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中誰寄錦書來

1

深夜,狹小的火車車廂裏響起此起彼伏的呼嚕聲,董敘陽起身走到兩節車廂的連接處,倚著列車凝望窗外的夜景。

月光很亮,星星很多,筆挺的白楊樹和一望無際的田野急速後退著,接著又迎來連綿的山脈和遠方排列整齊的昏黃路燈。這世界那麽大、那麽美,經曆過破敗後總會有新的風景進入視野,可是人生呢?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的人生除了一波一波襲來的挫折究竟還剩下些什麽。

董敘陽攥緊拳頭輕捶了一下車窗,低聲道:“你放馬來啊,我不會被打倒的。”接著,他長長歎了一口氣,掏出手機,滑開屏幕,從電話簿裏找到了梁筱唯的手機號碼,猶豫很久,剛剛按下通話鍵,媽媽突然從背後拍了下他的肩膀:“陽陽,不睡覺做什麽呢?”

“啊,就睡。”董敘陽慌亂地掛斷電話,將手機放回衣兜,跟著媽媽回到了車廂。

經過十個小時的顛簸,董敘陽和媽媽終於來到爸爸所住的醫院,媽媽焦急地跑去向主治醫生了解爸爸的病情,董敘陽一個人站在病房門口,遲遲沒有進去。

窗外的陽光明亮得有些刺眼,初秋的風溫柔地撩起白色的窗簾,纖塵不染的病房裏,爸爸正躺在那張窄小的病**昏睡著。他瘦了很多,白發叢生,臉色蒼白,緩慢的呼吸像黑夜裏沉重的鍾聲。

他老了,他是怎樣做到短短幾個月就變得像個垂暮老人的?

董敘陽愣愣地站在病房門口,他覺得憤怒。他很想問問爸爸,你為什麽在毀掉整個家之後又把自己弄成現在這副模樣?

“水……喝水……”

董敘陽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趕緊推開門,用紙杯接了飲水機的水送到爸爸嘴邊。爸爸睜開眼睛看了看他,隻稍稍抬了一下頭,身體仍舊僵直地躺著,就著他的手將杯裏的水一飲而盡。

“謝謝大哥。”他口齒不清地對董敘陽說。

董敘陽愣了,他怔怔地問:“你叫我什麽?爸爸,我是陽陽,你不認識我了?”

爸爸又看了看他,有些不耐煩地揮手讓他走。

“爸爸你怎麽了?”董敘陽抓住爸爸的雙肩,激動地靠過去,“我是你的兒子董敘陽,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

爸爸突然發出驚懼的怪叫,董敘陽的眼淚忽地湧出眼眶。媽媽和主治醫生聞聲跑了過來,護士趕忙上前安撫受到驚嚇的爸爸,媽媽將董敘陽帶出病房。

“是腦血栓。”媽媽哭出聲,“他癱瘓了。”

一瞬間,腦袋裏嗡嗡作響,董敘陽再次望向病**瘦小的爸爸,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爸爸將他抱起舉高的畫麵;想起他在小區籃球場教他騎自行車時的模樣;想起自己和別人打架,流著鼻血蹲在地上哭,爸爸站在他身前訓斥他,顯得那麽高大威嚴,令人害怕……

可是如今,爸爸不認識他了。從這一刻開始,董敘陽真正失去了這世上最堅固的靠山。

2

推開教室的木門,秦馨汀滿懷期待地望向董敘陽的座位,隨即又失落地低下了頭。

果然,他不在。

秦馨汀想不明白,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讓董敘陽不告而別,匆忙離開。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和程深雪拚命喊董敘陽的名字,他卻連頭都沒回。更令她生氣的是,自己居然連董敘陽的電話都沒存,想打電話過去興師問罪都不可能。

早自習的鈴聲響了,琅琅讀書聲中,突然有張字條丟到了秦馨汀桌上,是程深雪寫的。

苦瓜怎麽沒來上課呢?那天那麽著急就走掉了,不會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吧?

再度想起董敘陽的不告而別,秦馨汀努力平複心中的怒氣,寫道:我怎麽會知道,我跟他又不熟。你問我還不如去問薑河。

字條傳到程深雪手上,她看完怯怯地望了望秦馨汀,實在沒有料到總是笑嗬嗬的秦馨汀也會用這種語氣說話。

課間,薑河走到秦馨汀座位旁邊,將一封信放到了她桌上,轉頭要走,秦馨汀突然叫住了他:“班長大人,你有沒有董敘陽的聯係方式?”

薑河搖搖頭,隨即指了指程深雪:“她已經問過一次了,我還沒來得及登記他的個人檔案。”見秦馨汀失落地低下了頭,又補了一句:“聽班主任說他媽媽幫他請了長假,估計是家裏有事吧。別太擔心。”

“嗯……誰擔心他呀!”秦馨汀反應很大地反駁道,繼而又低下頭,心虛地解釋道,“我隻是好奇而已啦。”

“隨便你怎麽說。”薑河麵無表情地聳聳肩。

秦馨汀低下頭,在心裏安慰著自己:算了吧,反正原本也沒有認識很久,他不看重我這個朋友也是應該的,都怪我太自作多情!這樣想著,秦馨汀狠狠揉了揉卷翹的劉海,深呼一口氣,伸手拿起那封來自遠方的信。

給她寫信的人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梁筱唯。說起來她和梁筱唯的相識簡直比電視劇裏的橋段還要戲劇化。

去年大年三十的下午,秦馨汀去超市買東西,路過郵局前麵的垃圾箱時,走過去丟糖紙,卻恰好看到了躺在一堆廢紙、飲料瓶上麵的三封信,信封已經封好,地址、收件人也填寫得很完整。為什麽要丟掉呢?原本秦馨汀十分不解,轉頭望向貼了放假通知的郵局大門時才猜想,一定是寄信人沒有買到郵票。猶豫了片刻,秦馨汀將這些信帶回了家。

郵局上班之後,秦馨汀特意買了一個大信封,將三封信全部放進去又附了一張便箋紙寫明了身份,隨後按照信封上寫的地址寄給了名叫梁筱唯的收件人。當時她隻是下意識地寫上了自己的地址,完全沒想到,一周後她竟然收到了回信。名叫梁筱唯的女孩寫了很長一封信向她道謝,並說收到那些信非常激動,寫信的人對她很重要。出於禮貌她又回信告訴梁筱唯不用客氣,她隻是舉手之勞……沒想到這樣書信來往幾次後,兩個人成了非常要好的筆友,還互相寄了相片。在看到照片上眉目英麗的長發女孩時,秦馨汀整個人都呆住了,心中不自覺地感歎:梁筱唯長得好漂亮啊!她真的是自己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

梁筱唯會毫無保留地向秦馨汀講述自己的心事,她稱那個沒有成功將信寄出去的人為D大少。通過梁筱唯的描述,秦馨汀想象那位D大少是個霸道張揚卻又溫暖仗義的男生。她十分羨慕梁筱唯能擁有對她那麽好的朋友,而自己卻因為一直身兼照顧妹妹的重任,每天一放學就得馬不停蹄地趕回家,周末更是鮮有時間出去和朋友們相聚……所以,梁筱唯的出現似乎彌補了秦馨汀許多年來“閨蜜”這個位置的空缺。

更可貴的是,她不必每時每刻與梁筱唯黏在一起,不需要用形影不離來標榜兩個人的友情,也不用因為自己抽不出時間陪她逛商場、書店而感到愧疚不安……總之,這份有些距離的友誼對秦馨汀而言堪稱完美,所以她非常珍視。

小心地用美工刀挑開信封,秦馨汀抽出三頁帶有花香的淡藍色信紙,看到屬於梁筱唯的清秀字跡,她下意識地露出微笑。

馨汀:

最近還好嗎?原諒我現在才給你回信,前段時間一直在忙迎新晚會的集體舞,每天都覺得時間不夠用。想一想,時間過得真快啊,去年的這個時候,學姐、學長們一定也被班主任逼迫著排練各種節目歡迎我們吧。

……

馨汀,你知道嗎?昨天傍晚我去家附近的公園散步,發現銀杏樹的葉子已經泛黃了,等黃透了我采一些寄給你做書簽。四季裏我最愛秋天,還記得去年給D大少補課的那個周六,車窗外,落葉在風中旋舞。因為路途很遠,我趴在車後座上睡著了,到他家時他打開車門迎我,結果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一把將他推倒在了地上,別提多糗啦!轉眼已經過去快一年了,回憶真的很奇妙,為什麽時間越久,那些共同經曆過的畫麵卻越來越清晰?從他走後,我才發現,再沒有人將我看得那麽重要了。

秋天真是容易令人陷入感傷和思念的情緒,馨汀有沒有想念的人呢?

合上信紙,秦馨汀再次不由自主地望向了董敘陽那個空著的座位。

3

傍晚時分,董敘陽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凝望窗外被晚霞染紅的植物。從前他總覺得自己是無法靜下來的人,是從什麽時候起他變得喜歡沉思和發呆了?

走廊裏,穿著病號服的病人步履蹣跚、氣色虛弱,病人家屬腳步匆忙、表情慌張,醫生護士有條不紊、鎮定冷漠。在醫院待了幾天,董敘陽漸漸發現,在病痛麵前,人們苦苦維護追求的尊嚴、名譽和財富變得不值一提。原來,健康才是人生的至高無上。

“來,慢點兒吃。一口一口的,聽話。”

媽媽溫柔的聲音自病房裏傳出來,她正在喂爸爸吃飯。董敘陽苦笑,轉頭望向神態安詳地吃掉飯菜的爸爸,忽然覺得,這對爸爸而言,或許是種解脫。

因為患病,爸爸被允許保外就醫,他終於得以離開黑暗壓抑的監獄,暫時逃脫了貪汙的罪責,不必再對妻子兒子感到愧疚,也不用麵對接下來艱難困苦的生活。董敘陽想起,昨晚他迷迷糊糊從陪護**醒來,借著月光看到爸爸沉沉睡去、嘴角含笑的模樣,雖然爸爸記憶混亂,口眼歪斜,話也說不清楚,餘生也許都要癱瘓在床,但他是快樂、沒有負擔的,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媽媽提著水壺走出來,董敘陽起身:“要去打水?裏麵不是有飲水機嗎?”

“想給你爸爸擦擦身子,總躺著,更得保持清潔。”媽媽抹抹額上的汗,說。

董敘陽接過她手裏的水壺:“我去吧。”

“陽陽。”媽媽拉住他的手臂,“我訂了明天一早回星城的車票。”

董敘陽一愣:“這麽快?爸爸可以出院?”

媽媽點頭,目光轉向窗外:“想離開這個地方。”董敘陽沒說話,媽媽轉回頭,望著他:“對不起兒子,爸媽沒能給你更好的生活。”

“別說這些了。”董敘陽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現在也挺好的。”想了想,董敘陽又說:“我打水回來出去一下。”

“好。”媽媽微笑著注視董敘陽高瘦挺拔的背影,心裏多了一絲寬慰。好像這一連串的打擊將他磨礪得更加像個男子漢了,雖然未來遠遠看去很迷茫也很艱苦,但幸好有兒子和自己同路。

將水壺送回病房,董敘陽走出醫院,乘公交車去了從前就讀的中學,也是梁筱唯和溫明依然就讀的學校。剛好是晚自習之前的休息時間,學校裏應該沒什麽人。他並不想遇見任何人,僅僅是去懷念一下從前的生活。

他現在懂得,時光之所以一去不複返,是因為想讓人在不斷地痛失之後學會珍惜。他有沒有告訴過梁筱唯他將她看得特別特別重要?他有沒有告訴過溫明他很想和他成為朋友?好像都沒有吧。真遺憾啊。

邁步踏進校園時,天邊的晚霞越加絢爛。“黑暗前的肆意燃燒”,董敘陽腦子裏突然蹦出這麽幾個字,繼而他自嘲道:“生活快把我變成詩人了。”

四周寂靜,偶然遇見的同學麵孔陌生,這讓董敘陽覺得安全,途經熟悉的圖書館,穿過花園中央的青石板小路,董敘陽在湖邊的楊柳樹下坐了一會兒。

如果,如果遇到梁筱唯,他要說什麽?

“好久不見。”

“你還好嗎?”

“過得怎麽樣?”

……

董敘陽想了很多種,可無論哪一種,都無法拉近他與梁筱唯之間越來越遠的距離。猶如葉落水麵,石沉湖底,他們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的位置。

起身繼續向前走,踏上兩旁種植著銀杏樹的銀杏大道,遠遠地,董敘陽看到了籃球場上正在打球的男孩們。走著走著,董敘陽頓住了腳步,正在搶籃板的男孩是溫明。

他好像又長高了些,發型沒有變。球進了,他轉身與隊友們擊掌,隨即望向看台,冷峻的表情瞬間變得柔和了許多,

董敘陽下意識地循著溫明的目光望了過去,心髒驀地漏跳了一拍,他看到了梁筱唯。雖然僅僅是一個側影,但他確信是她。下意識地,董敘陽躲到了旁邊的銀杏樹後麵。

梁筱唯穿一件米黃色的公主袖襯衫,懷裏抱著校服外套,手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托腮,聚精會神地望著籃球場上的溫明,腦後的馬尾辮被風吹向左側。這是董敘陽第一次見她束馬尾,少了幾分冷漠,多了一絲清純可人。

幾步之遙的距離,董敘陽卻拿不出走過去的勇氣。他實在不想告訴她自己的爸爸癱瘓了,也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他狠狠攥了攥拳頭,轉身離去。

仿佛感應到了什麽,梁筱唯回過頭,恰好瞥到了穿白襯衫的少年離去的背影。晚風將他的襯衫灌得鼓鼓的,他張揚的走路姿勢好像一個人。

梁筱唯激動地起身,幾乎要張口喊出他的名字了,卻又甩甩頭,自言自語道:“不可能的,他在星城,不會來這裏的。”

然後,她移回目光,重新坐下。

4

寂靜的夜晚,一扇窗透出昏黃的燈光,秦馨汀趴在書桌上給梁筱唯回信。在信的最後,她寫道:

筱唯,最近幾天我很苦惱,原因是我認識了一個轉學過來的男生,其實我們的關係並沒有很親近,僅僅是因為打掃衛生時他幫我拎了水桶,又主動提出每天與我和妹妹一起去菜市場買菜,之後又英勇地跳進湖裏救了我和班上的同學……反正,反正隻是因為這樣而已,我就自作多情地以為我們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的。不久前,他突然離開了星城,除了跟班主任請假,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我。說實話,我很失落。特別、特別失落。

筱唯,你說,我是不是很矯情?

“臭苦瓜!”睡覺前,秦馨汀拿起手機,從相冊裏找到那張抓拍的董敘陽的照片,對著照片揮了十下拳頭才解氣。

“走開!”睡在一旁的秦馨藍突然說起了夢話,她用雙臂合抱住秦馨汀的胳膊,咕噥道,“別搶我的蛋糕,那是留給姐姐的。”

秦馨汀放下手機,笑著撫開妹妹額上的碎發,輕拍她瘦小的身體,哼唱起了《搖籃曲》。仿佛為了證明自己唱功不凡,一曲還沒唱完,秦馨汀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秦馨汀就將封好的信送到了學校收發室,每個周二郵遞員都會過來送信,順便把需要寄出的信帶走。早自習過後,輪到秦馨汀和後座的女生值日。下課鈴聲剛剛敲響,程深雪就走過來,笑著對秦馨汀說:“今天我和你一起值日。”說著指了指秦馨汀身後的空座位,“我和她調換了一下。”

秦馨汀愣了一下:“為什麽特意換到跟我一組?”

程深雪有些猶豫,咬咬嘴唇:“因為看你最近不開心,想借這個機會安慰安慰你。”

秦馨汀怔了一下,自己的失落表現得那麽明顯嗎?隨即又嘴硬道:“我哪有不開心嘛,你想太多了。”

等了很久,程深雪一直沒再說話,秦馨汀以為她生氣了,剛想出言解釋,就聽程深雪輕聲回道:“沒有就好。”

秦馨汀鬆一口氣,同學這麽久,她還是沒有適應程深雪的長反射弧。

不同於慢悠悠的性格,程深雪做起事來非常有效率,麻利地打掃完教室,又將教室裏一多半的凳子從課桌上放下來時,秦馨汀才剛剛整理好講桌,擦完黑板。

“那個……”程深雪指指外麵,小聲問,“你把剩下的凳子放下來,我去買早餐好不好?”她怯怯地低下頭,對著食指解釋道:“不吃早餐上午上課會撐不住的,你吃什麽?”

秦馨汀心裏一熱,露出燦爛的笑容:“我要漢堡,謝謝你!”

“啊……不用客氣。”程深雪鬆一口氣,臉頰紅紅地擺擺手,轉身跑出了教室。

雖然已經同班一年多了,但程深雪在班裏的存在感一直極低,若不是那次落水事件,秦馨汀或許還像從前一樣,不會注意到她,但現在她覺得很遺憾,程深雪那麽貼心可愛,她應該早點兒和她成為朋友的。隻是不知道如果以後一起出去逛街的話,她會不會願意讓自己帶著妹妹馨藍一起?

秦馨汀笑笑,想得也太遠了,自己到底是多需要朋友呢?她拍拍手上的塵土,繼續放凳子。走到董敘陽課桌前時,她頓了一下,竟鬼使神差地打開了課桌板。

課本、練習冊、筆記本散落在桌洞裏,彰顯出男孩子不拘小節的生活態度。等秦馨汀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麽時,她已經幫董敘陽整理完一半的課本了。雖然覺得自己很冒失,但轉念又想,反正董敘陽也不知道是誰幫他整理的,索性全部擺放整齊好了。

一本封麵上印著埃菲爾鐵塔的厚筆記本映入眼簾,秦馨汀伸手拿起來,卻不想,那筆記本隻剩前後的封皮,裏麵夾著的是一遝厚厚的、折疊整齊的信。她隨手撿起一封,下意識地打開,接著便瞪大了雙眼,又忍不住伸手打開另外一封……直到她將信全部取出來,一一讀過,整個人呆愣在了原地。

那些信,是董敘陽寫給梁筱唯的。

這怎麽可能呢?怎麽會那麽湊巧?聯想起梁筱唯在信中描述的D大少——棱角分明的五官、張揚霸道的性格……雖然與董敘陽現在的“苦瓜”形象有些不符,但憑借“D”開頭的稱謂,秦馨汀就基本能夠確信,D大少就是董敘陽。而且,她被信中所表現出的思念、感傷、遺憾說服了,董敘陽和梁筱唯兩個人的文字所傳達出的情緒契合度極高。

可是……如果梁筱唯知道了董敘陽和自己同班,重新和他取得聯絡,她還會在乎自己這個閨蜜嗎?還有,這些信都沒有寄出去,應該是董敘陽有什麽難言之隱吧?倘若她幫他們化解開矛盾,她就再沒有機會走近董敘陽,成為被他看重的朋友了吧?

秦馨汀咬咬嘴唇,立即將那些信折疊好,重新夾回筆記本封皮裏,隨即又把擺放整齊的課本打亂。她從來沒有打開過這個桌洞,也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些信。她要保守秘密。

蓋上課桌板的那一刻,程深雪推門走進來。

“我出去一下。”秦馨汀說完慌張地跑出了教室,她要去收發室將那封寫給梁筱唯的回信取回來。或許是因為心虛吧,盡管信中沒有寫出董敘陽的名字,可她還是很怕梁筱唯會發現什麽蛛絲馬跡。

氣喘籲籲地跑進收發室,秦馨汀急急地問:“老師,我早上放在這裏的信呢?”

正戴著老花鏡看書的老爺爺漫不經心地答道:“取走了,今天郵遞員來得早。”

秦馨汀心裏“咯噔”一聲。她低著頭滿懷心事地走出收發室,一不小心撞到了站在學校主道上的高個子男生,“對不起。”她無精打采地道了歉,沒有抬頭,剛邁開步子,手腕卻被抓住了。

“才過了多久就不認識我了?”

熟悉的聲音傳來,秦馨汀猛地抬起頭。

是董敘陽,他回來了。

5

“遲到的禮物。”董敘陽從書包裏掏出一個牛皮紙封皮的筆記本推到薑河手邊,“生日快樂。”

薑河斜瞟了他一眼,嘴裏刻薄地說著:“矯情!”手卻拿起筆記本端詳起來,光滑的牛皮紙搭配咖啡色橫隔線,粗棉線裝訂,簡單別致,剛好可以拿來抄錄書裏的好句子。

望著薑河不自覺露出的微笑,董敘陽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們學霸喜歡這種禮物。”

猶豫片刻,薑河才問:“家裏的事情都解決了?”

董敘陽大驚:“我沒聽錯吧,班長大人,你是在關心我嗎?”

薑河冷哼一聲,隨手指向走過來的秦馨汀和程深雪:“我替她們問的!”

董敘陽順著薑河的手指望向秦馨汀,她一改從前總是笑容滿麵的親和態度,表情冰冷地掃了他一眼,轉身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望著她的背影,又想起剛才在學校主幹道上碰到她時,她甩開自己轉身走掉的模樣,董敘陽疑惑地蹙起眉頭:“奇怪,我得罪她了嗎?”

“誰知道。”薑河的眼睛仍沒有離開那個線裝筆記本,言簡意賅道。

“那個……”輕弱的聲音傳來時,董敘陽才注意到已經在自己座位旁邊站了好一會兒的程深雪,她臉頰紅紅地問,“咱們四個中午一起去學校外麵的比薩店吃飯好嗎?我請客。”

薑河和董敘陽齊刷刷地望向程深雪,就他們對程深雪的了解,這個女孩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鼓起勇氣邀請男生一起吃飯的。

程深雪咬著嘴唇回頭去看秦馨汀,這的確不是她的作風,可她很想為董敘陽和秦馨汀製造和解的機會。她好不容易才加入了他們的圈子,她很怕這個圈子會瓦解,所以才鼓足了勇氣去維係。於是,她再度轉向董敘陽:“可以嗎?”

董敘陽點頭:“我沒問題。”

也許是程深雪隱含乞求的眼神讓薑河不忍拒絕,他擺擺手說:“我請吧,你能有幾個零花錢,放學……”

“我不去。”薑河話沒說完,秦馨汀背對著他們,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遍,“我不去。”

“那我們仨去好了!”董敘陽立即接過話,“別管她。”他覺得很不爽,父親癱瘓的事情本就讓他心裏夠亂了,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裝出沒事的樣子,就是不想影響朋友們的心情,可秦馨汀幹什麽要故意和他作對?

程深雪無措地望望氣急敗壞的董敘陽,又望望趴到課桌上的秦馨汀,結結巴巴地提議:“還是……還是改天吧!”說完低著頭走開了,倒像是她做錯了什麽。一旁的薑河不屑地挑起嘴角:“女生真善變。”

悶悶不樂的一天過去,下午剛放學,董敘陽就被薑河拉去了籃球場,說是要和隔壁班比賽,有個隊友暫時有事要晚點兒過來,讓董敘陽去頂一會兒。

原本薑河對董敘陽並沒有抱太大希望,哪知道董敘陽才是不折不扣的籃球高手。帶球、傳球、投籃……每個動作都完美標準、無懈可擊。開場半個小時,董敘陽就為他們班贏了八分,對方隊員瞬間落了氣勢。於是……本方缺席的隊員回來之後,薑河卻仍不想放他走。可即便一向傲嬌的薑河放下身段請求他,董敘陽還是擺擺手下了場。

董敘陽離開籃球場時和坐在看台上的程深雪打了個招呼,秦馨汀一放學就走了,大概是去小學接她妹妹了。董敘陽這麽著急離開並非是想要與她偶遇,隻是因為爸爸如今癱瘓在床,他承擔的家庭責任自然又重一分。媽媽在花店的工作已經沒辦法做下去了,花店的老板娘林姨為她介紹了穿珠鏈、繡十字繡的兼職,雖然不用再出門奔走,但是這樣的差事依舊談不上輕鬆,單是想一想那些細小的珠孔和讓人眼花繚亂的十字繡繡線,董敘陽就對媽媽的眼睛充滿擔心。

所以他很想替她做些什麽,不隻是買菜,他還想再多做些什麽。他甚至想多生出一雙手,想多出一個分身,想趕快大學畢業、工作賺錢,想時間一下子快進到三十年以後,想看看未來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可惡。

董敘陽站在公交車上凝望由淡藍、深藍、灰藍和淺橙色分割成不同區塊的天空,太陽走了,月亮還未露麵,在最放肆無憂的年紀,他卻像這片濃墨重彩的天空,被厚厚的雲霧圍攏。他看不到星星,就連昏黃的燈光也吝於光臨他的世界。

他收起白天裏裝出的若無其事和光明,露出了沉重壓抑的黑暗和悲傷。

6

狹小陰暗的巷子裏,穿白色線衫,藍色背帶裙的小女孩正蹲在路邊撫摸著一隻趴在地上的花斑貓,貓咪看起來像是生病了,氣息微弱,小女孩的羊角辮垂在粉嘟嘟的臉頰兩側,十分可愛。

“馨藍,快跟姐姐去買菜,不然回家太晚媽媽該擔心了。”秦馨汀彎腰去抓妹妹的手腕,卻被小女孩用力掙脫。

她稚嫩的聲音裏含著一絲不耐煩:“姐姐,你怎麽這麽沒有愛心?小貓咪都快死了,你看它在發抖。”

秦馨汀直起身子,努力壓製住怒火,問:“那你說怎麽辦呢?天都要黑了,媽媽還在家裏等我們呢。”

秦馨藍抬起頭,眼珠子骨碌骨碌轉了轉,隨即笑起來:“我們把它帶回家不就好了!”說著就要伸手抱起小貓。

秦馨汀一掌拍到了妹妹手背上,聲調不自覺地升高了:“這貓都不知道得了什麽病,傳染給你怎麽辦?你怎麽這麽不聽話,快走!”她不顧妹妹的吵鬧,用力拖拽著她往前走。

“姐姐,姐姐……”身後的秦馨藍突然急促地叫起來,秦馨汀回頭便看到,鼻血正順著妹妹的鼻翼流向下巴。她立刻轉身,伸出右手托住秦馨藍的後頸,讓她用力仰頭。

大約一年前開始,秦馨藍流鼻血成了家常便飯,爸爸曾帶她去醫院檢查,回來說是營養不良,所以秦馨汀總是變著花樣地為她做好吃的,可流鼻血的症狀依舊沒有消失,也毫無規律可循。看著秦馨藍的小臉逐漸轉白,秦馨汀愧疚地紅了眼眶,她輕輕摩挲著妹妹瘦弱的背,用商量的語氣說:“姐姐不該對你發脾氣,等下買完菜咱們再來抱小貓好不好?”

秦馨藍點點頭,小嘴噘起來:“姐姐你看,你把我手腕都捏青了。”

秦馨汀望過去,果然,妹妹原本白皙的手腕上多了一道青紫瘀痕,秦馨汀心疼地蹙起眉頭,蹲下來邊往秦馨藍的手腕上吹氣,邊用手幫她揉搓。她真是自責極了,要不是因為今天和董敘陽鬧得不愉快,她怎麽也不可能忘了妹妹是非常嬌弱的瘢痕體質。

說起來,董敘陽真的很笨,她根本不是故意和他作對,隻是氣他明明之前不告而別,回來竟然還毫不愧疚。雖然秦馨汀知道程深雪主動提出大家一起吃飯是為了化解她對董敘陽的奇怪情緒,她也知道自己現在的心境非常別扭,完全不像從前的自己,可她就是沒辦法領情,也沒辦法拿出好臉色給董敘陽。

“怎麽最近都不見苦瓜哥哥?”秦馨藍像是讀懂了姐姐的內心,突然問道。

秦馨汀從包裏掏出濕紙巾擦去妹妹鼻子下麵的血跡,並沒打算解釋,可卻突然有人替她答道:“我就在這啊!”

董敘陽走過去,秦馨藍一下子撲上去抱住了董敘陽的腿,笑眯眯地仰起頭,甜甜地說:“苦瓜哥哥,你去哪兒了?馨藍可想你了。”

董敘陽微笑著揉揉她的頭發,忽然看到秦馨藍鼻子下方還未擦淨的血跡,隨即抬起頭問一旁的秦馨汀:“馨藍怎麽了?”

“不用你管。”秦馨汀故意別過了頭。

董敘陽終於忍不住了:“我到底哪兒得罪你了?”

“先把你的手機號碼交出來。”秦馨汀態度強硬地說。

董敘陽疑惑地報了一串數字,又問:“你還沒回答我呢,我得罪你了嗎?”

“誰讓你不說一聲就走!”秦馨汀賭氣說完,生怕董敘陽誤會,又補了一句,“大家都很擔心你。”

董敘陽長長呼出一口氣,猶豫了幾秒鍾,終於說了出來:“我爸爸癱瘓了,我和媽媽趕回老家去看他。當時情況緊急,就沒來得及跟你們打招呼。”

秦馨汀怔住了,所有的不滿瞬間煙消雲散,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多麽無理取鬧,趕忙低下頭道歉:“真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想安慰他,卻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詞句。

“沒什麽。”董敘陽努力露出一個笑容,隨即彎腰將秦馨藍抱了起來,然後招呼秦馨汀,“快走吧,菜場都要關門了。”

秦馨汀咬住嘴唇點頭,聽話地跟在他身後,他離開還不到兩周,卻仍能看出明顯的變化。相較於最開始相識時表現在臉上的冷峻和悲傷,董敘陽如今的強顏歡笑反而更令人心酸。秦馨汀很想拍拍董敘陽的後背,告訴他,如果你想哭,就哭出來吧。可她不敢,她怕打破他偽裝的堅強,而自己又無法給他足夠的力量。

如果告訴他自己和梁筱唯通信的事,能給他帶去一絲安慰嗎?秦馨汀正思考著,董敘陽忽然叫她:“馨汀。”

他回過頭,直視著她的眼睛。暮色四合,他的整張臉隱在黑暗裏,隻顯露出棱角分明的輪廓。

“別同情我。”他用十分堅定的語氣說,“幫我保守秘密,但別同情我。”

7

吃過晚飯,董敘陽剛幫媽媽洗過碗,就接到了秦馨汀的電話。

“怎麽了?”他甩甩手上的水,抬手將窗戶開得更大了些,讓清涼的夜風吹散屋裏的熱氣和油煙。

“苦瓜,那個……”秦馨汀突然變得有些扭捏起來,“想拜托你幫我個忙。”

公交車緩緩前行,車窗外霓虹閃耀,秦馨汀輕輕歎了口氣,她是實在拿自己的妹妹沒辦法,原本買完菜回去的時候,秦馨藍睡著了,秦馨汀忘了之前說好的把那隻流浪貓帶回家的約定,直到下了公交車,醒過來的秦馨藍便開始吵著鬧著要去那條小巷找小貓。好不容易哄勸她先回了家,可是吃過晚飯她又開始鬧脾氣了。

那條小巷本就偏僻,菜市場一關門,更是鮮有路人經過,秦馨汀不敢隻身前去,爸爸又還沒下班,無奈之下她才撥通了董敘陽的電話。

秦馨汀笑著掛斷了電話,她就知道董敘陽肯定會答應幫忙的,所以在撥通電話之前她已經坐上了前往他家的公交車。

公交車站經過小城的中心花園,花園門口用各色花朵和彩燈裝點出了一道漂亮的彩虹,秦馨汀忍不住拿出手機,將彩虹拍了下來。記錄美好的一切,會讓艱苦暗淡的生活變得多彩絢麗。這是她快樂的法寶。看著手機屏幕裏光彩流離的畫麵,秦馨汀暗想:或許,她應該將這個好辦法傳授給董敘陽,回想起他笑起來的模樣,秦馨汀也不自覺地揚起了唇角。

公交車到站時,董敘陽已經在站台上等了好一會兒,原本他還覺得自己不該出來這麽早,結果發現秦馨汀靠著車窗睡得十分香甜,要不是他敲窗戶將她叫起來,她還不知道要坐到哪一站去。

“哎呀,我竟然睡著了。”秦馨汀輕巧地從公交車上跳下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董敘陽雙手抄兜,撇撇嘴:“一點兒也不稀奇。”

菜市場離董敘陽住的地方不算太遠,兩個人乘公交車,十多分鍾後就到達了那條小巷。巷子裏沒有路燈,借著月光,董敘陽和秦馨汀從頭至尾仔細找了一個來回,卻始終沒有見到小貓的蹤影。

“可能是被別人抱走了。”董敘陽站在巷口環顧四周,下了結論。

秦馨汀垂頭喪氣地抬起頭問他:“那怎麽辦?馨藍肯定會生氣的。”

董敘陽望著她犯難的樣子,思考片刻,提議道:“你就說我們碰到了貓咪的主人,主人把它帶回家了。”

秦馨汀眼眸一亮,剛才的沮喪立刻煙消雲散,豎起大拇指:“真行呀苦瓜兄!”

“都說了別叫我苦瓜。”董敘陽佯怒道。

秦馨汀不以為意,反而向前跑了幾步,又回過頭探著身子一臉欠揍地挑釁:“苦瓜,苦瓜,苦瓜……在你學會快樂之前,我都會叫你苦瓜!”

“我真的看起來那麽不快樂嗎?”董敘陽眉頭微皺,暗暗自語。

不知怎的,氣氛突然低落下來,兩個人沉默地向前走,秦馨汀悄悄轉頭打量董敘陽冷峻的臉龐。縱有一路霓虹和滿天繁星照耀,身邊的少年仍像是一束沉入黑暗的陰影。

“董敘陽?”

不知走了多久,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喊。董敘陽和秦馨汀一同轉過身,竟看到了朝他們跑來的薑河。

“你怎麽在這兒?”兩個人同時開口。薑河家所在的別墅區並不是這個方向,走這條路要繞很遠。

薑河四處張望,一貫麵無表情的臉上竟露出一絲驚慌,他探過身,壓低聲音對董敘陽和秦馨汀說:“有人跟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