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是夜將行

木蘭獨自坐在房間內,愁眉不展。

距離她下山已有些時日,這一路上,她遭遇了各種挫折困難,也見證了許多人間疾苦。她經常會懷念在神機門的日子。那座山上,有雖然嚴厲但卻無比寵愛她的義父和義叔,有凡事都讓著她、總是寬容她惡作劇的的師兄弟們。那時候的生活多麽無憂無慮,可木蘭卻每日都盼望著能去山下的世界闖**闖**。現在,義父所說的曆練已經開始了,木蘭的內心卻不再如最初那般充滿鬥誌了。

好在,陳明楓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作為天地會盛京分舵的舵主,陳明楓在木蘭眼裏可是相當可靠。雖然平日裏,他總是一本正經,不苟言笑,但木蘭看得出,陳明楓是一個外冷內熱的人,對於手下的弟兄,他都非常親切,也開得起玩笑。對於木蘭,陳明楓也是照顧有加。雖說木蘭性格耿直豪爽,特別討厭別人把她當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但追隨陳明楓左右,她總能得到十足的安全感。陳明楓之於木蘭,更像一個可以暢談理想的知己,而不夾雜著任何男女之情。

“木蘭姑娘。”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破了木蘭的思緒,“陳舵主有事找你。”

“陳大哥找我?”木蘭嘀咕了一聲,料想陳明楓應當是有要緊事要和她商量,“我這就過去。”

木蘭來到了會客廳,陳明楓正坐在椅子上喝茶,手邊放著一張卷起來的圖紙。

“陳大哥,咱們又要有什麽行動了嗎?”

木蘭本人尚未現身,可聲音卻先到了。陳明楓聽了,笑道:“木蘭妹子,這回可被你說著了,咱們馬上就要去取那皇太極的人頭了。”

“你此話當真?”木蘭眉毛一挑,精神瞬間就提了起來,“陳大哥,你可莫要和我開玩笑啊!”

“我像是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的人嗎?”陳明楓喝了口杯中的清茶,微笑道。

“這麽說,你現在已經有了行動計劃?”

“有,但是還不夠完善,所以才請木蘭你來和我一同商議。”陳明楓頓了頓,繼續說道,“最近,皇太極公開斬首了一名八旗軍的青年將領,這事你應該有所耳聞吧?”

“不錯。”木蘭點了點頭,但語氣中滿是輕蔑,“女真的八旗將領和漢家的八旗兵起了衝突,造成漢家八旗士兵的死亡。皇太極處死了那名女真將領,不過是想給這盛京城裏的漢人一個交代,用來收買人心罷了。不得不說,皇太極這招還真是高明,現在這件事已經傳遍盛京了,老百姓都在稱讚他。”

陳明楓道:“我已經得到可靠消息,七日後的夜裏,皇太極會前往漢家八旗軍的營地,到時候,我們就埋伏在他的必經之路上,殺他個措手不及,一定要讓皇太極把他的命留下!”

木蘭對此有些擔憂:“可是,皇太極身為女真的大汗,他周圍必然有高手保護,我們能得手嗎?”

陳明楓笑道:“正麵拚殺確實勝算渺茫,不過,敵在明我在暗,我們的目標隻有皇太極一個。到時候,我們在暗器上塗上劇毒,隻要能夠命中,那皇太極絕無活下去的可能。皇太極一死,女真必亂,說不定他們的力量會從內部逐漸瓦解。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天地會的每個人都在所不惜。”

木蘭的疑慮依舊沒有完全消除:“話雖如此,但我們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設下埋伏啊?八旗軍的營地附近,可都是女真人的地盤,四處都有巡邏之人,想混進去,恐怕沒那麽容易。”

陳明楓看著木蘭微蹙的眉頭,嘴角泛起一絲神秘的微笑。他將手邊那卷圖紙舉起:“木蘭妹子,你所擔憂的事,在下都早已想過了。你看這是什麽?”

木蘭接過圖紙,輕輕展開,隨即瞪大了雙眼:“這難道是……八旗軍營地周圍的地圖?”

“正是。”陳明楓得意地說。

“陳大哥,你還真是神通廣大啊,這麽寶貴的東西你都能搞到手。”

聽了木蘭的誇獎,陳明楓並沒有洋洋自得,而是十分嚴肅地答道:“我身為天地會盛京分舵的舵主,絕不可能讓手下的弟兄在沒有準備充分的情況下去搏命。木蘭,有了這些,咱們的勝算便又多了幾分。”

木蘭聞之,喜上眉梢,便又和陳明楓對行動的細節仔細商議了一番。

卻說豪格處死額爾吉等人之後,將一切處理妥當,待身上的酒氣消去後,又匆忙回到了血滴子的秘密據點。

陸九淵見豪格滿麵紅光,笑問道:“楊兄,今日是有何喜事嗎?我看你精神頭出奇的好。”

“還真被你說中了。”豪格大笑,“今日這件喜事,與你我都有關。”

豪格的話屬實勾起了陸九淵的好奇心:“哦?什麽喜事,快說來聽聽。”

“咱們現在有了一個除去皇太極的好機會。”

“你說什麽?”陸九淵拍案而起,他抓住豪格的肩膀,用力搖晃道,“楊兄,需要我們怎麽做,你快說啊!”

“九淵,莫要心急。”豪格未曾料到陸九淵的反應比他想象的還要激烈,“聽我細細道來。”

阿朱聽說豪格回來了,迫不及待地要來找他。在房間門口,他聽到了豪格與陸九淵的對話。

“你是說,咱們埋伏在漢家八旗軍把守的地盤,伺機刺殺皇太極?”陸九淵的語氣顯得憂心忡忡。

“正是。”豪格對自己的計劃頗為自信,“這可是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咱們絕對不能錯過。九淵,七日後,便是皇太極的死期。”

陸九淵依舊不放心:“楊兄,你不要怪兄弟多嘴,這次的情報真的完全可靠嗎?你別忘了,前幾日……”

“哈哈哈,九淵過慮了。”豪格起身拍了拍陸九淵的後背,“這回,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吧。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我怎麽敢在你麵前誇下海口?”

的確,在陸九淵眼中,豪格一直都是個十分謹慎的人,如果不是經過深思熟慮,他斷然不會將血滴子的弟兄往虎口裏麵送。

“既然如此,那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陸九淵長舒了一口氣,“楊兄,一切全聽你的安排。”

豪格見已經成功將陸九淵說服,心中暗喜,卻突然聽到門外傳來阿朱的聲音:“這次的行動,有沒有需要我的地方?”

見阿朱漲紅著臉站在麵前,豪格和陸九淵相視一笑:“阿朱,你就老老實實留在這裏,等我們凱旋而歸便好。”

“又是這樣。”阿朱失落地低下頭,“我來到這裏已經一年多了,可卻什麽都幫不上忙,每次你們冒著生命危險出去執行任務,我就隻能原地守候。我真是一點用都沒有。”

“阿朱,不要這樣說。”豪格內心還是不忍阿朱這樣看輕自己,“這次的任務你應該也聽到了,是刺殺皇太極。我相信,隻要咱們能成功,女真的實力就會大大受挫,說不定,他們會從內部開始分崩離析。所以,這次我們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

“可是,楊大哥……”

“阿朱,這次的任務很危險。我不希望你有危險。”

陸九淵也勸道:“阿朱,你就放心吧,有我和楊兄在,不會出什麽岔子的。”

阿朱看看陸九淵,又看看豪格,輕輕點了點頭,轉身想要離開。

“這樣吧,阿朱。”豪格突然叫住了她, “我有一個特殊的任務交給你。”

“特殊的任務?”阿朱見豪格的眼底有著似水一般的溫柔,對所謂的特殊任務更加好奇。

“這個任務並不難,但是意義重大。”豪格凝視著阿朱的眼睛,“這次我們要潛入的,可是皇太極的皇宮。皇宮戒備森嚴,一旦行刺過程出現意外,我們必須要立刻撤離,絕對不可戀戰。阿朱,你要做的,就是帶領幾個弟兄,在皇宮外接應我們。如果皇太極的手下對我們窮追不舍,你們就在暗中掩護。切記,想辦法攔住他們即可,千萬不可貿然行動。阿朱,你的安全比什麽都重要。”

聽了豪格的囑托,阿朱的眼睛瞬間明亮起來,她用力點了頭:“楊大哥,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辦好的。”

見阿朱重新打起了精神,陸九淵也向豪格投去了讚許的笑容。

六日後的夜晚。

距離刺殺計劃隻剩最後一天了,這一晚,陸九淵非常罕見的失眠了。雖然平日裏他的精力總是出奇的旺盛,但極少會像今晚這樣,在**翻來覆去一個多時辰也難以入眠。陸九淵感到甚是煩躁,索性穿好衣服,到院子裏透氣去了。

今天的夜空如此明亮,看不到半片雲彩。皎潔的月光灑在陸九淵的臉上,他不禁想起了小時候,自己總喜歡在別人熟睡時,獨自跑到院子裏鑽研機關術。木鴛翼這種機關,初見時著實把他嚇了一跳。在他年幼的心裏,能夠飛上天空的,隻有神明。那時候,陸九淵癡癡地看著向他展示木鴛翼的左國材,目光都不敢移開一下。

“師父一定是神仙吧。”陸九淵心想。

不過很快,陸九淵就可以較為熟練地利用木鴛翼飛行了。這也是他在師兄弟之間初次嶄露鋒芒,畢竟,木鴛翼這種機關,操作的細節非常多。神機門內有一個受過專門訓練的木鴛翼小隊,除此之外,便鮮有人能夠使用了。而陸九淵彼時方才十二三歲,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木鴛翼掌握到這個地步,著實讓人吃驚。慢慢的,陸九淵在神機門內享有了天才的稱號。

可是,陸九淵並沒有因此而沾沾自喜。木鴛翼已經不能滿足他對機關術的興趣了,他甚至開始自行研究起來,打算創造出更加精妙的機關,並在上麵刻上自己的名字。

那天,左國材將陸九淵叫到了房間內,問道:“九淵,在你心中,機關術被創造出來的意義是什麽呢?”

“機關術的意義?”陸九淵眨了眨眼睛,思索良久,卻仍不解其意,“弟子愚魯,還請師父指教。”

“機關術,起源於戰國時期。魯班祖師和墨翟祖師分別創立了公輸家與墨家兩大機關門派,距今已有兩千年的曆史。盡管墨家和公輸家是世間公認的最傑出的機關門派,但他們的追求與信念都截然不同,因此也曾爆發過衝突。隨著王朝的不斷更迭,曆朝曆代的統治者中也有很多人對機關門派予以了重用,但他們多是把機關術當做了掠奪的利器,機關術的輝煌伴隨著濃烈的血腥味。”

陸九淵安靜地聽著左國材訴說機關術的曆史。

“但是,在皇帝的眼中,機關術也不過隻是維護他們統治的工具罷了。千百年間,墨家與公輸家各自受到本門派傳統思想的束縛,故步自封,因而並沒有得到很好的發展,機關術在曆史的長河中逐漸衰落。相傳,魯班祖師曾集合戰國以前各色機關術門派的精髓,創造出一本分為陰陽兩卷的機關術秘籍,叫《缺一門》。唐末時期,江湖上還曾為《缺一門》的爭奪掀起過不少腥風血雨,甚至還吸引了能夠召喚式神的倭國的陰陽術高手。”

“倭國?”陸九淵對這個名字很陌生。

“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日本。”左國材輕撫了陸九淵的頭,繼續說道,“《缺一門》的陰卷是由一位倭國女子所持有,後來,她嫁給了後唐的開國君主,也就是同光皇帝,這《缺一門》陰卷便歸屬後唐了,這名女子也就是慈靖皇後。”

陸九淵從小讀書,對這一段曆史還算了解,他知道慈靖皇後是一位英年早逝的賢後。至於同光皇帝,雖年少有為,可惜最後寵幸伶人,不思朝政,最後被義軍推翻,他與皇後皆命喪於梨園的大火之中。

“同光皇帝利用《缺一門》裏的機關術修建了長安機關城,激起了民憤,最終覆滅。原本,墨家和公輸家的弟子以為追隨同光皇帝,會使機關術重新發揚光大,可惜事與願違啊。九淵,在師父看來,如果機關術不能被運用在正途上,那便失去了它所存在的意義。”

陸九淵懵懂地問:“請問師父,什麽才是正途呢?”

“在不同的時代,所謂正途,也有著不同的答案。”左國材充滿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徒弟,“但歸根結底,無外乎為國與為民。九淵,現在,我們的目標就是利用自己掌握的機關術,保家衛國,抵禦外族入侵,讓百姓免遭戰火的侵襲。”

陸九淵方才困惑的雙眼突然閃爍起點點光芒,他跪下朝左國材磕了個頭:“九淵一定謹遵師父教誨,日後將神機門發揚光大,與眾位師兄弟一起,共保我大明萬裏河山。”

左國材明顯愣了一下,但那絲驚訝很快轉變為欣慰的笑容。他將陸九淵扶起,並從懷中掏出一本書遞給他。

“師父,這是……”

“這本秘籍是我和你師叔將墨家與公輸家的機關體係融會貫通之後所編寫的,是我半生的心血。九淵,現在我將之傳授於你,希望你能利用裏麵的機關術,去踐行你剛剛對為師說過的話。”

陸九淵接過秘籍,瞬間感覺肩上的擔子沉甸甸的。他也曾聽同門提起過,左氏兄弟的機關秘籍乃是當世機關術的瑰寶,就連神機門的弟子也無人有幸一睹其全貌。而現在,左國材竟然將全本的機關秘籍傳授給陸九淵,無疑證明了左氏兄弟對這位愛徒的厚望。

“九淵在此立誓,絕不辜負師父、師叔的重托。”

陸九淵並未讓左氏兄弟失望,日後,他成為了神機門新一代中最傑出的弟子,是當之無愧的天才。望著師父日漸老去的背影,陸九淵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他以身為神機門的弟子為榮。

然而,後來發生的一切似乎都和陸九淵的預想背道而馳。

此刻的陸九淵,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落寞。他很想去尋一壇酒,緩解一下現在壓抑的心情,盡管這一年多,他的酒量並沒有特別大的長進。

“陸大哥,你也睡不著嗎?”

陸九淵回頭望去,原來是自己出了神,連阿朱站在自己身後都沒有感覺到。

“怎麽,是為明晚的任務感到緊張嗎?”陸九淵笑問道。

阿朱輕輕點頭,她坐到了陸九淵身邊:“這次的行動這麽危險,我真的對你們放心不下。”

“傻妹妹,有我和楊兄在,不會有事的。”陸九淵十分寵愛地揉了揉阿朱的頭發。

阿朱淡淡地笑了:“陸大哥,咱們好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說話了。”

“是啊,這兩年發生的事情太多了。”陸九淵歎了口氣,“現在回想起來,從師父師叔出走,到神機門劫法場,再到奪回秘籍,這一切都像做夢一樣。事情的發展,總是這樣無常,我愧對於師父的期望啊。”

“不過幸好,咱們遇見了楊大哥。現在,血滴子的實力越來越強大,我們也是在用自己的力量抵禦外族,匡扶大明。師父如果知道,他創造出的機關術,馬上就可以取下女真首領的項上人頭,他一定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楊兄,他的確是咱們的貴人啊。”陸九淵感歎道,“人這輩子能夠遇到這麽一個誌同道合的知己,也算是一種福分了。”

阿朱眨了眨眼睛,問道:“陸大哥,如果有一天,女真人被趕出了咱們的領土,大明恢複了昔日的榮光。到那時,你打算怎麽辦?”

陸九淵凝望著星空,嘴角泛起憧憬的笑意:“倘若真有那麽一天,我想重新回到師父身邊。我真的很想他老人家。阿朱,你呢?”

“我啊……”阿朱有些猶豫不決,“我也不知道。”

陸九淵笑道:“也是啊,你應該跟著楊兄一起,他去哪,你就去哪。”

“陸大哥,不要亂說。”阿朱輕咬著嘴唇,臉蛋微微泛紅。

“都過了這麽久了,就不要再糾結了。”陸九淵的笑容似月光一般溫柔,“好妹妹,你和楊兄之間的感情,我不是很早就提過了嗎?你喜歡他,而他也喜歡你,這一點我是確信不疑的。但是,這一年多,你們兩個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樣,誰也不肯先捅破那層窗戶紙。看著你倆的樣子,我心裏都著急了呢。不如這樣吧,等這次行動過後,我和楊兄好好說一說,感情這種事,總不能讓你一個姑娘家先主動吧。我現在真希望你們兩個能早點把喜事辦了,這樣,我也好了卻一份心思。”

如果是在從前,阿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我連嫂子的影子都還沒看到呢,你就別總是替我操心了。”但此刻,阿朱卻鼻子一酸,眼角已經有些濕潤:“謝謝你,兄長。”

“和我還這麽客氣?”陸九淵站起身,輕輕伸了個懶腰,“和你聊了這麽久,感覺心情都變好了。早點回去休息吧,可別等明晚在執行任務時打瞌睡。”

“好!”阿朱歡快地答應道。

二人的身影在月色下逐漸遠去,很快,不同的方向各自傳來清脆的關門聲,整座院子再次恢複了寂靜。

確信陸九淵和阿朱已經回到了房間,豪格從走廊的角落裏走了出來。他微微一笑,隨即重新消失於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