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忘了歸途的你,在哪裏
胖胖的小女孩伸著兩手追著他,奶聲奶氣地叫著“哥哥,哥哥”。
他怎麽會有這種記憶?是幻覺嗎?
溫明使勁捶打自己的頭,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他總覺得,這一次,自己是真的要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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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幾場雨過後,樓道裏的風吹過來,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燥熱,終於有了秋天的感覺。
這也意味著離暑假結束越來越近了。
溫明站在周叔租住過的那間房門外麵,靜靜發呆。這是他最近養成的習慣,每當思緒混亂時,都會一個人站在這裏思考。
周叔離開之後,這間房子一直空著,沒有新的租客。說起來,他與周叔的交集當真是少可憐,除了吃燒烤那天的廖廖交談,他對他的其他認知全都來源於自己的猜測。
在暑假進入倒計時之後,溫明原本一直非常堅定的心理起了波動。倘若自己猜錯了怎麽辦?倘若周叔根本不是拿那些錢去找女兒,而是貪圖享樂,甚至做更加不堪的事情怎麽辦?那他和董敘陽以及梁筱唯的犧牲豈不是毫無意義?
最重要的是,他擔心暑假之後,蔡恒會怎樣對待他們。董敘陽要回到星城繼續學業,梁筱唯要去英國開始嶄新的生活。但這件事如果不解決,蔡恒會不會不放他們走?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他應該用什麽樣的方法應對?和蔡恒談判,告訴他自己已經知道了他撞傷別人逃逸的罪行,威脅他放掉梁筱唯和董敘陽是否可行?
溫明在心裏搖頭,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這種威脅絲毫不具殺傷力。他深深吐出一口氣,可是究竟要去哪裏尋找證據?一切都看起來萬分渺茫,沒有頭緒。
旁邊的門開了。梁筱唯探出頭,望了望他,“飯做好了,吃飯吧。”
溫明點點頭。
看他沒有動,梁筱唯走出去,把門帶上,與他並肩站在一起,沉默凝望周叔家緊閉的房門。風從背後的窗戶吹過來,將她散在背上的長發揚起。許久之後,梁筱唯側頭問溫明,“你沒有把握對不對?”
溫明歎口氣算作回答。可是出乎意料地,梁筱唯輕輕說:“我也沒有。但是幫助周叔是一方麵,讓蔡恒這幫壞人伏法也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她停頓了一下,換上強調的語氣,“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在離開之前,和你們共同完成一件事。”
讓這件事消融我們三個人之間的隔閡,重新擰緊我們的友誼。這樣,重逢之後,還能夠繼續做朋友。
她沒有說出後麵這句話,但是她看到溫明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就知道他懂得了自己的用意。
“我會盡力。”溫明轉頭望著她,“盡力給這件事一個好的結果。”而後他又將目光移向眼前的房門,縱使有再多困難,但有梁筱唯和董敘陽同在,他就不該再動搖決心。
“喂!我說你倆,還要不要吃飯了?”董敘陽打開門,氣急敗壞地吼道,“我都要餓瘋了。”
梁筱唯和溫明相視一笑,一同轉身回家。
濃鬱的飯香飄浮在狹小的房間裏,溫明望了望放在飯桌上的豆角臘肉燜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你們倆做的?”
董敘陽得意地拍拍胸脯,“沒錯!厲害吧?”
梁筱唯瞥他一眼,“某些人啊,隻負責淘了米而已。不過說起來,深雪媽媽真的好厲害,臘肉做得比熟食店買的還要香。”
溫明沒說話,他夾起一塊肉放進嘴裏。除了臘肉,冰箱裏還有一遝肉餅,幾罐醬牛肉。這些都是程深雪的媽媽用塞滿冰袋的保溫箱寄給他的。
是她親手做的。
溫明邊嚼邊在心裏感歎,真的很勁道,真的很香,真的很好吃。是久違了的,屬於媽媽的味道。
她會係著什麽樣的圍裙做這些菜呢?做菜的時候,她會唱歌嗎?她有沒有自說自話,比如希望他會愛吃這些東西?又或者,做這些的時候她究竟懷著怎樣的心情?
倘若一切都如他們所說,自己真的就是夏雨。那麽,這麽多年以來,她有沒有後悔過當初送他離開?有沒有擔心過他的成長,他的生活?
在這個夏末秋初的清晨,吃著美味可口的燜飯,聽著最好的朋友們在身邊笑鬧。溫明突然想要臣服於命運在幾經周折之後恩賜他的這一點點小小的恩惠,甚至幸福得想哭。
有時候,他覺得想不通,自己向命運索要得明明很少,可,為什麽總是很難得到?
2
“咦?這是誰的?”
吃過飯,剛要出門,梁筱唯拉住溫明,指了指從他口袋裏掉出來的蝴蝶結。
董敘陽露出玩味的笑容,“是女生的哎!”
溫明撿起來,放到書桌上,不理會董敘陽的話中話,言簡意賅地解釋道:“昨晚去蔡恒的房間,在客廳裏發現的,也不知道是從外麵帶進去的,還是從裏麵帶出來的,我怕被發現,就拿回來了。”
梁筱唯望了望那個擱在書桌上的蝴蝶結。藍色鍛布麵,紫色波點,樣式很常見,是幾乎每個長發女生都會擁有的一款,“你們在蔡恒那裏見過女孩嗎?”
溫明望向董敘陽,兩個人一起搖頭。
“會不會是他女朋友的?”梁筱唯猜測道,隨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應該不會。這明顯是小一些的女孩用的。”
“小一些的女生,你是指少女?”溫明陷入了沉思。假如這個蝴蝶結真的是他從蔡恒的秘密房間裏帶出來的,那麽蝴蝶結一開始最有可能存在的地方就是書房的書桌下麵了,畢竟他是從書房裏出來之後才發現的。可是,究竟是怎樣身份的女孩,才有資格出入那裏?他妹妹?
溫明在心裏暗暗記下,這的確是一條可以繼續追蹤的線索。
“別想了!僅憑這一點,很難找到答案。而且,這蝴蝶結是不是原本就存在於蔡恒的那個房間也有待考證。我們不能被錯誤的思維禁錮!”梁筱唯分別用兩手拍拍董敘陽和溫明的肩膀,“總之,不要掉以輕心,時刻保持警惕,再有新發現咱們再商量吧!”
三個人一起走出小區。梁筱唯上課的方向正好與他們相反,她擺手準備離開,董敘陽卻忽然站了過去,“我還是把她送到學校裏去吧,不然不放心。”
梁筱唯側頭望望他,“不用的。就這點距離,你去忙你自己的吧!”
董敘陽認真地說:“什麽事都沒有你的安危重要,更何況,我要忙的也不是什麽正經事。老溫你幫我在楊虎那裏打個圓場,就說我拉肚子,等下過去。”
“好!”溫明笑著應道。
梁筱唯無奈地笑起來,“真是受不了你。”隨後,他們一起向著與溫明相反的方向走去。
晨光鋪灑,街邊蔥蔥鬱鬱的銀杏樹葉在他們頭頂落下溫柔的暗影。梁筱唯擼下手腕上的發圈,兩手攏起長發,在腦後紮了一個清爽的高馬尾。白色連帽T恤搭配深藍色牛仔短裙,將她襯托得更顯高挑。
董敘陽轉過頭,用手開玩笑般地來回揮打她的馬尾,梁筱唯不樂意了,舉起拳頭就要打他。兩個人追逐笑鬧著跑遠。
溫明收回視線,轉身離開。嘴角逸出一抹苦笑。他突然產生懷疑,孤單這種情緒,真的是無緣由滋生的嗎?
並非如此吧。
明明是美好如畫的初秋街景和親密無間的男生女生所對比出的自身寂寥。
溫明伸手接下一片緩緩墜落的銀杏樹葉,輕輕眨了眨眼睛。在這世上,他什麽都不擁有。
手機突然振動了一下。顯示收到了新的微信消息,是秦馨汀通過手機號碼查找,正在申請加他為微信好友。溫明揚揚眉,突然感到一絲安慰。猶豫了幾秒鍾後,他點了接受。
接下來的一整天,溫明都有些心不在焉,通常情況下,對方接受好友添加後,不是應該互相打招呼嗎?為什麽秦馨汀沒了下文?
他一邊氣惱自己對這件事的在意,一邊又不斷地掏出手機查看,心情在一次次失望後跌入穀底。終於,他忍不住先發了一條消息給她。可是發出去之後,溫明又覺得後悔了,他事先沒有看表,不知道已經晚上十點多了,這麽晚了,影響到別人休息是不是不太好?
他點擊撤回。哪知道剛剛提示撤回成功,秦馨汀就回了消息:咦?怎麽撤回了?
溫明尷尬地扶額,隻能硬著頭皮回:點錯了。
這麽晚還不睡?有事嗎?
想了想,溫明回複:我想問下,程深雪的生日是哪天。
你要送禮物給她嗎?
看了看抽屜裏之前沒有送出去的那部新手機,溫明心想,不知道程深雪會不會喜歡。等視線轉回手機屏幕上,他才發現秦馨汀已經連發了好多條消息過來——
她一定會非常開心!
啊,我會努力替你保密的!
還是給她驚喜比較好。
哎呀真期待看到她收到禮物的模樣!
溫明抿起嘴角笑了笑。秦馨汀真的擁有讓人心情變好的能力,他突然懂得,在受到那麽多打擊之後,董敘陽之所以能夠恢複如常,大概與秦馨汀的陪伴少不了關係吧。
“你怎麽還沒睡?”剛剛洗漱完的董敘陽從洗手間出來,好奇地望了望對著手機出神的溫明,“在跟誰聊天?”
“沒什麽。”溫明下意識地將手機屏幕按滅,轉身走進了自己的臥室。
3
梁筱唯所參加的英語強化班已經接近尾聲。距課程結束還有一個周時,他們的英語老師在中心公園安排了一個野餐派對。每個人都需要準備餐點,也可以帶朋友一起參加,但要求全程交流必須說英文。
派對前一天,梁筱唯就和溫明、董敘陽打好了招呼,讓他們務必想辦法參加。
為了避免炎熱,派對安排在下午四點開始,時間剛過十二點,董敘陽就有點兒按捺不住了。說來也怪,一向給他們充分自由的楊虎,今天卻反常地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們身邊。
“怎麽辦啊?他今天怎麽不走了?”董敘陽不耐煩地小聲咕噥道。
“再耐心等一會兒吧,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支開他。”溫明耐著性子勸說董敘陽,唯恐他憋不住跟楊虎發脾氣。平心而論,溫明並不太想參加這樣的派對,三個人綁在一起隻會徒增別扭。但是,他又不想辜負梁筱唯的期待,一想到不久後她就會離開,他就恨不能幫她實現所有願望。
當然,也包括蔡恒的事。
他抬頭看了看漫不經心走在前方的楊虎,心想,或許可以試著從他身上套出點線索。這樣想著,溫明追上前去,親昵地拍了拍楊虎的肩膀,“楊哥,你餓不餓,我們找地方吃個飯吧?你一直挺照顧我們的,我們也想表示表示。”
原本無精打采的楊虎立刻興高采烈起來,他揉揉鼻子,露出笑容,“算你們這倆小子還有點良心,我看這天陰得很沉,別待會兒下雨,咱們就近選一家吧。”他環顧四周,而後指了指左前方一家裝潢豪華的店麵,“就吃那個海鮮自助怎麽樣?”
溫明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158元一位”的橫幅正在風中飄**。他暗暗咋舌,這個楊虎,明擺著故意宰他們。但是算了,尋找證據比什麽都重要。
落座後,董敘陽起身去取餐。現在的他已經明了,溫明對楊虎和蔡恒的每一次討好都是為了套出真相,所以不會再因此亂生猜疑,而且會想方設法配合他達成目的。比如此刻,他深知楊虎不喜歡自己,或許獨自麵對溫明,他更有可能放鬆警惕。
待董敘陽離開座位,溫明就直奔主題,“楊哥,你跟蔡恒很多年了吧?看起來他很信任你,經常帶你進去倉庫對門的房間。”
楊虎邊往嘴裏塞蛋糕邊點頭,“可不是!從蔡恒剛開始幹這個的時候,我倆就認識了。都快八年了。”
見他並不排斥談及這個話題,溫明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們怎麽認識的?不會像電影裏演的那樣,好兄弟不打不相識吧?”
“哈!還真被你小子猜對了!”楊虎露出回憶往事的表情,“我當時也做著一點兒小生意,賣便宜的假煙。蔡恒非說我搶他的客戶,我倆正要開打呢,警察就來了,架也沒打成,一起跑了。之後一起吃了頓飯,蔡恒讓我跟他幹,就這麽在一塊了。”
溫明捧場地笑起來:“果真戲劇化。這麽多年,蔡恒都沒有交過女朋友嗎?我看他真是除了賺錢,什麽都不在意,他是不是家庭負擔很重啊?要不然誰這麽拚命賺錢啊!”
楊虎讚同地點頭:“你說得沒錯!別說交女朋友了,就是兄弟誰礙了他的錢路,也照樣哢嚓!”說著他用手做了個斬脖的動作,繼而又說,“不過有一點你猜錯了,他是個孤兒,沒有家人。”
溫明停頓了片刻,突然湊近楊虎,問道:“我覺得最近,蔡恒好像有意讓你監視我和董敘陽?”
楊虎抬眼看了看他,像是內心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放低音量說:“跟你說實話吧,最近你倆要小心點,暑假快結束了,蔡恒怕你們逃跑。其實不光是你們,常跟你們在一起的那個叫梁筱唯的,也被監視了。”
果然!溫明的心重重一沉,趁機追問:“還記得你之前說放走了一個人質?咱們幹這一行的還有人質?不會是蔡恒惹上什麽案子了吧?”
楊虎的表情立刻變得警覺起來,“這句話也就我聽到了,要是被蔡恒知道,你小子少不了挨一頓打,以後別再問了!”
話題無法繼續,溫明隻能就此打住。好在吃過飯後,楊虎就大方地放他們離開了。但直到派對開始,溫明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他用手機備忘錄整理著內心的疑惑——
倒賣盜版光盤的事情蔡恒已經做了八年,怪不得擁有龐大的客源,不知道他上麵還有沒有牽頭人?
蔡恒是孤兒,而他也沒有交過女朋友,倘若那個發圈真的是從蔡恒那個秘密房間裏帶出來的,那麽,究竟什麽身份的女生才有資格進入那裏?
蔡恒讓楊虎監視他和董敘陽,除了怕他們逃跑之外,應該還擔心他們會去報警吧?
關於人質,看楊虎的反應,撞傷人的事件確有無疑。幸好梁筱唯聽到秘密的那天是夜雨天,光線昏暗,他們沒能認出她。不過,現在他們都被監視了,當務之急是究竟怎樣才能確保梁筱唯的安全。
……
天氣陰沉,但沒有下雨,氣溫剛剛好。高大的銀杏樹伸展枝葉,葉片在初秋的風中搖出悅耳的旋律。董敘陽、梁筱唯和其他人圍坐在草坪上,邊分享餐點邊用英語流利地聊著天。
一片美好的氛圍裏,梁筱唯側頭望了望獨自倚著樹幹坐在遠處的溫明,輕輕皺眉,低聲問董敘陽:“溫明怎麽了?”
董敘陽朝她側側身子,說:“中午剛跟楊虎聊了半天,可能正在想事情。要不要我去叫他過來?”
梁筱唯又看了看正專注望著手機的溫明,隨後搖搖頭,“不用,隨他去吧。”
溫明抬起頭時,剛好看到梁筱唯和董敘陽親昵地靠在一起。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原本不想來參加這場派對,就是擔心會被這樣的畫麵刺傷。
他垂下頭,想繼續將精力集中在剛才的推斷中,心情卻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了。他將視線轉向別處,年輕的媽媽蹲在穿著花裙子的小女孩身前,正溫柔地問道:“小雪,天快下雨了,我們明天再來玩好不好?”
女孩乖巧地點點頭,而後被媽媽牽著走向公園出口。
溫明看著小女孩搖搖晃晃的背影,一瞬間竟想起了程深雪哭著奔向售票處的場景。
思考片刻,他退出手機備忘錄,點開微信,給秦馨汀發了一則信息:有妹妹的感覺是怎樣的?
4
哥哥:
展信安!
我是程深雪,收到我的信有點兒驚訝吧?哎呀,第一次寫信給你,我也很緊張,不瞞你說,這已經是我扯下的第十張信紙了。不知道它能不能幸運地存活到我把信寫完。
星城又下雪了,你那裏呢?今年冬天好像比起往年都要漫長,都二月底了還沒有回暖。上周末,媽媽突發奇想,非要去商場買毛線給你織毛衣,被我堅決阻止了。現在哪還有人會穿媽媽織的毛衣呀,更何況,媽媽織毛衣的水平實在令人堪憂。
對了,媽媽想給你買件外套,她覺得上次在醫院見你穿的那件外套太薄了,但是我們倆連續挑了好幾天,都沒有拿定主意,總是擔心買的不合你心意。所以,最後,我給媽媽出主意,買了商場的購物券。我打電話問過客服了,是全國通用的,哥哥自己去挑一件暖和帥氣的外套吧。如果能發照片給我和媽媽看就更好了。嘻嘻。
聽董敘陽說哥哥學習很好,各方麵都非常優秀,常常作為學生代表上台演講。我和媽媽都覺得很驕傲。也特別期待有朝一日能親自坐在台下,看哥哥演講。啊,想一想就覺得真美好啊!
另外,關於哥哥的事,我也從董敘陽那裏聽說了一些。一想起,在經曆那麽悲痛的打擊時,哥哥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我和媽媽既心疼又懊悔。如果我們早一點兒找到你,至少能幫你分擔一些痛苦。媽媽還說,她從前總是祈禱,祈禱你能成長為累了會休息,痛了會喊痛,難過時希望有人安慰,孤單時會主動找人陪伴的男孩子。她唯獨不想看到的就是你的堅強。因為,太堅強預示著你得到的愛不夠多。
所以哥哥,從現在開始,你可以脆弱,可以求助,可以哭了。因為你不再是一個人了,你還有妹妹和媽媽。
當然,我也知道,在哥哥眼裏,我和媽媽都是陌生人,哥哥沒有任何對於我們的記憶,但媽媽從前有記日記的習慣。隻要你願意聽,我會事無巨細地告訴你我們共同經曆過的那段時光,來填補分別多年造成的空白。
其實,我在現實中,並不是個開朗的女生,馨汀他們都覺得我反射弧很長,又過於害羞,好像說什麽、做什麽都怯怯的。我承認,自己的確是這樣的人,但不知道為什麽,跟哥哥這樣寫信,讓我覺得好像什麽話都可以說。這就是親情的力量嗎?
眼淚打落在信紙上,溫明再也讀不下去了。擔心吵醒已經睡著的董敘陽,他把信塞回抽屜,關掉台燈,起身走回臥室。
一束月光透過小小的窗戶打到**,像暗夜為他特意搭建的舞台。溫明倚牆而坐,將拳頭攥得緊緊的。盡管心中情緒洶湧,他依舊咬緊牙關,不讓自己被突如其來的溫暖感動擊潰。
擱在**的手機不小心被碰亮了,屏幕還停留在晚上秦馨汀發來的微信上:像背後有依靠。任何痛苦的時刻,隻要想到還有她,就有站起來的勇氣。想保護她,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給她。或許看到我說的這些,你會覺得很誇張。但是我相信,隻要你看看程深雪寫給你的信,你就會對我說的感同身受。
他後悔問了秦馨汀那個問題,更後悔自己大半夜不睡覺,而是遵照她的提議真的去看了程深雪寄來的信。
他抱著不屑一顧的心態,從滿滿一抽屜的信中挑選了寄達日期最早的那一封,他以為自己會毫無感覺,甚至毫無耐心地讀一點兒就扔回抽屜。可最要命的是,他竟然哭了,並且從心底真的讚同秦馨汀所說的那些話。
想保護她,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給她。
對待幾乎陌生的人突然產生這種情緒,溫明懷疑自己的腦子秀逗了。
而且,就像那張已經過期的商場購物券一樣,這份已經過期多年的親情,根本就不可能繼續“使用”了!
於是,他抱著莫名惱怒的心情,不顧已經深夜,拿起手機氣急敗壞地給秦馨汀回了微信:我想,你說的我永遠也感受不到。之前的問題,當我沒有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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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董敘陽打開門,梁筱唯一腳邁進去,看了看牆上的時鍾,不可思議地問向坐在書桌前的溫明,“還不到八點,今天你們怎麽回來得這麽早?我接到電話的時候還嚇了一跳呢!”
跟在他身後的董敘陽接話道:“不知道怎麽回事,今天街上的巡警特別多,怕被抓到,楊虎就提前把我們放回來了。”
“沒吃飯吧?”梁筱唯走到冰箱前,打開門,拿出兩個西紅柿,回頭問他,“要吃西紅柿雞蛋麵嗎?”
“好啊!”董敘陽開心地坐到桌前,擺出了等候的架勢。
溫明則起身,邊走向臥室邊說:“我不吃了,不太餓。”
等到他將臥室房門關上,梁筱唯才小聲問董敘陽:“他怎麽了?今天不順利?”
董敘陽聳聳肩,搖頭,“我也不知道,從早上開始就情緒不高。剛剛回來的時候我看程深雪給他打了幾次電話,都被他掛掉了。”
梁筱唯走進廚房前,轉頭望了望溫明緊閉的房門,不自覺地歎了口氣,明明是最需要陪伴和幫助的那一個,卻偏偏倔強得不願接受。不知道自己去英國之前還能不能看到他和深雪相認。恐怕……很難了吧!
“我要吃兩個雞蛋!”客廳裏,董敘陽突然喊道,“別忘了放辣椒醬。”
梁筱唯收回思緒,回頭瞪他一眼,“你倒是不客氣!”
董敘陽挑挑眉,得意地笑了。梁筱唯不再理他,專心洗菜、切菜、燒水,為他準備晚飯。
客廳裏的董敘陽換了個坐姿,讓自己麵向廚房,好將梁筱唯忙碌的身影盡收眼底。晚風吹進來,仿佛將昏黃的燈光都吹得溫柔了起來,他望著她係著圍裙的纖瘦背影,一瞬間竟幻想起她二十歲的模樣。
二十歲時,不知道他們會在哪裏,分別做著什麽事,自己是否還有機會吃到她做的麵條?
仔細想想,離別總是悄無聲息地隱藏在每一次重逢裏,無論挽留的心情多麽迫切,好像也無法改變早就注定的結果。他走到書桌前,拿起之前梁筱唯放在溫明家裏的畫夾,取出畫紙和鉛筆,布局構圖,畫起素描。
燈光落在她的頭頂,她穿一件米黃色拉鏈帽衫,牛仔短褲,腳上是一雙淺藍色的綁帶涼鞋。她將長發全都掖到耳後,偶爾側頭取拿調味料時,可以看到柔和的臉部輪廓,濃眉和深邃的眼睛。
董敘陽手握鉛筆的右手伴隨著沙沙的聲響不斷移動,他要把這一幕畫下來,永久,永久地珍藏進記憶的盒子裏。
吃飯時,望著董敘陽狼吞虎咽的樣子,梁筱唯忍不住輕笑出聲:“你這副吃相,別人還以為碗裏是什麽山珍海味。”
董敘陽將一口麵條吸溜到嘴巴裏,漫不經心地說:“雖然不是山珍海味,但,是你做的!”
這應該是變相地告訴她,因為是她做的麵,所以比山珍海味還美味的意思吧?梁筱唯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轉移了話題,“調查蔡恒的事一直沒太大進展,溫明心裏肯定很著急,他本來就自尊心強。最主要的是,暑假已經快要結束了,如果還不能給這件事一個結果,我們接下來要怎麽辦呢?”
“隻能交給警察處理吧!可如果報警了,不知道周叔拿走的那筆錢會怎麽算。如果我們無法提供周叔的下落,恐怕警察也很難相信我們。”董敘陽煩躁地撓撓頭,這其實是他最近一直避免想起的事,可是時間從不會停止推進。很快,他們就要被逼麵對和蔡恒之間的戰爭,哪怕根本還沒有準備好武器。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梁筱唯開心地打了個響指,“有了,反正補習馬上結束了,接下來我也沒什麽事,我可以找時機帶巧克力再去一次倉庫,隻要你們能帶出蔡恒的貼身衣物給它嗅,它就一定能找到相關線索。”
“不可能!”董敘陽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梁筱唯,“你別想靠近蔡恒的倉庫一步!他們現在說不定還在尋找之前偷聽到秘密的女孩呢,萬一楊虎看到你突然想起什麽,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你好好在家待著,剩下的事交給我和溫明。”
梁筱唯不滿地噘起嘴巴,“你們未免把我想得太嬌弱了吧,我一定可以顧全自己的!”
“打住!”董敘陽的表情立刻變得嚴厲起來,“蔡恒比我們想象中的危險多了!我絕對不會再讓你以身犯險了!”見梁筱唯仍是一臉不情願,他伸手用力捏住她的手腕,威脅道,“沒有我的允許,絕對不能靠近榆林巷,聽到沒有?”
“噝……”梁筱唯疼得倒抽一口氣,使勁掙脫董敘陽,沒好氣地回答,“聽見啦!”
董敘陽滿意地笑了笑,隻是他沒有注意到梁筱唯狡黠的笑容,更想不到有個計劃已經在她心中悄悄醞釀。
6
初秋的午後,天空越發藍得透徹。溫明背著雙肩包無精打采地走在街道上,昨晚沒有睡好,現在覺得又困又累,終於看到不遠處的樹下有張空著的長椅,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走過去,坐下休息。
擰開礦泉水瓶蓋,猛灌了幾口水,這才覺得舒服多了。溫明掏出手機看了看,又失望地裝回了口袋。這兩天,手機很安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之前深夜發給秦馨汀的微信嚇到了她,她沒有再聯係自己。
正在思考要不要道歉時,手機振動了一下。溫明趕忙掏出來,緊接著,嘴角不自覺地揚了起來,是秦馨汀發來的微信。他滑開屏幕,看到的內容卻有些莫名其妙——我好像做錯了事。
怎麽了?他剛把消息發送過去,就看到對方一直呈現出正在輸入的狀態,好像打了很多字。這讓溫明忽然有些不安起來。於是他追問了一句: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又等了漫長的幾分鍾,秦馨汀終於發來了回複:前天晚上,深雪爸媽要加班到深夜,所以我就過去陪她,我們躺在**聊天的時候,你正好發來了微信。恰巧被深雪看到了,她問我怎麽會跟你有聯係,我不想說謊欺騙朋友,所以就把你要給她買生日禮物的事情說出來了。對不起,溫明。真的對不起。
溫明輕笑一聲,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讓他誤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現在聽完反倒鬆了口氣,剛想說點什麽安慰秦馨汀,她又發來了一條消息。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生日禮物”的鼓勵,昨天一早,深雪突然決定要買大巴車票去看你。她說暑假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她還是想盡自己最大努力修複你們之間的親情,她還說,這一次,無論你怎麽趕她,她都不會輕易離開的。連他爸媽都勸不住,隻好讓她去了。大巴車應該是昨天傍晚七點到你們那裏。七點多我和她還聊過微信,她說自己已經安全到達了,讓我們不要擔心,但是那之後到現在,我就再也聯絡不上她了。我沒敢告訴她爸媽,他們應該也還沒有察覺。但我現在非常擔心,深雪到底有沒有和你們在一起?
溫明猛地起身,昨天傍晚七點左右,他確實有收到過程深雪的電話,但當時自己還沉浸在“不願接受有妹妹”這件事的倔強裏,所以故意一再地掛斷了她的電話。現在已經過去一天一夜了,她沒有和任何人再聯係,究竟去了哪裏?
暑假頻發的“大學生莫名失聯”的新聞瞬間湧進腦海,溫明不敢再耽擱,立刻拿起書包跑到路邊打車,前往長途汽車站。
路上,他找秦馨汀問清了程深雪所乘坐的那輛大巴車的具體發車時間,並囑咐她先不要把聯絡不上程深雪的事告訴她父母,免得他們擔心又無法前來尋找。必要時,他會幫她一起跟程深雪的父母撒謊,說程深雪的手機被偷了,所以暫時無法跟家裏聯絡。
隨後他又打電話給董敘陽,讓他幫自己在楊虎麵前想辦法圓場,他有急事要處理。董敘陽追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時,他沒再多說,徑自掛斷了電話。
沒有心情解釋了,隻想快點找到程深雪。上次他就差點把她弄丟,這才過了多久,沒想到又發生了同樣的事。
早知道昨天應該接聽她的電話的,哪怕接了一個也好啊。溫明坐在出租車後座上懊惱地捶了捶額頭。明知道現在著急已經晚了,可他還是忍不住一遍遍催促司機:“師傅,麻煩再開快一點兒。”
到達長途汽車站後,溫明立刻奔向售票處,還好排隊等候買票的人不多,他向大家解釋著自己著急找人,所以插隊到了最前麵,向售票員詢問昨天程深雪所坐的那輛汽車的具體到達時間。
售票員不耐煩地幫他查了一下,隨後卻說:“這輛車昨天沒有進站。”
怎麽可能呢?溫明核對了下記在手心的發車時間,賠著笑臉對售票員說:“我有同學昨天乘過這輛車,我現在聯係不到她,麻煩您幫我再查一下吧!”
售票員頭也不抬地回道:“你要查的那輛車本來終點就不是這裏,人家怎麽可能會停到這裏來?快走吧,別耽誤後麵的人買票。”
溫明徹底傻眼了。終點不是這裏?難道說程深雪坐錯了班次?不可能啊,如果不是這班,售票員也不會賣票給她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溫明努力維持鎮靜,發微信給秦馨汀,讓她幫忙去星城的長途汽車站核實情況,他自己也在這邊找站務人員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在站內谘詢台經過查詢,溫明終於找到了程深雪所乘坐的那輛車的終點站。的確不是這裏,是距這裏很遠的鹿城。隻是,令溫明不解的是,既然目的地不是這裏,司機怎麽會準許程深雪上車?
車站工作人員支支吾吾,不願再回答溫明的問題,最後索性接著電話離開了座位。
這時,一直在旁邊候車的一位中年乘客拍了拍溫明的肩膀,低聲告訴他:“小夥子,你可能不常坐汽車,所以不知道,有時候,小地方的司機為了多賺點錢,在客源少的時候會偷偷拉過路客。正好有些乘客著急,也就不會怎麽計較。這樣他們就不用走正規買票手續,一般都是讓要坐車的人去一個加油站等著,直接上車補票。”
溫明覺得不可思議,“這樣也太沒有安全保障了。即使不走正規程序,也會把人拉到事先說好的目的地吧?”
中年人笑了笑,“說是拉到目的地,但有時候為了節省油錢,過路客又不多的話,司機基本上都會把人直接丟在高速路口,讓乘客自己想辦法進城。我看你還是趕緊到咱們這跟鹿城交界的高速路口找你同學去吧。那裏有一段監控監測不到的地方,司機通常會在那裏讓乘客下車。”
聽完這些,溫明隻覺得荒唐,他相信,程深雪絕對不會坐上這樣的車的。她自己也在信中說過,她是個非常膽小的人。膽小的人怎麽可能敢冒這樣的險?一定是秦馨汀搞錯了發車時間。
楊虎已經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催他立刻回去,最近他對他們的行蹤監視得越發嚴密了。證據還沒有拿到手,當然不能打草驚蛇。
權衡了幾分鍾後,溫明決定先回去應付楊虎,而後等秦馨汀聯絡自己,了解到真實情況再做打算。不然盲目尋找,也是徒勞無功。現在他隻能祈求程深雪沒有打通他的電話之後先找地方住下了。至於為什麽聯絡不上她,應該是她的手機又沒電了吧?被人偷走了也不是沒可能。總之,他堅信,她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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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溫明的祈求沒有靈驗。剛剛結束和楊虎的周旋,他就接到了秦馨汀的電話。
“出事了!”秦馨汀的聲音裏少了以往的明朗,顫抖中夾雜著哭腔。
溫明擰緊眉頭,竭力鎮靜地安撫她,“別著急,慢慢說。”
“我和薑河去車站問過了,深雪那天乘坐的那輛車目的地根本不是你們那裏,那天發往你們那裏的那趟車取消了,她大概是太心急了,所以坐了一輛過路車。我在車站問到了那個司機的電話,薑河打電話過去威脅他不說實話就報警,他才說明,當天的確有一個身材樣貌很像程深雪的乘客坐過車,但因為整輛車上隻有她一個人要求去你們那邊,所以就沒有把她送到汽車站,而是直接丟在了下高速的路口。”
溫明閉上眼睛,長歎了一口氣,真的是怕什麽來什麽!程深雪連一天都不能等嗎?為什麽要坐這種一點兒安全保障都沒有的大巴車!
“怎麽辦啊溫明?高速路一般都修在郊區,深雪不會迷路了吧?不會被壞人擄走了吧?這都過去一天一夜了,萬一真的出了什麽事可怎麽辦?”秦馨汀說著說著,小聲抽泣起來。
溫明使勁搓了搓額頭,試圖喚回思維,思考了幾秒鍾後,他說:“你和薑河還是先不要表現出什麽,我怕程深雪的父母擔心。我和董敘陽先去高速路口問問,看情況再定。你別哭了,我們一定會找到她的,安心等我的消息。”
掛斷電話,已經是晚上七點鍾。就算立刻打車前往郊區,到達時也是晚上了。雖然明知道晚上在郊外連個路人都很難遇到,根本無從尋找,但溫明一刻也等不及了。他打電話給董敘陽,簡要說明了情況,正準備招手攔出租車,卻被循著聲音找過來的董敘陽死死拽住了。
溫明頹喪地蹲到路邊,雙眼通紅地問向董敘陽,“那你說現在怎麽辦?幹等著嗎?你知不知道,多等一會兒她就多一分危險?高速路口那裏連個住戶都沒有,離城裏又遠,她一個女孩子,又那麽膽小,肯定害怕極了。”
董敘陽蹲到他旁邊,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有多擔心,我也很擔心,但理智地想想,即使今天晚上不去尋找也不會對結果造成任何影響。因為今天晚上我們肯定會空手而歸,甚至還會因此讓蔡恒懷疑上我們,那我們這一個多月的努力就都白費了!明天天一亮,我們就去找程深雪,我們肯定會找到她的。”
溫明沉默了,董敘陽說得對,所有的擔心都於事無補,今晚隻能等。
於是,就有了接下來漫長煎熬的一晚上。
從回去到深夜,溫明一直在書桌前坐著。其間董敘陽跟梁筱唯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又一起安慰了他很久,他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上一次,程深雪沒有按時到達星城,說實話,他並沒有這麽不安,或許是能夠確定她人在城裏,遇到危險的可能性不太大,所以當時,他心中更多的隻是擔心會承擔責任。但這一次,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細數起來,他也不過是看了一封她寫的信而已。這封信居然神奇地從根本上改變了他的心境。甚至讓他記憶中對於“程深雪”三個字的虛幻解讀突然變成了實像:她是他的妹妹。
溫明抬起頭,窗外漆黑一片,看不到星星和月亮,烏雲在悄悄聚集,陰天了。倘若,此時此刻,她還在郊外遊**……溫明攥緊拳頭,他真的不敢想象。
已經是淩晨兩點鍾了。大約五點鍾,天就會亮了。他早就約好了出租車,爭取一刻也不再耽擱地趕去郊外。
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兒,希望時間過得再快一點兒。溫明不斷地在心中祈求著。可時鍾的轉動卻顯得那麽那麽緩慢,為了轉移注意力,他拉開抽屜,取出一封信,拆開,卻在看到娟秀的“哥哥”兩個字時,被瞬間湧來的淚水模糊了眼睛。他握緊信紙趴到書桌上,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幅奇怪的畫麵:
胖胖的小女孩伸著兩手追著他,奶聲奶氣地叫著“哥哥,哥哥”。
他怎麽會有這種記憶?是幻覺嗎?
溫明使勁捶打自己的頭,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他總覺得,這一次,自己是真的要失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