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男人的約定

1

親愛的筱唯:

展信快樂!

好久沒有寫信給你,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我現在正趴在醫院窗台上給你寫這封信,近一個月,我所有的餘暇時間都是在市中心醫院度過的。

看到這裏你一定嚇一跳吧?不過生病的並不是我,是我妹妹。她得了白血病。很奇怪,現在的我已經能夠很坦然地說出這三個字了,當然,這並不代表我已經接受這個可怕的現實,相反,我逼迫自己篤定:妹妹可以熬過這場艱辛的戰爭,她會打敗病魔,重新健康起來。盡管現在的她虛弱極了。

第一次化療結束後,她的頭發以令人驚訝的速度掉光了。頻繁的嘔吐使她迅速消瘦。化療究竟有多麽痛苦我並不能感同身受。但她不再笑了。甚至連哭鬧也少了。現在的她就像一個表情冷漠迷茫的布偶娃娃,無盡的沉默和冰冷整日在她的病房裏蔓延。有時候我覺得她嬌弱得仿若新生嬰兒,而有時候我又會覺得她蒼老得猶如垂暮老人。

我們的父母總是哭,沒完沒了地哭。我沒有。她住院後,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掉過。我努力學習,正常上課,閑暇時間用心鑽研食譜,為她準備美味可口的飯菜點心成了我的唯一目標。並不是我心腸堅硬,而是因為我從未在心中假設過她會離開。我總是咬著牙堅定地告訴她,你要相信姐姐,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可是筱唯,就在今天淩晨,她又一次嘔吐之後,麵色蒼白、眼眶含淚地問我她什麽時候才能回學校上課時,我突然無法自控地痛哭失聲。看著她深深凹陷的臉頰和眼窩,我忽然不知道讓她和我一樣自欺欺人地堅信健康還會光臨於她是否正確。

倘若不久後,她真的熬不下去了,她會不會怪我沒有提前讓她做好心理建設?她會不會因為舍不得這個世界而深深遺憾?

筱唯,請告訴我,我是否應該對不滿九歲的她說出“你快要死了”這樣的實情?

盼你答複。

馨汀

將信紙折疊好塞進信封,填好地址和郵編,秦馨汀輕輕呼出一口氣,好像這樣就能抑製在心頭不斷蔓延的悲傷。

今天是周六。午後的陽光穿透醫院灰蒙蒙的玻璃窗,灑下一室溫暖。梧桐樹葉已經落了大半,是深秋了。天氣越來越涼,秦馨汀回頭望向裹在被子裏睡著的秦馨藍,祈禱時間若能停在這一刻該多好。

寧可永遠照顧她,秦馨汀也不想承擔可能不久後就會失去她的風險。

叩門聲傳來,秦馨汀生怕吵醒妹妹,忙將信塞進口袋,起身去開門,門外是提著一袋香蕉的程深雪。她剛想說話,便被秦馨汀拉到了門外。

“馨藍睡著了?”程深雪輕聲問。

秦馨汀點點頭,重重歎了口氣:“淩晨又嘔吐過,按說化療也過了快兩周了,為什麽還不見好轉呢。”

程深雪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好拍拍秦馨汀的手背安慰她。

秦馨汀看了看程深雪手裏的香蕉,故作生氣地皺起眉頭:“都說了你以後不要買東西了。你又沒有多少零花錢,以後再亂買就不讓你來了!你這樣我會很有負擔的,本來就已經占用了你和薑河很多時間。”

“好啦!以後不買了,別生氣嘛!”程深雪笑嘻嘻地攬了攬她的肩膀。自從將自己的秘密對秦馨汀和盤托出後,她們之間的關係便近了很多。董敘陽告訴她今天會早點兒過來陪馨藍,程深雪看了看腕表,唯恐董敘陽和秦馨汀撞上,急忙開口道:“你快回家給馨藍做飯吧!這兒有我看著就好了。”

雖然知道程深雪是為了給董敘陽爭取時間才趕她回去,秦馨汀卻並沒有戳穿。大家還都不知道她已經知曉了真相,而她也一直偽裝著配合他們演戲,原因很簡單,她很感激董敘陽,卻依然沒有想好該如何麵對他。

從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同情,到後來的好奇、憐憫、依賴、憤怒、失望,一直到現在的感動和無奈。如果不是董敘陽,秦馨汀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對同一個人產生那麽多的情緒。此時此刻,麵對此情此景,自己應該抽出這些情緒中的哪一種來麵對他呢?在理清之前,她決定保持沉默。

不過,她必須承認的是,在知道扮演“輕鬆熊”的人是董敘陽之後,秦馨汀真的非常開心,同時也鬆了口氣。這表明他和他那個冷酷的爸爸是不一樣的。

她沒有看錯他。

“馨汀?”程深雪輕輕拍了秦馨汀一下,“想什麽呢?”

秦馨汀回過神,有些尷尬地搖搖頭:“沒事兒,那我先回去了,有什麽事你給我打電話。”

程深雪點點頭,目送秦馨汀的背影離開,突然,她想到了什麽,又幾步跑過去抓住秦馨汀的衣角:“馨汀,你爸爸認識董敘陽嗎?”

秦馨汀一愣,反問道:“怎麽了?”

“昨天我聽到秦伯伯向薑河打聽董敘陽家的地址來著。薑河說回家查一下班級學生檔案,今天再告訴他。”程深雪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按說秦伯伯應該壓根沒見過董敘陽吧?”

“我也不知道。”秦馨汀心裏一陣慌亂,胡亂搪塞道,“也有可能是你聽錯了吧。我先回去了。”

秦馨汀沒有再給程深雪追問的機會,快步離開。但她的心裏也充滿了疑惑:爸爸不是非常痛恨董敘陽的爸爸嗎?為什麽要打聽他們的住址?難道……秦馨汀心中突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爸爸不會是要去報複董敘陽一家吧?

想到這裏,秦馨汀匆匆掏出手機撥給薑河,試圖阻止他將董敘陽的住址告訴爸爸,可薑河卻說他十分鍾前剛剛將地址用短信發給了秦爸爸。

秦馨汀在手機備忘錄裏記下董敘陽家的具體地址後,又趕忙打給爸爸,居然提示關機。

糟了!方寸大亂的秦馨汀已顧不得其他,立即撥通了董敘陽的電話。

2

看到手機屏幕上跳出來的秦馨汀的名字,董敘陽愣了幾秒鍾。他們已經半個多月沒有講過話了。按下接聽鍵的時候他竟然突然有點兒緊張:“你……找我有事嗎?”

“你現在在哪兒?”秦馨汀焦急地問道。

“在……”董敘陽剛想說在醫院附近,怕秦馨汀起疑心便岔開了話,“問這個做什麽?”

“你現在馬上回家,我也立刻趕過去。”秦馨汀將寫給梁筱唯的信塞進路旁的郵筒,接著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董敘陽更加疑惑了:“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你不要再問了,情況緊急,見麵再跟你解釋吧。”秦馨汀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董敘陽雖然不明所以,但又覺得秦馨汀不像是在開玩笑。可是,他不想讓馨藍失望,她一定在病房等著自己呢。董敘陽想了想,扛著布偶服繼續向醫院走兒,他打算先去陪馨藍一會兒再去找秦馨汀,然而剛走了沒幾步手機又響了。

是薑河,電話接通之後第一句話和秦馨汀出奇相似:“你在哪兒?”

“去醫院的路上啊。今天是什麽日子,怎麽都問我在哪兒?”董敘陽苦笑著說。

“我就在醫院,現在馬上出來找你。”

五分鍾後,薑河便出現在董敘陽的視線裏,他一把搶過董敘陽手中的布偶服,氣喘籲籲地說:“今天我替你吧,你趕緊回家看看。”

董敘陽皺了皺眉:“你們能不能把話說清楚,到底怎麽了?”

薑河語速極快地解釋道:“秦馨汀的爸爸昨天找我問你家的地址,說和你父母有些交情,我當時沒有多想就答應了。但因為手頭沒有班級檔案就說今天再告訴他。可是他好像非常著急,今天一天催了我很多遍,我剛剛發給他,秦馨汀就打電話來問這件事。雖然鬧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我總覺得有些不安,你先回家看看吧!”

顧不上和薑河道別,董敘陽立刻轉身去攔出租車。此刻他才明白剛剛秦馨汀為什麽那麽緊張。秦馨藍最近的狀況很不好,秦伯一定對爸爸更加怨恨,人在極度憤怒的狀態下是什麽事都有可能做出來的。爸爸癱瘓在床,媽媽手無縛雞之力……隻是想一想董敘陽就出了一身冷汗。

下車之後,董敘陽健步如飛地衝向自家租的院子門口,等在那裏的秦馨汀立刻起身迎了上來。

“是你爸爸來了嗎?”

董敘陽臉上的驚恐讓秦馨汀有些難過,原來他也把爸爸視作危險人物嗎?她搖搖頭,沒有說話。

董敘陽長舒一口氣,倚著牆調整了下呼吸。

秦馨汀走到他身旁,也倚著牆壁,沉默地仰望著深秋高遠澄澈的天空。

秋風溫柔地吹拂著,秦馨汀的長發輕輕掃著董敘陽的上衣前襟,沉默良久,秦馨汀突然說:“我知道是你。”

“什麽?”董敘陽微微轉頭。

秦馨汀輕輕笑了笑:“我知道‘輕鬆熊’是你。”

董敘陽的眼睛驀地睜大:“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秦馨汀抬頭注視著他,眼圈立刻紅了起來:“明天開始你不要再去醫院了,我知道你在做兼職,一定很累吧?不過,有件事還是要拜托你,下周日是馨藍九歲生日,你最後一次扮演‘輕鬆熊’吧,好嗎?”

“可是我答應過馨藍……”董敘陽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夠了!”秦馨汀顫抖著說,“我會想辦法跟馨藍解釋的。董敘陽,你為我們做的已經夠多了,而且,我已經不恨你和你爸爸了。但你不能做更多了,那樣我會忍不住感激你的。”她低下頭,聲音悶悶的,“可我不能允許自己感激你,畢竟,如果你爸爸肯幫我們,馨藍說不定原本可以免受這麽多苦痛的。她還那麽小,她真可憐。”

秦馨汀說的每一個字仿佛都紮進心裏,董敘陽轉過身,滿臉愧疚。“對不起。”他誠懇地道歉,“我替爸爸向你們……”

“算了吧。”秦馨汀擺擺手再次打斷他,“不是你的錯。最近我總是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見你時的畫麵。你渾身濕漉漉的背影和你麵對那群小混混時的堅定模樣。假如……”她停頓了一下,問,“假如當時我沒有幫你,你會和我走近、成為朋友嗎?”

“會的。”董敘陽不假思索地說,“你依舊會成為我非常重要的朋友。”

會比梁筱唯還重要嗎?秦馨汀在心裏追問,卻隻是笑笑,終究沒有說出口。

兩個人再度陷入沉默,但這種沉默並不意味著尷尬,反而更像是一種自愈後的釋懷。因為珍惜這份友誼,所以他們竭盡全力修補對方在自己心上留下的缺口,下定決心重新審視彼此。

董敘陽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氣說道:“算……”他想問“算和好了嗎”,然而剩下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秦馨汀猛地一把拉到了磚牆的一側。

“你幹嗎?”董敘陽不明所以,秦馨汀將食指放到唇邊,示意他別出聲,接著指了指不遠處一輛正朝大門駛來的出租車。

是秦伯,他還是來了。躲在磚牆一側的董敘陽不知道是出於緊張還是憤怒,暗暗攥緊了拳頭。

3

秦伯從車上下來,秦馨汀剛想衝過去,卻被董敘陽一把拉住。秦伯左手提著一個包裝精美的果籃,右手還拎著一箱補品。看樣子,他並不是來尋仇的,倒像是來探望病人。

董敘陽和秦馨汀麵麵相覷,兩個人的眼中都寫滿了不可思議。

不可能啊!秦伯不是非常恨爸爸嗎?為什麽要來看他?董敘陽緊緊盯著秦伯,見他在門外徘徊了片刻,最終也沒有叩門,而是輕輕將水果和補品放在了門外。繼而低聲自言自語:“董主任,你如果能看看我女兒現在的模樣,你就該知道我有多麽恨你。可是……你為什麽要癱瘓?如果你不癱瘓我就不會心軟!我知道自己不應該因為你拒絕幫我,就答應幫那些想舉報你的公司搜集你貪汙的證據……算了,不說了,這些東西算作我對我們十幾年交情的補償。從今往後,我們兩不相欠。”

直到秦伯開車遠去,躲在牆側的董敘陽和秦馨汀依舊未能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原來,讓他和梁筱唯失去爸爸,讓媽媽被舅媽肆意嘲諷羞辱,讓他們全家淪落到如今走投無路、背井離鄉的困境中的罪魁禍首,竟然是秦伯。

董敘陽感覺全身的血液瞬間湧上頭頂,他幾步跑到門口,一腳踢飛了秦伯剛剛放在那裏的果籃和補品,繼而回頭怒視秦馨汀,臉漲得通紅,像頭憤怒的獅子。

“董敘陽,你聽我說,你爸爸貪汙本來就是違法的,就算我爸不搜集證據,他遲早也會暴露的!”秦馨汀從未見過這樣的董敘陽,嚇得有些手足無措,明明想化解矛盾,可說出的話倒更像是指責。

董敘陽突然快步走了過來,使勁推了秦馨汀一把,眼睛因憤怒變得通紅,咆哮道:“你給我滾!”

院子裏傳來溫柔的詢問:“誰在外麵?”

已經被嚇傻的秦馨汀這才回過神來,想說什麽,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咬著下唇,忍著眼淚跑出了董敘陽的視線。

董敘陽靠著牆蹲下來,撿起腳邊一塊瓷片猛地扔向對麵的磚牆,一聲脆響,瓷片碎裂成了兩半,就像他和秦馨汀還未粘牢的“友誼”一樣。

當天晚上,秦馨藍躺在病**輕聲呼喚:“姐姐?”

月光傾瀉進潔白的病房,秦馨汀背對著妹妹,蜷縮在旁邊的陪護**。她輕聲應道:“馨藍不舒服嗎?”

“沒有。”秦馨藍的聲音聽起來柔軟甜糯,“我知道今天的輕鬆熊不是苦瓜哥哥。”

秦馨汀心裏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她早就猜到妹妹應該察覺到了什麽。或許是因為頭發掉光了的緣故,從她住院之後開始,她其實一直非常排斥陌生人的靠近,卻獨獨對與“輕鬆熊”的“每日約會”心懷期盼。並且,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再也沒有問過董敘陽為什麽不來醫院看她。妹妹其實早就知道扮演“輕鬆熊”的人是董敘陽了。今天董敘陽一直和她在一起,所以扮演“輕鬆熊”的人應該是薑河吧?

“苦瓜哥哥會跳《三隻小熊》,今天來的哥哥不會跳。”秦馨藍的聲音裏有些不滿,“為什麽苦瓜哥哥今天不來呢?姐姐,他明天會來嗎?”

秦馨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想到傍晚董敘陽趕她走的模樣,她甚至覺得他或許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麵前了。

秦馨藍細弱的呼吸聲仿佛就在耳邊,秦馨汀以為她睡著了,卻聽到她又幽幽說道:“姐姐,我羨慕你有長長的頭發,羨慕你不用被推進那個可怕的檢查機器裏,羨慕你可以去學校上課……但是姐姐,我也有你沒有的東西哦,我有苦瓜哥哥扮演的輕鬆熊。可是現在,苦瓜哥哥也不要我了嗎?”

為了掩飾情緒,始終背對著妹妹的秦馨汀,此時終於忍不住嗚咽起來。如果可能,她多想和妹妹互換身份,讓她來忍受病痛多好。

“姐姐你哭了?”秦馨藍擔憂地稍稍撐起身子。

“我困了。”秦馨汀極力忍著眼淚,平靜地說,“馨藍快睡,明天就能見到‘輕鬆熊’了。”

“苦瓜哥哥會來?”秦馨藍的聲調不自覺地揚了起來。

“會的!”秦馨汀吸吸鼻子,這樣說。

4

接下來的三天,董敘陽沒有去學校上課。但他仍舊每天一早背著書包按時出門,直到傍晚才回來。班主任沒有給媽媽打電話,董敘陽猜想,應該是薑河想辦法幫他瞞了過去。

那麽這段時間他在哪裏呢?

塵沙飛揚的建築工地上,董敘陽推著一車水泥腳步踉蹌地從清晨明亮的陽光裏走來。已是深秋的天氣,他卻隻穿一件灰色短袖T恤,神色疲憊,頭發髒汙,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狼狽。

薑河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要不是他今天一早就守在董敘陽家門口,之後又一路偷偷跟著他來到這裏,薑河怎麽也不會想到董敘陽這幾天竟是在工地打工。

他幾步跑過去,聲音裏帶著怒意:“課都不上,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麽?就那麽缺錢嗎?”

看到薑河,董敘陽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冷冷地回答:“我幹什麽不關你的事。”

薑河拉住抬腳欲走的董敘陽,聲調揚了起來:“董敘陽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啊?你知不知道,秦馨汀、程深雪還有我都很擔心你。”

“那就謝謝了,不過我不需要!”董敘陽掙開薑河的手,繼續向前走。

“我會打電話給你媽媽。”薑河堅定地說,“董敘陽,你不怕你媽媽失望嗎?”

終於,董敘陽停下了腳步。正是因為想到蒼老瘦弱的媽媽,想到癱瘓在床的爸爸,想到無法再見的梁筱唯,想到病房裏危在旦夕的秦馨藍……他才快要被折磨瘋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變成如今這個樣子,究竟該怪誰。那天他將一腔怒氣發泄在了秦馨汀身上,他以為自己會得到釋放,但是絲毫沒有。

他的腦子像被分割成了兩半,一半認定秦伯一家是無辜甚至可憐的,畢竟如果爸爸真的清廉公正,就不可能會被送進監獄;而另一半卻憤怒難忍。倘若秦伯沒有搜集爸爸貪汙的證據,自己就不必離開生活十幾年的家鄉,不必失去梁筱唯,失去自尊和驕傲。同樣,他的心也被分割成了兩半。一半愧疚,一半憤怒。現在,他誰也不想見,不想再做任何看起來積極或是包含希望的事情,他隻想用身體上的疲憊填滿時間上的縫隙,讓自己累倒,甚至毀滅。

所以,愣了半晌的董敘陽,嘴角泛起一抹空洞的微笑:“你打吧。你最好告訴全世界,我已經向未來認輸了。”

望著董敘陽頹廢的背影,薑河心裏的怒火燒得更旺了。他從來不曾向現實低頭,他也決不允許自己的朋友向現實低頭。於是,他突然大聲嚷道:“董敘陽還不滿十六周歲,他還是個初中生,你們如果繼續雇他,我會讓我的班主任告到勞動局,說你們錄用童工……”

“喂!”董敘陽放下推車,惱怒地走回薑河身邊,“你給我閉嘴!”

許多工人聽到聲音都好奇地探頭張望,有個自稱工長的中年男人跑了過來,不耐煩地斥道:“不好好幹活瞎嚷嚷什麽呢?”

“對不起,我馬上就去。”董敘陽低頭道歉,接著伸手去拽薑河。不料薑河卻猛地掙脫,走到工長身前,笑著說:“叔叔,離家出走的小孩子你也敢用啊?董敘陽是我們班的學生,他不聲不響地逃課三天,他媽媽都報警了,你不怕惹事兒嗎?”

中年男人不悅地轉頭打量董敘陽:“就說你除了個子高,怎麽看也不像十八歲,要不是你說沒錢吃飯,我也不會心軟用你。行了你趕緊走吧!活幹不了多少別再給我招來警察。”

“叔叔……”

中年男人擺手打斷董敘陽:“快走吧,不好好學習還離家出走、撒謊騙人。說什麽我也不會再用你了。”

十分不情願地跟著滿臉得意的薑河走出建築工地,董敘陽終於忍不住爆發了,他伸手揪住薑河的衣領,怒目圓睜:“你幹嗎要多管閑事?”

“你不是想賺錢嗎?”薑河表情嚴肅地說,“我可以帶你賺很多錢。”

董敘陽愣了愣,鬆開了手,有些不確定地問:“怎麽賺?”

薑河撫平襯衫衣領,神秘地衝他擺了擺手:“跟我走。”

5

跟著薑河悄悄進門,趁薑媽媽在廚房烘焙甜點時,躡手躡腳踏入他位於樓上的寬敞臥室後,董敘陽終於忍不住問道:“帶我回你家幹嗎?”

薑河關上房門,指指書桌上的兩台電腦,突然露出了一抹微笑:“能幫你賺很多錢的東西就在這裏。”

董敘陽不懂:“什麽意思?你要把電腦賣掉?二手電腦也賣不了多少錢吧。”

薑河搖搖頭,隨即坐到椅子上,動作嫻熟地開機,而後打開電腦D盤,點開一個名叫《孤獨守望》的文件夾,指著裏麵一堆後綴複雜的文件對董敘陽說:“猜猜這是什麽?”

董敘陽想了想:“有點兒像從前在電腦上玩過的網頁遊戲……”

“Bingo!”薑河好像非常高興,連眼睛都亮了起來,“本來我還有點兒擔心你對遊戲提不起興趣呢!”

“別開玩笑了!”董敘陽當即列舉了好幾種時下流行的遊戲,他從前也常玩遊戲,隻不過現在沒有條件玩了。

“哈!行啊你!”薑河的臉上露出不同以往的明亮神采,“那我給你演示一下這款遊戲,你幫我提提意見。不過,這隻是個雛形,還有許多道具和角色需要填充。”說著,他點開文件夾中的一個文件,出現在電腦屏幕上的是一間簡陋狹小的倉庫,倉庫裏雜亂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體育器材,燈光灰暗,整個氛圍呈現出濃重的壓抑悲傷。

“看這裏!”順著薑河的手指,董敘陽這才注意到蜷縮在角落裏的女孩兒。女孩兒看起來八九歲的年紀,穿一件淡紫色連衣裙,紮著雙馬尾,蜷縮在逼仄的角落裏,一臉恐懼。

雖然遊戲的場景看起來並不絢麗刺激,卻令董敘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因為與之前玩過的許多遊戲相比,這看起來更像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如果角色是男孩兒,那麽他的代入感一定會更強。“沒有男生角色嗎?”他隨口問道。

“暫時還沒有,我說了這還隻是個雛形嘛!”薑河點擊鼠標,女孩兒便站了起來,她無助地在角落裏徘徊,試圖尋找逃出倉庫的出口,這時,屏幕左下角有張任務卡閃動了起來,薑河點開,任務卡上寫著:歡迎來到孤獨者的專屬城堡,你此刻所處的位置乃城堡底層的黑暗倉庫。這象征著你內心無法遺忘的傷痛,想要離開倉庫隻有一個辦法:麵對傷痛,打敗自己。

董敘陽忍不住催促薑河:“快點擊接受任務。”

“別著急嘛!”薑河得意地點擊鼠標。接著,屏幕上便出現了一個對話框:請如實寫下你最難以忘懷的傷痛經曆。

薑河頓了頓,在對話框裏敲下了一行字:小時候因為我隻顧玩遊戲,成績非常差,小學五年級時,最為崇拜的父親認為我很差勁,拒絕帶我出國。按下回車鍵之後,屏幕上當即出現了一個與女孩兒一模一樣的角色。名為:悲傷幻影。她手持一把鋒利的長劍,嘴角現出一抹嘲笑,迅速奔跑著向女孩兒發動進攻。

“別癡心妄想了!你的願望是不會實現的!笨蛋!”幻影冷冷說道。

女孩一時愣住,閃躲不及,瞬間被劍劃傷了手臂。董敘陽忍不住驚呼一聲,哪知道女孩聽到幻影的挑釁,非但沒有退縮,反而燃起了鬥誌。她抿緊嘴唇,隨手拿起倉庫裏的兩隻羽毛球拍開始反攻。

“喲!不服氣了?”幻影輕鬆閃到一旁,譏諷道,“被拋棄的可憐蟲!”

“我會贏!我才不是可憐蟲!”薑河仿佛已完全陷入遊戲裏的設定,邊喃喃自語,邊飛快點擊鼠標。女孩兒加速前進,兩隻球拍交替揮舞著,不一會兒,竟將幻影逼到了牆角。她氣喘籲籲,從掛在身上的小包裏掏出毀滅藥丸,惡狠狠地塞入了不停求饒的幻影嘴裏。刹那間,幻影消失無蹤,女孩兒身前的灰色牆壁突然崩裂,明亮的陽光照射進來,場景已經發生了變換。

女孩眼前變成了一片綠茵茵的草地,隻是草地四周種植著茂密的白楊樹,白楊樹之間攀附著密集的薔薇花和荊棘條,草地被圈在中間,除卻頭頂的陽光,外界仍被完全隔離。

“恭喜你通過黑暗倉庫,同時歡迎來到背叛綠茵。請如實寫下你第一次被背叛的經曆。除此以外,隻有斬斷寓意‘心牆’的高聳樹木,才能夠順利通關。戰鬥吧!”

薑河按下暫停鍵,回頭緊張地問董敘陽:“你覺得怎麽樣?我暫時隻做到這樣。雖然我已經竭盡全力了,但一定還有很多不足……”

“不可思議!”董敘陽還有點兒回不過神來,“你真的太厲害了!你是怎麽做到的?畫麵十分逼真,而且與以往玩過的那些娛樂類遊戲不同,這款遊戲似乎有種治愈的感覺,與其說是通關,倒不如理解為戰勝傷痛。”他由衷地讚歎:“我覺得非常有創意,非常棒!”

薑河一反之前的高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爸爸是做動畫的,從前跟他學過Flash動畫製作,我從小就喜歡鑽研遊戲,反正就慢慢摸索。不過,我畫畫弱一些……”

“我可以!”董敘陽拍拍胸脯,“初中之前我一直被我爸媽逼著學美術。如果你信任我,我們可以合作!”

“太好了!”薑河興奮地打了個響指,繼而又垂下了眼瞼,“不過,我有條件。”

6

兩個人一起悄悄溜出薑河的家,望著薑河的背影,董敘陽忍不住垂頭沉思,薑河提出的條件並不苛刻,甚至慷慨到令董敘陽費解。

“假設遊戲真的成功了,我把全部收益給你。”他緊緊盯著董敘陽,“但對外,遊戲製作人必須隻掛我一個人的名字。”

董敘陽並沒過多思考就答應了。他隻需要錢,掛不掛他的名字無所謂,隻是他仍想不通薑河為何會提出這種條件。

“薑河,我不懂。”董敘陽在他背後問道,“你既然不想要錢,又何必要花費這麽多時間跟精力做這款遊戲?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實情,不然我會覺得自己不勞而獲……我雖然需要錢,但我不想被可憐、被施舍。”

“何必鑽牛角尖?”薑河的聲音淡淡的,“我做遊戲隻是為了向一個人證明自己。我們各取所需,何樂而不為呢?”

證明自己?董敘陽想起剛才玩遊戲時,薑河在對話框裏敲下的那句話,下意識地問:“向你爸爸?”

薑河沒有說話,董敘陽知道他是默認了。記得程深雪曾說薑河在讀初中之前並不是這樣的性格,所以他是因為他爸爸認為他不夠優秀、不願意帶他出國,才變成如今冷淡沉默的樣子的吧?

“快點兒走吧!”薑河在前麵催促道,“我隻跟班主任請了半天假。對了,我是說你得了重感冒高燒不退所以這幾天才沒來上課,別人問起來你不要說露了。”

董敘陽點點頭,停頓了一下,問道:“秦馨藍怎麽樣?有沒有好一點兒?”

“邊走邊說吧!”薑河揚了揚下巴。

吃過午飯,秦馨汀早早回到教室。窗外的梧桐樹微微泛黃,仿若融化在了秋日午後燦爛的陽光裏。秦馨汀微微眯起雙眼,眼前浮現出妹妹從前天真可愛、古靈精怪的模樣,心頭便泛起一陣酸楚。

近幾天,秦馨藍嘔吐的症狀明顯減輕,光溜溜的頭皮上重新長出了一層細細的絨毛,臉色也比之前好看多了,這一切都說明,她的病情終於有所好轉,醫生說再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而且,隻要能在尋找到合適的骨髓之前不複發就能避免再次經受化療的痛苦。聽到這樣的結果,爸爸媽媽和秦馨汀都鬆了一口氣。

可是馨藍並沒有因此感到開心,她反而顯得更加沮喪和失落了。每天都要問秦馨汀很多遍“今天苦瓜哥哥會不會來”,秦馨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也無法揣測那段日子裏,董敘陽所扮演的輕鬆熊到底給妹妹帶來了怎樣不可取代並且意義非凡的安慰。

為了妹妹,秦馨汀本已做好哀求董敘陽的準備,可是從周一開始他就沒有露麵。是故意躲著自己嗎?還是他真的打算再也不見自己了?秦馨汀不知道也猜不透,她曾在深夜鼓起勇氣給董敘陽打電話,聽到的卻是已關機的冰冷提示。

秦馨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不經意地轉回目光,卻對上了一雙深邃銳利的眼睛。“董敘陽?”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她呆呆自語,要不是薑河站在董敘陽身後,她甚至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你怎麽來這麽早?”薑河語調驚詫,“吃過午飯了?”

“嗯。”秦馨汀點頭,視線仍未離開董敘陽。他看起來實在太狼狽了,白色T恤上染著一片片髒汙,右腿牛仔褲的褲腳脫線了,走路的時候線頭便會甩來甩去,秦馨汀真怕他一不留神踩到把自己絆倒。這樣的他,又讓她想起了第一次見他時的情景。

那時,渾身濕漉漉的他,拖著緩慢的步伐行走在春雨飄灑的櫻花樹下。那個背影像烙印般打在了秦馨汀心裏,所以,明明已經離開,明明知道事不關己,她還是不放心地折返了回去,管了閑事。

並不單是因為她心軟。是那一刻的董敘陽,悲傷的背影上寫滿了求助。就像此時的他一樣。所以,秦馨汀放下介懷和自尊心,主動起身迎上了剛好走到她座位旁的董敘陽。

“你怎麽搞的呀苦瓜?”秦馨汀指了指他亂糟糟的頭發和越發黝黑的麵頰,努力扯出一絲微笑,說,“看起來像難民一樣。”

“沒什麽。”董敘陽冷冷應道,瞬時躲開秦馨汀的手指,回到自己的座位。

直到董敘陽走遠,秦馨汀的手指仍尷尬地留在半空中,而她整個人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在原地站了很久。她的心裏閃過三個念頭:轉身質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對自己;和他爭論事情發展到如今這步田地,到底是誰做錯了;哀求他原諒爸爸……但最終,她什麽也沒有做,因為他不稀罕。他的動作、表情、姿態全部都在向她傳達這個信息:他不稀罕繼續維持與她的友誼。換言之,他放棄了,放棄了她,放棄了她的妹妹。

秦馨汀垂著頭緩步走向教室門口,恰好和跑進教室的程深雪撞在了一起。

程深雪吃痛地叫了一聲,抬起頭時,秦馨汀已經走遠了。

“馨汀,你去哪兒啊?等下就要上課了。”

秦馨汀沒有理會她,徑自向前走去。

薑河用手肘碰了碰趴在課桌上的董敘陽,語氣裏有一絲不滿:“秦馨汀好意關心你,你這樣對她有點兒過分吧?”

過分嗎?董敘陽睜開眼睛,肘彎圍攏起一圈黑暗,光從窗外斜射過來,他忍不住想:爸爸因為生病獲得了出獄就醫的機會,公平起見,命運便將他送進了監牢裏,代替爸爸受刑。隻不過,他所在的監牢沒有鐐銬也沒有鐵窗,甚至連牢門都敞開著,但他無法逃出去。因為,那座監牢建在了他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