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氣越來越冷,期中考試也漸漸逼近。梁筱唯沒事就拉著許貝妮讓她幫自己補習,兩個人的關係也因此得以緩和。至於董敘陽,他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所以即使後來他因為溫明那句“多了算我的”突然對溫明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梁筱唯也並沒有覺得有多奇怪。想當初,她也是因為反抗了董敘陽,才得到了他的格外“青睞”啊。

梁筱唯還是照例每周六去幫董敘陽補習,與其說是補習倒不如說去了一家免費餐廳、免費甜品店、免費網吧加免費電玩城,真正用在學習上的時間少之甚少。梁筱唯也因此擔心,萬一期中考試之後,董敘陽的成績還是一塌糊塗,會不會引起董爸爸的不滿,進而牽連到爸爸的工作,但她轉念又想,或許董爸爸會覺得她能力不足罷免她呢。那可是她求之不得的。

話雖這麽說,但每次補習結束回到家,梁爸爸都會將梁筱唯叫到一旁,詳細詢問她補習的情況。梁筱唯每次都隨便編些好話搪塞過去,而梁爸爸也總是不厭其煩地跟她強調:“筱唯,你要多用心啊,我可是跟領導立了軍令狀的。”

眼看期中考試越來越近,梁筱唯表麵瀟灑,心裏卻打起鼓來。她甚至為董敘陽特別設計了一套英語一周強化訓練題,交代董敘陽無論如何要在一周之內認真做完之後,她心裏才稍稍有了點兒底兒。最惱人的當數數學了,她自己的數學成績勉強算中等,怎麽可能幫成績墊底的董敘陽快速提高呢?梁筱唯本打算向許貝妮求助,雖然她談不上多喜歡許貝妮,但也不忍心拉著人家入虎口。

這天放學,許貝妮像往常一樣留下來幫她補習。原本講著一道數學題,許貝妮的聲音卻變得越來越小,梁筱唯詫異地抬起頭,循著她的視線,看到籃球場上正和別班打友誼賽的班裏的男生們。那麽多穿籃球服的少年,梁筱唯卻一眼就認出了董敘陽。無論帶球、傳球、三分球還是三步上籃,所有人中,隻有他的動作給人以毫不費力、優雅穩妥的感覺。

果然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梁筱唯暗想,繼而又忍不住打趣許貝妮:“喂,小心變花癡!”

許貝妮臉一紅,裝作不以為意地繼續講題,一直到天色全暗。梁筱唯邊收拾書包邊拍拍許貝妮的肩膀,豪邁地道完謝,人都走到教室門口了,卻發現許貝妮紋絲不動,視線還停留在籃球場上。她沒有轉頭,繼續大方地欣賞著籃球場上激烈的賽況,自言自語:“即使是他那樣耀眼的人,隻要我想要靠近,也並非不可能。”

梁筱唯停下腳步,不可思議地反問:“他那樣跋扈的壞家夥,你靠近他做什麽?”

許貝妮良久沒有回答,就在梁筱唯悻悻地打算告別時,許貝妮卻突然轉過頭,笑得一臉明媚:“嘿,梁筱唯,周末你帶我去幫董敘陽補習吧。一來可以幫你分擔課程,餘下的時間用來複習,你也不想進入初中的第一次考試,就拿個難看的成績向父母交差吧;二來,二來……”

許貝妮的聲音突然變得輕飄飄的,梁筱唯沒能聽清她的“二來”是什麽,但她早已不在乎什麽第二條,畢竟,對她來說,僅僅第一條就足夠誘人了。她喜不自禁地拍了一把講台,像是拍賣師敲下拍賣槌,驚喜地喊道:“成交!”

許貝妮望著梁筱唯蹦蹦跳跳離開的背影,嘴角漸漸揚了起來:“白癡。”許貝妮冷笑了一聲。梁筱唯根本不知道,不管對誰來說,董敘陽都是個貴人,是蹺蹺板高高翹起的那一端,如果誰有幸坐到他的對麵,那將會借助他的力量飛起來,飛到難以預見的製高點。

所以剛剛,許貝妮在“二來”後麵所說的話是:可以把你趕下蹺蹺板,留給真正需要它的人來坐。

周六,梁筱唯和特意趕來的許貝妮一起坐秦伯的車前往董敘陽家。因為怕董敘陽拒絕,她並沒有提前告知他這件事,而是打算先斬後奏。

汽車駛進董敘陽家的小區之後,許貝妮的臉上一直保持著無比豔羨的表情,梁筱唯不免覺得詫異,脫口而出:“星月別墅區不也是高檔小區嗎,你至於這麽激動嗎?”

許貝妮嘿嘿一笑:“待會兒董敘陽見到我不會發脾氣吧?”

梁筱唯攤攤手:“反正來都來了,看那小子能怎麽樣。”

許貝妮不自覺地笑起來,連一向不苟言笑的秦伯也回頭對梁筱唯開玩笑般說了一句:“筱唯小姐真有辦法,怪不得少爺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你這個小姑娘呢。”

梁筱唯訕笑幾聲,心下疑惑:董敘陽什麽時候怕過她?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還真的驗證了秦伯的話。原本董敘陽一看到梁筱唯身邊還站著個許貝妮,就一臉不耐煩,可梁筱唯撂了幾句狠話之後,他便默不作聲地接受了。於是,上午,梁筱唯幫董敘陽主攻英語,順便講解曆史、政治,下午則交給許貝妮為董敘陽補習數學、物理、化學和地理。這樣,午飯之後的半天時間梁筱唯都可以自由支配。她先是端著一盤葡萄到處參觀了一下,接著去一間放著瑜伽墊和跑步機的房間裏跑了會兒步,最後才選了客房裏的飄窗窗台坐定,欣賞院子裏的秋景,愜意地看了兩個小時的書。整個下午都處於樂不思蜀的狀態,恨不能跑去跟許貝妮磕幾個頭,大喊幾聲“女王萬歲”。

回到董敘陽的臥室的時候,梁筱唯發現許貝妮正在幫他分析一堆化學公式,她甚至將這些公式組成了好玩的句子便於董敘陽記憶。想到自己幫董敘陽補習時的敷衍了事,梁筱唯頓時覺得慚愧不已。

補習結束之後,天色已經全暗,董爸爸、董媽媽正巧回來了。雖然已幫董敘陽補習了五次,但這還是梁筱唯第一次見到董敘陽的父母。董爸爸略胖些,戴一副銀框眼鏡,董媽媽較瘦,皮膚白皙,一頭長卷發鬆鬆地綰在腦後,兩個人穿著入時得體,談吐也溫雅有禮。

董敘陽的父母一定要留梁筱唯和許貝妮吃晚飯,兩個人推托不掉,隻好各自往家打了電話便留下來。美味的晚餐一直吃到晚上八點,董爸爸才招呼秦伯送梁筱唯和許貝妮回家。上車前,許貝妮突然從包裏掏出一個毛線織成的淡紫色胸花送給董媽媽。要不是許貝妮說這是她自己照著書本織成的,恐怕沒人相信手工能織出這麽精致繁複的胸花。董媽媽愛不釋手,直誇許貝妮心靈手巧。

梁筱唯尷尬地迅速鑽進車裏,心裏偷偷埋怨許貝妮,準備了禮物也不告訴她一聲。可轉念又想,即使許貝妮告訴她,她也不會去花時間準備這樣的禮物給董媽媽。畢竟,她沒有道理,也不需要討好董媽媽啊。這樣想著,梁筱唯坦然地抬起了頭。

慢慢地,梁筱唯覺得許貝妮有些奇怪:連續三次給董敘陽補習,她都像是有意拖延時間,直到董爸爸、董媽媽回來,才起身走,而董爸爸、董媽媽又一定要留她們吃晚飯。梁筱唯總覺得在董敘陽家吃飯很別扭,雖然環境舒適,飯菜豐盛,但還是缺少隨意溫馨的氛圍。可許貝妮不同,她不僅沒有絲毫不自在,甚至能和董爸爸、董媽媽開懷暢聊,用一些時下流行的小段子將兩個人逗得樂嗬嗬的,晚飯時也能非常自然地伸手去幫董爸爸夾菜,給董媽媽添水。

有一次董媽媽隨意說了一句頸椎痛,許貝妮便主動提出要幫董媽媽按摩,董媽媽不好推辭,就點頭應了,哪知道許貝妮像是有備而來,手法嫻熟,力道合適,令董媽媽不停感歎“果然女孩子更為細心乖巧,我要是有個像貝妮這樣的女兒多好”。最誇張的當數上次,許貝妮走之前將一個自己繡的十字繡平安結送給了董爸爸,說是掛在車裏可以保平安。董爸爸、董媽媽望著許貝妮裹著創可貼的左手食指,對看一眼,不言而喻。梁筱唯記得,好像就是從那時起,董爸爸、董媽媽開始不約而同地喚許貝妮為“妮妮”了。待她相較於自己,自然親切熱情許多。

當然,不隻梁筱唯察覺出了不對勁,今天一早,聽到董敘陽說董爸爸、董媽媽恰好旅行歸來,上午十一點下飛機,中午要回來和他們一起吃午飯的消息之後,許貝妮整整一上午都耗在廚房裏,說是要做個拿手甜點給大家吃。梁筱唯正幫董敘陽講一個英語句式,董敘陽突然附在她耳邊問:“你覺不覺得許貝妮在有意討好我爸媽?”

梁筱唯給他一記白眼,將他的頭推開,挑著眉反駁:“你以為你家有錢,別人都上趕著巴結你們啊?許貝妮隻是跟叔叔阿姨比較合得來而已,不會搶你的家產的,把心放進肚子裏吧,董少爺。”

中午,董爸爸、董媽媽一回來,阿姨們便開始將各類飯菜往餐桌上擺。和大家分享完旅途趣事,一頓飯也吃得差不多了。阿姨從廚房端出一個烘焙得紅豔濃香的櫻桃派:“這是許小姐特意為大家做的飯後甜點,請大家品嚐。”

“真沒想到,妮妮小小年紀,甜點做得這麽地道。”董爸爸嚐了一口,讚許地朝許貝妮點了點頭。

而董媽媽則放下叉子,起身走到許貝妮身邊,將手腕上一條精巧的白金手鏈脫下來塞到許貝妮手裏。許貝妮忙起身,紅著臉推托,董媽媽將她按回座位,拍拍她的手,說:“妮妮,阿姨是真喜歡你啊,如果阿姨有個女兒,一定該是你現在的樣子。”

“收下吧。不是什麽貴重物件,你戴著玩就好。”見董爸爸這樣說,許貝妮便乖巧地說了句:“謝謝叔叔阿姨。”將手鏈收進了上衣口袋裏。

董敘陽不悅地放下叉子,質問道:“沒有梁筱唯的禮物嗎?她辛苦幫我補習了好多天了。”

梁筱唯正專心致誌地吃甜點,被董敘陽的話驚得被一顆糖浸櫻桃卡住了喉嚨,她邊咽唾沫邊擺手,費了好大功夫才將一句“不用”說出口。

董爸爸輕咳一聲,笑容也尷尬起來,招呼董媽媽:“去書房把上次買的俄羅斯套娃送給筱唯吧。陽陽說得對,筱唯幫陽陽補習這麽多次了,我們是該送點兒禮物表達謝意的。”

董敘陽嘴裏咕噥著:“這還差不多。”而後邀功般地去看梁筱唯,哪知道卻吃了梁筱唯一記大白眼。

幾聲悶雷之後,下起了大雨。梁筱唯焦急不已,爸媽今天去了郊區的奶奶家,隻有巧克力自己在家。或許是那個雨夜在它心裏留下了陰影,每逢雷雨天,巧克力都會非常恐懼、焦躁。

見梁筱唯一直心神不寧,董敘陽問明緣由,立刻提出讓秦伯先送梁筱唯回去。梁筱唯又不好意思麻煩秦伯送完她再回來接許貝妮,提出自己坐公交車,兩個人爭了半天,最後許貝妮貼心地說:“那咱們一起回去吧,反正我也差不多講完了,讓陽陽把習題做了,周一我再檢查吧。”

梁筱唯和董敘陽下意識地對看一眼,董敘陽伸手指著自己問許貝妮:“你剛剛叫我什麽?”

“陽……”許貝妮看到董敘陽的眉毛擰了起來,立即改口,“敘陽。”

董敘陽拍拍梁筱唯的肩膀,用篤定的語氣道:“剛剛一定是我們聽錯了!”說完起身便要離開房間。

梁筱唯撇撇嘴,剛想說他“自欺欺人”,一抬頭,卻看到董敘陽離去前的表情:那是一種仿佛洞穿一切的、**裸的不屑。

走出玄關,梁筱唯才發現雨中還夾著雪花。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呢,梁筱唯忍不住傾斜雨傘,感受雪花落在臉上的涼意,下一秒鍾,傘柄突然被一雙大手扶正,梁筱唯抬頭正對上董敘陽微怒的眼神,他皺眉道:“會凍感冒的。”

認識這麽久,這還是梁筱唯第一次這麽認真地凝視董敘陽。不同於溫明的溫和明朗,董敘陽銳利的眉眼和棱角分明的五官帶著一種不羈。從小到大的優渥生活令他的臉上找不到任何苦難的痕跡,而且渾身上下洋溢著一股狂妄卻不紈絝的貴族氣質。要不是他性格霸道,梁筱唯或許也不會那麽討厭他。

“看夠了沒?”董敘陽扯了扯嘴角。

梁筱唯一愣,立即躲瘟疫似的閃到傘外,扯開嗓子朝還在客廳和董爸爸、董媽媽道別的許貝妮喊道:“貝妮,快點兒!”而後貓著腰一路小跑到大門外,拉開車門鑽了進去。直到秦伯將車開出小區,梁筱唯的臉還別向窗外,有些恍惚地回想著剛剛玄關下發生的那一幕。

直到許貝妮忍不住推了她一把,梁筱唯才轉過頭,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你叫我?”

許貝妮嘟嘴:“叫你幾次了。魂跑哪兒去了?”

梁筱唯尷尬地笑笑:“怎麽了?”

許貝妮搓搓手指,看起來有些猶豫:“那個,我能不能去你家待一會兒?我不想這麽早回去。”見梁筱唯一臉不解,馬上改口,“不是,是我家,我早上忘帶鑰匙了。爸媽出去應酬要很晚才能回來,司機不能來接我。”以往,秦伯都是將梁筱唯和許貝妮一起送到梁筱唯家樓下,許貝妮堅持不讓秦伯送她,說是司機會在不遠處的大廈門口等她。

見梁筱唯不說話,許貝妮又補充道:“你也知道的,這個點兒,保姆要出去買菜,所以通常是不在家的。”

雖然早就對許貝妮的家世半信半疑,梁筱唯還是點點頭:“好啊,在我家過夜都沒問題。不過我爸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晚飯我們可能要自己解決。”

許貝妮脫口而出:“沒關係的!我們吃泡麵就行……大魚大肉吃多了,還是會想念泡麵的味道。”

梁筱唯笑著點點頭,許貝妮的話看似沒有任何破綻,卻讓她心裏的疑惑更深了。

告別秦伯,梁筱唯帶著許貝妮走進單元樓門。許貝妮按電梯的時候,梁筱唯後退了幾步,在最高的一級台階上站定,彎下腰向著溫明家裏望去。窗簾沒有拉,簡陋的房屋收拾得整潔幹淨。

“天氣這麽糟也出去擺攤嗎?”梁筱唯暗自咕噥。

這段時間梁筱唯忙著期中考試的事,很少能遇見溫明。偶爾見到,他也依然是淡淡的。梁筱唯拿不準那次的坦誠相告到底是助推器,讓她離他更近了些,還是會成為一道無形的牆,橫亙在兩個人中間。

這些惱人的情緒在梁筱唯打開門,巧克力“噌”地跳到她身上的那一刻煙消雲散。梁筱唯雙手舉起巧克力,溫柔地安撫:“好啦好啦,以後再也不會下雨天把你單獨留在家了。我來介紹新朋友給你認識。”梁筱唯將巧克力放在地上,拉過許貝妮的胳膊,十分認真地介紹道,“老蜜,這是許貝妮,是我的朋友,你要記住她的模樣,下次她再來家裏不準對她凶。”說著轉頭笑著對許貝妮說,“它很聰明的,即使記不住你的模樣,也會記住你的聲音。”梁筱唯說完見許貝妮還愣在門口,雙眼定定地望著巧克力,便推她一下,試探性地問:“你怎麽了?”

許貝妮擺擺手,還沒說話,巧克力突然衝著她狂吠起來。這不是那種因領地被侵犯而不滿的咆哮,而是因為高興至極才會表現出來的興奮。梁筱唯望著撲到許貝妮身上,用頭不停去蹭她手心的巧克力,有些酸酸地說:“看來巧克力很喜歡你啊。”

許貝妮尷尬地將巧克力抱開,下一秒它又黏了上來。反複幾次,梁筱唯忍不住在心裏罵道: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見到漂亮姑娘,連主人都不認識了!這樣想著,她不悅地衝許貝妮說:“你先坐會兒,我去臥室換件衣服。”

等梁筱唯平複情緒,拉開房門,卻發現客廳裏靜悄悄的,剛剛還坐在沙發上的許貝妮和巧克力都不見了。她疑惑地去各個房間查看了一下,卻依然沒有見到他們的影子。

不會是許貝妮看巧克力可愛,偷偷把它帶走了吧?這是梁筱唯的第一反應。她甚至來不及分析這個想法是否符合邏輯,便穿著拖鞋,傘都顧不上拿就跑下了樓。

冷清的夜裏,梁筱唯邊跑邊喚巧克力的名字,雨水混著雪花落在她的身上,激起越來越重的寒意。她忽然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去年的雨夜她撿到了巧克力,從此獲得一份簡單純粹、常人無法理解的友誼支撐,而同樣是這樣清冷的天氣裏,她把巧克力弄丟了。

想到這兒,梁筱唯加快步伐,顧不得拖鞋已經跑丟了一隻,凍得已經失去知覺的腳不斷踩著濕漉漉、冰涼的路麵。等到她終於跑到小區門口,快要接近每天上學必經的那條人行道時,突然愣愣地停下了腳步。

正號啕大哭的許貝妮被人群圍在中間,躺在她身邊的那團血肉模糊、讓人無法辨認的東西上麵掛著梁筱唯花了幾個晚上,編了拆、拆了編,幾經失敗才編好的深藍色項圈。那是巧克力的。是梁筱唯送給它的獨一無二的,也是唯一的禮物。

梁筱唯站在原地,不敢動。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仿佛跌進了悲傷的旋渦,怎麽爬都是徒勞。她用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卻沒辦法再生出一雙手來堵住自己的耳朵。當許貝妮哭著叫出她的名字時,梁筱唯的大腦還沒做出反應,眼淚卻已經湧出眼眶。

許貝妮又叫了她一聲,梁筱唯突然脫下剩下的一隻拖鞋,丟了過去,淒厲地嚷道:“閉嘴!”緊接著,她又捂住眼睛,喃喃自語道,“這是個夢。這是個夢。梁筱唯,快醒過來,你做噩夢了。快醒過來……”

許貝妮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她哭著抱住梁筱唯,轉頭指著一個中年男人,憤然道:“都是他,是他開車撞死了巧克力!”

“綠燈都亮了,誰知道那隻瘋狗會突然衝過來。行了行了,我認倒黴,這狗到底是你倆誰的?兩千塊錢夠了吧?”男人說著打開錢包,掏出一遝鈔票,塞到許貝妮手裏,一溜煙把車開走了。

“筱唯,你別傷心了,再去買一隻泰迪好了。”許貝妮將錢放進梁筱唯的口袋裏,抽泣著安慰她。

“不要碰我。”梁筱唯小聲低語,眼睛盯著地麵,淚水混著雨水落在地上。

“筱唯,你都淋濕了,不過是隻狗……”許貝妮話還沒說完就被梁筱唯用力一推,踉蹌著後退幾步,跌坐在地上。

“滾!”梁筱唯紅著眼睛用盡全力喊出這個字,然後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驀地蹲坐在地上,雙手捂臉,放聲痛哭。

巧克力死後的第二天,梁筱唯早早起了床,把家裏翻了個底朝天。梁媽媽聽到動靜,推開臥室的門走出來,正巧看到梁筱唯艱難地擠到客廳玻璃展櫃後麵,仔細查看了一番,嘟囔道:“沒有。”見梁筱唯轉身又要去搬沙發,梁媽媽一把拽住她,不解地問:“筱唯,你找什麽呢?”

“巧克力呢?”梁筱唯轉頭望著媽媽,又問了一遍,“巧克力去哪兒了?”

梁媽媽一愣,這才察覺到梁筱唯的反常。昨天晚上,他們開車回家,遠遠就看到梁筱唯坐在小區門口的人行道上哭得特別傷心,梁爸爸趕緊停車,梁媽媽衝下車驚慌地叫她的名字,梁筱唯抬頭看了看梁媽媽,哽咽著說:“媽媽,巧克力死了。”

借著昏黃的路燈,梁媽媽看到梁筱唯腳邊躺在血泊裏的巧克力,她一把摟住梁筱唯,溫柔地安撫她,用眼神示意梁爸爸快把巧克力帶走。回家之後梁筱唯沒有吃飯就回房睡了,梁媽媽想著讓她安靜下也好,畢竟她養了巧克力一年,一直和它形影不離,不傷心是不可能的。她以為梁筱唯哭一哭,發泄一下就完了,卻沒想到……

“筱唯,巧克力死了。你不記得了嗎?”梁媽媽撫摸著梁筱唯的頭發,“媽媽答應你,一定給你買一隻跟巧克力長得一模一樣的泰迪,好不好?”

“死了?”梁筱唯喃喃自語,“是啊,巧克力死了。爸爸把它埋了嗎?”

梁媽媽點頭:“你爸把它埋在了你常帶它散步的那個公園的小山上。”

“好,我知道了。”梁筱唯硬擠出一個笑容,安靜地回了房。接下來的一整天都沒有踏出房門。

周一清晨,梁筱唯從小區裏走出來,並沒有去學校,而是拿著自己攢下的所有零花錢去了市中心商場的地下超市,她選了多種寵物零食,結完賬拎著購物袋乘車前往離家不遠的那個公園。

在通往公園山林山頂的石子小路上,梁筱唯每上一級,就放下一個狗零食。餅幹、香腸、磨牙棒等各種形狀的寵物零食排列在一層層的石階上,遠遠望去,倒顯得十分可愛。

天氣陰沉,空氣濕冷,梁筱唯坐在山頂一塊平石上抬頭仰望天空,心想,烏雲背後是什麽樣子呢?把那些雲一層一層撥開,能夠看到巧克力嗎?她笑一笑,自言自語道:“老蜜,這些零食都是你最喜歡的,我等你來吃。”

“隨地丟東西可是不文明行為!”董敘陽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梁筱唯回頭,輕輕蹙起眉頭,“你跟蹤我?”

董敘陽走到梁筱唯身邊坐下,“偶遇而已啦!”隨即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這裏空氣真好!”

“逃課可能會被叫家長的。”梁筱唯低下頭,輕聲說。

“叫不叫家長是次要的。”董敘陽轉過頭望向梁筱唯,“重要的是,你需不需要我陪?”梁筱唯低下頭,嘴硬道:“幹嗎要你陪,我又不是小朋友。”

“好吧!那我走了!”董敘陽作勢起身,梁筱唯卻突然抓住了他的衣擺,他聽見梁筱唯哽咽著說:“別回頭。”然後,她很傷心地哭了起來。董敘陽僵站著不敢出聲。實際上,根本不是什麽偶遇。梁筱唯缺席了早上的晨讀課,他找許貝妮問了半天,才得知周六那天,梁筱唯的泰迪狗被車撞死了。他很擔心,騎車跑來她家找她,剛好看到她拎著購物袋從公交車上下來。

對於她傷心的程度,他無法感同身受。但是,隻要她需要,他可以僵著站一天。嗯,就像石像一樣,不論風雨,決不動搖。

傍晚,梁爸爸抱著一隻和巧克力幾乎一模一樣的泰迪,對著梁筱唯的臥室房門喊道:“筱唯,快來看爸爸給你買了什麽!”見沒人應聲,梁爸爸轉頭問正在廚房擇菜的梁媽媽,“丫頭還傷心呢?”

梁媽媽望著梁筱唯緊閉的房門搖頭輕歎:“估計要難受幾天了。”

梁筱唯躺在**,靜靜地凝望著天花板,心中充滿悔恨。她不該因為巧克力對許貝妮示好就別扭地遷怒於它。如果她沒有走回房間,巧克力就不會跟著許貝妮跑出去,當然,它就不會死。很多時候,對一件事久久不能釋懷,悲傷是一部分原因,更多地則是因為懊惱,無法寬恕自己。

梁媽媽將準備好的飯菜全擺上餐桌,叫梁筱唯出來吃飯時,門鈴響了。來人是許貝妮,她叫“叔叔阿姨”的甜膩嗓音讓梁筱唯聽得心裏直犯堵。梁媽媽站在門口輕喚梁筱唯的名字,一直沒得到回應,她微笑著對許貝妮說:“筱唯可能是睡著了,你有什麽事嗎?”

“啊,我沒事,我看筱唯沒來學校,怕她耽誤功課,這是我的筆記,阿姨,您轉交給她吧。”

“她沒去學校?”梁爸爸和梁媽媽同時疑惑起來:“早上明明見她背著書包去學校了啊!”

許貝妮沒想到梁筱唯不是請假而是偷偷逃了課,董敘陽早自習之後也不見了人影,一定是跟梁筱唯在一起吧。許貝妮尷尬地咬了咬嘴唇,慌張地說:“我先回家了,叔叔阿姨再見。”

許貝妮一走,梁爸爸就不耐煩地用腳使勁踢了幾下梁筱唯的臥室房門,嚷道:“差不多得了!明天再敢逃課,我……”梁媽媽使了個眼色製止梁爸爸。梁爸爸甩手走開了,梁筱唯心煩地捂住耳朵,以至於手機響了還不自知。

淩晨三點二十分,梁筱唯被門外小狗的嗚咽聲驚醒。新到一個地方的小動物總是缺乏安全感,巧克力初來她家的時候,每晚都蹲在她的臥室門口,用前爪輕輕扒撓房門。每次梁筱唯睡眼惺忪地打開門,巧克力就立即撲過來,往她懷裏猛鑽,暖暖的觸感令梁筱唯覺得被需要和依賴也是一種幸福。

嗚咽聲一直持續,梁筱唯終於忍不住起身,輕手輕腳地打開門走向陽台。

小狗聽到動靜從狗窩裏躍出來,站在巧克力曾住的狗窩前與梁筱唯對視。月光將它似圓球一般的小小身體鍍上了一層柔光。深咖色的眼珠亮亮的,它嗚咽一聲,用前爪踏踏地麵,再嗚咽一聲,再踏踏地麵,仿佛在猶豫是否應該走到對麵的少女身邊。直到梁筱唯衝它招手,它才突然朝梁筱唯狂奔過去,像是上幼兒園的孩子,放學後等了半天終於見到媽媽那般急迫和興奮。

梁筱唯伸手輕輕撫摸它一直發抖的身體。小狗漸漸不再嗚咽,試探性地蹲下,眼睛始終盯著梁筱唯。梁筱唯緩緩加重手上的力道,小狗順勢趴在地板上,這才完全放鬆下來,望著梁筱唯的眼睛漸漸閉合,過一會兒又突然睜開,確定梁筱唯還在身邊,便伸出舌頭舔一下梁筱唯的手心,而後又放心地睡了過去。

月光透過米色窗縵無聲地傾灑,梁筱唯蹲在地上一直撫摸著小狗毛茸茸的腦袋。梁媽媽推開房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溫暖美好的景象。她輕輕走過去,將一件外衣披在梁筱唯身上,慈愛地望著她。

梁筱唯側頭倚靠在梁媽媽的小腿上,輕聲說:“媽媽,我夢到了巧克力。在它出事的那個路口。它從人行道的另一端跌跌撞撞地朝著我奔跑,幾次三番摔倒又爬起來繼續跑,它那麽焦急,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卻始終跑不到我身邊來。最終,它不得不接受現實,停在了遠處,死死地盯住我。”梁筱唯吸吸鼻子,繼續說,“你知道嗎媽媽,它流淚了。它望著我哭了。然後,它做了一個常在家裏做的動作,躺在地上翻滾了幾圈,繼而仰躺著轉頭望我,以往我看到它做這個動作時總會忍不住笑出聲,所以我猜它大概是在等我笑。我笑不出來,隻顧著哭喊它的名字。它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固執地躺在地上。我努力扯起嘴角,擠出一抹大概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巧克力一骨碌爬起來站定,望著我叫了兩聲,消失了。我知道,它在向我做最後的告別。”

梁筱唯是在去學校的路上發現許貝妮寫給她的那封信的。準確地說是在巧克力出事的人行道上。

踏上這條路,梁筱唯心中頓時湧起一陣酸楚,一時腳步不穩撞上了迎麵的路人,手中抱著的書本順勢掉在了地上,那個寫著“筱唯親啟”的信封就從許貝妮拜托梁媽媽轉交給梁筱唯的課堂筆記裏掉了出來。

梁筱唯下意識地拆開信封,掏出一張水藍色的信紙。剛看了第一行,肩膀就被一隻大手扶住,來不及看清來人,梁筱唯已經被用力推到人行道的另一端。下一秒,停在道路兩側的汽車一輛接一輛地呼嘯而過。

“你怎麽回事?黃燈都亮了,一個人在人行道上發什麽愣,知不知道多危險!”梁筱唯抬起頭,看到了滿臉怒意的溫明,清晨的陽光落在他的臉上,投下夢幻的光影。她勉強笑笑:“謝謝。”

溫明擺擺手,向上拉了拉書包帶,語調中的怒氣消了大半:“過馬路的時候小心點兒。也不知道你一大早的魂不守舍什麽。”說著饒有深意地看了看梁筱唯手中的信紙,“我先走了,等下要查勤。希望你別再被我查到。對了,教導主任給我複職了,學生會辦了一個優帶差的期中強化班,最近一直在忙著幫同學補習……”

溫明突然打住,因為連他自己也愣住了,他幹嗎要跟梁筱唯解釋這些?聽媽媽說她的小狗上周六在這條路上被車撞死了,昨天上學時他特意在這個路口等了一刻鍾也沒有等到梁筱唯,後來查勤時才知道她沒來學校。今天他又下意識地站在路口等,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多管閑事,隻好暗自編出一個“關心同校同學”的理由搪塞自己。就在他從報亭買完充值卡走過來時,抬頭看到了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發愣的梁筱唯。黃燈已經亮起,千鈞一發間,溫明的腿甚至比他的腦子先做出了反應。

從他下意識在路口等她,到將她推到安全的地方後心裏還殘留的後怕以及剛剛不自覺的解釋,甚至刻意囑咐……這一係列反應都太奇怪了。溫明晃晃頭,略顯不耐煩地對梁筱唯說了句:“學校見吧。”就匆忙離開了。

溫明走後,梁筱唯還愣愣的。要不是一輛自行車驀地在她麵前停住,她大概還要幾分鍾回味一下剛才發生的事情。

“上車。”董敘陽言簡意駭道。梁筱唯回過神,順手將信塞進上衣口袋,驚訝地問:“你怎麽在這兒?”

董敘陽揚揚眉:“來接你啊!昨天晚上不是給你發過短信嗎?”

梁筱唯下意識地滑開手機,才發現收信箱裏有兩條未讀短信。除了董敘陽那條:明天我去你家小區門口接你,還有一條是許貝妮的:筱唯,對不起,謝謝你。梁筱唯覺得莫名其妙,完全不懂許貝妮什麽意思。

董敘陽大力拍拍自行車車把,懶洋洋地提醒她:“再不走要遲到啦!”梁筱唯看看時間,收起手機坐上了董敘陽的自行車後座。

“抓緊了!”董敘陽提醒她一句,車子飛一般向前行去。

從走進教室的那一刻開始,梁筱唯就覺得許貝妮的視線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直到早自習的鈴聲敲響,梁筱唯才有機會展開許貝妮寫給她的信。許貝妮真是字如其人,娟秀的正楷字方方正正,仿佛裱在方格裏一般,猶如她這個人,給人謹慎完美到有些虛假的感覺。

筱唯:

首先要向你道歉,雖然說千遍萬遍“對不起”也無法彌補我的過錯。我知道你一定為巧克力對我極為親熱,甚至會追著我跑出來的事情感到不解。而我接下來要說給你聽的這件事,祈求你幫我保密。

我並不像傳言中那般生活在富裕無憂的家庭裏。相反,我家境困窘,我爸是一個視酒如命的人,不思進取,以賭為樂。我媽隻不過是普通的工薪一族。我從小在她的抱怨和眼淚中長大,她對我說得最多的話是:要不是為了你,我早就跟你爸離婚了。你得爭氣,走出去,帶著媽媽走出去。三年前,我爸開始做倒賣狗寶寶的生意。他特意花高價錢買來純種名貴狗狗,視它們為生產工具,而後將狗寶寶以高價賣出。巧克力就是這些狗寶寶中的一隻。

巧克力先天不足,生下來左前腳就跛了,也正因如此,它遲遲沒有被賣出去。我爸很生氣,特別是喝醉酒的時候就會拿它出氣。別驚訝,因為這沒什麽值得驚訝。要知道我爸喝醉後連我和我媽都常常遭殃。有天夜裏,下著很大的雨。我媽打電話過來讓我去單位接她,我去陽台找傘,恰好看到巧克力蜷縮在角落,渾身發抖,狗媽媽圍著它打轉,時不時用舌頭去舔它的身子,見我過來,便仰起頭望著我。狗不會說話,所以人類不可能完全正確地理解狗狗的心理。但我鼻子突然酸了。因為我覺得狗媽媽在請求我,用它靜默悲傷的眼神告訴我:求你把它帶走。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有次我被爸爸揪住頭發,媽媽不顧一切衝過來咬他手腕的樣子。所以,我趁爸爸酒醉不醒,抱起渾身是傷的巧克力快速衝出家門。我慌張極了,唯恐爸爸追上來。我跑到樓下,下意識地轉頭去看的時候,你猜我看到了什麽?隔著路燈下昏黃的細密雨簾,我看到了狗媽媽。它肅穆地站著,兩隻前爪搭在護欄上,遠遠地望著我。那個瞬間,我的心定了下來。因為我堅信自己這樣做是對的。我抱著巧克力走了很遠,最終選定靠近你家小區大門的一處垃圾箱將它放下。我期待有人倒垃圾時能及時發現它。我沒有想到,也完全不可能想到,發現它的人竟然是你。

見到巧克力的那一刻我驚呆了。但更多的是恐慌,我不希望別人知道我的真實家境,畢竟我為了扮演優雅的公主付出了很多。因為巧克力對我異常熱情,我看出你的不快,怕引起你的懷疑,才趁你換衣服時不告而別。哪知道巧克力跟著我跑了出來。我拚命奔跑,想要甩掉它。我發誓我隻是想要甩掉它而已,我真的不希望它死……

筱唯,我知道,多少句“對不起”都換不回巧克力,但希望你諒解,畢竟我曾有心救它。所以,看在這樣的初衷上,請你原諒我的無心之過。

梁筱唯兩手抓著信紙久久未動。直到同桌輕輕撞了一下她的手肘,小聲提醒道:“班主任來了。”梁筱唯才迅速將信夾進英語課本裏,假裝讀起課文。

但她心裏早已亂成一團。一方麵同情許貝妮的處境,感謝她曾救出巧克力,也由此製造了她和巧克力的相遇;另一方麵還是無法忽略她是直接害巧克力出事的人這個事實。

梁筱唯長歎一口氣,回頭望了一眼表情複雜的許貝妮,終於明白了她昨晚發給自己那條內容為“謝謝你,對不起”的短信時的矛盾心情。因為她此刻也是這樣,盡管想對許貝妮說謝謝,卻又忍不住冷眼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