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浴血忠魂
孫承宗見四下裏陷入一片寂靜,望著下麵眾將的臉色,不由深深地歎了口氣,他對大明的官場,比任何人都懂,當年魏忠賢氣焰正盛之時,也沒找到他的把柄。如今麵對大淩河城的危局,他自然明白其中可能會發生什麽。
他知道自己是此地的最高軍事統帥,出了事,也得是他來承擔責任,他如何不了解眾人的這點心思。孫承宗久經沙場,自然知道派遣小股兵器前往,根本就是有去無回。他與建奴多次作戰,深知與他們不能在野外平原廝殺,要憑借堅城利炮,才有機會打贏女真。更重要的是如今建奴已經包圍了大淩河城,估計已然埋伏好了,就等著援軍去呢。
若派遣小股兵力前往,那和送死有什麽分別,可是他知道,如今也不得不這麽做,因為在他們之上,還有一個皇上,現在的這個皇上可不是一個好糊弄的人。他可不會管你有什麽樣的理由不去派遣援軍,他隻需要的是結果。他甚至想象到,一旦京城知道遼東並沒有派出援軍前往大淩河城救援,皇上肯定會懷疑,錦州守軍為什麽會這樣做,是不是與建奴有所勾結,故意這樣做。
最後,因為坐觀大淩河城的失陷,可能還活著回去。
若是因為勾結建奴,隻怕全家上下性命難保,這樣的罪責孫承宗是萬萬不敢承受的。
所以,救不救得出來是一回事,救不救是另一回事。
孫承宗終於疲憊地歎了口氣,又道:“命鬆山守備領軍兩千前往相救。告訴他,一切以保存實力為上。然後,老夫將此事稟報天子,請聖上早做決斷。吳襄、宋偉,本督師命令你二人為這次救援大淩河城的統帥,遼東兵馬盡數歸你們調遣,你盡快調集兵馬,準備出征大淩河城吧!”
次日,吳襄、宋偉率領三千兵馬前往救援,在離鬆山三十餘裏,與女真騎兵相遇,大戰一觸即發,雙方大戰於長山、小淩河間,互有傷損。吳襄、宋偉見情況緊急,無奈之下,隻得撤退,回到錦州,以圖再進。
之後雙方進入僵持階段,孫承宗命令不準私自出戰。到了九月十五,女真大軍開始進攻錦州,分五隊直抵城下。吳襄、宋偉請求派兵出戰,二人親率五千大軍出城迎戰八旗騎兵,結果雙方大戰兩日,吳襄與宋偉不勝,無奈隻得入城。
二十四日,監軍張春和吳襄、宋偉,三人率軍過小淩河,向東行進五裏,築壘列車營,希望能為大淩河城中的守軍聲援。皇太極得知此事,立即派出大軍聚集長山,阻止錦州的明軍,使他們不能前進。丘禾嘉見狀,請求增援,孫承宗同意他的請求,丘禾嘉立即派遣副將張洪謨、祖大壽、靳國臣、孟道等人,率軍出戰,與女真鐵騎大戰於五裏莊,結果未取得勝利。當夜,張洪謨等人率軍直逼小淩河,至長山截住女真大軍大戰,大戰一夜之後,明軍大敗。監軍張春及副將張洪謨、楊華征、薛大湖等三十三人深陷重圍,全部被女真俘虜,副將張吉甫、滿庫、王之敬等戰死沙場,明軍折損大半。
一連串失敗的消息很快就被女真騎兵傳入大淩河城,他們還命令被俘的張春對大淩河城勸降,祖大壽見到城下張春聲嘶力竭的樣子,氣憤不已,可惜心存壯誌,卻無力量出城迎戰,他聽到城下女真人的嘲笑聲、辱罵聲,心中已然畏懼,他不敢再率軍出城,自此大淩河城竟也再無援軍增援。
接二連三的戰敗,奏折一個接一個地傳入京城之中,崇禎看到敗書,布滿血絲的雙眼,瞪得更大,他在朝堂之上,狠狠地將戰敗的奏折砸在地上,大罵道:“舉國上下,竟無一人能在遼東抵禦女真!大淩河城如此重要,竟無人派軍去救?你們看看,八月以來,與女真一戰未勝,朕要這些人,有何用!”
朝堂之上,一時無人敢喘氣,過了半晌,有人戰戰巍巍地上前進言道:“皇上,遼東局勢險峻,臣建議,用孫穀代丘禾嘉,或許可以改變遼東戰局。”崇禎一想死馬就當活馬醫吧,於是答道:“準奏!”孰不知孫穀未至,便因為被言官參了一本,旋即被罷免,崇禎情急之下,改用謝璉去替換丘禾嘉。謝璉聽聞大淩河城的局勢,心中畏懼,在路上他開始反複停滯,許久未到錦州。
後來大淩河城大戰在即,崇禎急忙召謝璉駐紮關外,丘禾嘉繼續留任,將功贖罪。
戰鬥持續至十月,崇禎趕緊命令關內的部隊,繼續趕往大淩河城,意欲解除大淩河之圍,登萊的孫元化接到聖旨,立即命令下屬耿仲明率領五千人馬極速前往錦州,聽從孫承宗指揮增援大淩河城,耿仲明接到命令,也不著急,而是慢慢行進,采取觀望態度。
此時接到命令的增援部隊,還有好幾股,也都是慢慢悠悠的,都知道急不得。
女真陣營內,此刻人心浮動,皇太極多次召集將領,打算一舉攻下大淩河城,因為他知道自己麾下將士,已經歸心似箭了,另外營中糧草已經所剩不多,若不是趁著秋收,掠奪了一些,隻怕早就因為糧草短缺,士兵嘩變了。
多爾袞這一次倒是和皇太極想法一致,他知道如今明軍數次增援失敗,大淩河城與錦州的將領們已然喪失信心,如果此時兵臨城下,雖說會遭遇抵抗,但是最終必然得勝。多爾袞上前進言道:“聖上,請允許我再度帶兵,拿下大淩河城,這次一定戴罪立功,不辱使命!”
皇太極聽到此言,眼珠一轉,剛要同意他的請求,這時豪格站了出來,跪下道:“父汗,請聽兒臣一言,暫時不要出兵,免得不必要的傷亡!”
多鐸早旁嘲笑道:“若不出兵,難道你想讓大淩河城的人自己出城投降?”
營帳之中,不少人開始哈哈大笑,嘲笑豪格的計策過於荒唐。
豪格在此恭敬道:“兒臣此前暗中潛伏大淩河城中,知道城牆上無法擺放防禦工事,如今他們糧食已經吃完了,不得不殺馬為食,隻要我們再等等,他們必然投降。”
皇太極聞言道:“也罷,不差這幾日了,如果十一月之前,祖大壽再不投降,多爾袞,朕便命你拿下大淩河城!無論你用什麽方式。”
大淩河城中,此刻糧草已然吃盡了,祖大壽等人眼看援軍無望,橫豎也是一個死,決定困獸猶鬥,放手一搏。他選擇的突圍地點是南門,他知道從南門出發,一路向南便是錦州。
皇太極安排守衛南門的是莽古爾泰。雙方一見麵,便陷入肉搏戰,雙方都是能征善戰的隊伍,一遇上自然要拚命。可惜威震天下的關寧鐵騎沒吃飽,戰鬥力也大打折扣。
奇怪的是,皇太極聽聞此事並沒有向南門增兵,就讓莽古爾泰和祖大壽耗著,他有足夠的自信,莽古爾泰能贏。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祖大壽這次突圍失敗了,被趕回了大淩河城。可是莽古爾泰對此並不認同,他覺得他被皇太極給算計了。他對屬下罵道:“我是答應守南門,可是我拚死攔著他們,損失如此慘重,被人家打得差點兒就沒命了!憑什麽沒有其他部隊幫忙,都在一邊兒看熱鬧,皇太極是要借刀殺人嗎?大不了,我不幹了,反正我早看皇太極不順眼了!”
在皇太極沒有當皇帝之前,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這四個人的地位是平等的。
皇太極當皇帝之後,地位貌似也是平等的,皇太極召集下屬議事,旁邊還得坐著三個人,代善、阿敏、莽古爾泰。
天聰三年時候,皇太極告訴其餘三人道:“輪習這種製度讓你們太辛苦了,這樣吧,以後的事務,朕一個人處理就算了。”其餘三人知道皇太極是想擠兌他們,他們嘴上沒說什麽,心裏非常不爽。
但是四個人依舊保持平坐。
後來功勳卓著的阿敏率先被處理,他僅僅打了一個敗仗,屠殺了投降的百姓,回來就被皇太極給幽禁了。
莽古爾泰知道這一次被算計,也是皇太極除掉自己的計劃。
他一時憤懣,氣得找到皇太極,把佩刀拔出了半截,眼睛直盯著皇太極。
皇太極暴怒,作為女真的大汗,竟被如此挑釁,他麵子何在?但是他沒有直接罵莽古爾泰,而是對身邊的侍衛吼道:“一幫飯桶!朕養你們這些人有什麽用?有人在我麵前都拔刀了,如此放肆的行為,你們都沒有反應!如果不想幹了,就滾回家去!”
莽古爾泰一聽這話,再笨也知道什麽意思,當天晚上回去越想越怕,派人傳話給皇太極道歉道:“喝酒喝多了,思維混亂,一切行為全忘了。”
皇太極對於此事處理的結果是莽古爾泰犯“大不敬”之罪,奪去和碩貝勒爵位,並且追罰一萬兩銀子,削五牛錄。然後,過了一年,馳騁沙場多年的莽古爾泰便不明不白的死了。
就在莽古爾泰被懲罰的同時,祖大壽被困於大淩河城,已經受不了了。
他看到馬槽中的戰馬都被吃得差不多了,再這樣下去,就開始吃城中的人了,他寄予希望的朝廷,遲遲沒有援兵與糧食供給,再堅持下去沒有任何意義。
十月三十五日,麵對重兵壓境,他決定向皇太極投降。
當祖大壽召集所有將領,對他們道:“各位兄弟,與我一起征戰多年,苦是沒少吃,好處卻是沒撈到,一路征戰,飽嚐風霜。我,對不起各位兄弟啊!”
說完,這位堅強剛毅的大明將軍,不禁落下眼淚,其餘將領也紛紛落淚。
祖大壽繼續道:“如今城中百姓已經餓死很多了,如果我們繼續抵抗建奴,隻怕最終落得一個城破人亡的下場,我們怎能對得住這裏的百姓?”
聽到這裏,大多數將領聽出了祖大壽的意思,他打算投降了。
幾乎所有人都沒有反對之聲,唯有一個人站了出來,他跪下道:“祖將軍,你若是願意屈尊建奴,末將不敢苟同!”
祖大壽定睛一看,原來是副將何可綱。祖大壽與何可綱都是袁崇煥麾下最信任的將領,二人並肩戰鬥多年,打了不少勝仗,如今在關鍵時刻,二人卻意見相左。祖大壽徐徐道:“可綱,你當真要奮戰到底?你可知道,連朝廷都不管我們了。我們到底是為誰守這裏?即便我們再堅持,有什麽用呢?沒等打贏敵人,自己就先餓死了。”
何可綱搖了搖頭,他的意誌就像鋼鐵一樣,他嘴裏吐出一句:“末將死不投降!大帥若是投誠,便從我的屍體上過去吧。”
其餘將領拉起何可綱,對他不斷勸說著,可何可綱道:“你們忘記當年袁督師在寧遠城說過的話嗎?‘獨臥孤城,以當虜耳!’當年的寧遠,遠比這裏險惡。你們如今這麽做,可曾對得起死去的袁督師?我何可綱雖說遠沒有袁督師那般偉大,當我心中仍存家國,仍存百姓,我知道我為誰而戰,是為國家!是為百姓!所以,我願意戰鬥到流盡最後一滴血!”
在場所有將領無不默然,捫心自問,他們都愧對自己身著的大明軍袍。祖大壽心中百轉交集,無奈之下,隻得命人將何可綱綁下去。
十月二十七日,何可綱依舊堅持抵抗,祖大壽無奈之下,隻得將何可綱押到城門處,何可綱被綁在一根木樁之上,在場除了其餘將領外,還有不少大淩河城的百姓,祖大壽端了一碗水,走到何可綱麵前,遞給他道:“可綱,這裏沒有酒,我以水代酒,敬你一碗!”
何可綱一飲而盡,仰天大笑道:“可惜,我此生再也看不到收複遼東了,這麽多年,死了那麽多兄弟,他們的血白流了!祖大壽,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不必再惺惺作態,動手吧!我何可綱三十年後,還是條漢子!”
在場也有與何可綱相交多年的戰友,此時此刻,麵臨人生的抉擇,他們選擇了負重前行,但他們同樣尊重何可綱的抉擇,他們也端起水碗,一一走至何可綱的麵前,以水代酒,送別他最後一程。
祖大壽背對何可綱,閉上雙眼,兩行清淚落於臉頰,喊道:“行刑!”
一道刀光閃過,何可綱頭身分離,一個寂寂無名的英雄就此隕滅,落地無聲。
滴滴碧血灑下,他用自己的生命追隨了袁崇煥的理想,他願意在死後化成一縷忠魂,守護這片摯愛的熱土。
祖大壽殺死何可綱,見到他的屍身,想起多年一同征戰的畫麵,仰天長歎道:“可綱,我對不起你啊!”
他下令將何可綱葬在附近高山之上,之後與副將張存仁等三十九人投誓書向皇太極投降。
皇太極接到祖大壽的降書,初時並不相信,覺得是祖大壽故意使的詐降之計,但是他仔細派人打探,發現祖大壽殺死了阻止投降的何可綱,他知道,祖大壽這是真的沒辦法了,才向自己投降。
於是,皇太極召集麾下將領,對他們興奮道:“大淩河城,終於為朕所得了,祖大壽也投降了。”
多爾袞覺得其中蹊蹺太多,問道:“聖上,祖大壽詭計多端,隻怕其中有詐啊!”
皇太極解釋道:“祖大壽已經殺掉副將何可綱,如此向朕投誠,朕如何不信?”
多爾袞勸道:“漢人本就詭計多端,這萬一是苦肉計呢?三國時黃蓋與周瑜,不也使過嘛。聖上,還望三思啊!”
皇太極思索道:“也罷,我們還是見一見他再說,讓他在城下等朕親自前往,朕倒要看看,他是真降還是假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