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好,輕鬆熊

1

幾天後的傍晚,董敘陽抱著秦馨藍朝著離菜市場最近的中心醫院狂跑時,腿腳不自覺地發軟。跟在他身後的秦馨汀一直不斷地抽泣,可他已顧不上去安慰。

放學後,董敘陽和秦馨汀一起去小學接了秦馨藍,像往常一樣,他們一起在菜市場附近的公交車站下了車,打算先去買菜再回家。然而,在那條必經的巷子裏,獨自在前麵跑著追一隻小燕子的秦馨藍不小心摔倒了。

董敘陽和秦馨汀幾乎同時跑過去扶她,卻發現秦馨藍閉著眼睛癱軟在了地上,緊接著鼻血就不斷地向外湧。秦馨汀嚇得當即哭了出來。董敘陽也驚住了,緩過神立刻抱起秦馨藍朝著來路狂奔。

慌慌張張跑進醫院大廳裏,董敘陽拉住一名女醫生,沉聲哀求著:“阿姨,求你幫忙看看這個孩子,她忽然暈倒了,而且鼻血怎麽也止不住。”

護士看了一眼急得滿頭大汗的董敘陽和他身後抽噎著的秦馨汀,抬手用指腹撐開秦馨藍緊閉的雙眼查看了一下,立即說道:“跟我來!”

秦馨藍被送進急診室,董敘陽癱坐在外麵的長椅上,轉頭去看秦馨汀時,發現她已經不哭了,卻無法控製地輕輕哆嗦著。猶豫了一會兒,董敘陽伸手握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為什麽會這樣?”秦馨汀茫然地問董敘陽,“是因為貧血嗎?”

董敘陽長呼一口氣,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說:“馨汀,你妹妹這種流鼻血的症狀持續多久了?之前醫生說是因為營養不良的時候你在不在場?”

秦馨汀搖搖頭:“是我爸爸帶馨藍檢查完回家後告訴我的。怎麽了?”

“我覺得……”董敘陽嚴肅地說,“你可能要有個心理準備。馨藍的狀況怎麽看都不像是單純的營養不良。有點兒……”他欲言又止,“有點兒像白血……”

“你瞎說什麽!”秦馨汀驀地站起來,衝董敘陽大聲嚷道,“馨藍是我妹妹,她有什麽問題我最清楚。”她別過頭,語氣冷了下來,“你走吧,今天謝謝你。”

董敘陽還想說什麽,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中年男人朝著他們所在的地方狂奔而來。遠遠看去,那個人的麵孔很是眼熟,待男人跑到他們跟前,董敘陽猛地站起身,驚得睜大了眼睛。

男人並沒有注意董敘陽,隻是喘息著問秦馨汀:“你妹妹呢?你妹妹怎麽樣了?”

看到爸爸,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秦馨汀再次痛哭起來:“馨藍被推進急診室有一會兒了,醫生還沒出來。爸爸,你怎麽才來啊!”

秦爸爸抬手輕輕拍了拍秦馨汀的背,柔聲安撫她:“別怕!沒事的!”

“秦伯?”董敘陽睜大了眼睛,努力抑製著狂喜的心情。他怎麽也沒想到,秦馨汀和秦馨藍居然是秦伯的女兒,他更加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遇到從前總是對自己關愛有加的秦伯。

秦爸爸震驚地望著眼前的少年,臉上閃過一絲驚慌,隨後他緊緊皺起眉頭,冷冷地說:“我不認識你!”

董敘陽尷尬地笑笑,來到星城之後,他換了發型,人也比之前更瘦了些,或許的確是不太容易被認出來,所以他耐心地衝男人解釋道:“秦伯,我是敘陽。你忘了嗎?之前你在我家做司機,你常去接梁筱唯來家裏給我補習,那時候……”

“你走吧!”秦爸爸惱怒地推了推麵前的董敘陽,“我說了我不認識你,也不想看到你。”

毫無防備的董敘陽被推得踉蹌了好幾步才站定,他不解地問:“為什麽?秦伯你……你看到我不覺得高興嗎?”他指著自己不斷強調:“我是敘陽啊,董敘陽!”

“說了讓你走聽不見是不是?”秦爸爸高聲嚷道,醫院大廳裏候診的人都朝這邊看了過來。

司機?梁筱唯?一旁雲裏霧裏的秦馨汀拉了拉爸爸的衣角,試圖製止他突然的盛怒。

望著一臉仇視的秦伯,董敘陽也覺得滿心不爽,即便他不想見到自己,態度也不用這麽惡劣吧?本來還想辯解什麽,但想到急診室裏的秦馨藍……就當秦伯是因為女兒生病而情緒不穩定吧,等馨藍病好了他再來找他問個明白。這樣想著,董敘陽沒有說話,轉身快步走出醫院大廳。

2

從醫院出來,夜幕已經降臨,董敘陽脫下校服外套,讓涼涼的秋風吹幹身上被汗濕的T恤,隨後掏出手機給等在家裏的媽媽打了個電話,讓她不要擔心。掛電話之前,董敘陽猶豫了下,還是決定先不把遇到秦伯的事情告訴媽媽。畢竟,他還沒弄明白秦伯到底為何突然對自己那麽不友好。

“要是肚子餓就先在外麵買點兒東西墊一墊。”掛電話之前,媽媽囑咐道。董敘陽應了一聲,忽然想到秦馨汀也沒有吃晚飯。

盡管秦伯不歡迎自己,董敘陽還是從附近的小飯館裏打包了兩份飯菜重新返回了醫院。在急診室門口沒有看到秦伯和秦馨汀,這反倒讓董敘陽鬆了口氣,因為這至少表示秦馨藍度過了危險期,被送進了普通病房。

董敘陽本想向前台的護士打聽秦馨藍住的病房,可是剛走到樓道拐角處時,便恰好看到秦馨汀拽著秦伯從旁邊一間病房裏走了出來。董敘陽下意識地躲到牆後,接著就聽到秦馨汀激動地說:“爸,馨藍不是營養不良吧?她到底得了什麽病?你能不能別再騙我了?”

秦伯不耐煩地擺擺手:“就是貧血,嚴重貧血。小孩子別管那麽多。”

“我不是小孩子!馨藍幾乎是我帶大的,我有資格知道她到底怎麽了!”秦馨汀的聲調揚了起來,這還是董敘陽第一次見她用這麽強勢的語氣說話。

“說了不用你管!還有,你們班那個董敘陽,以後離他遠點兒,別和他做朋友!”秦伯生氣地說完,轉身朝病房走去。躲在牆角的董敘陽聽到這句話恨不能衝上去質問秦伯為什麽對自己抱有這麽大的敵意。然而下一秒鍾,秦馨汀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到底為什麽?爸爸,你之前不是說你和雇自己當司機的那家人相處得很好嗎?雖然對於董敘陽就是那家的兒子我也感到很驚訝,可是爸爸,我真的不懂,你為什麽對他態度這麽差?馨藍暈倒,是董敘陽將她一路抱到醫院的,爸爸你……”

“董敘陽的爸爸因為貪汙進監獄了你知道嗎?”秦伯答非所問。這句話讓不遠處的董敘陽也跟著心中一沉。

果然,秦馨汀明顯愣了一下。當初爸爸突然回到星城,給媽媽的解釋是,從前的雇主出了些事,所以不需要司機了。媽媽生性沉默,也沒有多問。所以,秦馨汀怎麽也沒想到……好半晌,她才搖頭:“我不知道,我隻聽說他爸前段時間生病癱瘓了。”

“嗬!”秦伯冷笑,“是嗎?也算是應驗了惡有惡報那句話吧。”

“爸!”秦馨汀覺得此刻的爸爸像個陌生人,她從未見過的刻薄又冷漠的陌生人。她努力尋找措辭,想改變爸爸對董敘陽的態度,“即使他爸爸貪汙,這跟我能不能和他交朋友根本沒有關係啊。而且,不管他爸爸多麽惡劣,董敘陽真的是個很善良熱心的男生。”

秦伯倚到一旁的牆壁上,長歎了一口氣,語調也緩和了下來:“好吧,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但你得答應爸爸,以後真的和董敘陽斷絕來往。”

秦馨汀鄭重地點點頭。秦伯低沉的聲音慢慢飄向董敘陽所在的地方。

二十分鍾後,董敘陽拎著已經涼透了的飯菜緩緩地走出了醫院。街燈已經亮起,他走得很慢,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刻,仿佛成了一副空殼。他後悔又折返回醫院的決定,假設沒有回來,他就不會聽到秦伯告訴秦馨汀的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去年冬天,秦馨藍被確診為白血病。那時候剛好出現了配型相符的骨髓,如果及時化療接受骨髓移植,秦馨藍康複的概率非常大。可是因為醫藥費用太高,無法湊出相應費用的秦伯最終決定找董爸爸借錢。他以為董爸爸一定會借錢給他,畢竟他忠心耿耿跟隨他多年,是他十分信任的得力助手。但是沒有。董爸爸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並且冷酷地說那是秦伯的家事,作為一個男人,他應該自己對家庭負責。就這樣秦伯眼睜睜失去了挽救女兒最好的機會。

說完這一切之後,秦伯悲憤地對秦馨汀說:“看看你妹妹,她現在病情惡化都是董敘陽的爸爸造成的!所以,你覺得你和董敘陽還能成為朋友嗎?”

秦馨汀埋下頭,久久不知如何回答。

回過神後,董敘陽隻能苦笑。本以為來到星城之後,一切都會重新開始,結果沒過多久爸爸突然癱瘓了。再次被擊潰的他好不容易咬緊牙關站了起來,結果還沒站穩,現實又當頭一棒將他打回了原點。他再次失去了朋友,失去了支撐,失去了希望。

董敘陽將手中的飯盒丟進街邊的垃圾箱,然後蹲在路旁看著人來人往。他想:他們是否也像自己這樣,屢遭挫折?他們都是如何應對人生中的每次重擊的?如果注定要一次次被打趴在地,他不再掙紮,不再費盡力氣爬起來了好嗎?

3

“為什麽?爸爸,為什麽當初你不願意幫助秦伯?”

晚上,媽媽去另一個房間休息之後,董敘陽坐在爸爸床邊,低聲問道。可回應他的隻有爸爸熟睡中均勻的呼吸聲。董敘陽不過是在自說自話。

“如果你幫助了秦伯,秦馨藍說不定已經痊愈。”董敘陽努力克製著悲憤的情緒,唯恐驚醒睡在隔壁的媽媽。他眼眶一熱,“為什麽一定要把我生活中所有珍惜的朋友都搶走?我已經失去了梁筱唯,還不夠嗎?”

董敘陽仰起頭,深深呼了一口氣,努力平複著悲傷,他不想流淚,他絕不再流淚了。吸吸鼻子,他站起身,大步走出房間。

躺在**的董爸爸睜開眼睛,望著兒子悲傷憤怒的背影,嘴唇動了動,終是什麽都沒能說出來。

第二天,董敘陽早早就來到學校,他很想知道秦馨藍的病情怎麽樣了。可直到早自習課的鈴聲敲響,秦馨汀的座位還是空的。趁講台上的班主任不注意,董敘陽用書擋住臉,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薑河,問:“秦馨汀是請假了嗎?”

薑河搖搖頭,隨即又說:“可能遲到了吧。”

剛說完,就聽到清脆的打報告聲傳來。滿麵倦容、眼睛紅腫的秦馨汀出現在了教室門口。俏麗的卷發淩亂地黏在她被汗浸濕的額頭上,寬寬的書包肩帶滑落到了手肘,她氣喘籲籲地說:“對不起老師,我妹妹生病了,她有點兒黏我,所以我來晚了。”

秦馨汀一向是聽話的學生,班主任沒有多說什麽,擺手讓她進來。踏著輕快的步子走向座位的秦馨汀一抬頭就對上了董敘陽的視線。他蹙眉定定地望著她,眼神複雜,像是有許多話想說。秦馨汀心裏“咯噔”一下,慌亂地低下了頭。看來昨天爸爸說出一切之後,突然消失在樓道拐角的熟悉身影是董敘陽沒錯。所以,關於他爸爸拒絕救助馨藍的事情,他全部都知道了嗎?

雖然知道,向別人求助,即使被拒絕也不應該心懷憤恨,但是一想到躺在病**呼吸微弱的馨藍,秦馨汀就覺得怒火中燒。既然有經濟能力,為什麽不救救馨藍?她還那麽小,董敘陽的爸爸怎麽能那麽無情呢?因此,她抬起了頭,毫不示弱地回望著董敘陽,眼神中帶著挑釁和顯而易見的憤怒。直到董敘陽心虛地垂下了頭,她才收回目光,坐到座位上。秦馨汀咬緊下唇,她想,自己應該成功讓董敘陽感覺到怒氣和恨意了吧?可是,為什麽一點兒都不痛快,反而覺得很難過呢?

早自習課剛結束,程深雪就匆忙跑到秦馨汀座位前,關切地問:“馨藍沒事吧?”

董敘陽豎起耳朵聽著,想從秦馨汀口中聽到關於馨藍的消息,現在,馨藍的病重一分,他心裏的負擔就重一分。

“情況不太好。”秦馨汀的聲音哽咽了,“可能要接受化療。”

程深雪驚叫一聲。薑河也起身走了過去,難以置信地問:“化療?難道是白血病?”

秦馨汀吸吸鼻子,點頭。

董敘陽蹙緊眉頭。他想起第一次見到秦馨汀時,她快樂得像隻小燕子。也想起,馨藍展開雙臂抱住他的腿,甜甜地叫他“苦瓜哥哥”的模樣。而剝奪掉她們的健康和快樂的人,居然又是自己的爸爸。

董敘陽忍不住重重捶了一下課桌,沉悶的聲響引得程深雪和薑河一同朝他看了過來。太壓抑了!董敘陽站起身,想出去透透氣。

“下午放學後我們一起去醫院看看馨藍吧!”程深雪小聲向薑河提議。

“好!”薑河言簡意賅地回答,隨即拽住剛好走到他們身邊的董敘陽,“放學一起去醫院吧?”

“我有事!”

“他有事!”

董敘陽和秦馨汀幾乎齊聲說道。薑河和程深雪對看了一眼,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

“你有事?”薑河向董敘陽確認。

董敘陽低頭看了一眼別過頭的秦馨汀,心頭有一絲酸澀,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對!我有事!”接著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教室。

4

“你從醫院出來了嗎?”傍晚,董敘陽站在醫院門口,給薑河打電話。

“還沒,怎麽了?”薑河不解地問,“你有事?”

“找個理由出來吧,我在醫院門口等你。”說完董敘陽又囑咐道,“別告訴秦馨汀是我打的電話。”

“好!”薑河沒再多問。

五分鍾後,薑河從醫院大廳裏跑了出來:“來都來了,怎麽不進去看看?”

董敘陽苦笑:“別問了,有些事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你著急回家嗎?不著急的話一起吃個飯吧?”

看董敘陽一臉心事,薑河點頭:“去哪兒吃?”

“哪兒都行。”董敘陽心不在焉地回答,“就近找個飯館吧。”

薑河沒再說什麽,沉默地跟在董敘陽身後,兩個人走進一家距醫院不遠的很不起眼的小飯館。飯館裏人不多,董敘陽和薑河坐在了靠近門的角落那桌。兩個人看著菜單點了三個家常菜。服務員轉身去廚房下單,他們相對坐著,反倒一時都不知道要說什麽。

沉默了許久,薑河首先繃不住了:“你到底怎麽了?奇奇怪怪的。”

“你知道去哪裏買那種卡通布偶的服裝嗎?就是常常在遊樂場見到的,別人扮演的卡通人物。”

薑河想了想:“道具城應該有賣吧。”

董敘陽點點頭,又問:“那你知道道具城在哪兒嗎?”

“知道,離這兒不算太遠。打車也就半個小時吧。”

“那……”董敘陽頓了頓,臉上顯出一絲難為情,“你能借我點兒錢嗎?我盡快還你。”

薑河沒有絲毫猶豫,掏出錢包遞給董敘陽:“需要多少你自己拿吧,不夠的話我再去取。”

董敘陽從錢包夾層裏掏出幾張紙鈔,臉頰微泛紅:“我盡快還你。”

“隨你,我不急。”薑河淡淡地說。

吃過飯,董敘陽搶著結了賬,兩個人一起走出飯館,董敘陽回頭對薑河說:“明天,你還得幫我一個忙。”

第二天傍晚,董敘陽扛著從道具城買回來的輕鬆熊布偶服出現在了醫院門口。薑河發來短信,說已經按照他說的,讓秦馨汀先回家了,打著“讓她給秦馨藍做飯送過來”的幌子,為董敘陽騰出可以去見秦馨藍的空當。

董敘陽之前就猜到,即使秦馨藍住院,秦伯應該也沒辦法辭職,畢竟醫藥費是筆不小的支出,他不能斷了經濟來源。所以能在醫院照顧馨藍的應該是她們的媽媽。秦媽媽沒有見過董敘陽,所以不會知道他和秦伯的關係,對他當然也不會排斥。經過薑河的旁敲側擊,得出的答案果然是這樣。

醫院食堂的飯菜比較單一,董敘陽猜小孩子應該會挑食,才讓薑河提議讓秦馨汀回家為秦馨藍準備可口的晚飯,他和程深雪留下來幫著秦媽媽照顧秦馨藍。的確,秦馨汀聽了之後非常開心地答應了,並且對薑河和程深雪肯幫常年臥床、體質虛弱的媽媽照顧妹妹一再感謝。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董敘陽進入醫院之前,給薑河回了短信,隻有兩個字:謝謝。

薑河很快又發來一條:沒事,你能信得過我,我挺開心的。

短短一句話,讓董敘陽心裏頓時漾滿了暖意。

董敘陽扛著布偶服去到醫院的洗手間。不一會兒,扮成可愛呆萌的輕鬆熊的董敘陽走出了洗手間,從身旁經過的人都向他投來驚訝和欣喜的眼神。董敘陽有點兒扭捏,但隨即又想,這有什麽,別人又不知道裏麵的人是他。繼而變得坦然多了,碰到有人跟他招手,他也點頭揮手。想到秦馨藍見到自己一定驚喜得不得了,董敘陽不禁加快了腳步。

走到秦馨藍所住的病房門口,董敘陽深呼一口氣,推開了門。

5

秦馨藍所住的病房共有三張床鋪,但隻有她一個病人。她躺在靠窗的那張病**,瞪著一雙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前方,臉色蒼白,完全沒了之前屬於小孩子的神采飛揚。秦媽媽坐在病床邊,悲傷地撫摸她的頭發。右邊靠床的矮櫃上放著一杯水和一些藥片。

董敘陽站在門口,歪著腦袋衝秦馨藍招手,她認真地打量著他,表情淡漠得令董敘陽一陣心疼。病魔有多可怕,他已經在自己父親身上感受到了,而如今,他再次體會到了這種無助和悲痛。

看到“輕鬆熊”,程深雪欣喜地跑過來,問他是誰,為什麽會到醫院裏來,董敘陽不敢出聲,唯恐程深雪認出自己的聲音,如果她把自己假扮卡通人來病房探視秦馨藍的事情告訴秦馨汀,那他的計劃就沒辦法繼續下去了。

正為難著,不遠處的薑河突然走到董敘陽旁邊,說:“是我請來的,想讓馨藍開心一下。阿姨,請您先不要將這件事告訴馨汀,我怕她知道後有負擔。”

“謝謝你們這麽關心馨汀和馨藍。”秦媽媽點點頭,或許是因為虛弱消瘦,她給人一種平和文靜的氣質。

“沒什麽。”薑河的語氣依舊淡淡的,卻莫名令人安心。說完他轉頭柔聲問秦馨藍:“馨藍想不想和輕鬆熊單獨相處一會兒呢?”

秦馨藍點點頭。

程深雪便順勢走上前扶住秦媽媽:“阿姨,咱們出去坐會兒吧,讓輕鬆熊勸馨藍吃藥。”說著望了一眼董敘陽,眼神似是在說“拜托了”!

房門被帶上後,董敘陽緩緩走到秦馨藍身邊。

“你不會說話嗎?”秦馨藍轉頭望著他,聲音沙啞,似是哭過很多次。

董敘陽點點頭。

秦馨藍掙紮著坐起來,董敘陽在她背後墊好枕頭,她仰著蒼白的小臉,對他說:“爸爸、媽媽、姐姐還有姐姐的朋友們都讓我吃藥,他們都說吃了就不會難受了,可是我吃了……”她掰著手指數,“一,二,三,四……五次了,為什麽還是很難受?他們都騙我。”秦馨藍生氣地蹙眉並噘起了嘴巴。

董敘陽局促地站在她麵前,不知道該怎麽辦。

秦馨藍呆坐了一會兒,突然氣惱地將水杯推到地上,哭了起來。因為抽噎,說話也變得斷斷續續:“昨晚,我半夜醒過來,發現姐姐坐在我床邊掉眼淚。我不想讓姐姐哭。我不想躺在這裏。我想回學校,我還要和小朋友們一起做遊戲……”

董敘陽忍著眼淚輕拍她窄小柔軟的脊背,她一直不停地啜泣。思考了片刻,董敘陽走到病床對麵靠牆的地方站定,然後輕輕搖晃起來,他先是將手舉到頭頂,小幅度地左右扭動。成功吸引秦馨藍的注意力之後,為了使她開心。便雙手叉腰,跳起了電視劇裏曾出現過的《三隻小熊》的舞蹈,秦馨藍終於破涕為笑。

董敘陽用上了自己從小到大所能記得的所有舞蹈動作,跳得十分賣力,盡管姿勢並不優美,卻因得輕鬆熊的外罩而顯得可愛呆萌。

秦馨藍拍著手為他打節拍,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夏天雖已過去,氣溫並不算低,悶在厚重的卡通服裏的董敘陽早已汗流浹背,氣喘籲籲。可是他仍努力堅持,因為他想看到秦馨藍笑,她純真可愛的笑容仿佛有種魔力,讓他對這個世界的憤恨和失望一點點消融,重新燃起對生活的希望。

不知跳了多久,汗水流進眼睛裏,董敘陽感覺眼睛一陣刺痛,視線突然就模糊了起來。

光線昏暗的白色房間裏,呈現的仿佛是另一個時空:坐在籃球看台上的梁筱唯,紮著馬尾辮,穿著米黃色襯衫的梁筱唯,仿佛就在觸手可及的位置;畫麵一轉,又變成了去年的除夕夜,他向所有人告別,決絕地隔斷了和過去的一切連接。暗暗發誓,即便現在離開得狼狽不堪,將來也一定要光芒閃耀地回來。可是現在呢?

他變成了青春這個絢麗舞台上的跳梁小醜,卻很坦然。如果能給珍視的人帶去快樂,丟掉自尊和驕傲,又算得了什麽。心髒跳得如擂鼓一般,氣息已經不夠用,一陣陣眩暈襲來,他仍在堅持。直到腿腳不聽使喚,董敘陽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

“熊熊,你怎麽了?”秦馨藍關切地問,“你是不是累了?”

董敘陽點頭。秦馨藍起身下床,然後張開短短的手臂抱住了他:“以前我覺得累了,姐姐就會抱住我,我就會覺得很溫暖。”

董敘陽反手將瘦小的秦馨藍圈進了懷裏。整個世界都暗了下來,卻獨留一束微弱的霞光籠罩在“輕鬆熊”和他懷裏的小女孩兒身上。

“我會好好吃藥打針的。”秦馨藍主動說,而後充滿期待地問,“熊熊還會來看我嗎?”

董敘陽將她圈得更緊了些,用力點了點頭。

“熊熊跟苦瓜哥哥一樣,是馨藍最喜歡的人。”秦馨藍笑得天真無邪,病號服對她來說過於寬大了,袖子和褲管卷了很多層,俏麗的羊角辮一晃一晃。

董敘陽的眼眶又熱了起來。他想:馨藍能不能接受化療後頭發掉光的自己呢?敲門聲打斷了董敘陽的思緒,薑河探身進來,說:“馨藍,你姐姐打來電話說快到醫院了,讓你乖乖等她一會兒。”

“好!”坐在輕鬆熊懷裏的馨藍高興地應了一聲。薑河暗暗向董敘陽遞了個眼色,他了然地將秦馨藍抱回**,揮著手退出了病房。因為已經說好明天還會再來,秦馨藍並沒有因為輕鬆熊的離開而哭鬧,反倒很開心地和他揮手道別。

董敘陽走出病房,腳步不由得發虛,他強做無恙地走出薑河他們的視線,轉進步行梯,便立刻癱坐在了地上。他摘掉頭套,試圖用手背擦掉臉上的汗珠,下一秒鍾,一隻纖細的手握著一包麵巾紙伸到眼下。

屬於程深雪弱弱的聲音傳來:“我看你步子不穩,就有點兒擔心,特意跟過來看看……沒想到……是你。”

董敘陽輕歎一口氣,居然還是暴露了。他剛想囑咐,程深雪就主動說:“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但你放心,我會保密的。”說完便轉身離去。

董敘陽的嘴角慢慢凝起一抹笑容。命運待他還是不錯的,起碼讓他交到了很多很棒的朋友。

6

董敘陽扛著輕鬆熊布偶服走進媽媽工作過的花格花店,那裏距秦馨藍所住的醫院隻隔一條街,布偶服放在這裏比較方便。花店的老板娘是位和媽媽差不多年紀的阿姨,人很善良熱心。之前董敘陽常來這裏幫媽媽外出送花,她也從不會不高興。

“咦?陽陽,你怎麽來了?”濃鬱的花香彌漫在布置典雅的溫暖小屋裏,吧台後麵正清點賬目的胖胖的中年女人抬起頭,眉開眼笑地問,“那隻‘熊’不會是送給我的禮物吧?”

董敘陽笑笑:“林姨,要我表演《三隻小熊》給你看嗎?”

“你得了吧!”林姨放下賬簿,笑眯眯地望著他,“像你這樣手長腳長的男生,跳起舞來都不協調!我兒子就這樣。說吧,來我這裏有什麽事?”

被看穿的董敘陽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把輕鬆熊布偶服放在門後麵的矮櫃上:“林姨,我能不能把這個放你這裏?我每天下午放學要用一會兒,大概就現在這個點兒再送過來……方便嗎?”

林姨揚揚眉:“那有什麽不方便的!你這孩子這麽客氣幹什麽?就放那兒吧!”說著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又問:“都這個點兒了,你是不是還沒吃飯?餓不餓?我這裏還有些零食……”

“不用了林姨,我媽還等我回家吃飯呢!”董敘陽指指門外,“那我走了林姨,你也早點兒下班。謝謝林姨。”

“就走啊?”林姨從吧台後麵走出來,關切地說,“現在你爸這個樣子,可苦了你媽媽了。阿姨知道,你有孝心,可也別因為出去兼職耽誤了學習。”

看來林姨是誤以為他在做扮演卡通人的兼職了。董敘陽沒有反駁,微笑著打開店門:“嗯!我記住了!”

“我怎麽瞧著你這家夥又瘦了!”林姨一直將董敘陽送出門外,拍了拍他的肩膀,囑咐道,“吃飯別省錢,正長身體的時候呢!”

董敘陽點頭,倒退著擺擺手:“那我走了林姨。”林姨一直站在門口微笑著目送他,董敘陽忽然想到,自己的確是可以利用休息時間做一份兼職的。這樣不僅可以貼補家用,也許還能為秦馨藍的醫藥費盡一份微薄之力。於是他頓住腳步,朗聲詢問不遠處的林姨:“林姨,空閑時間我可以來花店打工嗎?”

林姨愣了一下,隨即笑著回應:“有你這個帥哥幫我送花,我的生意肯定好得不得了。你明天上午放學早點兒來,我等你吃午飯。”

董敘陽開心地使勁點了點頭。其實剛來星城不久的時候,每當看到媽媽為了生計奔忙的疲憊模樣,他都會深深懷疑,自己任性地讓媽媽選擇拋棄了親戚們的救助,隻身來到這裏,是否正確。可是時間久了,他越加肯定,自己是對的。雖然現在的他,好似身處在一片黑色的陰影中,但是,陰影之外,全是溫暖燦爛的陽光。他感到很滿足了。

星城是一座節奏非常緩慢的城市,雖不算繁華,卻處處可見精致的生活細節。薰衣草當然不是董敘陽熱愛這裏的原因。他對這裏的熱愛,源自街道兩邊排列密集的銀杏樹,和與綠樹相稱的、隔一段距離就能遇到的紅色電話亭。

霓虹燈下,站在電話亭裏,倚著格子窗打電話的形形色色的人,在黑夜裏傳遞著“思念”的信號。一座充滿思念的城市,當然是溫情動人的。

董敘陽不由自主地走進一間空著的電話亭,拿起聽筒,投入硬幣,按下那串心中爛熟的數字。幾秒鍾後,電話通了。

嘟……啪嗒。像往常一樣,剛響了一聲,他就掛斷了電話。沉沉夜色中,董敘陽長歎了一口氣,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7

因為在花店兼職和扮演“輕鬆熊”,董敘陽每天的時間被填的滿滿當當。高強度的體力消耗讓他很是吃不消,但他因為迫切想賺到錢和彌補爸爸對秦馨藍造成的傷害,一直咬牙堅持著。

一周後的下午,第二節課是體育課,秋日的午後,溫度十分適宜。一向喜歡讓大家自由活動的體育老師,突然決定帶領全班同學繞著操場慢跑兩圈。

周長400米的操場,跑起來並不輕鬆。尤其是平時不愛運動的女生們更是叫苦不迭。可是體育老師跟在隊伍一側領跑,大家都不敢偷懶。就在這時,排在隊伍最後的董敘陽突然氣喘籲籲地說:“老師,我實在……跑不動了!”他彎著腰,兩隻手臂支住膝蓋,埋著頭急促地喘息著。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董敘陽在耍小聰明,體育老師走到他身邊,剛想嗬斥兩句,卻被董敘陽的臉色嚇了一跳。一向活力四射的男生,此刻臉色慘白,汗珠順著臉頰流淌,虛弱得仿佛隨時可能暈倒。

體育老師愣了一下,隨即指了指一旁的草坪:“你去那裏坐會兒吧,實在不舒服就去醫務室。”

“謝謝老師!”董敘陽禮貌地點點頭,接著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隊伍。昨天傍晚,扛著布偶服往醫院趕的時候,董敘陽不小心踩到了一塊石塊,腳扭了一下。當時他也沒怎麽放在心上,沒想到今天居然疼痛難忍。剛剛,他真的是咬著牙強撐著跑完了前麵一圈,要不是實在疼得扛不住了,他肯定不會向老師打報告的,一個男生看起來那麽嬌弱,太丟人了!

邊走邊心裏懊惱的董敘陽並不知道,他的身後有三雙帶著不同情緒的眼睛同時望著他的背影。程深雪咬著下唇,心想:他一定是為了給馨藍跳舞累壞了。薑河則暗暗在心裏咒罵:笨蛋!一旁的秦馨汀蹙起眉頭,努力壓製住心頭的擔心和疑惑,跟自己說:他怎麽樣都跟我沒有關係。繼而冷冷地別過了頭。

晚上,秦馨汀照例一放學先去醫院看望妹妹,然後急忙趕回家為她準備晚餐。隻不過,即便她每天絞盡腦汁,盡力將飯菜做得既好看又可口,秦馨藍還是隻吃一點點。她已經瘦了整整一圈。

要不是這段時間程深雪和薑河常常在身邊陪伴並幫忙照顧妹妹,秦馨汀覺得自己恐怕會每天以淚洗麵。曾經的小太陽,最近就像能量燃盡了一樣全身充滿疲憊。一想到這些,秦馨汀就對程深雪和薑河充滿感激。當然,她也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相比之下顯得那麽冷漠的董敘陽。虧得妹妹還那麽喜歡他,他居然一次都沒有來醫院探視過。

“真不愧是那個人的兒子啊。”秦馨汀暗暗咕噥,“和他爸爸一樣冷酷無情。”

秦馨汀剛走出醫院大廳,程深雪就追了出來。她扯住秦馨汀的胳膊,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了半天,隻憋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其實,董敘陽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他是哪樣?”秦馨汀下意識地反問。

然而程深雪卻像被什麽東西噎住了一樣,慌張地擺著手:“沒什麽,你快走吧。”說著把秦馨汀推出了醫院大廳。

直到坐上公交車,秦馨汀才發現自己失魂落魄的竟然將家裏的鑰匙落在了醫院。隻好在下一站下車,又坐車返回醫院。這樣折騰一個來回,天都快黑了,想到妹妹可能很晚才能吃到晚飯,秦馨汀心裏懊惱得不得了。

為了節省時間,秦馨汀沒有進入大廳,而是小跑著繞到妹妹所在的位於一樓的病房的窗邊,想喊程深雪把鑰匙丟給她。然而,她伸出的手還沒有觸碰到窗戶上的玻璃,就被房間裏正在上演的那一幕驚呆了。

一隻“輕鬆熊”正站在牆邊,奮力起舞,舞姿滑稽可笑,病**的秦馨汀樂不可支地拍著手,笑得兩個羊角辮一顫一顫的。之前的一個晚上,妹妹便告訴過她有隻大熊熊每天傍晚都會來給她跳舞,陪她玩。當時她根本沒有當真,以為是妹妹誤將做的夢當成了現實中發生的事。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那隻熊跳得特別起勁,可是隻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的左腳似乎有些問題,跳起舞來明顯不是很協調。

到底是誰不辭辛苦、費盡心思裝扮成輕鬆熊來逗馨藍開心?秦馨汀心裏微暖的同時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所以,她一直在窗下待到輕鬆熊離開病房,自己則隱在月季花枝後麵,目不轉睛地盯著醫院大廳的出口。

夕陽西下,天色昏暗。可當挺拔高瘦的少年扛著輕鬆熊布偶服一瘸一拐、步伐緩慢地走出醫院大廳時,盡管輪廓已經有些模糊,秦馨汀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董敘陽……”秦馨汀喃喃道,下一秒鍾,眼淚便悄無聲息地湧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