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從梁筱唯收到許貝妮那封信開始,許貝妮每天早上都幫她和董敘陽帶早餐。梁筱唯起初當然不願接受,但想到許貝妮的家境又實在不忍推托,這樣連續一周, 她對許貝妮的怨恨也少了許多。

客觀地說,的確不能怪許貝妮。如她自己所說,她也不想巧克力出事,而且,如果一年前許貝妮不從家裏救出巧克力,梁筱唯就不會遇上它,巧克力沒準早已被許爸虐待致……梁筱唯不敢再想下去。

梁筱唯覺得她能理解許貝妮。理解她因為自尊心強而在別人麵前罩上厚厚的保護層,甚至不惜扮演“富家千金”的角色。以她的處境,這當然是非常艱難的事,可她努力演得不露破綻,就像溫明,任何時刻都維持驕傲的溫明。所以,許貝妮也和溫明一樣,讓梁筱唯心疼。

總之,在悲傷慢慢被填平,理智逐漸恢複之後,梁筱唯已經能夠學著用正確的態度審視許貝妮,摒棄矛盾情緒中的敵視,友好的態度自然輕易占據上風。

期中考試前一周,許貝妮請求梁筱唯教她英語。梁筱唯當然義不容辭。畢竟她自己也承蒙許貝妮的多次幫助,才對數學的認知漸入佳境。梁筱唯有一套非常貴的英語習題集,但考慮到許貝妮的家境,梁筱唯便特意挑出重點的頁麵,去複印店複印了一份送給她,並囑咐許貝妮碰到不會答的可以問她。許貝妮感動不已。梁筱唯也的確兌現承諾,每道她不懂的題目都會細心為她解答。

漸漸地,班上的同學都知道許貝妮不僅是班霸董敘陽的家教,又和中考成績排在年級前十的梁筱唯是最好的閨密,所以人氣逐漸高漲起來。自然而然地,同學們也開始真正信服她這個班長。

許貝妮也不負眾望,小到每日考勤、學生儀表、班級衛生,大到年級黑板報、升旗儀式出勤率、課堂紀律等,將班裏的各項事務都管理得井井有條,頻頻受到班主任誇讚。

這天放學後,梁筱唯給許貝妮講完題天色已經漸暗,董敘陽發短信讓她在教室裏等他,說他打完籃球騎自行車送她回家。可梁筱唯卻偷偷繞過籃球場,從學校車庫後麵的小路走出了校園。

拐進溫媽媽擺攤的小吃一條街時,梁筱唯摘下耳機收進書包裏,整理了一下校服外套,對著手機屏幕理了理被風吹得蓬亂的頭發,才繼續朝前走去。

“嗨!下周就期中考試了,複習得怎麽樣?”

“今天真冷啊!”

“天氣預報說今晚有小雪,你和阿姨早點兒回去吧。”

在走向溫媽媽的攤位時,梁筱唯為自己設計了這樣幾句對白。她不確定哪一句聽起來既不讓溫明多想,又能清楚表達出她的關心。猶豫了幾秒鍾,梁筱唯暗自嘲笑自己:隻要她不心虛,這幾句話裏隨便哪一句聽起來都平常無比吧。

然而直到梁筱唯走到街的盡頭也沒有看到溫媽媽的攤位。她本以為自己隻顧著想事情走過了,於是又折返仔細尋找,以往溫媽媽擺攤的位置的確空著。她問旁邊賣小飾品的女孩兒,那女孩兒嗓門很大,表情誇張地說:“那阿姨貧血嚴重,好幾次我見她麵色蒼白地蹲在地上起不來,剛剛差點兒暈過去。她兒子,就是那個很帥的男生死活把她拽回家了。看到了嗎,小妹妹,這年頭掙錢不容易哦,你可要好好學習。”說著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弄得梁筱唯窘迫不已。

直到走進家門,梁筱唯還想著那個女孩兒說過的話。爸媽還沒下班,梁筱唯窩進沙發裏看電視。小狗從陽台上緩慢地走到她腳邊,遲疑地望著梁筱唯,見她沒有伸手趕它,便靜靜趴在了地板上。兩隻前腳不時地伸出去觸碰一下梁筱唯的拖鞋,像是在博得她的注意。

梁筱唯無動於衷,兩眼緊盯著電視屏幕,故意不去看它。其實仔細觀察,這隻小狗跟去世的巧克力還是有差別的。它身上的毛色更深一些,接近咖啡色,智商也比巧克力更高,很是懂得察言觀色。可即便如此,梁筱唯也始終對眼前聰明機靈的小狗喜歡不起來。在她心裏,巧克力給予她的那種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依賴獨一無二,無可取代。

於是,梁筱唯稍有不耐地用腳輕輕踢開小狗,晃進了廚房裏。她記得之前有人送過爸爸兩盒人參。爸爸嚷著讓媽媽幫他泡酒,媽媽一直也沒當回事。想來如果她拿去送給溫明的媽媽,應該也不會被察覺。

經過以上自我安慰,梁筱唯踮起腳尖從最上層的櫥櫃裏翻出那兩盒已經落上灰塵的人參,換了鞋往外走去。小狗警覺地站起來,“汪汪”地衝她叫喚。

“噓!”梁筱唯心虛地用食指堵住嘴唇,義正詞嚴地對小狗說:“笨蛋,我又不是小偷,我是這座房子的主人,這裏的東西我想動什麽就動什麽,想拿給誰就拿給誰。懂了嗎?”

小狗歪著腦袋與梁筱唯對視了幾秒鍾,突然撲到她腳邊,緊緊咬住了她的褲腳。梁筱唯甩不開它,又怕爸媽等下回來撞個正著,無奈之下,抬起腳將小狗帶離地麵跨出了門檻。見梁筱唯肯帶它出門,小狗高興地放開梁筱唯的褲腳,撒腿就往樓道前方跑去。梁筱唯看它一副仿佛從大牢裏獲得釋放的歡脫模樣,情不自禁地揚起了嘴角。

梁筱唯怕乘電梯撞見爸媽,索性帶著小狗走步行梯。七層的高度,她故意跑得很快,看小狗為了追她幾次差點兒滾落樓梯,梁筱唯心裏有些酸又有些暖。她甚至想:這隻小狗會知道她不喜歡它嗎?如果知道的話一定非常難過吧。畢竟它已經用盡全力討她歡心了。這一刻,梁筱唯自己都沒發覺,她望向小狗的眼神變得柔軟了許多。

走到溫明家門口站定,梁筱唯猶豫了一下,在心裏給自己打氣:你是來送東西的,你緊張什麽呀。你是做好事。於是她深吸一口氣,輕輕按響了門鈴。

來開門的是溫明,看到一臉不自在的梁筱唯,他愣了一下,脫口問道:“你怎麽來了?”

“那個……呃……”梁筱唯手足無措地胡亂指了幾個方向,最後抿緊嘴唇,一口氣回答道,“我放學經過小吃街時,聽人說阿姨貧血暈倒了。這兩盒人參你拿去給阿姨補補身子吧,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吃的,你自己看說明好了。”說完她伸手將人參塞進溫明懷裏,唯恐他會拒絕般轉身逃掉了。

一直跑到電梯門口,梁筱唯才把剛才憋的一口氣呼出來。她有些期待地轉頭望向樓道的方向,以為溫明起碼會追過來對她說句感謝的話呢。結果幾分鍾過去後,樓道仍是一片寂靜。她失望地按亮電梯,剛想走進電梯間,卻想起一直跟在身邊的小狗不見了。

梁筱唯立刻緊張起來,她迅速返回溫明家門口,依舊不見小狗的影子。她還沒來得及為它取名,所以喚也不能喚,隻能埋頭幹找。焦急間,她聽到步行梯的方向傳來一陣紙盒被扯破的“哧啦”聲。她循聲找去,正看到小狗不知什麽時候爬到了垃圾桶裏。

梁筱唯走近時,它剛好從一堆垃圾裏冒出了頭,抖落身上的紙屑,還衝著梁筱唯邀功般地“汪汪”叫了兩聲。

梁筱唯莫名其妙地走過去,剛想罵它,就看到了小狗腳下踩著的東西——是她剛剛塞給溫明的那兩盒人參。

梁筱唯苦笑起來,幾分鍾前,她還站在電梯門口張望,期待得到他的感謝。而實際上呢,人家不僅不感謝她,甚至錯把好意當狗屁。梁筱唯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泄,一把抓住小狗瘦小的身子,毫不客氣地將它放回地上,厲聲道:“再亂跑我就把你丟掉!”

小狗感受到了梁筱唯的怒氣,嗚咽著向後退了幾步,而後又快跑幾步跟上她,幾次仰頭叫喚都沒有得到回應後,隻得失望地耷拉下腦袋。

第二天下午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許貝妮正趕上“好朋友”來的第一天,所以隻好以肚子疼為由請假在教室裏自習。

體育老師帶著全班同學圍著操場跑了三圈之後,便放大家自由活動了。男生們一窩蜂跑去打籃球,體育老師被拉去當裁判,女生則自分小組,有的踢毽子,有的玩起跳繩,還有的索性三三兩兩湊到一起聊起天來。

梁筱唯趁體育老師不注意,貓著腰偷偷從操場一邊溜了出去。籃球場上,正跳起來投三分球的董敘陽,遠遠看到做賊似的梁筱唯一點兒一點兒從體育老師身後挪離,“噗”地笑出了聲,球也跟著視線偏離了籃筐,引得四周一片唏噓。

董敘陽也不氣惱,聳聳肩扮了個鬼臉,惹得旁邊觀戰的女生直呼“好可愛”!

梁筱唯跑去學校裏的小超市,買了一盒牛奶,又讓超市的阿姨給了她一碗熱水,她將牛奶放進熱水裏,等了十分鍾,才撈起來用紙巾擦幹,捂進外套裏朝教室的方向跑去。

梁筱唯氣喘籲籲地跑到教室門口,從懷裏掏出捂得熱乎乎的牛奶,笑容滿麵地推開一點兒門縫,想嚇唬一下許貝妮。結果她剛把頭伸進教室裏,笑容就定在了臉上。

梁筱唯實在沒想到,她會看到眼下的這一幕:許貝妮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嘴裏念念有詞,全神貫注地快速翻看著她那本昂貴的英語習題集,手裏的筆不停在梁筱唯幫她複印的那份習題上寫寫畫畫。

從許貝妮嘴裏偶爾冒出來的單詞,梁筱唯判斷出,許貝妮在對答案。而且對的是之前自己已經為她講解過的答案。

這說明什麽呢?

梁筱唯皺起眉頭。這說明許貝妮根本就不信任她,換種方式來說,許貝妮或許從沒有真的把她當作朋友。畢竟,她是一個那麽會演戲的人。

手中溫熱的牛奶盒將梁筱唯的心燒得滾燙。她覺得失望,從未有過的沮喪如洪水般席卷而來。溫明也好,許貝妮也罷,這兩個被她視作朋友用心相待的人竟然始終沒有信任過她。她還傻傻地以為自己早已和他們親密無間,但實際上呢?別人還穿著厚厚的防護服,她就主動卸去了所有防備,笑嗬嗬地隻等人家輕易將她萬箭射穿。

“哈!”

梁筱唯被身後的董敘陽嚇了一大跳。當然,受到驚嚇的不隻是她,還有教室裏的許貝妮。

許貝妮明顯慌亂起來,她猛地起身,膝蓋“砰”的一聲碰到了桌沿,她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瞬間從梁筱唯的座位上離開,表情尷尬地解釋道:“你這裏比較暖和。因為……因為靠窗,陽光曬了一天。所以我就坐在這裏看了會兒書,你不介意吧?”

梁筱唯大方地走進去,笑著說:“當然不介意。我們不是朋友嗎?這種小事哪裏值得介意。”說著將手中的牛奶拋向教室後排的垃圾桶。

董敘陽眼疾手快,搶先接住了。他搖搖牛奶盒,不滿地衝梁筱唯喊道:“你幹嗎?你不喝我喝啊,剛打完球正渴著呢。”

眼看董敘陽掏出吸管插進了吸孔,梁筱唯一個箭步衝了過去,伸手去奪那盒牛奶,因為捏得太緊,牛奶順著吸管噴了董敘陽一臉。

許貝妮驚得伸手捂住了嘴巴,梁筱唯也呆住了。董敘陽閉著眼睛待了至少三分鍾。梁筱唯嚇得放開手,快速後退到了講台上,連忙擺手說:“我不是故意的啊。”

梁筱唯心裏直打鼓,不知道一向脾氣火暴的董少爺這次要怎麽對付她。結果,良久的沉默之後,董敘陽隻是睜開眼睛,伸出舌頭舔了舔唇邊的牛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對梁筱唯說:“味道不錯,還是熱的。”

這一次,梁筱唯真是看不懂了。她拚命討好的人毫不領情,而總是被她冷漠對待的家夥竟然可以對她萬分包容。

周四,期中考試終於來了。上午的語文和英語梁筱唯自覺考得還不錯,中午吃飯時她特意抓住被幾個小弟簇擁著要去下館子的董敘陽,問他題目是不是都答完了。他擠眉弄眼地對她說:“梁老師,你就等著瞧吧!”

吃過午飯,梁筱唯和許貝妮一起回到教室裏,下午要考的科目是數學,梁筱唯心裏沒底兒,但自從知道許貝妮不信任她之後她也不願意再主動提出讓許貝妮幫忙。

或許許貝妮看出了梁筱唯的緊張,於是從桌洞裏拿出一張空白數學試卷走到她身邊,熱心地邀請梁筱唯:“我們一起做這張試卷吧!是我從學校旁邊的書店裏買來的,聽說是曆屆期中考試的試題匯總。反正多做一張總沒有壞處。”

梁筱唯想了想,覺得許貝妮說得沒錯,便點了頭。試題很難,還好有許貝妮一直幫她分析驗算,在成功攻克最後一道題之後,梁筱唯心裏對許貝妮的不滿幾乎煙消雲散。她勸慰自己:許貝妮本就是個謹慎的人,就算她再一次去對答案,也不過是因為她想將答案記憶得更深刻而已。

做完試卷,距開考還有四十分鍾的時間,梁筱唯打算小睡一會兒,誰知她剛趴了一會兒,就聽許貝妮驚呼一聲:“不對!”接著就急急忙忙收拾書包。梁筱唯在後麵大聲問她:“發生了什麽事?”許貝妮頭都沒有回地應了一句:“回來再告訴你。”然後就跑出了教室。

一直到開考鈴聲響起,許貝妮還沒有出現。梁筱唯掏出手機,想要偷偷發條短信給她。結果手剛伸進口袋,監考老師冷厲的眼神就射了過來,嚇得梁筱唯立刻乖乖收手。

開考五分鍾後,許貝妮氣喘籲籲地站在教室門口打報告,監考老師不悅地問她怎麽來這麽晚,許貝妮說家裏有急事。老師沒再說什麽,擺手讓她進了教室。

梁筱唯暗暗幫她鬆一口氣,隨手一翻試卷,竟發現上麵還真有幾道類似中午她們做過的試卷上的試題。梁筱唯下意識地抬頭去看許貝妮,許貝妮剛好走到講台上,隻是她仿佛完全沒有感受到梁筱唯的興奮,反而皺起眉頭,表情複雜地回望了她一眼。梁筱唯完全沒懂許貝妮的用意,隻顧為碰到會做的題目而高興了。

考試結束後,梁筱唯舉起胳膊伸了個懶腰。監考老師前腳剛走,許貝妮就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對梁筱唯說:“筱唯,怎麽辦啊?我中午給你講的幾道大題,公式用錯了,剛剛我就覺得不對勁,特意跑回書店翻了答案,跑著趕來告訴你,結果還是誤了時間。怎麽辦啊筱唯,都是我不好。”

梁筱唯當即愣住了,當時許貝妮告訴她那幾道題所用的公式在好多題目裏都可以套用。所以剛才的試卷中,她多次使用過,那麽……梁筱唯簡直不敢深想,她咬咬嘴唇,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沒事。考都考完了,還能怎麽辦?”

“怎麽了?”董敘陽按住桌麵,輕巧地從後麵躍過來,一屁股坐在梁筱唯的桌子上。

梁筱唯懶得解釋,敷衍地搖搖頭。董敘陽的目光突然轉向許貝妮,問:“你大中午跑到操場主席台後麵幹嗎去了?藏小抄嗎?我和秦毅他們吃完飯回來就看見你貓著腰躲在裏麵。”

“啊?”許貝妮驚訝地抬起臉,看到的正是梁筱唯疑惑不解的表情。她立刻揚起嘴角,笑著說,“你肯定認錯人啦!我是從書店回來的,筱唯知道。”

董敘陽挑著眉想了想,也沒再爭辯。反倒是梁筱唯有強烈的預感,事情不會像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

或許,一切都是許貝妮計劃好的。從講錯題到故意錯過糾正答案的時間,這一切或許早有預謀。梁筱唯在心裏嘲笑自己:梁筱唯啊梁筱唯,你看看你蠢成什麽樣子,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還毫不自知。

期中考試過後的幾天裏,梁筱唯一直悶悶不樂。不管其他科目,至少數學成績已經完全不必期待,甚至可以預見的是,她的總成績也將會被拉得很低。人在脆弱時仿佛很容易被疾病侵襲。所以,一向很健康的梁筱唯突然噴嚏連連,一夜之間染上了重感冒。

這天是周末,偏偏趕上梁爸爸單位組織舞會,梁媽媽一大早就被梁爸爸帶出去做發型,選禮服,所以,好不容易的一次生病也沒有為梁筱唯換來更多的關心。

上午,她一個人躲在被子裏睡了個昏天暗地。中午被餓醒了,昏昏沉沉地爬起來,隻覺得頭暈目眩。梁筱唯極力忍著不適,用微波爐加熱了梁媽媽早上特意為她放進冰箱的飯菜。獨自坐在餐桌前,嚼著因為感冒而品嚐不出一絲味道的飯菜,梁筱唯心裏一陣陣泛酸。

其間,小狗一直半坐在遠處的沙發旁望著她。自從上次梁筱唯毫不客氣地把它從垃圾桶上丟下去之後,小狗就仿佛明白了梁筱唯不喜歡它的事實,之後總是很自覺地躲得遠遠的,隻用充滿期待的眼神望著她。

梁筱唯隨便扒拉了幾口米飯,盡管覺得餓,卻沒一點兒胃口。她從客廳茶幾上找到梁媽媽提前放好的感冒藥,塞進嘴裏用水衝服下。本想著看會兒電視轉移下注意力,哪知道不一會兒就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這一覺梁筱唯睡了很久,卻睡得極不安穩。她做了好多夢,一會兒夢到小學被孤立的時候,全班同學把她圍在中間,指責她是暴力城管的女兒,還往她身上丟香蕉皮、小石頭,打得她疼痛難忍;緊接著畫麵一轉,竟出現了董敘陽的臉。雪花在傘外靜靜飄落,他用一隻手緊緊抓著傘柄,滿臉笑容地望著她;下一秒,許貝妮跌跌撞撞地朝她跑過來,手上、身上都是血,她哭喊著:“筱唯,巧克力死了……”最後是溫明——

迷迷糊糊中,梁筱唯仿佛看到溫明站在燈光下,清俊的臉龐湊近她,手掌輕柔地覆上她的額頭,而後柔聲喚她的名字。梁筱唯掙紮著眨了眨眼睛,想要伸手試探眼前的畫麵是夢還是真實的。但是手才向前伸了一半就落了下來。她真的疲累極了,覺得全身力氣都被抽掉了。

緊接著,梁筱唯感覺自己被一雙溫厚的大手拉了起來,那個人背起她,急匆匆地向前跑去,他的脊背寬闊硬朗,搖晃顛簸讓梁筱唯不滿地皺起眉頭。可是,即便頭痛得快要裂開,她還是覺得很溫暖。

非常非常溫暖。在經曆過剛剛接二連三不安的夢境之後,梁筱唯終於露出舒心的笑容。

梁筱唯醒來時已是淩晨四點。她睜開眼睛,迷茫地打量著身處的白色房間。刺鼻的消毒水味讓她第一時間判斷出這裏是醫院。嗓子幹渴得咽口唾沫都十分困難,梁筱唯推醒趴在自己床邊睡著的媽媽,聲音幹啞地說:“我想喝水。”

梁媽媽有一瞬間的愣怔,接著立即跳起來,緊張地問:“筱唯,你醒了?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梁筱唯搖搖頭,伸手指指一旁的飲水機。梁媽媽用紙杯接了水過來,左手扶起梁筱唯,右手將水杯遞到她嘴邊,看她“咕嘟咕嘟”一飲而盡,十分愧疚地說:“都是媽媽不好啊。放著生病的你不管,還跑去參加什麽舞會。醫生說你被送來時,都燒到四十攝氏度了。你這丫頭也是,不舒服也不知道給爸爸媽媽打電話。”

“這不是沒事了嘛,別擔心!”梁筱唯掃視一圈房間,沒見到梁爸爸的身影,“爸爸呢?”

梁媽媽將紙杯放回桌上,扶梁筱唯躺好,幫她掖好被角,才說:“喝多了唄!明明是舞會,大家都是跳跳舞、聊聊天,就你爸和他那幫大老粗兄弟喝得昏天暗地。我讓他同事把他送回家睡覺了。”

梁筱唯望著妝都沒來得及卸掉、頭發散亂在鬢角、禮服還穿在身上的媽媽,內心柔軟起來,她揚揚眉,點點頭說:“很漂亮呢!”

梁媽媽不好意思地輕拍梁筱唯一下,突然正色道:“今天還真是多虧了住咱們樓下那個叫溫明的男生,聽說他是你校友?要不是他及時來到咱家……”

“什麽?”梁筱唯難以置信地驚叫出聲,“你說誰?”

“溫明啊!”梁媽媽重複一遍,繼而又得意揚揚地說,“咱家的小狗也功不可沒呢!聽溫明那孩子說,是小狗跑到他家門口一直撓門,他一開門,小狗就咬住他的褲腳把他拽到了咱家,這才看到高燒昏迷的你。”

梁筱唯覺得不可思議,忍不住向梁媽媽確認:“真的假的?”

“你也不敢相信吧?我剛聽說時的第一反應也是絕不可能。可是小狗受傷了,大概是因為打不開防盜門,硬從門空裏擠出去的,我看到它的時候,發現它身上、頭上都有劃傷。我讓溫明幫忙帶回家照顧一晚,這小狗真通人性呢。”媽媽誇讚道。接著又想起什麽,疑惑地自言自語,“不過也奇怪啊,咱們家的小狗又沒去過溫明家,按理說也沒見過溫明,怎麽偏偏跑到B1去了呢?純屬巧合嗎?”

梁筱唯偷偷咽了兩口唾沫,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她總不能告訴媽媽,有天她趁他們都不在家,帶著小狗將從家裏偷出來的兩盒人參拿去孝敬溫明的媽媽了吧!雖然最終那兩盒人參被溫明丟進了垃圾桶。

第二天,梁筱唯請了病假沒去學校,傍晚她特意跑到樓下等溫明放學回來。她發了短信給他,希望他能早點兒回家,因為小狗還寄養在他們家,梁筱唯自聽媽媽說它頭和身子都受了傷之後就擔心不已。

早上,爸爸媽媽趕著上班,沒來得及去接它,白天梁筱唯下樓敲門,發現溫明家裏沒人,想來溫明的媽媽一定也去上班了。之前聽爸爸說她白天在市裏一家很大的飯店做保潔員。

沒讓梁筱唯等太久,溫明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一見梁筱唯,就不悅地皺起眉頭,數落道:“你感冒剛好,也不知道穿厚點兒。”

梁筱唯看看身上的深藍色牛角扣呢子大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中暗想:我總不能告訴你,我是為了見你才特意換掉棉服的吧。

梁筱唯跟著溫明走回家。溫明一開門,小狗就撲進了梁筱唯懷裏。那個瞬間,梁筱唯真的以為巧克力回來了,她的眼圈頓時紅了起來,也就順勢將小狗抱進了懷裏。小狗大概是因為第一次被梁筱唯這樣親熱對待,所以高興地用腦袋去蹭梁筱唯的脖頸,弄得梁筱唯“咯咯”笑起來。

溫明微笑地望著梁筱唯,想起她昨天燒得全身滾燙的情景,又忍不住囑咐道:“以後你要是不舒服就提前打電話給認識的人,下次誰能保證小狗能再次跑出來幫你叫人。要不是剛巧趕上你媽媽沒把門鎖死,要不是這隻小狗足夠聰明,你真的會有生命危險的。”

梁筱唯放下小狗,由衷地對溫明說:“謝謝你。要不是你,我也會有生命危險的。因為不管狗狗多麽通人性,它也不能背起我,也不能叫出租車,更不能把我送進醫院啦!”

溫明蹙眉道:“拿我跟狗作比較,怎麽聽都不覺得像是誇獎啊!”

梁筱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立即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總之,是要謝謝你的。”

“沒什麽!”溫明溫和地笑笑,而後指指小狗,向梁筱唯提議,“你該給它取個名字。”

梁筱唯望著小狗身上多處被血漬凝結在一起的茸毛,輕輕揚起嘴角:“從現在開始,它有名字了。”她將目光轉回溫明臉上,連聲音裏都含著濃濃笑意,“巧克力。巧克力就是它的名字。”

時間不會因為期待少了就止步不前。期中考試的成績一天沒晚,如期而至。因為數學成績拖後腿,梁筱唯的總分被拉到了班裏的第十五名,而許貝妮則一躍變成全班第一。唯一令梁筱唯感到欣慰的是,董敘陽的總體成績有了大幅度提高。梁筱唯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智商的確很高,但情商嘛……嘖嘖嘖!

當班主任宣讀到董敘陽的名次時,他突然起身將拇指和食指含進嘴裏吹出一記響亮的口哨。仿佛收到了大哥的信號,那幫一直恭維董敘陽的小弟挨個兒吹起口哨。一時間,尖銳的口哨聲似要震破教室的屋頂,梁筱唯暗暗扶額,心想:董少爺,咱行事能不這麽浮誇嗎!

班主任製止董敘陽,可他不停,那幫小弟自然也不敢停,整個班裏鬧成一片,許貝妮這個班長也毫無作用,她將求救的眼神投向梁筱唯,梁筱唯無奈地歎口氣,不得不轉過頭,冷冷地對董敘陽說:“你要吵出去吵。”

這樣被當眾嗬斥,董敘陽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聽話地停止吹口哨,還對著梁筱唯露出一抹燦爛無比的笑容,接著他起身對班主任說:“老師,你知道我的成績為什麽能突飛猛進嗎?”他大步走向梁筱唯,用力拍拍她的桌子宣布道,“都是因為梁筱唯,這都是她每天下午放學和周六幫我補習的結果。所以她自己的功課才耽擱了,成績也下降不少。老師,我提議我們大家為梁筱唯同學這種主動幫助差生的大公無私的精神鼓掌。”說著帶頭鼓起掌來。

經董敘陽這麽一鼓動,全班同學陸續加入鼓掌隊伍,掌聲此起彼伏。梁筱唯望著身邊笑得像得到糖果的小孩子一般開心的董敘陽,心中湧起一陣感動。

她懂了。董敘陽並非是在嘩眾取寵,他才不在意成績帶來的榮譽感。他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抹去梁筱唯的失落,消除全班同學,包括班主任對她成績下滑的疑惑。他甚至不惜被嘲笑也要幫她挽回自尊。

雖然最後班主任也隻是象征性地誇獎了梁筱唯幾句,甚至仍不忘向她強調,幫助別人也要量力而為,自己的功課落下太多的話就得不償失了。她點頭應下,心裏卻像開了一朵花,花兒芬芳無比,引來無數蝴蝶,引來暖意濃濃的春天。

在梁筱唯的視覺盲區裏,許貝妮坐在座位上緊緊攥住了拳頭。從頭到尾,她都沒有鼓掌。她隻覺得憤怒。自己做了這麽多努力,隻等期中考試,一舉奪得第一名,站在最高點接受仰望,俯瞰眾人,那樣就再也不會有人懷疑她是否有能力勝任班長的職位,是否有資格成為班霸董敘陽的幹姐姐,也絕不會有人拿她與梁筱唯作比較。畢竟她在成績上甩了梁筱唯那麽遠。

可結果呢?

結果是即使她奪得第一名也毫無用處。許貝妮抬起頭望向站在梁筱唯身邊的董敘陽。

因為舞台的聚光燈始終緊隨梁筱唯,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她多狼狽,多不堪,隻要董敘陽站過去,就能夠輕易將她變成舞台的主角。

我不甘心。許貝妮緊緊咬住下唇,緊握的拳頭悶悶地捶在桌麵上。

周五下午放學後,董敘陽攔住梁筱唯,毫不客氣地拽掉她塞在耳朵裏的耳機,很是興奮地對她說,董爸爸看他成績大幅度提高特別高興,說是周六約梁筱唯一家到飯店吃飯。

“哦。”梁筱唯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不遠處的宣傳欄。

宣傳欄裏標題為“高中部年級前十名表彰公告”的紅紙上貼著十位同學的照片,而左上角的第一張就是溫明。

照片像是現照的,他穿著米色毛衣背心,內搭一件深藍色和薑黃色交織的格子襯衣,長長的劉海遮住眉毛,反將一雙自信驕傲的眼睛襯托得更為分明。

年級第一名啊,真的很了不起。梁筱唯在心中暗歎。

董敘陽不悅地咳嗽一聲,語調不滿地說:“梁同學,眼珠子快要掉出來了。”

梁筱唯尷尬地收回視線,手卻不客氣地握起拳頭捶了董敘陽肩膀一下:“叫你胡說八道。”

董敘陽撇撇嘴:“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他肯定關係不淺。說不定那天那封情書就是他寫給你的吧。”

梁筱唯頓覺哭笑不得:“什麽情書啊,你少誣陷我。”

“你別不承認了,”董敘陽突然擰起眉毛,發起怒來,“我都看到了,那天我去你家小區接你,你和溫明站在人行道上不知道在說什麽,後來他走開了, 我一過去,你就緊張地收起了一張信紙。看你當時的樣子就知道,準是情書沒錯。”

梁筱唯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實在懶得解釋,擺擺手轉身道:“隨你怎麽想,我回家了。”

董敘陽氣憤地向前兩步抓住梁筱唯的肩膀,梁筱唯讓他放開,他擺出賴皮的樣子就是不鬆手,梁筱唯一怒之下,雙手抓住董敘陽的手臂,趁他不備,當場撂了他一個過肩摔。

董敘陽躺在地上,痛得齜牙咧嘴。梁筱唯拍拍手,得意地向上托托書包,將褲兜裏的耳機塞回耳朵裏轉身離去。

董敘陽扯著嗓子衝梁筱唯得意忘形的背影嚷道:“梁筱唯你等著!”

幼稚鬼,怕你報複啊?梁筱唯撇撇嘴,想起他剛剛被摔的狼狽模樣,自己忍不住樂出了聲。

傍晚,梁筱唯抱著巧克力出去散步,自從上次發燒事件以後,梁筱唯就已徹底對小狗放下了不滿,每天傍晚的遛狗散步又成了必修課程。

走累了,梁筱唯便抱著巧克力挑了靠近竹林的石凳坐下。她回憶起董敘陽剛才氣急敗壞地指責她收到情書的模樣,不知為何,腦海裏突然閃現出同樣是那天,溫明站在路邊饒有意味地望了她手中的信一眼。而且,在那個眼神之前,他還不悅地問她“一大早魂不守舍的是怎麽回事”。想來,或許他也把許貝妮寫給她的那封信誤認為情書了吧?可即便如此,他好像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失落……

梁筱唯“呸呸呸”幾聲掐斷自己的深思。她真的弄不懂自己了,也搞不清為什麽她心裏會那麽期待溫明因為這個誤會做出反應。即使不是失落,像董敘陽那般胡亂發火也可以吧。

短信鈴聲突然響起,趴在梁筱唯腿上睡著的巧克力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梁筱唯滑開手機屏幕,嘴角不自覺地揚了起來。

是溫明的短信。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發短信給她。他問她:考試成績怎麽樣?內容雖然稀鬆平常,梁筱唯卻興奮得兩手托住巧克力的前腿,舉著它轉了個大圈。正困意濃重的巧克力眼睛都懶得睜開,隻用“嗚嗚”聲表達不滿。

梁筱唯快速回了短信。兩個人隨便閑聊了一會兒,感覺溫明心情挺好的,梁筱唯便忍不住說出了一直壓在她心裏的疑問:為什麽你要把我送給你的人參丟掉?你不把我當朋友嗎?

很久很久,久到梁筱唯對問出這個問題後悔不已時,才收到了溫明的短信。

他說:如果你是我的朋友,就該明白,我最討厭接受別人的施舍。生命中缺失的所有東西我都會靠自己的雙手獲得。如果你真的想要成為我的朋友,請忘記同情憐憫,給予我滿滿的信任。

梁筱唯抓著手機的左手緊了緊,喃喃自語道:“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