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遇見你和整片晴天

1

公交車徐徐前行。午後明亮的陽光透過街道兩旁茂密的枝葉流淌下來,星星點點地打在橙色座椅、黃色扶杆、白色襯衫、藍色仔褲、黑色帆布鞋以及一張棱角分明的俊朗臉龐上。

董敘陽眯起眼睛凝望這座陽光充足、花香彌漫的小城,嘴角微微揚起。

來到星城以後,董敘陽的內心終於獲得了一絲安定。之前的經曆就像一場漸漸遠去的噩夢。

輝輝落水的事成了舅媽誓要趕走他和媽媽的導火索,她不再顧及情麵,逮到機會就對他和媽媽謾罵譏諷,而學校裏的蔣磊一夥人更是不斷挑釁惹怒他,壓抑和憤恨幾乎將董敘陽擊垮。

五月,一個暴雨突襲的深夜,董媽媽被響雷驚醒,迷迷糊糊地起身,竟看到董敘陽獨自站在院落裏,被雨淋成了落湯雞。她立即衝出去,抓住董敘陽的雙肩,問他,“你怎麽站在這裏?”

董敘陽怔怔地望著媽媽,哭了。他說:“媽媽,我覺得自己爬不起來了。”

發生在雨裏的那一幕似乎給了董媽媽很大的觸動,她終於決定放棄外婆家的老宅,拋棄一切,帶著董敘陽去陌生的城市,開始全新的生活。她溫柔地問他:“你想去哪兒?”

董敘陽想了想:“星城。”那個地方是從前家中的司機秦伯的家鄉,是董敘陽去過一次就無法忘懷的地方,那個劉海卷翹,笑容溫暖的女孩兒更加深了他對星城的好印象,他想再去那樣美好的地方找一找自己。

媽媽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在深夜搖搖晃晃的火車臥鋪車廂裏。董敘陽終於忍不住問睡在對麵床鋪的媽媽:“媽媽,爸爸的事、舅媽的事,還有這段時間發生的許多事都幾乎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你應該比我更難過吧,可是,你為什麽沒有被擊垮?”

媽媽側過身子,小聲咕噥道:“因為你已經垮了,我總不能和你一起躺在地上,我得拉你起來。”

不時有昏黃的燈光從車窗照進來,董敘陽望著媽媽不知何時變得蒼老疲憊的臉龐,眼眶驀地熱了起來。他暗下決心,要變強大,成為媽媽的依靠。

轉眼間,他們已經搬到星城三個月了,而他也給梁筱唯寫了三個月的信了。他在這些信中毫不避諱地談起自己此前的困窘遭遇,談起對未來的憧憬和過去的懷戀。甚至有時,他會假裝自己正在與她對話。他知道,自己絕不會將那些信真的寄給梁筱唯。

那些文字,董敘陽幾乎是懷著自嘲的心理寫下的。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有朝一日竟需要寫這些矯情的東西來抒發感情。雖然心裏對自己鄙視至極,但他還是寫了。

因為,他真的很想念她。

最後一次見梁筱唯,他在煙花盛放的喜慶氛圍裏,用手機打下那句“所有最壞的已經發生過,而接下來要發生的都會是好事”作為告別。當他轉身離開,離她站的位置越來越遠時,他知道,那句話對自己來說,或許隻是個美好的願景。

“啪!”一串鑰匙掉在董敘陽腳邊,將他從回憶中驚醒。接著,女孩柔軟的長卷發拂過他的胳膊,落到他黑色的帆布鞋上,女孩撿起鑰匙,衝著司機師傅大喊:“叔叔,叔叔快停車,我要下車!”

司機踩下刹車,女孩道了謝蹦蹦跳跳地從前門跑了下去,董敘陽突然覺得女孩兒的側臉有些眼熟。正好自己也到站了,便起身跟了下去。

很湊巧,他與女孩要去的方向一致。一路上,他靜靜跟在她身後觀察。

她的卷發應該是天生的,因為連額上的劉海也俏皮地卷翹著;她走路時喜歡東跑西顛,綴滿金黃色向日葵的裙擺隨著她的突然轉彎劃出優美的弧線;她總是掏出手機到處拍照:路邊安睡的貓咪,一片豔紅的薔薇花,停靠在磚牆邊的自行車,布置清新的花房……董敘陽望著她樂此不疲的模樣,不自覺地微笑了起來。

聽說,喜歡攝影的人是非常熱愛生活也很善於發現自然之美的。她看上去就像一隻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小燕子,快樂無憂。

董敘陽想起來了,她竟然就是那個曾用石子幫他打跑蔣磊一夥人的女孩。不過,她應該不記得自己了吧?畢竟已經是好幾個月之前的事情了。董敘陽這樣想著,腳步輕緩地越過正用手機拍攝停留在梔子花上的藍蝴蝶的少女,向不遠處的校園走去。

2

離暑假結束正式開學還有兩天,董敘陽決定先來新學校熟悉下環境。

參天白楊,花紅柳綠,古樸小樓和青碧湖水組成了這座位於小城邊緣的中學。因為建校很久了,校園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顯現出斑駁的時光痕跡。

路過空曠寬闊的籃球場時,董敘陽頓住腳步。回憶如細細的藤蔓自腳邊而生,逐漸纏繞蔓延至全身。

他記得那個夕陽西下的黃昏,從前那所學校裏的學長溫明在籃球場看台上叫他的名字,他很不友好地問他強迫梁筱唯與他做朋友不覺得很差勁嗎。他當時嗤之以鼻:強迫又怎樣,達到目的不就好了。

那時的他天真地以為,隻要是他想做的事情,總能有辦法做到。可是現在呢?董敘陽踢飛腳下的一顆石子,望著石子跳躍著遠去。現在,他就是那顆被命運輕易踢飛的石子,已經徹底偏離了曾經設想的生活軌道,任何事都不再受控。並不是他想低頭妥協,是因為如果不學著妥協,破敗不堪的現狀每時每刻都會讓人沮喪得難以承受。

有時候他會想起溫明。在艱難困苦的生活中依舊能夠擁有一股韌勁是很難能可貴的事,他是直到現在,才懂得崇拜他。如果不是因為父親與他母親墜樓之事脫不了幹係,他或許能夠和溫明成為不錯的朋友。

至於梁筱唯,她是陪伴者。有她在身邊,他會覺得有安全感。嗬!他們都不在……董敘陽抬頭望望湛藍天空中棉花糖一般的雲朵,微微笑了,其實他們都在。在他的記憶裏,在同一片天空下。

轉回目光後,董敘陽產生了被強光照射過的瞬間眼盲,他閉上眼睛休息了一下,再睜開眼時就看到了那個剛剛遇見的女孩。她正兩手提著一桶水,艱難地、搖搖晃晃地、極其緩慢地朝他走來。身後的陽光將她細瘦的身體剪成薄薄一片,望著那雙比竹竿粗不了多少的胳膊,董敘陽突然就心軟了。他疾走幾步到女孩身邊,沒有詢問,而是直接搶下了她手中的水桶。

“啊!謝謝你!”女孩愣了幾秒鍾,隨即擦擦汗,露出一個燦爛純真的笑容,指著董敘陽,驚喜地大喊:“是你?”接著又指向自己,“你不記得我了?在清風,我幫你打跑過一群小混混呢!”

“不記得了!”因為不想多說什麽,董敘陽簡短地回了一句,提起水桶大步流星朝前走去。大概是沒想到會被女孩認出來,他心裏竟然有點兒緊張,真丟人!

因為難為情,在女孩絮絮叨叨說話的時候,董敘陽一直處於默默聆聽的狀態。

女孩說她是來學校打掃衛生的,後天就要開學啦,想用最幹淨的教室環境迎接同學們。見董敘陽不作聲,她又補充道:“我是我們班的衛生委員,時刻保證教室裏的良好衛生可是我競選時的承諾。總之,許諾的事就一定要辦到!”

董敘陽有些哭笑不得,對於衛生委員這個出力不討好的職務,所有同學從來都是心照不宣地避而遠之,他還真是第一次見到這麽有熱忱的人。更何況對方還是個瘦巴巴的女生。雖然這才第二次見麵,他已經開始對她刮目相看了。

“就是這裏了,我們班,初一(5)班,啊,不對,現在是初二(5)班啦,真是太謝謝你啦!”她直視著董敘陽,笑眯眯地說,“對了,你怎麽跑我們學校來了?旅行嗎?我們還真有緣分呢。我叫秦馨汀,綽號蜻蜓,你呢?”

董敘陽放下水桶,主動忽略了女孩兒的大部分問題:“我叫董敘陽。”說完探頭朝教室裏看了看:“那你打掃吧,再見!”

秦馨汀蹲下來洗洗抹布,聲音清亮地說:“苦瓜再見!”

董敘陽驀地頓住腳步:“苦瓜?”

“對呀,你的外號呀!”秦馨汀擰幹抹布,“你一直擺著一張苦瓜臉,外號肯定是叫苦瓜沒錯啦!”

董敘陽暗自翻了個白眼,轉身走了。他懶得跟小姑娘計較。走到樓下,又禁不住抬頭望上去,秦馨汀正全神貫注地擦著玻璃,臉上的那股發自內心的專注和熱忱讓人覺得既好笑又感動。董敘陽正猶豫著要不要折回去幫幫她的時候,擺在四樓窗台上的一個花盆突然伴著一聲驚呼落了下來。要不是躲得快,這會兒他估計已經倒地不起了。

“抱歉抱歉!”清脆的女聲自頭頂傳來,“苦瓜兄你沒事吧?”

董敘陽拍落撒在身上的泥土,暗自感歎:世界真小啊,真沒想到,居然還能見到她。今天就不跟這個叫蝴蝶還是蜻蜓來著的女生一般見識了,反正以後想要找她算賬也多的是機會。

想到這裏,董敘陽竟對轉學後的校園生活多了一絲期待。

3

剪去劉海,臉頰反而顯得更瘦了,整張臉徹底去了稚氣,輪廓越發剛毅硬朗。董敘陽凝視鏡中的自己,覺得很陌生。

上一秒還躲在高崖上的山洞裏無憂無慮地等待父母為自己覓食,下一刻便被推落懸崖,在猛烈下墜的過程中,因為生存的信念而不得不掙紮著揮動翅膀,跌跌撞撞地學會飛翔。

所以說,成長真的令人措手不及。

“陽陽,再不快點兒你要遲到了。”媽媽的聲音自門外傳來。董敘陽拿起書包應聲走出去。

“到了新班級要好好跟同學相處,不要把你爸爸的事當成心結,多交些學習好、性格開朗的朋友,像梁筱唯那樣的女生最好離得遠點兒,聰明過頭,實在是不討人喜歡。還是貝妮貼心,貝妮……”

“媽!”董敘陽打斷滔滔不絕的媽媽,“以前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他搶下媽媽手中的便當盒,“好了你去上班吧,自己好好吃飯。晚上我買菜回去,你下班就回家休息。走了。”

一直到踏上公交車站台,一轉頭,董敘陽還能看到媽媽始終鎖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衝她揮揮手,綻放出一抹笑容讓她安心。

“哇!”頭頂突然傳來一聲驚歎。董敘陽下意識地抬頭,從剛剛進站的公交車車窗外看到了一張白皙小巧的臉龐,笑起來時,嘴角兩邊的酒窩裏仿佛盛著陽光。他一愣,怎麽又是那個什麽蜻蜓!

“原來你會笑呀!”秦馨汀收起手機,“還好我抓拍得快!”

董敘陽皺眉,伸手去搶她的手機,厲聲道:“刪掉!”

秦馨汀眼疾手快,整個人抱著手機縮回車裏,嘴裏喊道:“司機叔叔快點兒開車,底下有個人要搶我手機。”

車上的許多乘客將目光投向這邊,董敘陽隻得窘迫地收回手。可是一想又覺得不對,自己要坐的也是這趟公交車啊!於是,他拔腿便追了上去,不料秦馨汀竟從車窗裏探出半個身子,衝他吐了吐舌頭:“死心吧苦瓜,你追不上的!”

司機大叔或許真的把董敘陽當成搶手機的小偷了,任憑他怎麽衝著後視鏡招手就是不肯停車。

董敘陽隻好氣喘籲籲地回到公交站等下一趟車,這直接導致一個悲催的後果:轉學進入新學校的第一天,他就遲到了。

“報告!”董敘陽站在教室門口,對著講台上的班主任微微頷首,“對不起老師,我遲到了!”

“董敘陽?”中年男人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進來吧!”

董敘陽走上講台,剛想自我介紹,就聽身旁的班主任衝著台下一聲厲喝:“秦馨汀,開學第一天你就睡覺!班長去把她叫醒。”

有個劉海留得很長的男生起身走到倒數第四排靠窗座位旁邊,抬腳踢了踢課桌,趴在桌上的女生慢悠悠地起身,伸了個懶腰,又揉揉眼睛,然後驚訝地指著講台上的董敘陽,用口型說道:“怎麽是你!”

董敘陽嘴角輕輕揚起,露出“這下你死定了”的表情。

例行介紹之後,班主任安排董敘陽坐到了最後一排的靠窗角落。他的同桌正是剛剛當著班主任的麵就敢直接踢桌子的班長。

“你好!”想起媽媽的囑托,董敘陽衝他伸出手,“以後請多關照。”

班長卻遲遲沒有回應,董敘陽湊近看了一眼,發現原來他塞著耳塞。這個人的表情就好像人人欠他錢一樣苦大仇深,真是難以讓人產生好感。董敘陽聳聳肩,收回手。察覺到前方的目光,一抬頭正看到秦馨汀慌亂地轉回了身。

董敘陽暗笑,掏出課本時才驚覺,自從碰到這個秦馨汀,他的笑容好像變多了。窗外陽光明亮,綠樹搖曳,濃鬱花香彌漫整個教室。

“筱唯。”董敘陽在心裏默語,“不論未來我們會變成什麽樣子,請記得和我重逢。”

一張紙突然被推到董敘陽手邊,他拿起來看,眉頭漸漸蹙起,上麵羅列了一堆“不許”。

不許遲到、早退,否則一分鍾罰款一元,直接納入班級活動經費。逃課回來後請自覺補交罰款,計費方式同上。

不許上課(包括但不限於自習課)喧嘩、交頭接耳、傳字條、打呼嚕(睡覺不管,但影響老師講課情緒不行)。

不許做影響班級榮譽的事,例如打架鬥毆、擅自缺席集體活動或校內比賽、故意破壞班級衛生、黑板報輪值執行不積極,見到老師不打招呼等。

……

以上條例如有違反,具體懲罰視情況而定。最輕懲罰:繞操場跑十圈。最重懲罰:繞操場跑十圈,P.s,全班同學一起。

“這是什麽?”董敘陽有些錯愕地問身旁的男生。

男生沒有轉頭,也沒有拿掉耳塞,隻是伸手彈了彈紙張最上方,示意董敘陽看那行大號字體的標題:(5)班紀律注意事項。

看著男生那副冷漠傲慢,不可一世的樣子,董敘陽心頭火起,驀地起身。讓他堂堂董少爺遵守這些爛東西,至少應該表現得誠惶誠恐吧,這家夥到底高冷什麽呢!董敘陽一把將紙拍到桌上,大吼出聲:“簡直……”正在晨讀的同學們以及坐在講台上打盹的班主任都朝他望過來。

看到這些陌生的麵孔,董敘陽有些恍惚的同時才反應過來,他早已經不是從前的董少爺了。如果不想父親入獄的事早早暴露出去,他還是安靜生活做個毫無存在感的人比較好。所以他攥攥拳頭,將衝到嘴邊的“可笑至極”咽進肚裏,硬是擠出一個笑容,對身旁滿臉不屑望著他的男生說:“簡直太棒了!哈哈哈!”隨即幹笑著坐了下來。

“瞅你那個嘚瑟樣兒!”使勁揉了揉那張紙,董敘陽瞥了一眼旁邊散發著冷氣的冰山男,在心裏憤憤道。

4

董敘陽望著前方左躲右閃、上躥下跳的一高一矮兩個背影,嘴邊的笑紋越擴越大。

他正走在一條狹窄悠長的小巷裏,這裏是通向菜市場的近路。兩旁都是磚牆,牆上攀附著很多綠色植物。夕陽西下,晚霞正濃,除了前麵越走越快的身影,視線裏再沒有別人。

難道她也是去菜市場的?董敘陽在心裏猜測,她身邊那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兒是她妹妹嗎?難怪一下課就不見了人影,應該是趕去小學接妹妹了吧。她的父母呢?

“啊!”

董敘陽被突然響起的防狼報警器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尖銳的報警聲裏,秦馨汀一臉不可思議地問董敘陽:“你幹嗎跟蹤我?”

董敘陽捂住耳朵:“你能不能先把那玩意兒關了!”

秦馨汀揉揉鼻子,摟住身旁專心吃著甜筒的胖嘟嘟的小女孩兒,無奈地說:“關不掉,隻能等著它自己停。”

尖銳的報警聲一直沒有停下的意思,循著聲音擁到巷口好奇地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董敘陽忍無可忍,一把抓住秦馨汀的手,扔下報警器,疾走幾步,低頭穿過人群。絢爛的晚霞籠罩著巷子裏跌跌撞撞快走的身影,跟在最後約莫八歲的小女孩即使腳步踉蹌,還不忘伸出舌頭舔手中的甜筒,卻不料胳膊一抖,一把將甜筒摁到了臉上。

走出巷子,董敘陽停住腳步回過頭,看到這一幕,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

秦馨汀掏出紙巾邊幫小女孩兒擦臉,邊衝董敘陽翻白眼:“不就拍了你一張正臉照嘛,至於這麽跟蹤我嗎!你真是我見過的男生中最小氣的了,你……”

“我隻是要去買菜!”董敘陽打斷她,隨即又指了指仰頭望著他,長得圓溜溜的可愛小女孩,問,“你妹妹?”

秦馨汀點頭,起身揪揪小女孩的頭發:“馨藍,叫哥哥。”

小女孩兒跑到董敘陽身側,兩隻手合抱住他的大腿,先是在他T恤上蹭了蹭臉上殘留的奶油,接著笑眯眯地仰起頭:“姐姐,這個哥哥真帥,我好喜歡他。”

秦馨汀和董敘陽麵麵相覷,隨即一起笑了出來。

買完菜回去的路上,秦馨藍突然嚷嚷著困了,董敘陽便把她背了起來。

“對不起呀。”秦馨汀不好意思地笑笑,“去年冬天,我和馨藍在這條小胡同裏碰到過一個喝醉酒的叔叔。可是接完馨藍菜市場就快關門了,隻能走這條近路。我很害怕,所以就從網上買了那個報警器,沒想到讓你給碰上了。”

“父母呢?接妹妹、買菜,不都是媽媽會做的事情嗎?”董敘陽不假思索地問。

“還說我呢。”秦馨汀朝著董敘陽手上拎著的蔬菜努努嘴,“你呢?為什麽不是媽媽來買菜?”

“我媽工作挺累的,幫別人送花,一整天都在外麵跑。我心疼她。”董敘陽用一隻手向上托了托下滑的秦馨藍,漫不經心地答道。

“那你爸呢?”秦馨汀又問。

董敘陽猶豫了一下,才說:“他在外地。”接著才反應過來,“喂!明明是我先問你的。”

秦馨汀傻笑,然後揉揉鼻子:“我媽媽身體不好,以前爸爸在外地工作的時候,都是我照顧媽媽和妹妹。”她停頓了一下,吸吸鼻子,自嘲地笑笑:“怎麽樣,我是不是挺像家庭主婦?”

“對不起,我不該問這麽多的。”罕見地在這個總是嘰嘰喳喳的女孩兒身上感受到一絲悲傷的氣息,董敘陽皺了皺眉,輕聲說。

秦馨汀搖搖頭:“沒什麽啊。我媽媽說過,不管什麽時候都得學著知足,這樣才能快樂,快樂了才能發現幸福嘛。而且,我爸去年春節從外地回來了。他現在在星城開出租車,我爸超帥的哦。你……”

董敘陽很怕秦馨汀會問他“你爸是做什麽的”,於是迅速打斷她,轉移了話題:“天快黑了,我們快去坐公交車吧。”

下了公交車,董敘陽突然想起什麽,又折回去敲敲秦馨汀座位旁邊的車窗:“你的報警器丟了,以後要去菜市場就叫我一起吧。”躊躇一下,他表情有些不自然地解釋道:“我比報警器管用多了。”

“好啊!”秦馨汀笑嘻嘻地答應。公交車緩緩駛出車站,她又探出半個身子,扭頭衝董敘陽揮手呼喊:“苦瓜,明天見。”她的身旁,已經醒了的秦馨藍竟也學著姐姐的樣子,笑眯眯地喊道:“苦瓜哥哥,明天見。”

毫無疑問,站台上的董敘陽再次接受了行人的注目禮。他趕緊窘迫地轉身離開,忍不住腹誹:如果有評比世上最擅長讓人陷入尷尬境地的奇葩的比賽,秦馨汀真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

5

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班長領了班主任的命,組織全班去郊外的薰衣草莊園自助燒烤。看著燒烤爐上擠得滿滿當當的各種肉類蔬菜,董敘陽終於知道,那些所謂的“班級活動經費”用到了哪裏。

“那個誰,咱班班長,一直都那麽傲嬌嗎?別人不會看不慣他嗎?”在班長麵無表情地清點人數時,董敘陽忍不住向坐在他身旁的秦馨汀探問。

秦馨汀把頭靠過來,掰著手指頭細數:“如果有個人,家境好、成績好、人長得帥、老爸還向學校捐過圖書館,校長、級部主任、班主任以及所有任課老師都非常重視他,這樣的人,你會不會敬他三分?”

董敘陽撇撇嘴:“難怪那麽張狂。”

“程深雪呢?”班長拿著名單,冷冷地問,“剛剛誰跟她一起去湖邊洗菜的?”

“是我。”有個女孩兒舉手,“她的鑰匙扣掉進湖裏了,她說她找到了就回來。”

“胡鬧!”班長厲聲道,“剩下的人,在我回來之前哪裏都不許去。”說著扔下名單朝著湖邊跑去。

“班長,我們和你一起去找程深雪。”秦馨汀拽著董敘陽起身。

“你愛管閑事幹嗎拉上我!”董敘陽不滿地甩開她。

“走啦走啦!多一個人找得快啊,別真出了什麽事。”秦馨汀索性挽住董敘陽的胳膊,使勁將他往前拽。

無奈之下,董敘陽隻好和她一起跑了過去。

人還沒到湖邊,就已經聽到了細弱的呼救聲。糟了!董敘陽心裏一緊,立即反手牽起秦馨汀,狂奔到莊園的人工湖旁。眼前的情景頓時讓他傻眼了,程深雪正在水裏撲騰,斷斷續續地喊著“救命”,她旁邊的水裏,班長大人雖仍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淡定模樣,可看那上下浮動的樣子,明顯根本不會遊泳。董敘陽簡直無語,活到現在,他還真沒有見過連落水都表現得如此傲嬌的人。而且,你都不會遊泳,你下什麽水啊!沒來得及吐槽,站在董敘陽身旁的秦馨汀已經“撲通”一聲跳進了湖裏。

董敘陽趕緊脫掉外套,心想小丫頭夠英勇的啊。然而下一秒鍾,他便笑不出來了。秦馨汀竟然也不會遊泳!

真是該死!董敘陽暗罵一聲,立刻跳進湖中救人。等他將三個人分別拖上岸,整個人已經累到接近虛脫了。跟那三個已經活蹦亂跳的家夥比起來,落水的人倒像是自己。

“他沒事吧?”程深雪看起來有些緊張,細聲詢問道。

秦馨汀俯身喚著董敘陽的名字,等了半晌,見他沒有反應,抬手就要拍他的臉頰,卻被董敘陽捉住了手腕:“姑奶奶,讓我歇會兒好嗎?你們仨一個比一個重!我真是搞不懂,明明不會遊泳,還撿錢似的搶著往下跳,瞎添什麽亂啊!”

秦馨汀吐吐舌頭,將濕漉漉的頭發撩到耳後:“當時情況緊急,哪有工夫多想啊……對不起嘛!嘿嘿,謝謝你苦瓜。”

“苦瓜?”程深雪愣了一下,“你叫苦瓜?”

董敘陽轉頭望向蹲在自己另一側的女生,長直發,齊眉劉海,瓜子臉,說話時輕聲細語,似乎與別人眼神交會都會臉紅。“標準清純小白兔”,董敘陽在心裏給了程深雪一個清晰的定位。他長出了口氣,坐起來,把攥著的手伸到她眼下,緩緩展開,一個柯南鑰匙扣出現在掌心:“我看你以後得管我叫恩人了。”

“啊!”程深雪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真的太謝謝你了。這個鑰匙扣對我特別重要。”說著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對麵的班長。

董敘陽擺擺手,目光轉向僵站在一旁的班長:“你不感謝我一下嗎?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呢班長大人。”

班長抿抿嘴,口氣依然嚴肅:“今天我從家裏帶來的那兩份極品牛肉,全部給你吃好了。還有,你轉學那天遲到的罰款就免了。另外,周三你值日那天,窗戶沒有擦幹淨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了。最後……”

董敘陽掏掏耳朵,十分不耐煩地打斷他:“你說句謝謝會死嗎?”

“我這不是正要說嗎!”班長大吼一聲,把董敘陽、秦馨汀和程深雪都嚇了一跳。他攥攥拳頭,從牙縫裏擠出了四個字:“最後……謝謝!”說完,整個脊背僵得直直的,以十分不自然地姿態走掉了。

“真是個怪人!”董敘陽站起來,嘴裏不滿地咕噥道。

“你們別怪他。”程深雪小聲替班長解釋,“他上初中之前不是這樣的,變成這樣一定是有原因的。”見董敘陽和秦馨汀一臉“你怎麽知道”的表情,她紅著臉補充道:“我和他是小學同學。”

想到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三個人趕緊返回營地。途中,程深雪突然輕聲說道:“他其實是個非常值得結交的朋友。”

董敘陽和秦馨汀對看,愣了幾秒鍾,才明白她還在說班長。

程深雪以為他們對自己的話表示懷疑,有些著急地補充道:“真的,相處久了就會知道。”

秦馨汀終於忍不住了,“撲哧”笑出了聲,董敘陽也笑著歎了口氣。

“你們……笑什麽啊?”程深雪的臉頰整個漲紅了,聲音也緊張得抖了起來。

“沒有啦!”秦馨汀拍她的肩膀,邊笑邊說,“隻是覺得你反射弧好長。”

程深雪不好意思地埋下了頭,秦馨汀仍舊笑得酒窩裏像是盛滿陽光一樣,夏日的風清涼舒爽,遠山連綿起伏,視線所到之處盡是紫色薰衣草。這座籠罩在花香中的小城令董敘陽漸漸放下了心中的戒備。

這裏是另一個世界。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他可以重新結交朋友,找到自己的夢想,開始新的生活,他還有機會。

有機會讓媽媽過上更好的生活;有機會在爸爸出獄之前蛻變得堅強獨立,勇敢自信;有機會與梁筱唯重逢;有機會獲得快樂和幸福。

想到這裏,幾個月來,董敘陽第一次發自內心地覺得未來的生活仿佛依然充滿了希望和陽光。他張開雙臂,壞笑著分別攬住秦馨汀和程深雪的肩:“加速前進!”說著帶著兩個人,快速向前奔跑起來。

風從耳邊掠過,紫色花海裏,女孩們清亮的歡笑聲像一首旋律輕快的歌謠,為董敘陽的生活翻開了新的一頁。

6

那次郊遊時發生的一切,很明顯讓秦馨汀和程深雪正式把董敘陽當成了很好的朋友。具體表現包括但不限於,輪流給他帶早餐;放學叫他一起坐公交車;體育課全班一起打籃球時,不管董敘陽位置多不好,也要把球傳給他;甚至,連董敘陽沒做完的作業她們也會幫他補做……總之,女生們表達友誼的方式真是花樣繁多到令人匪夷所思。

兩個漂亮女生整天黏在身旁,董敘陽原本還覺得有些不自在,但是看到班上其他男生們投向自己的豔羨的目光,又覺得蠻有優越感的。

至於那個麵癱班長,他依舊是一副高傲自大的表情,對誰都愛答不理,除了聽老師講課,其餘時間一律塞著耳塞。董敘陽甚至忍不住懷疑他的耳朵是不是自帶擴音器,以至於一點兒吵鬧也受不了。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在程深雪說“相處久了就會覺得是很值得結交的朋友”這種話時,董敘陽一定要先翻十個白眼,再嗤之以鼻地冷哼幾聲。

“給你!”董敘陽正腹誹著,班長突然遞給他一張金燦燦的邀請函。

“這又是什麽鬼東西?”董敘陽嘟囔著翻開,一行大字赫然映入眼簾:薑河15歲生日派對誠摯邀請您的到來。

“原來你叫薑河啊!”董敘陽先是恍然大悟,繼而才發現自己關注錯了重點,他撓撓頭,把邀請函推回給了薑河,“我不喜歡那種場合,再說你的朋友我也不熟,我還是不去了。”

“隻有你們三個而已。”薑河又將邀請函推至董敘陽手邊,“秦馨汀,程深雪,還有你。不用準備禮物,人來就行。周六下午四點,不要遲到。”

一起放學回家的路上,董敘陽仍是滿臉不解:“請你們也就算了,起碼你們一個是小學同學一個是初中同學,請我這個轉校生幹嗎?”

秦馨汀歪著頭想了想,調皮地笑道:“難道是因為我們四個喝過同一個湖裏的水?”

程深雪適時接過話:“解釋成共患過難好聽一些吧?”

董敘陽雙手交叉摩挲著雙臂:“打住吧,真是聽得人直掉雞皮疙瘩。總之,明天見吧。”

周六中午,董敘陽吃過午飯就去了媽媽工作的花房。幫著媽媽送了幾個訂單之後,看了看時間,便乘坐公交車前往位於星城繁華鬧市的高檔別墅區。

走進那個環境清幽,樹木茂盛,三層歐式小樓錯落分布的別墅區時,董敘陽有一瞬的恍惚——像是走進了從前那個家,那個生活了十幾年卻和自己再也沒有關係的家。

他並不恨父親。對於如今要麵對的一切挫折也開始能夠學著接受。生活再艱難又算得了什麽?他慶幸父母都在,時日長久,一切都還來得及的。秦馨汀說得沒錯,要對眼下的生活感到知足,這樣才能獲得快樂和幸福。至於那充滿未知的未來,隻要他拿竭盡全力的努力去賭,結果一定不會太差的。

思緒蔓延之際,手機突然響了,掏出來一看,發現是媽媽打來的。

“怎麽了,媽媽?”董敘陽接通電話,溫柔地詢問道。接著,**漾在嘴邊的笑容漸漸消失。隨後,他掛掉電話,轉身朝來的路飛奔而去,撞到了恰好一同走過來的秦馨汀和程深雪也毫不自知。

此時此刻,董敘陽腦中隻剩下了媽媽剛剛哭著說的那句話。

“你爸病危,監獄來電話讓我們快點兒趕過去。”

呼嘯的風劃過耳旁,濃鬱的花香此刻突然讓人有些暈眩。心髒劇烈跳動著,喉頭似乎有著血的腥鹹,董敘陽忍著眼淚狂奔。同樣是這條路,來時遇到的那些絢麗的風景,轉瞬間變得黯然失色。他就像一個失明後終於恢複視力,第一次看到彩虹的盲人,還沒來得及歡喜,沒來得及細細打量這世界,便再次被收走了眼中的色彩。

什麽快樂和幸福,他都不敢再奢求。他隻祈禱,能夠見到父親最後一麵。

千萬。

徘徊在董敘陽眼眶裏的眼淚終於洶湧決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