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該死的黑色秘密

不甘心但是無力改變,不接受卻又無可奈何。

這就是屬於現實的殘酷法則。

1

夏天的雨總是來得豪邁又張揚,大顆雨滴歡快地跳躍,地表熱氣不斷蒸騰,將視線中的世界暈染得一片灰蒙蒙。

董敘陽撐著傘走在清晨寧靜的街道上。這是八月的第一天,暑假已經過半。

為了避免被淋濕,他將斜背在一側的雙肩包往傘下拿了拿。手指觸碰到裏麵的盜版光盤時,他有些泄氣地耷拉下了肩膀。

昨天晚上,媽媽打電話給他,問他準備什麽時候回星城,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什麽時候走,好像已經不是他能決定的了。

那天梁筱唯氣衝衝地離開之後,真的再沒有來過電話,也從未再來溫明家找過他們。

仔細想想,對比每天售賣盜版光盤的緊張忐忑,不甘心和不痛快等一切負麵情緒,和梁筱唯形同陌路才是他覺得自己因為周叔這件事所付出的最大的代價。

雖然一再地擔心梁筱唯牽扯進來會受傷害,但仔細想想,這樣把她排除在外又何嚐不是對她的傷害?

所以,董敘陽決定瞞著溫明,將所有實情向梁筱唯坦白。

現在楊虎已經很少跟著他們了,和溫明一起領了任務之後,他找了個借口和他分道揚鑣,而後獨自跑來了梁筱唯上美術班的學校。

避免梁筱唯不見自己,董敘陽沒有提前打招呼,直接進了教學樓,在一樓導航圖查到美術班教室的所在位置後,徑自找了過去。

轉出樓道,第三間教室,董敘陽抬頭看了看貼在門上的標牌,深呼一口氣,就是這裏了。教室裏靜悄悄的,他輕輕推開一道門縫,裏麵沒有老師,環顧四周,所有同學都正全神貫注地握著鉛筆臨摹放在講台上的石膏像。

“怎麽沒有梁筱唯?”董敘陽疑惑不已,他把門推開得更大一些,小聲問向坐在門旁的女生,“同學,梁筱唯今天沒來上課嗎?”

像是不願被打擾,女生抬頭不悅地看了董敘陽一眼,沒好氣地答道:“我們班根本沒有叫梁筱唯的。”

董敘陽愣了幾秒鍾,不自然地笑了起來,“不可能吧?你再仔細想想,或者,這裏隻有這一個美術班嗎?有沒有別的……”

“沒有沒有。”女生不耐煩地衝他嚷道,“都是因為你,我都畫錯了。我從來沒聽過梁筱唯這個名字,你快走吧!”

董敘陽退回走廊,站在窗邊凝望不斷飄落的雨。整個世界氤氳在雨霧中,模糊不清,猶如他一片混亂的思緒。

梁筱唯根本沒有參加暑期美術班,那她每天都在忙什麽?究竟去哪兒了?想起曾經夾在她畫夾中的素描,的確不像是接受過專業培訓的水準。

不對,自己明明來這裏找過她的,一定是哪裏搞錯了,她肯定還在這裏。

一間教室一間教室地找不現實,他也沒有那麽多時間,想了想,董敘陽掏出手機撥通了梁筱唯家的座機電話。

響了幾聲後,有人接了起來,聽聲音董敘陽分辨出是梁筱唯的媽媽。

“阿姨您好,我是暑期美術班的班長,梁筱唯今天沒來上課,我想問問她是不是生病了?”

“同學,你是不是搞錯了?”梁媽媽難以置信地說,“筱唯一早就去上課了,而且她讀的不是美術班,而是英語強化班啊!”

董敘陽強壓下心頭的疑惑,圓謊道:“哦,對不起,我看錯名冊了。打擾您了。”

掛斷電話後,董敘陽呆愣了半晌,而後突然轉身,朝樓梯口走去。

根據導航圖的標示,四樓,走廊盡頭的那間教室就是英語強化班,確切地說,是一個專門針對出國留學開設的強化班。沒有給自己猶豫的機會,董敘陽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了過去,教室麵向走廊開了一扇窗,他在窗前站定,目光一一掃過教室中所有人的臉龐,最後停留在第五排靠窗位置的女孩身上。

她一手托腮,另一隻手輕輕轉動圓珠筆,長發瀑布般鋪在她所穿的白色襯衫上,眉目間透露出不同於其他女生的英麗。

是梁筱唯沒錯!她騙了他。她要不聲不響地出國留學嗎?溫明知道這件事嗎?還是說,他們合起夥來騙他自己?

嗬!梁筱唯騙了自己那麽久,又有什麽資格斥責他隱瞞秘密?

說什麽他沒把她當成朋友?究竟是誰沒有把誰當成朋友?

董敘陽握握拳頭,轉身大步走出了教學樓。

一滴雨透過未關的窗飄到梁筱唯的胳膊上,涼意讓她驚了一下,抹去水漬,她抬眼望向窗外,細雨蒙蒙中,有個挺拔的男生背影逐漸出現在視線裏。

很眼熟,很像董敘陽。

應該不會是他吧?他和溫明根本就沒有把她當成朋友,又怎麽可能會來這裏?

“呼!”梁筱唯長舒一口氣,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回到課堂上。

2

“有警察!”

中午,在一條狹窄的深巷裏,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倉皇的腳步聲頓時響起,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董敘陽愣在了混亂的人群中間,原本打算買光盤的買主從他手中奪過光盤就跑了。“哎?你還沒給錢!”他清醒過來,追了上去。

追出巷子,那人就不見了蹤影,剛想停下喘口氣,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厲喝:“前麵穿白色T恤的那個,不許動!”

董敘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下意識地拔腿向前衝去。

他故意穿街走巷,有意甩開他們,可警察對自己窮追不舍。董敘陽慌了,看到榆林巷的路標後想也沒想地拐了進去。

楊虎正坐在倉庫門口抽煙,看到董敘陽慌張的模樣,立刻領會到了什麽,一個箭步上前攔下他,將他推進了旁邊兩棟房子的夾縫裏,下一秒鍾,警察朝巷子裏張望了過來,楊虎佯裝氣定神閑地繼續坐在牆邊抽煙,餘光瞥見警察沒有跟過來,便回頭朝董敘陽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可以出來了。

董敘陽舒一口氣,從夾縫中走了出來,“幸好我跑得快,要不然……”話還沒說完,楊虎突然起身,狠狠給了他一拳。

董敘陽捂著火辣辣的臉頰,隻覺得滿身血液噌地湧上頭頂。他氣急敗壞地吼道:“幹嗎打我?”

“你把警察往倉庫領,是不是找死啊?這事要是被蔡恒知道,你,我,還有溫明,咱仨都得完蛋!”

這還是董敘陽認識楊虎後,第一次見他發這麽大火。他愣怔了幾秒鍾,有些茫然地答道:“我……我沒有。”

楊虎上前一步,食指戳著董敘陽的肩膀,道:“你小子給我記住了,下次再遇到警察,往倉庫相反的地方跑!離這兒越遠越好!”

董敘陽垂著頭,努力壓製自己的憤怒,他點點頭,楊虎轉身回了倉庫,走之前還不忘說風涼話:“又是一張都沒賣出去吧?當哥的奉勸你一句,學學人家溫明,既來之則安之。”

雨後的天空呈現出純淨的藍色,陽光仿佛比之前的每一天都要燦爛,董敘陽背著包走出巷子,穿過街道,聆聽著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腦海裏閃過一幕又一幕的畫麵。

兩年前,父親身居高位,家境優越,有很多人幫他打理生活,他可以隨時吃到自己喜歡的飯菜,買走商場櫥窗裏任何一件渴望擁有的衣服,他騎著自行車,和朋友們囂張地在這座城市裏穿梭,擁有著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無憂無慮,無所畏懼。

而現在,他失去自由,失去朋友,生活裏到處充斥著驚慌失措。

兩年的時間,已經讓他學會不再對於自己翻天覆地的生活感到驚訝,但他唯一難以接受的是,他突然有了那麽多懼怕的人和事。

是長大了嗎?還是,需要珍惜保護的人變多了?

但是,這樣活著究竟有什麽意義?

“哇!有彩虹!”路人的驚呼聲打斷了董敘陽的思緒。

他抬起頭望向天空,不自覺地在心裏默念起彩虹的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人們會因為雨後的彩虹而感受到希望,得到鼓勵。董敘陽覺得可笑。

彩虹這種東西,明明什麽都改變不了。

轉回目光時,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快步穿過行道樹下的片片陰影,正朝他走來。陽光覆蓋四周,卻無法照射到她臉上。

她明明離自己越來越近,卻讓董敘陽覺得分外遙遠。他想轉身逃開的,但是下一秒鍾,梁筱唯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的臉怎麽了?”放學回家的路上,遠遠地,梁筱唯就看到了董敘陽烏青的眼圈,這讓她即使內心生氣也無法無視他的存在,“你和別人打架了?”

“沒什麽。”董敘陽冷冷地說。看到她背在身上的畫夾,禁不住露出了嘲諷的笑容,“為了做戲,你付出的代價還挺大的。”

“你說什麽?”梁筱唯蹙緊眉頭,她討厭這樣陰陽怪氣的董敘陽。

董敘陽聳聳肩,“沒什麽。我要去做令你不齒的下三濫的事了,不要跟著我。”

說完他大步朝前走去。留下梁筱唯一臉錯愕地站在原地。

明明是他做得不對,自己好心關心他,反倒還被潑了冷水?梁筱唯狠狠瞪著董敘陽離開的背影,努力克製自己才沒有咒罵出聲。

董敘陽這個渾蛋,現在連承受自己壞脾氣的資格都沒有!

3

清晨,溫明被洗手間裏傳來的刷牙聲驚醒。他恍然坐起來,立刻推門去客廳,床鋪攤放在地上,他暗自舒了口氣。昨天他找了董敘陽很久都沒找到,打電話也不接,回家後等著等著就睡了過去,他還以為他出什麽事了。

溫明走到洗手間門邊,問董敘陽:“昨天你去哪兒了?幾點回來的?怎麽沒去倉庫結賬?不過我幫你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了,應該沒什麽事。哎?你的臉怎麽搞的?”

董敘陽漱漱口,吐掉嘴裏的牙膏沫,冷厲的目光掃到溫明臉上,語氣不屑地說:“你適應得真好。楊虎和蔡恒都對你很滿意吧?我覺得你特別適合這份工作,我甚至都有點懷疑……”他停頓了一下,又繼續:“從一開始,這是不是就是你和周叔計劃好的?那些錢是不是已經被你和周叔平分了?”

溫明擰起眉頭,“你睡糊塗了吧?大清早的胡說什麽啊!”

董敘陽猛地扔下毛巾,惡狠狠地答道:“我感覺自己被你們所有人耍了!被你,被周叔,被蔡恒,被梁筱唯!把我當傻子很好玩是不是?你們究竟瞞了我多少事?”

溫明搖搖頭,他真的很厭煩被董敘陽數落,當初自己明明一再地製止他加入進來,是他非要跟著蹚這潭渾水的,現在憑什麽來指責別人,所以,他狠狠回擊:“我根本不懂你在說什麽!董敘陽,假如你還是男子漢,你不如坦白承認,是你後悔了!”

董敘陽冷哼一聲,伸手用力推開溫明,邊往前走邊吼道:“沒錯!我後悔了!我後悔來到這裏過暑假,後悔管你的閑事,後悔之前跟你的所有交集,後悔認識你,後悔認識梁筱唯,後悔把你們當成我最好的朋友!”

剛要伸手敲門的梁筱唯,在聽到這句話之後,徹底愣在了走廊裏。

她花了一晚上的時間說服自己放下自尊心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聽董敘陽聲嘶力竭地喊出“後悔認識她”這句話?自己真的已經蠢到了這種境界吧?

“那你走啊,之後的事我可以自己應付,你回星城去吧!”溫明的咆哮聲隨即傳來。

“走就走!不用你趕我!”董敘陽奪門而出,在看到門口的梁筱唯時,表情驚慌了一下,接著又恢複了冷漠,離開時,他甚至有意用肩膀撞了她一下。

他並非無法承受挫折,也並非不講義氣,他隻是感到委屈,自己已經努力付出了那麽多,居然都無法得到溫明和梁筱唯的信任!梁筱唯明明沒有學習美術,溫明做事總是自作主張,他們這樣對他隱瞞保留,到底有沒有把他當成朋友?

以為董敘陽真的要負氣回星城,梁筱唯心中突然閃過一絲不舍和慌亂。她追著他跑出單元樓,明明想要挽留,卻言不由衷地喊出了一句最傷人的話:“董敘陽!你永遠都是隻會逃跑的膽小鬼!”

董敘陽的腳步頓了頓,他眼睛通紅地轉過身,怒氣像是在周身蒸騰,他快步走了回來,直視梁筱唯,“我真是受夠了你每次都要拿這句話羞辱我,我會證明我不是膽小鬼!你最好也能對於自己根本沒有學美術這件事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梁筱唯睜大了眼睛,她想起昨天早上在教室裏看到的那個熟悉的背影,“你……來暑假班找過我?”

“回答我!”董敘陽傾身逼近她,壓迫感讓梁筱唯慌亂了起來。她倒退一步,緊緊咬住了嘴唇。

“你的英語明明已經很好了,為什麽還要特意花費時間補習?而且據我所知,你讀的那個強化班是專門針對想要出國留學的中學生開設的吧?難道?”董敘陽皺了皺眉,“你真的要出國?”

梁筱唯沒有反駁,轉而垂下了頭。董敘陽冷哼一聲,“好啊梁筱唯,你夠可以的!你因為我之前離開的事情耿耿於懷,不止一次地聲討我是膽小鬼,那你這次謀劃逃跑又算什麽?”

“我和你不一樣!我是有原因的……”梁筱唯想要解釋,董敘陽卻不肯再給她機會,他大步跑進了八月濃烈的陽光裏,像一陣掠過她再也不會回來的風。

4

整整一天,梁筱唯都沒能聽進去老師講的課,關於隱瞞出國的事,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錯了。

這個決定並不是一時做出的,在董敘陽離開的那一年間,無數被人指責“貪汙犯的女兒”的瞬間,讓她慢慢累積起了“逃離”的念頭。

農曆新年時,遠在英國的姑姑來看望她們,或許是看出了她的不快樂,在飯桌上,姑姑問她:“筱唯,你想不想換個環境讀書?”

她不敢說想,因為她不能把媽媽獨自扔在這裏。所以她努力擠出笑容,說:“在這挺好的呀!還有一年就畢業了,我沒想過要離開。”

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直到暑假開始前,媽媽擅自為她報了英語強化班,輕描淡寫地說:“姑姑那邊已經聯係好新學校了,暑假結束你就過去參加入學考試,護照也正在辦理,姑姑說,長期護照有點麻煩,但基本上沒什麽問題。走吧,筱唯。”媽媽摸摸她的頭發,露出一抹疲憊的笑容,“你已經長大了,應該多為自己的人生考慮,爸媽畢竟不能陪你一輩子。更何況,現在我和你爸已經不可能幫你什麽了,未來,隻能靠你自己了。”

順理成章地,梁筱唯答應了。但她始終沒有想好該怎樣把這件事告訴董敘陽和溫明,她怕他們根本不在意自己離開這件事,又怕他們的挽留會讓自己更加留戀不舍。

但沒想到,還是被董敘陽提前發現了。

放學鈴聲敲響,梁筱唯快速收拾起課本,背上書包跑出了教室。

起風了,天空中聚集起灰色的雲彩。梁筱唯心想,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解決自己和董敘陽之間的矛盾。他生自己的氣是應該的。但他不能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

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就要離開了,她絕不能讓自己和董敘陽的關係在這樣的冷戰中畫下句號。他們應該對彼此坦誠,將所有隱瞞的秘密和盤托出。

這才是她和董敘陽,這才是朋友。

猜想到董敘陽一定不會接自己的電話,梁筱唯打給了溫明。幾秒鍾後,提示正在通話中。走了沒多遠,梁筱唯不死心地再次撥了過去,仍舊提示占線。

“在跟誰打電話呢?”梁筱唯不自覺地咕噥著,靠在街角的銀杏樹下繼續等待。

接到楊虎打來的電話時,溫明正向一處建築工地走去,董敘**本不懂,他之所以這麽賣力地兜售盜版光盤,隻是因為他想獲得蔡恒的信任,想套取他手上的客源。這樣,他就能反過來威脅他們,而不是一直被動地任人宰割。

可是……董敘陽再次打破了他的計劃,為他製造了麻煩。

“溫明,董敘陽這小子瘋了!”楊虎在電話裏焦急地壓低聲音說,“他纏著我問了一天蔡恒在哪兒,我看他不太對勁就沒告訴他,結果他跑到倉庫門口等了一下午,見到蔡恒之後說什麽要拿命抵債,你快來看看吧!蔡恒那家夥要是被惹怒了,沒準真的會要了董敘陽的命!”

溫明的心猛的一沉,腿先於嘴巴做出了反應,他邊朝前猛跑邊說:“我馬上過去!”

五分鍾後,梁筱唯再次撥出了溫明的電話,終於通了,卻沒有人接聽。梁筱唯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心想,擺明了是故意的。

他們是執意要把自己推出世界之外了嗎?

梁筱唯不甘心地一遍遍撥打著溫明的電話,在數不清第幾遍時,溫明終於接了起來。

“什麽事?”

他聽起來正在跑步,短短三個字說得氣喘籲籲。

梁筱唯頓時忘記了生氣,疑惑道:“你在做什麽?”

“我現在急著找董敘陽,沒事我先掛了。”

“哎!等等!我有話對你和董敘陽說,晚上在單元樓門口等你們!”

“今天不知道幾點呢,你明天早上再來找我們吧!”溫明急急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梁筱唯聽著電話裏傳來的忙音,心中突然湧起強烈的不安,她很少見溫明這麽著急驚慌。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董敘陽早上氣急敗壞地喊出的那句話:“我會證明我不是膽小鬼……”

該不會是董敘陽這個笨蛋出什麽事了吧?

剛剛她好像在電話裏聽到了公交車報站聲,梁筱唯慌忙跑到離自己最近的公交車站,一一查看了所有公交站點,都沒有剛才電話裏聽到的那一站。

她用手機上網搜索了一下,發現那個站點在榆林巷附近,離自己所在的位置有些距離,她走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行駛的途中,天空飄起了小雨,梁筱唯望著窗外漸漸變得陌生的街景,隱約覺得,自己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5

“你是不是活膩歪了?”咆哮聲自倉庫傳來,溫明趕緊衝了進去!

董敘陽倔強地站在蔡恒跟前,一副破罐破摔的架勢。“你聽不懂嗎?”他氣急敗壞地吼道,“放了溫明!我用命抵債!不然我就把警察找來,端了你們的倒賣團夥,把你們所有人都送進監獄!”

“董敘陽,你說什麽呢!”望著青筋暴突的蔡恒,溫明趕緊上前捂住了董敘陽的嘴,賠笑道,“他今天腦子不清醒,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蔡恒的眼睛直直盯著董敘陽,他走過去,狠狠推開一旁的溫明,一手揪住董敘陽的衣領,一手用力拍拍他的臉,“不給你小子點兒教訓,你還真以為我蔡恒是吃素的?”他回頭大喊一聲,“楊虎!”

楊虎應聲進來,蔡恒朝董敘陽的方向努努嘴,“抓住他!”

楊虎點頭照做,董敘陽一邊掙紮一邊氣急敗壞地喊著:“你有種今天就打死我!不然我早晚有一天讓你們全完蛋。”

蔡恒脫掉上衣,將拳頭握得啪啪響,溫明試圖上前阻攔,可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被蔡恒飛起一腳踢倒在地。

楊虎露出得意的笑容,董敘陽忘記了叫囂,溫明捂住腹部,驚愕地抬頭望向蔡恒,下一秒鍾,又被狠狠一拳打中了臉頰。緊接著,是頭部,胸腔,雙臂和雙腿……他根本來不及反抗,痛得歎息一聲,不由自主地蜷縮成一團。

“喂!”董敘陽使勁掙紮,聲嘶力竭地叫嚷著,“為什麽要打他?是我挑事的,來打我啊!喂!蔡恒你這個渾蛋!別打了!”

蔡恒甩甩手腕,回頭邪惡地望了董敘陽一眼,“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我讓你別打了,渾蛋!”

蔡恒伸開左腿,一腳踢在溫明身上,再度回頭微笑問向董敘陽,“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董敘陽眼圈發紅,心髒如擂鼓般狂跳,他瞪大眼睛,惡狠狠地喊著:“渾蛋!我不會饒了你的!絕對不會饒了你!”

蔡恒抬腳猛地跺在溫明手腕上,接著再度將腿高高抬起,回頭憤恨地望著董敘陽,語氣冷厲起來,“有種你就再說一遍!”

董敘陽垂下目光,驚恐地望著遍體鱗傷的溫明,眉頭擰成了一團,他攥緊拳頭,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再也不敢出聲。

蔡恒滿意地放下腳,拍拍手走到董敘陽身前,俯視他,揚揚得意地說:“向我道歉!”

“我、錯、了!”董敘陽一字一頓地說,仿佛將每個字都咬碎了一般,“以後再也不敢了。”

蔡恒大笑著拍拍他的肩膀,“這才對嘛!”他忽然收起笑容,一巴掌甩到董敘陽臉上,“你給我記住,這次是溫明,下次就是梁筱唯!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跟我鬥!”

蔡恒說完,招呼楊虎一起走出倉庫,董敘陽狠狠盯著他們的背影,透過沒有關嚴的門縫看到他們轉進了對麵不遠處的小門,那是蔡恒的私人房間,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得靠近的地方。董敘陽握緊拳頭,暗暗發誓,早晚有一天,他會闖進去,將蔡恒打趴在地。

然後他又忽然泄了氣。他不知道,這一天究竟何時才能到來。

溫明狼狽地躺在地上,時不時發出虛弱的咳嗽。回過神的董敘陽隻是遠遠站著,連上前扶起他的勇氣都沒有。因為,他從內心裏不想接受,自己竟會害得朋友受傷這件事。

“對不起。”他喃喃自語。他以為自己是銅牆鐵壁,但其實,連微風都可以輕易穿透他,將他吹得站不住腳。多年來因生活的順遂和父母的寵愛所累積起來的狂妄自大,在這個瞬間被蔡恒踐踏得所剩無幾。

不甘心但是無力改變,不接受卻又無可奈何。

這就是屬於現實的殘酷法則。

6

出租車到達榆林巷附近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還在下小雨,梁筱唯沒有撐傘,穿過溫柔的雨絲朝巷子裏走去。

在這座城市生活這麽久,還是第一次來榆林巷。雨天讓逼仄的巷子更顯陰暗,借著手機屏幕的微光,梁筱唯看到紅色磚牆底部長滿了綠色苔蘚,牆邊散落著一些壞掉的木架,像是某些倉庫淘汰下來的,她環顧四周,根據每扇門之間的距離推斷,這些間距很大的房屋應該就是倉庫了,但上鎖的鎖頭都生鏽得厲害,或許是廢棄不用的倉庫吧?怪不得整條巷子一個人影都不見,十分冷清。

梁筱唯回頭凝望已經離自己很遠的巷口,心中猶豫還要不要繼續向前走,倒不是因為害怕,她隻是擔心自己可能找錯了地方,她實在想不到董敘陽和溫明會來這裏的理由。

但是就這樣放棄了嗎?她咬咬嘴唇,不行,管它對不對,反正除了這個也沒有任何其他線索,先排除這條巷子也算是收獲。

這樣想著,梁筱唯繼續向前,每經過一扇門時,即使看到上了鎖,她也會上前試推一下。弄出點聲響會讓她消除心中慢慢升騰起的不安。

幾分鍾後,梁筱唯在巷子盡頭的倉庫邊看到了一株已經枯死的盆栽,因為隻剩枯枝敗葉,無法判斷究竟是什麽植物。她抬起頭,忽然發現最後一間倉庫的門沒有關嚴。她輕輕跑了過去,離得近了才看到門上用紅色的筆跡寫著7號。她屏住呼吸靠近門邊,灰塵的味道撲麵而來,室內氣溫很高,有熱風湧出,眨了眨眼睛,梁筱唯隱約看到一個人的側影,但是倉庫裏沒有開燈,陰天的巷子裏光線實在太暗了,根本無法分辨那人的麵容,她剛想把門縫推開得更大一些,一陣強風迎麵吹來,“砰”的一聲將門關上了。

梁筱唯暗暗跺了跺腳,這個動靜一定驚動了裏麵的人,但她不甘心,冒險去推門,試了兩次都推不開,應該是鎖住了。

沒辦法了。梁筱唯輕輕歎口氣,轉身打算離開,這才發現這間倉庫對麵還有一扇小門,比起巷子裏的其他建築,這間小屋更像是居住房,門底狹小的縫隙透出黃色的燈光。說不定溫明和董敘陽就在裏麵。梁筱唯眼睛一亮,快步穿過巷道走過去。

她剛要伸手敲門,但發現房門沒鎖,稍一用力就推開了。遲疑了幾秒鍾,梁筱唯抬腳走了進去。

這是一套兩居室,客廳裏沒人,對比門外冷清潮濕的巷子,這裏的布置顯得相當豪華——咖啡色皮質沙發,全套棕紅色實木家具,炫目的水晶吊燈,華麗精致的宮廷壁畫,琳琅滿目的裝飾品擺滿一麵牆寬的玻璃櫥櫃,超大的液晶電視屏像鏡子一般清晰映出梁筱唯的身影,因為高度緊張,她被自己的影子嚇了一跳。

“蔡恒,我看董敘陽那家夥性格挺倔的,不好把控!要不就把他們放了得了。別搞不好,真的把撞人那件事給暴露了,你說呢?”

靠近洗手間的房間裏傳來了談話聲,熟悉的名字跳進梁筱唯的耳中,她忘記了被發現的危險,躡手躡腳地走上前去,打算探個究竟。

房間裏有兩位年輕男人,長發男人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蹺著二郎腿悠閑地抽著煙。平頭男人則恭敬地站在他身前,目光裏含著詢問,梁筱唯猜測,剛剛那句話應該是他在向長發男人請示吧?

果然,長發男人吐出一口煙霧,微微笑著答道:“楊虎,跟了我這麽多年,你怎麽還這麽不開竅。你以為我讓那兩個傻小子進來真指望他們能給我掙錢啊?就溫明和董敘陽這倆毛頭學生,豁出命去每天能賣出幾張盜版光盤?賠本的生意我蔡恒從來不做,既然不圖他們掙錢,就說明還有別的利用價值。”

梁筱唯蹙緊眉頭,來不及細細思索這番話的含義,她把耳朵緊緊貼到門上,一心隻想聽到答案。直到,房間裏再次傳來男人得意揚揚的聲音:“我是為了讓他們背黑鍋的。萬一撞人那件事瞞不住了,我打算把一切責任都推到董敘陽和溫明身上,把我們摘幹淨。”

撞人事件?梁筱唯驚恐地瞪大雙眼。這可是犯罪!雖然不懂眼前名叫蔡恒的長發男人為何要加害於溫明和董敘陽,但絕對不能讓他的陰謀得逞。得趕快想辦法告訴溫明他們實情。

這樣想著,梁筱唯慌張轉身,急急忙忙往房間外麵跑,腳下一不留神絆倒了沙發前麵的矮凳,瞬間發出的巨大聲響讓她一時間嚇得定在了原地。

門裏的談話聲頓時停止了,安靜了幾秒鍾後,一聲厲喝傳來:“誰在外麵?”

回過神的梁筱唯立刻拔腿衝出房門。

7

漆黑的巷子裏,梁筱唯踉踉蹌蹌地奔跑著。原本並不覺得悠長的巷子,此刻仿佛沒有盡頭一般被恐懼和黑暗無限拉長。她不敢回頭,隻聽到腳步聲在身後窮追不舍。她摸出手機,想打電話給董敘陽求救,但是跑步的節奏和顫抖的手指讓她連手機屏幕鎖都無法解開。聽著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隻能放棄,繼續埋頭奔跑。

轉出巷子,梁筱唯來不及思考,直接選擇了左邊比較寬闊的馬路。雨還沒停,淅淅瀝瀝地下著,路麵上積起的水窪映著街道兩旁的燈火,顯現出光影交錯的迷離夜色。本以為這條路段比較繁華,路人也會比較多,那她甩掉身後的人的機會也更大。可梁筱唯忘記了此時正在下雨,又已經過了下班高峰期,路上僅有的幾個行人也隻是撐著傘腳步匆忙地從她身邊經過,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慌亂的神色。

怎麽辦?梁筱唯咬緊下唇,該怎麽自救?腦海裏閃過許許多多曾經在網絡上、電視上看到過的時事新聞,可當這種事突然發生在自己身上時,盡管不想承認,但除了害怕,她根本無法保持理智去想別的。

她不敢停下腳步,隻能一邊深呼吸,一邊不斷自我安撫:“沒事的,梁筱唯,鎮靜下來,好好想想下一步應該怎麽做。”片刻後,她想到,自己應該先確定身後有幾個人。於是她大著膽子轉過頭,透過細密的雨簾,她看到了剛剛在榆林巷的那間房間裏見到的平頭男人。他的目光緊緊鎖定在自己身上,完全沒有放棄目標的打算。可是,梁筱唯不懂,以他的身高優勢,追一個女孩子綽綽有餘,他明明可以衝刺幾步抓住自己,但他為什麽沒有這麽做?甚至,與其說他在追捕自己,好像說成跟蹤更合適。

為了試探自己的推斷是否正確,梁筱唯調整呼吸,漸漸放慢了步伐,她緊張地聆聽著身後的腳步聲,沒有變化,他始終控製著步速和她保持一段距離。由此,梁筱唯能夠確定,男人並不想抓自己。那他如此鍥而不舍地追她究竟有何用意?

難道是想看清她的模樣或者掌握她的行蹤嗎?畢竟她偷聽到了他們的秘密。理智慢慢恢複,梁筱唯意識到,自己不僅要逃跑,還要盡最大限度地自我保護。於是,她解開馬尾,將長發散開,盡量用劉海遮住自己的臉頰。她不再回頭,專心尋找甩掉男人的辦法。前麵不遠處有間公共洗手間,她在想,自己或許可以躲到女洗手間裏。隨即又自我否決:不行,那樣豈不是給了男人甕中捉鱉的機會?她繼續觀望,忽然看到右前方有個小型公園,公園入口處有間亮著燈的門衛室,從窗外可以看到有位大叔正坐在裏麵看報紙。想到了!她可以跑進去打電話給溫明和董敘陽,等他們來救自己。隻要自己不出去,有門衛大叔在場,男人肯定不敢亂來。

太好了!綠燈亮起的那一瞬間,梁筱唯急忙掉頭打算穿過馬路,忽然間,有幾個男人從對麵人行道上走了過來。距離有些遠,她看不清他們的麵孔,隻聽到他們指著自己,問向前方的平頭青年:“楊虎,是她沒錯吧?”

來不及思考,被雙方夾擊的梁筱唯隻得臨時改換方向,選擇了右邊的馬路。朝著前方猛跑時,她忽然意識到,剛剛那個聲音好像在哪裏聽到過,很耳熟——“小妹妹,不好意思啊,摔疼了沒有?要不要哥哥幫你吹吹?”驀地,這句話衝進腦海,她記起來了,就是之前在去上課的路上遇到的那群流氓。

當時,她本以為自己隻是他們隨意選中的戲弄對象,現在看來,好像事情並不是那麽簡單,所以梁筱唯更加好奇了,董敘陽和溫明究竟做了什麽事?為什麽會和這些看起來就很危險的人牽扯在一起?

隻顧著思考,一輛車從身邊呼嘯而過時,梁筱唯赫然抬頭,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跑到了一座高架橋的正中央。再往前走就是高速公路了,公路兩旁人跡罕至,可想而知有多危險。梁筱唯停下腳步,慌亂地看向身後。

與此前的悠哉跟蹤不同,名叫楊虎的平頭男人帶領身後那幫人突然加快速度朝自己湧來。四周漆黑,沒有一個人從旁經過,橋下是湍急的河水。

怎麽辦?怎麽辦?梁筱唯緊張得手腳發麻。隻能打電話求救了。她小聲命令自己:“不要抖,不要抖!”在嚐試三次後終於成功解開了手機屏幕鎖,她低頭撥出董敘陽的電話,心裏祈禱著他一定要接,一定要接……

“嘟……嘟……”漫長的幾秒鍾過後,董敘陽的聲音傳來,“喂!”

“董少,快來救我!快……”梁筱唯邊說邊往後退,哪知道腳下一個踉蹌,手機就滑出手心,掉進了橋下的水裏。

望著不懷好意地朝自己靠近的幾個身材魁梧的年輕男人,即便心中萬分緊張,她還是下意識地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盡力不讓自己暴露在他們麵前。這一刻,梁筱唯自知,以她的能力根本沒有可能逃走,但與其經受未知的折磨,不如冒險孤注一擲。她咬緊嘴唇,轉身按住護欄用力一躍,從高約五米的橋上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