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盛京暴動

盛京南城邊上,有一家貨倉,貨倉老板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盛京漢族人,姓齊。在街坊間,齊老板的口碑不算太壞,既不愛喝酒亦不愛賭錢,二十多年的生意場中,待人接物也實誠,所以在城中朋友也是不少,如今戰亂四起,他也是多次幫助救助難民,落得一個大善人的名號。

但是人無完人,齊老板身上唯一的一個缺點,也是弱點,就是老婆死了七八年了,自己一直忙於生意,孩子遠離盛京南下做官,自己獨自一人生活,精神上到底是太孤獨了,所以特別喜歡年輕貌美的姑娘,因而被一些朋友暗中嘲笑“老牛愛吃嫩草”。

在不久之前到達盛京的一波難民潮中,有一個姑娘,姓馬,也是從北方逃過來的,父母死在了戰火中,逃難路上和唯一的哥哥又失散了,到達盛京的時候就隻剩了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左拐右拐,走到了齊老板的貨倉門前,她實在是餓得不行了,雙眼一黑,就餓暈在齊老板的貨倉前,齊老板打開門一看,門口躺著個姑娘,趕緊叫夥計把她抬了進來,給她飯食,又經過一番收拾,她恢複了過來。齊老板見她年輕貌美,又是獨自一個人,實在可憐,就要留下她。她年紀不大,又是第一次離開父母,對人情世故懂得太少,見齊老板為人熱情,好像父親一樣,就含著熱淚,答應留下來。

就這樣,最後這個姑娘就被齊老板收留了,在他的貨倉裏幫忙做起了賬目。

隻不過,齊老板這幾日突然接到這樣一樁生意,一個朝鮮人買了一萬輛車的糧食,暫時存在這個貨倉之內,所以他不得不轉移一部分貨物,給這些糧食騰出一些空間。

就在齊老板的貨倉對麵,有一家馬記茶鋪,一個身著素色棉衣的少女,背著一個包袱,走了進來。

茶鋪的店夥計上前熱情招待道:“這位小姐,想喝點兒什麽?”

少女答道:“不要別的,來一碗毛尖就行。”

店夥計叫道:“毛尖一壺!小姐,您稍等。”

少女坐在座位上,環視四周,見茶鋪內,茶客不少,不知是否有女真人的探子。待過了一刻鍾,一壺熱氣騰騰的毛尖端了上來,少女卻也取來三個茶杯,橫著一排放置在桌麵上,然後依次倒滿。

店小二見少女這般擺放,便知道這位小姐是天地會的人,便小心問道:“小姐,您可是嫌茶的味道不純?”

“確實不能令人滿意。”

“也罷,我去叫來我們掌櫃的,他定會給您一個交代。”

“若是貴店掌櫃在此,那便再好不過了,煩請他移步至此。”

“好,小姐請稍等!”

過了片刻,一個身著玄色皮襖的中年漢子,邁著闊步從後堂出來,走到少女桌位前,他先是打量了一下這位姑娘,然後並沒有說什麽,端起中間的茶杯,一飲而盡,然後說:“姑娘,您如果覺得這茶不純,我後堂還有更上等的毛尖,你可願意嚐一嚐?”

“好,那就勞煩掌櫃的帶路!”

二人來至後堂,少女作揖道:“小女子名叫木蘭,是神機門弟子,今日是替陳大哥前來聯係風堂主的。”

掌櫃的思索道:“按照規矩,天地會的事務絕不會叫外人插手,但今日舵主派你前來,隻怕是他遭遇險境了。也罷,舵主信得過你,我姓風的麾下有近百個兄弟,全聽你的差遣!”

木蘭笑道:“那就多謝風堂主了,我想風堂主應該聽聞盛京近日之事了吧?”

風堂主道:“近日女真人在北邊大肆招募壯丁,搶奪糧食,盛京城內米價暴漲,隻怕是要有大的戰亂興起,我與弟兄們也在商議,去把女真人奪去的糧食再搶回來,還給那些難民。”

木蘭道:“風堂主,如今可有良策?”

風堂主道:“今日子時,我們打算搶奪對麵那個貨倉。近來,有一個朝鮮商人購買了一千斤的糧食,我手下的弟兄多次探訪,發現這個朝鮮商人卻是女真人假扮的,隻怕是想要南下侵略,故意掩人耳目,將買了的糧食藏於對麵貨艙之內,防止遭人襲擊。”

木蘭道:“好,今夜我就與各位兄弟一起行動,務必奪下糧食,還給那些難民。”

最近盛京城中一時也不大平靜,因為附近村鎮發生好多起難民暴動,盛京城內已經是風聲鶴唳,大部分店鋪都暫時關門歇業,平常百姓更是能不出門就不出門。但偏偏這個時候,齊老板與朝鮮商人談的生意,按照約定,要於今日交貨。齊老板早先定購的一批大米碰巧就在前一天晚上到了貨倉,約好了晚上交接。

為防止發生意外,一大早,齊老板草草吃完飯就出門去接朝鮮商人,讓夥計們在黃昏之前,將所有買的糧食運走,待人員安排之後,就讓馬姑娘獨自守著貨倉。

也許是貨倉早就被一些餓極了的難民惦記上了,更也許是最近暴動的聲音在城外鬧出的聲勢越來越大,給城內的其它難民們也壯了膽。

齊老板走後,貨倉四周湧現了不少難民,而且越來越多,午時剛過,店裏突然就氣勢洶洶地衝進來了二十餘個難民,全都是健壯的莊稼漢,他們一進來,也不說話,領頭的漢子拎著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將那位看店的馬姑娘逼住了,其他人直接就開始四處翻開,打算搶米搶糧。

馬姑娘好不容易才過上了兩天安定的日子,如今麵對突如其來的暴動,她哪裏知道怎麽辦?麵對尖刀,她幾乎被嚇暈死過去,她隻是大喊:“各位英雄好漢,你們要找什麽?”幾個難民愛答不理地說道:“還能找什麽?你覺得我們要找什麽?我們都要餓死了!”“那你們是要找糧食啊?可是店裏的糧食今天已經被老板運走了,店裏一點糧食都沒有了。各位英雄好漢,你們手下留情啊,我也是北邊逃難來的難民,你們要是把店鋪砸了,老板非得打死我不可!”麵對饑餓的難民,馬姑娘為了保命,主動說出了自己也是從北邊來的難民。這一說不打緊,那幾個漢子頓時就更加來了精神,抓著姑娘就開始狠狠毆打了起來,有一個漢子罵道:“他奶奶的,我說這家店的老板怎麽留下你?原來你是這麽不知廉恥,穿成這樣,你是做皮肉生意的爛貨吧?”

馬姑娘用手護住頭部,不住地哀嚎著,漢子們打著打著,有兩個年紀稍大的漢子露出猥瑣的笑容,甚至開始動手扯起了姑娘身上的衣服。馬姑娘大聲喊道:“不要啊!”

暴徒們見到鮮血更是興起,繼續毆打著,馬姑娘已經被打到滿臉是血,神誌模糊,再說自己一個柔弱的小姑娘,哪裏抵得過這些色令智昏的暴徒,推推搡搡中,她被兩個漢子摁到桌子上,一個漢子扣住她的雙手,另一個漢子脫光了她全身的衣物……

就在這個時候,齊老板卻正好帶著朝鮮商人和幾個挑米的夥計回到了店內。他們還沒到門口,望見店裏似乎有許多人,便緊走了幾步。

店門口正在望風的幾個少年,一看見齊老板等人回來,知道大事不好,立馬趕在齊老板一行還沒回過神來的當口,大喊一聲:“快走!”店裏的難民跟著門口放風的少年隨即一哄而散。

依然是滿頭霧水的齊老板,眼睜睜看著幾個漢子與自己擦肩而過之後,走進店內仔細一瞧,在一片狼藉當中,就看見了那出讓他永生難忘的場景。

一個漢子光著屁股跳窗而去,齊老板心中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目露凶光,順手抄起店裏的一個硯台,對著那個剛剛從馬姑娘身上爬起的暴徒衝了過去。二人廝打中,那個漢子畢竟年輕靈活,齊老板行動緩慢,漢子一腳蹬開了齊老板,扭過身子,光著屁股就極速地跑向了貨倉大門。

沒想到,那幾位身材壯碩,始終站在門邊的挑米漢子卻猛然站了出來,抄起扁擔掃了過去,將漢子打翻在地,狠狠地打向漢子的背部,片刻之後,漢子被打死在店門口的街道上。

於是,接下來,那些無家可歸隻能浪跡在街頭的難民們,在周邊民房內早就聽到了動靜,木蘭與風堂主本來商議子時行動,但聽到外邊的聲響,隻得臨時召集茶鋪中的夥計,衝出外麵,他們和正在門縫中、窗戶裏探頭探腦看熱鬧的百姓們,紛紛親眼目睹了極度血腥的一幕。

幾乎在那個漢子剛剛被扁擔打死在地上的同時,一輩子沒有和人打過架的齊老板就已經跟著出現在了店門口。他臉色鐵青,氣喘籲籲,身上那件黑色棉襖上還有著一個髒兮兮的腳掌印子,他右手中拎著一個碩大的硯台,胳膊氣得直發抖,但腳底仿佛生風一般,飛快朝著另一個跳窗而走的壯漢,他正在被其餘幾個夥計圍住,奮力反抗了幾下,他就被打倒在地。

然後,齊老板撥開人群,高高舉起手臂,狠狠地將硯台砸在了漢子的天靈蓋上。

這個光著屁股的莊稼漢,因為一時色心懵懂,犯了錯誤,他此時意識已然清醒,一邊痛哭流涕求饒,一邊連連磕頭,但隨著硯台落下,他突然就停止了所有的動作。

一下,僅僅隻是那一下!

但他還是努力地仰起頭,死死看著齊老板,充滿著怨恨,猶帶滄桑的臉上滿是汙漬,兩隻本是炯炯有神的眼睛中突然就冒出了一種極為晦暗絕望的神采,眼睛中的瞳孔漸漸張大,嘴裏似乎想要說點什麽,可還沒等話出口,整個身子卻猛然往後一歪,倒在了大街上。

乳白色的腦漿混合在殷紅的鮮血裏麵,如同一匹繡著白色碎花的紅布,瞬間就從漢子的腦袋下伸展出來,順著石板之間的縫隙鋪滿了街麵,流到了眾多圍觀人們的眼前。

原本熱鬧的大街上刹那間變得鴉雀無聲,陷入了一片死寂。

直到須臾之後,那位同樣渾身**傷痕累累,剛剛爬出貨倉大門的年輕女孩用盡全身力氣捂住嘴巴,卻依舊擋不住那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啊!”

馬姑娘與他們這些背井離鄉的難民,吃盡苦頭,一路走來,經過了無數磨難,無數屈辱,卻都咬緊牙關忍受著,隻是希望自己能夠在這亂世中繼續活下去,哪怕活得不如一條狗,也都無所謂。

朝鮮商人這時站在街頭,對四周的百姓罵道:“都看什麽?這醃臢的漢族蠻子,殺死他們,我都怕髒了我的手!齊老板,你殺得好!”

這一刻,當最初目睹兩個**身子的漢子橫屍街頭的慘相震驚過後,聽到朝鮮商人如此言語,卻徹底將他們僅有的這點希望都抹殺得一幹二淨。

那淌滿大街的殷紅鮮血,讓這些麻木而卑微的人們終於明白了一點:

在這樣的世道中,窮人的生死,是不會有人在乎的!

於是,下一個彈指,無論男女、不管老少,無論會不會功夫,無論是否兔死狐悲的他們突然就集體爆發了,街道上這些並不知道方才具體詳情的難民們,如同潮水般聚集在一起,將齊老板和朝鮮商人等人緊緊圍了起來。

當難民越聚越多,危機一觸即發,難民們一擁而上,用他們的武器,向齊老板和朝鮮商人打了上去,一番廝殺之後,齊老板被打斷了一條手臂,後來在夥計們的保護之下,躲進了貨倉之內,他居然奇跡般的在那幾個挑米夥計保護之下,仗著對地勢的熟悉,邊打邊退,從一條小巷逃進了不遠處的盛京衙門。

可血腥至極的屠殺中,朝鮮商人和他的隨從們被狠狠地打翻在地,無數把扁擔、鋤頭紛紛招呼在他們的肉身之上,不到一刻,大街上血流成河,到處都是喊殺之聲。一隊巡防的官兵也正好聞聲趕到。

最初,官兵們也開始詢問調查事情始末,然而群情激憤的難民們又如何能信得過這些入侵家園的侵略者呢?

於是,他們開始爭吵、喝罵,他們全力用自己的肉體阻止著那些想要衝入貨倉的官兵。

正在這個一觸即發的時刻,一個年紀較輕的官兵在混亂中被難民狠狠地敲向頭頂,頭破血流之後,他一怒之下終於拔出了長刀,向難民們砍去……

剛剛建立的盛京內,一場大暴亂也正式掀開了帷幕。

雙方爆發激烈的衝突之後,木蘭帶著其他的天地會成員們一同撤回到茶鋪之中,木蘭道:“風堂主,今日的行動隻怕是不成了。這些難民如此衝動,隻會把局勢攪亂,官府一定會增派人手,提高警惕,因此我們能夠下手的機會也就微乎其微,我們還是從長計議吧。”

“本來是一個絕好的時機,我們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沒想到變化太過突然,完全超出了我們的預料,現在再執行預定的計劃,必然風險倍增,我看就依你之言,先取消今晚的行動,從長計議。”

“好,那我們就先撤退,我回去再商量接下來的對策。”

風堂主無奈之下,隻得告訴手下的人撤退。一場本已計劃好的戰鬥就這樣錯失掉了。

很快,喪失了理智的難民們給貨倉點了一把火,他們已經拋棄了自己的死活,因此更顧不得別人的死活。他們把那個同樣身為難民的馬姑娘封死在貨倉裏,活生生地燒死。

臨死前,馬姑娘喊出的最後話語是:“爹……娘……”

隻可惜,她的爹娘再也不會聽見了。

隨後不少難民從盛京的各條大街小巷中趕了過來,迅速開始衝擊衙門。最初,有幾個身強力壯的家夥甚至都已經憑著一腔熱血,一馬當先地衝了進去,可還沒等後麵的難民跟上,他們就已經中了數十隻箭矢,慘死在官兵利刀下,變成了一具具屍體。

見著好多人被殺,難民們雙眼通紅,又組織起來進行了一次廝殺,又有十多個人倒下之後,有的人不敢繼續向前衝了,卻也並不願意就此退去。隻得圍住了衙門,將那些死去難民的屍體蓋上白布擺在了衙門前的街道上,當街設了一個簡易靈堂。

衙門前的廝殺之聲,迅速就驚動了整個盛京城,傳到了皇宮中,好幾隊本是守在皇宮門口處的官兵,立即關閉皇宮大門,前往增援衙門。反觀城內聚集的所有的難民都陸陸續續地趕到了衙門外。雙方遭遇在一起,不斷地廝殺著,鮮血流了一地,原本熬了一個通宵,早已是疲憊不堪的馮大人甚至還強打精神出來說了話,表示一定會調查清楚貨倉中的事情,試圖安撫人心,卻不見絲毫效果。

難民們愈來愈多,根本不肯退去;官兵們沒有上司命令,更不敢退。雙方在衙門外形成了僵持。期間不免發生肢體上的碰撞,受傷、流血、喪命都在那一天司空見慣。

在此期間,雖然不少街道上遍地都是屍體和鮮血,但卻也沒有一個人能夠想出解決辦法。

這種僵持的局麵一直持續到太陽落山之時。

眼見著天色越來越黑,已經急得快哭出來的馮大人終於下定決心,準備派人請求城內的八旗軍,前往鎮壓暴動,他寧可血洗盛京也要盡快穩住當下局勢。

然而,一切卻還是太遲了。

城門外,再次響起了震天的喊殺聲。

這一次,因為大批人手被調回守衛官衙,人手短缺的城門,在難民們的裏應外合之下,被一舉攻破。

破城聲響傳來那一刻,馮大人麵如死灰,仰首望天,天空中還有著幾許鮮豔殘霞,落在他的眼裏,卻仿佛化為了一片遮天蔽日化都化不開的濃烈血色。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馮大人正了正身上衣冠,緩緩扭頭看向南方,那裏,有著他已經遠行的妻兒。

然而,隨著陣陣炮聲和馬蹄響動,衙門外的廝殺之聲,慢慢地消散了,不到一個時辰,城中就不再有喊殺之聲傳來。馮大人揉了揉布滿血絲的雙眼,走出衙門大門,隻見滿地都是被炮火炸傷炸死的難民,好多人雙腿雙手盡斷,在地上不住地哀嚎著。

他整理了一下頭頂上的官帽,不禁感歎眼前血腥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