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夙夜長敘

“請進吧。”豪格推門走了進去,對仍站在門口的二人輕聲說道。

阿朱和陸九淵對視了一下。陸九淵心裏明白,阿朱自幼便心細如發,萬事都小心謹慎。這位來曆不明的楊大俠雖然不顧生死地救了他們兄妹,但他身上的疑點還是太多了。更何況,他那句“我對二位也有許多好奇的地方”,著實讓人頗為在意。

但畢竟是他們的救命恩人,若是表現得過於不信任,就實在是失禮了。阿朱走了進來,眼睛不由自主地在房間裏掃了一遍。房間相當寬敞,格局也甚是考究,想必房客也是富裕之人。窗戶大開著,月光灑落在地板上,可以倒映出人的影子。窗戶附近是一張方桌,桌麵上擺著一盞燭台和一套茶具,除此之外空無一物,就和房間整體一樣潔淨。桌子旁邊還有一麵碩大的鏡子,鏡中的人一襲白衣,正背過身子往杯中倒水,他偉岸的身姿如同天人一般。

“二位請坐啊。”豪格指了指旁邊的兩把椅子,又將倒好的兩杯水給二人送了過來。

“多謝楊大俠。”陸九淵雙手接過水杯,恭恭敬敬地道了聲謝。

阿朱抬頭望了豪格一眼,正巧豪格也在看著她,端著水杯的胳膊停滯在空中。他的眼神十分溫和,不帶有半點攻擊性。阿朱接過水杯,輕輕點了下頭,卻沒有說話。

“莫再叫我楊大俠了,我著實當不起這稱號啊。”豪格喝完水後,將最後一把椅子拉了過來,坐在陸九淵和阿朱對麵。“我來重新介紹一下自己吧。在下楊雲清,今年二十有一,河北人氏。平日裏喜歡舞刀弄槍,伸張正義。這不,夜裏睡不著,正好聽到了你們打鬥的聲音,就幫你們解了圍。”

陸九淵見豪格談吐非凡,心中對其甚是敬重:“小弟陸九淵,今年十八,乃是神機門弟子。楊兄既然長我三歲,江湖閱曆定是小弟所不能及,待我奪回秘籍之後,還請楊兄不吝賜教。”

“陸兄弟過謙了,楊某不過一介武夫,江湖上亦是無名之輩,豈敢高談闊論?”

見阿朱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聲,陸九淵連忙幫她介紹:“她是阿朱,今年十七,是我同門師妹。我們倆都無父無母,自小一起長大,對我們來說,彼此都是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阿朱?”豪格對她的名字有一定的興趣,“這就是姑娘的本名嗎?”

陸九淵也不清楚,即便二人青梅竹馬,但自從認識她的那天起,阿朱就叫阿朱,陸九淵甚至從來沒有考慮過阿朱還有其他的本名。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本名是什麽。”阿朱終於開了口,“我甚至不清楚自己來自哪裏,隻記得,師傅告訴我,我的全家都被仇人殺害了,因為在撿到我時,我臉上蒙著一條朱紅色的麵紗,所以才給我起名叫阿朱。”

“這些你從來都沒和我說過啊。”陸九淵對此十分驚詫。

“是你從來都沒有問過我。”阿朱語氣冷冰冰的,似乎是突然提起悲慘的身世,讓她的心情立刻沉入了穀底。

“實在抱歉。”豪格主動向阿朱賠了不是,“都怪我多嘴,勾起了阿朱姑娘不好的回憶。”

“楊大哥,這怎麽能怪你呢?無論多麽不堪回首的經曆,都是要努力正視的,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阿朱的嘴角**起一絲微笑,雖然顯得有幾分勉強,但總歸不像剛剛那樣讓人有強烈的疏遠感了。

豪格點頭致意,他非常識趣地將話題岔開了:“陸兄弟,楊某素來對神機門有著十足的向往,想加入神機門卻苦於無人引薦。你既是神機門弟子,日後可否替我做個人情?讓我成為你們的同門。”

“楊兄想加入神機門?”陸九淵表示難以置信。

“正是,神機門之威名,江湖上無人不知。楊某獨自漂泊多年,能成為神機門的弟子,卻也是平生一大夙願。”豪格言語鏗鏘有力,並無半點玩笑之意。

陸九淵聽罷,長歎道:“楊兄有所不知,神機門早已今非昔比。袁將軍被定罪後,我的師父,也就是神機門創始人左國材與左國棅二位兄弟出逃。神機門上下推舉戴諸葛暫領掌門之位。前些日子,為營救袁崇煥將軍,我們設計劫法場,沒想到遭到了錦衣衛的暗算。沒救成袁將軍不說,我們門人也死傷慘重,戴諸葛掌門也犧牲了。我和阿朱僥幸逃了出來,但是經此一役,神機門元氣大損,群龍無首。後選出來的新掌門榮輕諾,竟然打算投降皇太極……”

聽到自己父汗的名字,豪格不由心中一顫,他對陸九淵所說的更加感興趣了。

“那日,神機門的眾位壯士在法場上浴血拚殺,楊某也都看在眼裏。二位應該對我沒有什麽印象,但不知阿朱姑娘是否記得,你在逃走時,曾重重撞到了一個人的肩膀。”

阿朱仔細回憶了一番,當時情況萬分危急,陸九淵拉著自己倉皇逃命,在混亂中,自己確實撞了人,那猛烈的衝擊甚至險些將自己晃倒。

“莫非……我當日撞的就是楊大哥?”

豪格微笑著點了頭:“若非當時的一麵之緣,剛剛,我也不可能認出你們來,更別說出手相救了。”

“看來我們與楊兄果真有緣啊。隻可惜,袁將軍最後還是含冤而死。他為大明鞠躬盡瘁,卻慘遭淩遲之刑。我聽說,老百姓竟真的認為袁將軍是漢奸,爭相搶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說到心痛之處,陸九淵握緊的雙拳都在不住地顫抖。

豪格說道:“我早年曾受過袁將軍的恩惠,他的為人,我自是十分了解。賣主求榮的事,他是絕不會做的。當日在法場上,我本想拚死相救,以報袁將軍昔日之恩。但你們神機門卻先行動了,也讓我知道了在場竟還埋伏著如此之多的錦衣衛。說來慚愧,我認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最後並沒有出手。但袁將軍的仇,我楊雲清記下了。”

陸九淵感歎道:“隻可惜,當今聖上昏庸無能,朝中奸臣當道,袁將軍所蒙受的冤屈若能大白於世間,不知會冷了多少仁人義士的心?”

“可即便如此,大明依舊是我們的大明,絕不能將這大好河山拱手讓給他們愛新覺羅家!”

豪格的語氣稍顯激動,音調也一下子高了起來。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說話聲很可能引起別人的注意,便改用更低沉的聲音問陸九淵:“陸兄弟,不知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豪格剛剛的言談讓陸九淵為之動容,對於這位救命恩人,陸九淵心中的敬佩又多了幾分。

“楊兄,既然秘籍已經落入榮輕諾一夥人的手中,那他們必定會抓緊出城,把秘籍獻與皇太極。在他們得逞之前,我一定要阻止他們。”

“可是,陸大哥,我真的想不明白,他們究竟是如何拿到秘籍的?我將秘籍藏在天地橋下的石洞裏,那裏根本不可能這麽輕易就被發現啊。”從剛才開始,這個問題就困擾著阿朱。她本就為秘籍的丟失而自責不已,如果不能把原委搞清楚,她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

“周遭沒有看見可疑的人嗎?”陸九淵問道。

“大半夜的,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我是確定了自己沒有被跟蹤之後,才前往天地橋的。”

“真正的危險總是讓人捉摸不透。”豪格直視著阿朱的眼睛,“它可能就藏匿於你最信賴或者最忽視的東西裏。”

阿朱情不自禁地避開了豪格的眼神,她更加仔細地回憶了一番,終於,如同受到雷擊一般,阿朱倒吸一口涼氣,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阿朱喃喃道:“難道說是那個醉漢?不……這是不可能的啊。”

陸九淵連忙拉住阿朱的胳膊:“醉漢?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陸大哥,在和你分開之後,一路上我遇到的人,就隻有醉紅樓旁大街上的那名醉漢了。我看他身邊倒著起碼六個酒壺,整個人喝得就像爛泥一樣,躺在路邊睡覺。因為他的鼾聲實在太響了,我當時確信他已經睡著了。但醉紅樓距離天地橋有足足一刻鍾的路程,如果那人是假裝喝醉,實際一路跟蹤我,那麽……”

“那麽此人一定擁有非常高深的輕功,能夠在阿朱姑娘極為警惕的情況下,偷偷跟蹤到天地橋。”豪格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神機門內有這等高手,二位想奪回秘籍,恐非易事。”

“看來是燕堯光回來了。”陸九淵握緊了拳頭,“他和榮輕諾是好友,但是平日裏一直雲遊在外。營救袁將軍前,我們曾木鴛傳信於他,希望他回來相助,但是遲遲沒有得到回應。如今若真是他回來,定是受了榮輕諾的蠱惑。”

“其實,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

“楊兄但說無妨。”

“陸兄弟原本擁有的這本秘籍,究竟有何精妙之處?會讓榮輕諾想將此作為投降皇太極的籌碼。”

“這秘籍其實是……”

“楊大哥應該是個喜歡清靜的人吧?才會住最裏麵的這間大屋子。”

陸九淵剛要向豪格解釋秘籍的事,卻被阿朱生生打斷,將話題引向了毫不相關的事情上。

豪格明顯愣了一下,阿朱的問題著實有些突兀,但他馬上便笑著回應道:“楊某不過一介俗人,哪裏懂得挑三揀四?我天黑方才來到客棧,隻剩這一間屋子了。若不是此番帶足了盤纏,自己一人住這麽大的房間,還真有些舍不得呢。”

“原來是這樣啊。”阿朱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絲淡雅的微笑。

“阿朱,我和楊兄說正事呢,你別突然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啊。”陸九淵埋怨道。

“哎,陸兄弟莫要怪阿朱姑娘啊。我獨自一人住著客棧最高檔的房間,確實蠻奇怪的。別人說不定會把我當成某位達官貴人家的闊少呢。”

豪格說這話時,目光在陸九淵和阿朱臉上來回掃過。阿朱聽見豪格這番自嘲,輕笑著點頭附和。

陸九淵一拍大腿,決定把話題重新引回來:“那就繼續說正經的吧。楊兄,我本是京城街頭的一個流浪孤兒,我的師父收養了我,還傳授給我全本的機關秘籍。這秘籍乃是師父畢生的心血,裏麵記載了各類機關術。”陸九淵向豪格展示了自己的木鴛翼:“楊兄,這木鴛翼,可以供你在空中短距離飛行。還有剛剛你見到的連珠銃,都是秘籍裏的利器。”

“那連珠銃的火力凶狠無比,剛剛我也差點因此喪命啊。”豪格笑道。

“但是秘籍裏精妙的機關遠不止這些,我才疏學淺,所掌握的機關術不過是秘籍裏的一點皮毛。若是皇太極的人將秘籍研究透徹,他們軍隊的實力定然大增。到時候,對大明的威脅就更大了。”

“陸兄弟剛剛說,這木鴛翼可以讓人飛起來?這……實在令在下難以置信。”

陸九淵解釋道:“木鴛翼是靠墨核提供動力的,不過隻限於短距離飛行。可惜我的木鴛翼剛剛受到了損傷,待將其修複後,一定演示給楊兄看!”

豪格拱手抱拳:“那楊某可就等著開眼界了。對了,阿朱姑娘所使用的法術,也是秘籍裏的?”

“法術?”阿朱抿了抿嘴唇,豪格的話將她逗得險些笑出了聲,“楊大哥莫要說笑了,我用的傀儡絲隻是一種很普通的機關術,用毒絲麻痹敵人的神經。如果內力足夠深厚的話,是可以操控對方的行動的。可惜我學藝不精,這次反而幫了倒忙,多虧了楊大哥及時出手……”

豪格連忙揮了揮手道:“阿朱姑娘這話就不對了。若不是你控製住那姓杜的,恐怕陸兄弟現在已經吉凶難料了。阿朱姑娘剛毅堅強,敢於舍生忘死,多少男兒郎都難及你分毫?楊某實在佩服。”

“楊大哥謬讚了,阿朱萬分慚愧……”

見阿朱並不願意接受自己的稱讚,豪格又開起了玩笑:“不過,說實話,動一動手指就能操控一個活人,實在超乎在下的想象了。阿朱姑娘外表雖然嬌弱,卻擁有如此厲害的機關術,當時我真的以為,自己見識到了某種法術。”

阿朱的麵頰泛起一絲紅暈,豪格說話真誠而又恭敬,有謙謙君子之風。阿朱對他的戒心也慢慢放開了。

陸九淵道:“其實無論是木鴛翼還是連珠銃,亦或是阿朱的傀儡絲,都絕不是最精妙的機關術。我記得秘籍中記載了一種殺人於無形的利器,在暗處便能輕取敵人首級。我曾嚐試著去還原這種機關術,但始終未能成功。師父曾說,這種機關術一旦精通,就很難找到反製方法。如果它變成敵人的殺人利器,後果不堪設想。”

“還有如此厲害的機關術?”豪格瞬間來了興致,“它可有名字?”

“血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