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能說的秘密

1

晚風清涼,空中不斷聚攏的烏雲似是正在醞釀一場大雨。一處布置雅致的花店門邊從上至下依次探出三顆腦袋。

“是不是薑河神經過敏啊?根本沒看到什麽奇怪的人跟蹤他嘛。”秦馨汀彎腰扒著牆壁,小聲說。

董敘陽也不解地蹙起眉頭,薑河不像是會撒謊的人,而且撒這種謊對他半點兒好處都沒有。可這已經是他們暗中跟在他身後觀察的第五天了,仍沒見到他描述的那個可疑的跟蹤者。想到這兒,董敘陽低頭問蹲在秦馨汀身前的程深雪:“你和薑河不是小學同學嗎?他是不是有什麽死對頭?”

“我………我不知道。”程深雪結結巴巴地說,“應該……應該沒有吧?他人很好的。”

望著一臉慌亂的程深雪,秦馨汀忍不住打趣她:“程深雪,都認識這麽久了,你跟苦瓜說話怎麽還是會臉紅呀?”

程深雪的臉更紅了,她猛地起身,指指前方,說:“我還有事……先走了!”說完竟以百米衝刺般的速度溜走了。

秦馨汀和董敘陽張口結舌地望著程深雪嬌小的身影越過前方的薑河,迅速消失在轉角,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心想體育課上怎麽從來沒見她跑這麽快過。

薑河轉身跑了過來,不解地問道:“程深雪怎麽了?”

董敘陽朝秦馨汀努努嘴:“她幹的好事。”

秦馨汀沒搭理他,看看手表:“哎呀,我忘了今天要接妹妹放學了。”之前一周,跑出租車的爸爸輪到白天班,所以下班的時候剛好接秦馨藍放學,可今天爸爸又換回夜班了。本來中學就比小學放學時間晚,現在又耽擱了這麽久,一想到妹妹已經在學校等了自己三個多小時,秦馨汀就急得跳腳。

“我先走啦,再見!”沒等董敘陽和薑河反應過來,秦馨汀便背起書包腳步飛快地跑開了,一頭長發隨風起舞,肩上的書包帶滑到了兩邊手肘,整個人以恨不能飛起來的架勢狂奔著。

本想囑咐她“慢點兒,小心車”,她卻轉眼已經跑得沒影了,董敘陽忍不住笑道:“別看這家夥平時不怎麽靠譜,一提到她妹妹就跟變了個人一樣。”

薑河沒有說話,定睛看著董敘陽。一直看到董敘陽汗毛都豎起來了,不解地問他:“你盯著我幹嗎?”

“哦,原來你沒麵癱。”薑河輕描淡寫地說,“我以為你從老家回來之後跟我一樣變成麵癱了。”

董敘陽一臉誇張的難以置信:“你這個傲嬌王子居然承認自己是麵癱?”

薑河又盯著董敘陽看了半天,好像在研究著什麽,然後輕輕扯起嘴角,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麵癱’用在我身上隻是個中性形容詞。”

董敘陽擺擺手,不願再跟他胡扯,邊向前走邊說:“你也別太沒安全感,雖然你家是比較有錢,但也不至於遭到跟蹤吧?這世上有錢人多了去了。想當年……”董敘陽本想說,想當年我家很有錢的時候,也沒見誰跟蹤過我啊,但轉念間又覺得不合適,便默默轉移了話題:“總之,我覺得真的有可能是你神經過敏了……”

“董敘陽。”薑河突然在他背後開口,“當我是朋友的話,以後有困難就直說。”又走到他身邊,語氣無比堅定:“向朋友求助,並不丟人。”

這段話其實在薑河心裏憋了好久。雖然他通常並不屑於與人交朋友,但董敘陽不同。

董敘陽有秘密,就像自己一樣。薑河的直覺告訴他:他們是同類。

然而話說出口,再看著董敘陽怔住的模樣,薑河反倒變得難為情起來:“我走了,有事給我打電話。”

2

吃過晚飯,董敘陽回到臥室看書。初秋的夜雨輕輕敲響玻璃窗,暖黃燈光籠罩住書桌前少年孤單的身影。片刻後,他合上書,抬起頭凝望窗外由雨水和霓虹折射出的光彩流離的世界,心緒再度被往事擾亂了。

你那裏下雨了嗎?

你過得好不好?

你有沒有想起過我?

你是不是……已經忘了我?

“梁筱唯。”輕聲喊出這個名字,董敘陽垂下眼簾,現在,連這個名字也已經令他感到陌生了。想必對於梁筱唯來說也一樣,不隻是他這個人,連同他的一切都已經被打包放進了記憶最深處的儲藏室。經年累月,積滿灰塵。

他們會漸漸成為彼此世界裏無關緊要的角色,這樣的結局真是想一想就令人沮喪。

“陽陽,你這會兒有事兒嗎,過來幫我一把。”媽媽的聲音從客廳裏傳來,董敘陽回過神,起身走出臥室。

媽媽正在幫爸爸做全身按摩,這是每天都要進行的環節,以防長時間不活動造成肌肉萎縮。

“今天我有點兒不舒服,你能幫爸爸按摩一會兒嗎?”媽媽抬起臉,微笑著對董敘陽說。

董敘陽嚇了一跳:“媽,你的臉怎麽這麽白?是不是貧血?”

媽媽擺擺手:“哪有那麽嬌貴,可能今天十字繡繡太久了,現在有點兒頭暈。”

輕歎了口氣,董敘陽沒再說什麽,開始全神貫注幫爸爸按摩右腿。曾經威嚴魁梧的男人如今變得虛弱又順從,衰老悄悄降臨在他已經毫無知覺的四肢上,盡管媽媽每天都花費大量時間幫他按摩,可是,手中的觸感仍令董敘陽深感無措。

他的骨骼變得仿佛孩童般柔軟脆弱,每按一下,董敘陽都需要極力忍住眼淚,因為他越加確信,爸爸永遠也不可能再站起來了。

按摩完站起身,董敘陽剛想回房,忽然聽到爸爸喊自己。這是自生病後,他第一次認出自己。

“陽陽……”他口齒不清地說,“爸爸……爸爸對不起你。”

董敘陽背過身去,肩膀微微顫了一下,端起放在地上的水盆,哽咽著說:“我出去倒水。”繼而快速跨出了房門,他不想再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眼淚,即便是自己的爸爸,他不願意變成懦夫。

雨越下越大了,董敘陽站在窗邊吹了一會兒冷風,終於平複了心中悲傷的情緒。轉過身時,手機響了。

是秦馨汀打來的。她在電話那頭一邊哆嗦一邊痛哭:“幫幫我,董敘陽,幫幫我!”

董敘陽蹙緊眉頭,忙問:“怎麽了?你別著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妹妹……”電話那頭秦馨汀號啕大哭起來,“我妹妹不見了!”

3

撐著傘出了家門,董敘陽一邊朝公交車站小跑,一邊分別給程深雪和薑河打了電話,讓他們幫秦馨汀一起找妹妹。令人欣慰的是,程深雪和薑河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董敘陽隨即將之前拍的一張秦馨藍的照片用微信發給了他們。

雖說在董敘陽的印象裏星城一直安寧而和諧,但這樣的夜雨天,任何意外都有可能發生,董敘陽自己都非常擔心,更別提將妹妹看得無比重要的秦馨汀會有多崩潰了。想了想,董敘陽決定先去和秦馨汀會合。

坐公交車趕到秦馨藍就讀的小學附近,董敘陽一下車就看到站在馬路邊已經淋成落湯雞的秦馨汀。她無措地拽住每一個經過的路人,抽泣著詢問他們有沒有見到一個紮雙馬尾的小朋友。路人被她的模樣嚇壞了,紛紛搖手躲閃。在她纏著一個中年男人沒完沒了地描述秦馨藍的樣貌時,男人不耐煩地甩開了她的胳膊,她一個沒站穩,踉蹌著向後倒去。幸好,此時董敘陽已跑到她身後,及時扶住了她。

看到是他,秦馨汀哭得更凶了,她六神無主地站在董敘陽身前,顫抖著斷斷續續地抽泣:“怎麽辦?哪裏……都找不到,老師說她放學就走了。已經過了四個小時,她……能去哪兒?她會不會出事?都是我的錯……”

董敘陽一手為她撐傘,一手脫下自己的外套罩到她身上,努力用鎮靜的語氣安撫道:“別擔心,一定沒事的,我已經找了程深雪和薑河幫忙,很快就能找到的。”他頓了頓,試圖尋找更有分量的安慰:“而且,馨藍那麽聰明,她一定會待在安全的地方。你先冷靜下來好嗎,努力想一想,馨藍有可能會去的地方。”

秦馨汀點頭,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帶她去過的地方,就隻有中心公園、菜市場和城西的一家甜品店。”

董敘陽點點頭,發微信給程深雪和薑河,讓他們分別前往中心公園和菜市場尋找,他和秦馨汀則打車趕去甜品店。

雨越下越大,雨霧中,城市變得混沌迷離。坐在出租車後座上的秦馨汀此時已經安靜下來,卻始終一言不發。董敘陽透過後視鏡注視著她,她的嘴唇微微顫抖,一直在無聲地落淚,眼淚順著臉頰一顆一顆滑落到衣服上。這一刻,董敘陽猜不到秦馨汀在想些什麽,但這一幕卻讓他不由得想起因媽媽墜樓去世而悲痛欲絕的溫明。

那個飄雪的夜晚,他跟著溫明爬上醫院的天台,手足無措地看他走到天台邊緣坐下,仰頭凝望墨黑的夜空。董敘陽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說了刺激的話讓溫明情緒不穩定,因此隻能遠遠地傻傻地看著他。如果不是梁筱唯及時趕到,他不敢想象會出現怎樣可怕的後果。

董敘陽對梁筱唯的依賴,就是由那些一點一滴的欽佩累積起來的。他總覺得,梁筱唯的勇敢、鎮定、強勢,甚至冷漠,正是他心中渴望變成的樣子。她的出現,讓他一次次領悟,自己偽裝的強大不過是沙子堆砌成的城堡,小小的海浪就能將它摧毀。他因為這樣殘酷的提醒而不斷成長,終於長成了如今可以給別人安慰的、真正的男子漢。

想到這裏,董敘陽扭過頭,努力用沉靜的、甚為安撫人心的聲音對秦馨汀說:“別怕,馨藍一定會沒事,我保證。”

4

趕到甜品店時,董敘陽和秦馨汀心裏一沉。因為大雨,甜品店已經提前關門,昏黃路燈下,美麗的玻璃房此刻看起來尤為黑暗陰沉。

愣了片刻,秦馨汀蹲在路燈下,將頭埋進臂彎裏,時不時發出悶重的嗚咽。董敘陽給她撐著傘,眼睛環顧四周,祈禱秦馨藍小小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眼前,可是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過往車輛都比平常速度快一倍,大雨傾盆,人人都懷著急迫的心情往家趕。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程深雪打來的,董敘陽連忙接起來,繼而驚喜地提高了音量:“找到了?”秦馨汀一聽,立刻起身,抓住董敘陽的胳膊緊張地問:“是馨藍嗎?”

董敘陽點頭,接著對電話裏的程深雪說:“好!你在附近找個地方避雨,我們馬上趕過去。”

半個小時後,董敘陽、秦馨汀、薑河終於在中心公園旁邊的奶茶店裏見到了已經失蹤五個多小時的秦馨藍。

她小小的身體被程深雪的外套包得嚴嚴實實,雙馬尾濕濕地黏在臉上,看到姐姐,立刻撲了上去,繼而號啕大哭起來。

秦馨汀蹲下來,哭著拍打她的背:“誰讓你自己從學校裏跑出去的?你知不知道爸爸媽媽都快急瘋了。你怎麽這麽不聽話!我叫你亂跑!”

秦馨藍死死摟住姐姐的脖子,將頭埋進她的肩窩,嗚咽著說:“我在學校門口等姐姐,姐姐一直不來,後來看到了上次見過的小花貓,我跟著它走啊走啊,走到公園,它就不見了。上次沒有找到小貓,姐姐好像很不開心,我以為今天把小貓帶回家,姐姐就會高興了。”

上次為了不讓秦馨藍懷疑,謊稱小貓被它的主人抱走了的時候,秦馨汀故意裝出一副遺憾失落的樣子,沒想到小小年紀的秦馨藍居然記在了心上。想到這裏,她緊緊地抱住了妹妹。

“阿嚏!”一旁的程深雪小聲打了個噴嚏,董敘陽這才發現,程深雪隻穿著單薄的家居服。一定是接到他的電話匆忙披了件外套就跑出來了。凍了那麽久,她的臉頰和嘴唇都泛出了淡淡的青紫色。

“馨汀,我們先回家吧。你們都淋了雨,別感冒了。”董敘陽回頭向薑河提議,“薑河你送程深雪,我送馨汀她們。”

薑河讓董敘陽和秦馨汀她們上了先攔到的那輛出租車。他和程深雪各自撐著傘繼續站在路邊等。

雨勢小了些,風卻變大了,看著身旁瑟瑟發抖的程深雪,薑河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脫下了身上的風衣,有點兒不自然地丟給了她,並立刻扭頭直視前方:“穿上吧。”

程深雪接過來,垂下頭極小聲地回了一句:“謝謝。”臉頰悄悄泛起一陣緋紅。

5

第二天程深雪沒來學校。果不其然,淋雨又受凍讓她患了重感冒。做課間操時,秦馨汀蔫蔫地對董敘陽和薑河說:“唉,都是因為我妹妹,程深雪才生病的,要不是她把衣服給了馨藍,現在得重感冒的一定是馨藍……”

董敘陽望著她懊惱的表情,揚揚眉:“那還不簡單,放學去她家看看她吧。”

秦馨汀眼睛一亮:“好呀,你們也一起去嗎?”

“我當然是沒什麽問題啦!”董敘陽說著看向薑河,“就是不知道日理萬機的班長大人能不能抽開身。”

薑河邊走邊低頭嘟囔:“你們想去就去,幹嗎什麽事情都拉上我?再說了,不就是感冒嘛,明天沒準兒就好了,至於興師動眾跑到她家裏去嗎?萬一程深雪的爸媽很保守,不願意讓她跟男孩子來往,那我們去了豈不是……”一抬頭,竟發現董敘陽和秦馨汀早已經走遠,薑河不滿地喊道:“哎!我說話你們聽到沒有?”

董敘陽掏掏耳朵,回頭不耐煩地皺了皺眉:“班長大人,你還是恢複高冷的姿態比較好,現在的你真的比《大話西遊》裏的唐僧還要囉唆!你就說你去還是不去吧?男子漢大丈夫,痛快點兒好嗎?”

薑河一時被噎住了,欲言又止了幾秒鍾,最終還是咬了咬牙:“去!”

董敘陽和秦馨汀相視一笑,轉過身去之後甚至飛快地擊了一下掌:這場戲配合得相當成功。

雖然秦馨汀確實對程深雪心懷愧疚,但是相比較自己去看她,拉上薑河一同前去一定會讓她更驚喜吧?並且,秦馨汀有一件事需要弄明白。因為就在昨晚,她發現了一個秘密。

昨晚,哄妹妹睡著以後,秦馨汀很久都沒有入睡,回想之前發生的一切,恍如做了場夢。她想起董敘陽堅定的眼神,想起妹妹哭著撲進自己懷裏的時刻,想起薑河匆匆趕來與他們會合時的焦急模樣,想起程深雪微微泛紫的清秀麵孔……初秋的涼雨夜裏,秦馨汀卻覺得自己仿若置身明媚的春光之下,心底的暖意如水中漣漪一圈圈擴大。她越加肯定:原來,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在應對生活中那些突如其來的困難;雖然她一直努力讓自己像個小太陽一樣樂觀、豁達、堅強,但是,有朋友分擔焦慮、忐忑和恐懼,原來是那麽幸福的事情。

秦馨汀滑開手機屏幕,一張張翻看之前在湖邊野餐時,她偷偷拍下的照片:董敘陽正夾起一塊烤好的牛肉往嘴裏塞,薑河以一貫的高冷表情雙手環胸站在一旁,程深雪一邊夾菜一邊微微側頭,眼睛……秦馨汀將照片放大,這才發現程深雪在偷瞄站在她斜前方的薑河。

而且,這樣的照片不止一張。原來,程深雪一直都關注著薑河。再回想起薑河之前說有人跟蹤自己的事情,秦馨汀心裏一驚,難道……

她再次翻看相冊裏的相片,眼睛停留在一張街景照上。是她請董敘陽幫忙和她一起去菜市場找小貓的那天晚上,她坐在公交車上拍下的。當時隻顧著欣賞那道彩虹,沒有注意到躲在彩虹旁邊的女孩兒。

梳著馬尾,穿校服,體型嬌小……這樣的背影並沒有什麽特別,但是女孩兒背著的雙肩背包上的柯南鑰匙扣秦馨汀再熟悉不過了,那是程深雪最寶貝的東西。而女孩兒前方不遠的位置,赫然站著一個高瘦挺拔的少年,發型和背影都像極了薑河。

所以,跟蹤薑河的人是程深雪?秦馨汀深感不可思議。

第二天一早,秦馨汀就將董敘陽叫到一旁,掏出手機給他看了那些照片,然後又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了他。

為了驗證事情的真相,他們決定互相配合,用激將法把薑河拉去程深雪家。他們要仔細觀察程深雪見到薑河時的表情,以確定秦馨汀的猜測是否正確。

因為不知道程深雪看到那張照片會作何反應,也不知道真相是否就像自己想的那樣,整整一天,秦馨汀都陷入了緊張的期待中。

6

程深雪所住的小區位於星城主要住宅區的集中地,來到星城這麽久,董敘陽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密集的樓宇。

八層小樓整齊排列,樹木、植被層次分明,假山、噴泉、小湖、花園,這些設施分布在並不算寬敞的小區裏,卻絲毫不會給人擁擠的感覺,反而因為來來往往的行人、推著嬰兒車散步的年輕媽媽、在小廣場上跳舞的老人們而散發出濃厚的生活氣息。

為什麽總覺得這裏很親切?董敘陽撓撓頭,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直到一個女孩兒抱著一隻巧克力色的泰迪狗從身邊走過,董敘陽感覺心髒被猛地揪了一把。

他知道這種熟悉的親切感來自哪裏了——這裏很像梁筱唯家所在的小區。

“怎麽了?”察覺到董敘陽的異樣,秦馨汀轉頭關切地問道。

董敘陽回過神,努力扯起一個笑容:“沒什麽,想起了一個從前的朋友。”說完徑自向前走去。

是梁筱唯吧?秦馨汀在心裏問道。望著董敘陽落寞的背影,秦馨汀心中閃過一絲愧疚。她知道,隱瞞與梁筱唯認識的事情很自私、很惡劣。可是……她真的不想成為搭建在董敘陽和梁筱唯之間的橋梁,她不想隻為延續他們緣分而存在。對於董敘陽和梁筱唯來說,她應該而且必須應該有屬於自己的位置。這才是她隱瞞一切的主要原因。

“是這棟樓!”薑河核對了一下班級檔案裏記錄的程深雪家的地址,轉頭對董敘陽和秦馨汀說。

三個人一起乘電梯到達程深雪家所在的702室門口,剛要敲門,董敘陽忽然想起什麽,問秦馨汀:“馨藍呢?你是不是又忘記接她放學了?”

“安啦,我才沒那麽蠢!”秦馨汀笑道,“今天是馨藍每半個月一次看中醫的日子,我爸會去接她。”

“每半個月看一次中醫?”薑河微微皺眉,“會不會太頻繁了?”

秦馨汀聳聳肩:“沒辦法呀,馨藍貧血很嚴重,又有點兒營養不良,需要吃中藥調理。”

薑河和董敘陽聽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即,董敘陽按響了門鈴。

原本擔心碰到程深雪的父母會覺得尷尬,三個人在來的路上還合計了半天,如果程深雪爸媽問起來,他們就說是班主任派班幹部一起來看望生病請假的同學。可隨著一陣緩慢的腳步聲慢慢靠近,出現在門後的居然是程深雪沁滿汗珠、蒼白的臉頰。

“你們怎麽來了?”程深雪的表情微微有些驚訝,待看到董敘陽身後的薑河時,整個人仿佛瞬間石化了!意識到自己穿的是一套印滿小鴨子圖案的粉色家居服,她的臉“噌”地燒了起來,直到秦馨汀涼涼的手撫上額頭,她才回過神。

“好燙!”秦馨汀猛地抽回手,趕緊扶著程深雪走進客廳,一邊打量著溫馨淡雅的布置,一邊和程深雪一起坐到沙發上。突然想到什麽,秦馨汀問道:“你燒得這麽厲害,你爸媽怎麽還把你一個人放在家裏啊?”

“他們工作比較忙。”程深雪垂著頭怯怯地回答,手指絞著衣角,眼睛看都不敢看坐在對麵的薑河。

秦馨汀和董敘陽相視一眼,董敘陽故意開口道:“你肯定沒吃晚飯吧?要不我和秦馨汀去幫你買點兒吃的,讓薑河照顧你……”

“不用了!”董敘陽話還沒說完,程深雪就激動地站了起來,“我……那個,沒事的。不用麻煩的。休息……睡一覺就好了!你們回去吧!”

薑河一臉不解,語氣也冷了下來:“幹嗎急著攆我們走?你現在這個樣子……”他頓了一下,才說:“我們也不放心。”

程深雪的頭埋得更低了,看她手足無措的模樣,秦馨汀不忍再試探,指揮董敘陽和薑河出去買吃的,自己留下來照顧程深雪。

直到兩個少年一起邁出大門,程深雪繃緊的表情才放鬆下來。

“馨汀,我去換件衣服。”程深雪起身,拽拽自己的家居服,“穿這個實在太窘了。”

“是你吧?”

程深雪剛走到臥室門口,就聽到身後的秦馨汀加重語氣問道:“跟蹤薑河的人,是你對不對?”

程深雪愣了一下,轉過身的同時想要否認,卻立刻看到秦馨汀對她揚了揚手中的相冊。剛剛自己去開門的時候順手將相冊塞在了茶幾下麵……真是太不小心了!她暗暗埋怨自己。

那本相冊裏全部是薑河的照片,雖然大多都是背影和側影,但熟悉的人仍能一眼就認出來。

沒有辦法隱瞞了。程深雪輕輕歎了口氣。

7

薑河將買來的粥、小菜、豆沙包和小點心在茶幾上一一擺好,其間,程深雪一直咬著下唇僵直地坐在沙發上。她換了一件鵝黃色花瓣領線衫,將她的臉色襯得越發蒼白了。看著她虛弱得隨時可能暈倒的模樣,薑河蹙起眉頭,沒來由地焦躁起來:“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吃!”

程深雪聽話地點點頭,接過薑河遞給她的筷子和湯匙,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董敘陽咳嗽一聲,對秦馨汀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便一前一後走到了客廳通連的陽台上。走進陽台時,秦馨汀特意帶上了那扇小門。

“問清楚了嗎?”董敘陽立刻問道,“跟蹤薑河的人是程深雪嗎?”

秦馨汀猶豫了幾秒鍾,才搖搖頭:“不是。程深雪說她沒有去過那裏,而且我又仔細看了下照片,那女孩好像比程深雪胖一些,是我猜錯了。”說著,她慌張地看了董敘陽一眼。

董敘陽狐疑地望著秦馨汀:“那之前湖邊燒烤時,程深雪偷瞄薑河的事情怎麽解釋?”

“呃……那個嘛……”秦馨汀抓抓頭發,“就是……我實話告訴你好了!”說著她靠近董敘陽,輕聲說:“實際上,程深雪偷瞄的……是你!”

“什麽?”董敘陽音量下意識地高了起來。

秦馨汀趕緊伸手捂住他的嘴巴:“你小點兒聲!”

董敘陽將秦馨汀的手打掉,佯怒道:“誰讓你胡說八道。”

秦馨汀揚了揚眉毛:“我說的都是真的,你想嘛,之前你救過她,還幫她從湖裏把那個特別寶貝的鑰匙扣撈了出來,她當時特別感謝你,所以不自覺地多注意了你幾眼,有什麽好奇怪的!”

原來隻是因為感激。董敘陽暗暗鬆了一口氣,他還以為……

“咳咳!”董敘陽尷尬地擺擺手,“要不說你們女生就喜歡瞎猜呢!差點兒造成大誤會!”隨後拉開門走進了客廳。

站在他身後的秦馨汀捂住胸口,偷偷長出了口氣。她真的不擅長說謊,隻希望董敘陽不要再問起這件事,不然她可不能保證是否能繼續履行和程深雪的約定。

這樣想著,秦馨汀不自覺地望向客廳裏正小口吃飯的女孩,真沒想到,她居然藏著這樣一個秘密。

8

是的,秦馨汀沒有對董敘陽說出真相,因為聽完程深雪的故事之後,她答應為其保守秘密。

跟蹤薑河的人的確是程深雪,但這種跟蹤無關其他,隻是她善意的、沉默的陪伴。

程深雪的童年是跟隨奶奶在鄉下度過的,原因跟大多數被寄養在爺爺奶奶家的孩子一樣,她的父母太忙太忙了。直到要進入小學時,父母才將她接到身邊。可這樣的改變並沒有讓程深雪覺得幸福。她由小時候小夥伴口中的“沒爸媽要的孩子”變成了同學們眼中“鄉下來的土妞”。因為講話有口音而被嘲笑,因為不認識五線譜而被嘲笑,因為衣服不時尚而被嘲笑,因為神似西瓜太郎的發型而被嘲笑,甚至,因為笑起來露出的牙齒不夠白也被嘲笑。在同齡的孩子看來,程深雪是可以隨便欺負的異類,因為她沒有同盟,沒有人肯和她站在一起。而她的父母依舊很忙,忙碌到沒有時間聽聽女兒的煩惱。隻是不斷告訴她:你要聽話,不要惹事,爸爸媽媽忙著賺錢供你讀大學。

程深雪真的聽話了,她將所有委屈埋進心裏,夜深人靜時,躲進鬆軟的被子裏悄聲抽泣。睡夢裏哭,醒來就笑,是她對自己的要求。因為隻有這樣,才不會給爸爸媽媽帶來麻煩,才不會被送回鄉下去。

小學三年級時,班上調皮的男孩子在體育課後勒令程深雪將厚厚的海綿墊子拖回體育器械室,而後趁她擺放器材時,將她鎖進了燈泡壞掉的器械室裏。

夜幕悄悄降臨,無邊的黑暗裏,程深雪蜷縮在體育器械室的角落裏嗚嗚哭泣。她以為自己一定會被幻想出的野獸吃掉,想到可能以後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家人,她放聲大哭起來。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突然聽到器械室鐵門上的插銷被拔掉了,接著,有人推開了那扇厚厚的鐵門。

是十歲的薑河。他像個英雄般將腿腳發軟的程深雪背出了校園,背回了家。分別時,他的柯南鑰匙扣掉在了程深雪住的小區門口。程深雪將鑰匙扣撿起來別在了自己的書包上,沒有還給他,而他明明看到了,卻沒問她要。

這件事過去之後,薑河其實並沒有試圖走近程深雪,更沒有表示過要和她成為朋友。但因為薑河班長的身份、優渥的家境和在班裏的號召力,那天的護送被傳揚開來,這讓一直被全班同學排斥的程深雪有了保護罩。從此之後,再沒人欺負她了。所以,在程深雪心裏,薑河是她的英雄。哪怕他在進入初中後突然性情大變,整個人乖戾冷漠、不近人情,她依然深信,他一定經曆了什麽不好的事情,才封閉了原本的熱心和善良。

所以,在所有人都遠離薑河之後,程深雪選擇了靠近。但她害怕被趕走,所以每天放學後,她總是偷偷跟在他身後,默默送他回家,然後再轉三次公交車趕回自己家。因為父母每天都加班,所以程深雪晚歸的事一直沒有暴露。倘若不是那天,她跟得太緊被薑河發現,直到現在她仍會堅持自己這樣的陪伴方式。

聽完程深雪的故事,秦馨汀不自覺地張大了嘴巴。太不可思議了不是嗎?看起來怯懦膽小的程深雪,居然用她的方式執著地守護著明明比她強大很多倍的少年。初一整整一年,她到底是怎樣隱瞞自己的情緒,又如何做到沒有露出馬腳的?秦馨汀真的被驚到了,除了機械地重複著“太誇張了吧”,再不知道該說什麽。

程深雪猛地抓住秦馨汀的手:“拜托你!”她低聲哀求道:“幫我保守秘密好嗎?我實在不想因為我單方麵的……”她頓了下,仿佛在尋找合適的措辭,“總之,如果薑河知道跟蹤他的人是我,即便我的初衷是好的,他也會很別扭吧?我好不容易才讓他看見我,好不容易有了存在感,我實在不想再次被打回隻能遠遠望著他的地方。”說著,她加重力道抓緊秦馨汀,目光懇切,“請你幫我,馨汀。我保證再也不會跟蹤他。畢竟現在,他有你和董敘陽這樣的朋友,我也沒有必要再……偷偷跟著他了。”

秦馨汀被這樣的程深雪深深感動了。不知怎的,此刻的程深雪讓她想到向董敘陽刻意隱瞞與梁筱唯相識的那個惡劣的自己。而因為程深雪,她內心的罪惡感減少了。

她發現,原來為了保全友誼而做出令人難以理解的傻事的人,不是隻有她自己。她是從這一刻起,才對程深雪產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所以,秦馨汀拍拍程深雪的手背,堅定地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保守秘密。”

程深雪鬆了一口氣。

暮色四合,站在陽台上的秦馨汀再度望向客廳裏的三個人,輕歎一口氣:“我做對了嗎?”她問自己。但回答她的隻有從客廳隱約傳來的笑聲和輕撫麵頰的溫柔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