢過渡到至親。
梁筱唯握著手機，窩在溫暖的被窩裏，感覺非常安心。
第二天的聖誕，梁筱唯完全是在接收朋友們的祝福微信中度過的。大概是大家給的溫暖太多，讓她產生了想要與人分享的想法。
下午放學後有一個多小時的休息時間，她騎車前往許貝妮的學校，打算和她一起吃晚飯。
事先沒有通知她，並不是想給她什麽驚喜，隻是梁筱唯從心裏斷定，一定沒有人將她約出去，就沒有多此一舉。所以跑到她們教室找了一圈卻沒有發現許貝妮的人影時，她有些無措。
來都來了，離上課還有些時間，她站在走廊裏，掏出手機打給許貝妮。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她隻好發微信過去：我在你們學校。
一些同學吃過晚飯回來，看到走廊裏的陌生麵孔總是忍不住打量，梁筱唯被審視的十分別扭，想去操場走走，迎麵聽到幾個女孩在討論許貝妮。
“看到她臉上的傷了嗎？”那女生眉飛色舞地說，“一看就是被人打了，說什麽騎車摔的，打死我都不信。”
“沒錯沒錯！”一旁的女生們全都出聲附和，“大家也都是看她鼻青臉腫的模樣太可憐才沒有多問。你們說，誰會打她呀？”
“我賭宋夢染。”有人正色道。
“哈哈，不能吧？她那麽明目張膽？”
她們的聲音隨著進入教室的腳步消失了。梁筱唯定在了走廊裏。
許貝妮被宋夢染打了？她蹙緊眉頭，拽住低頭走過來的一個男生，禮貌地問：“同學，請問宋夢染在哪個班？”
正思想神遊的男生，抬起臉看到女孩嚴肅卻又十分清麗的樣貌，愣了一下，才伸手往後麵指了指：“那……那邊。六班。”
“謝謝。”梁筱唯點頭頷首，轉身邁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