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赤膽柔情

正月二十五,這一天很冷,大雪剛過,氣溫越來越低,正是遼東山區最為難熬的寒冷季節。連續十多天沒有停過片刻的大雪之後,剛剛放晴,讓整個遼東土地變成一麵寒鏡,空氣中的寒氣透骨,無論穿多厚的棉衣都擋不住這寒風,真是令人很不舒服。

屠夫田保華坐在自家肉店的後頭,燒著火爐,時不時填上一塊柴。肉案前方,擺著兩大桶熱乎乎的稀飯。

這些年,女真與大明的矛盾極速擴大,遼東的戰事亦越來越激烈,無數難民紛紛南逃,一時之間,就連盛京附近小小的虎石台鎮街頭,都出現了一大批衣食無著的可憐人。盛京城中的那些大戶人家,隔三差五的都會出來請個戲班擺個善場,給難民們發點飯食、衣物,並且有能力的留下來給自己幹活,算是給他們安頓下來。

田保華僅僅是一個屠夫,由於盛京失陷,自己成為亡國之民,養的幾十頭豬皆為清廷所劫掠,本來就沒有什麽豐厚的家底,辦不起什麽大的排場,如今更是難上加難。

但是即便如此,他靠著自己的雙手去山上開荒地,種了四五畝土地,因為自己本身就很節省,積攢了不少糧食,自從今年入冬以來,每天除了經營肉鋪之後,他都會在店門口擺上兩桶稀飯,接濟附近逃難至此的難民,誰要喝稀飯,就自己來取,隻要不浪費,就不收一文,取完為止。

可即便如此照顧難民,奇怪的是,同樣是行善,那些大戶人家的老爺們早就在人前人後被吹捧的上了天,可喝他田保華粥的人不少,卻從來沒有人稱讚過他的善行,誇過他的事跡。

當然,田保華並不計較這些。他每日施粥,也不僅僅隻是為了行善,更多的,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能在這樣的亂世之中活下來。畢竟在戰亂時期,多少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平心而論,田保華的性子其實很隨和,這輩子從來都不曾與任何人發生矛盾,更別提動手打架,即便是有的時候有的顧客找他麻煩,他也是笑麵相迎。這一點,多多少少了解田保華的人都非常清楚。

可他卻還是朋友不多,甚至,連動物都不願意靠近他。他對此感到無比奇怪。

住在田保華家不遠處有一個獵戶張宏強,養了一條叫做“大強”的大黑狗,長相極為凶猛,張宏強隻要上山打獵,就必定會帶著它。別說什麽野雞野兔這樣的小動物,就連和牛犢一樣大小的野豬,都照樣被“大強”咬死過。平日裏,“大強”看家護院也同樣是十分可靠,無論是什麽人,隻要敢靠近張家,它都敢撲上去一口咬住,如果張宏強不製止“大強”,就算它被打死也絕對不鬆口。

可是,即便是這樣一條惡犬,隻要它一見到田保華,搖晃的尾巴就立刻夾到了屁股裏麵;假如田保華再走近,“大強”那強壯的身子馬上就渾身發抖,趴到了地上,連跑都不敢跑,不管張宏強怎麽叫怎麽喊,都沒反應。

對於這樣反常的事情,田保華感到非常奇怪,他自認自己是一個平易近人,好說話的。自己也沒有對“大強”做過什麽,為何“大強”麵對自己時卻有這樣的反應,實在令人費解。

後來,他特意去了一次盛京城,專門找到一位算命先生,求教這個問題。算命先生瞧他的麵相,確實有凶相,問他道:“你是屠戶?”

“不錯,我家在虎石台鎮已經做屠戶,有七八代了。”

“你可曾聽過一句古話‘殺生不過百,過百鬼見愁。’你這麽多年,殺了這麽多生,身上的殺氣如此之重,你還未進這個門,我都感到你身上的殺氣,所以注定沒人敢和你交朋友。”

田保華算了算,自己活到現在,正好四十歲。他自從十六歲掌刀那天開始,至今為止,在他的手下,各色品種的牛,他已經殺了七百零八頭;宰掉的豬、狗、羊等牲畜,數目更是多到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楚。

久而久之,經過這麽多次屠殺,如今的田保華身上的殺氣雖然比不上那種在戰場上“殺人過百是為雄”的真正大人物,但在他的身上,自然就有了遠勝於常人的殺氣。

這種殺氣由內而外,散發出來,隻怕是神鬼難近。

日頭落在西邊,田保華算了算口袋中的銀子,發現今日的生意還算好,肉都賣得幹淨,田保華知道該關張回家了。

他望向天邊,遼東的冬季天黑得早,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下去,石板路上,除了幾個凍得蜷縮在路旁喝粥的難民之外,已經沒有什麽人了。

田保華收拾好一切,關上店門,牽起門口那頭用來宰殺的大牯牛,拿著一個兩尺來長的麻布包裹,在一陣“叮當叮當”清脆之極的牛鈴鐺聲中,走入了沉沉夜色。

那個包裹裏麵,放著一把嶄新的屠刀,這是田保華送給自己兒子的禮物,他打算明日封刀,不再殺生,讓兒子來接班自己。田保華懷著心事,實在是太過專注,當他走過巷口時,並沒有發現身旁有三個人跟了上來。田保華走進巷子,才發覺身後有人,拔出身後包裹的屠刀,轉身喝道:“你們是什麽人?到底想要幹什麽?”

“這位大叔,我們遭遇女真部落的襲擊,我這位大哥受了重傷,剛才想和你說來著,但見街上人多眼雜,未敢上前,還請恕罪!”

田保華見三人中,有兩個蒙麵少女,還有一個重傷的男子,他本就仗義熱情,又聽是被女真部落襲擊受的傷,就未曾多問,對三人道:“先別多說話,到我家裏來。”

田保華示意三人跟在自己身後不要說話,他一個人在前麵走,順便觀察一下周圍有無怪異。那三個人互相攙扶著,靜靜地跟在田保華身後五六米的樣子,靜聲往前走。

田保華的家住在虎石台鎮東兩裏外,家前有一塊五畝左右,夯實了泥巴的土地,田家人殺生,都在這裏殺。

在這個鎮子北方的山上有一座木質佛塔,至今已經無人知曉叫什麽名字,據上麵的殘破碑文記載,這座木質佛塔修建於宋紹興二年,因該塔保存了木質佛塔的營造法式,一直屹立山巔。從木質佛塔樓頂窗戶向外遠眺,可將鎮子的鄉村美景盡收眼底。

之前女真部隊入侵,大舉搶掠,木質佛塔不幸被焚毀了大半,最近皇太極似乎對佛教產生了濃厚興趣,突然想燒香拜佛,祈求佛祖保佑部落昌盛,就下令組織民夫前來修複。

三人一路跟著來到了一處院落,田保華打開院門,讓三人先進去,然後四處觀望,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

田保華讓兩個少女將男子放於**,他觀察了一下男子的傷勢,看起來很嚴重,他先去去廚房下了一些麵,然後回到房間中問道:“你這位大哥,受得內傷,著實不輕啊!”

這時兩個蒙麵少女摘下麵紗,露出本來的麵目,原來是木蘭與牡丹,受傷的男子正是天地會舵主陳明楓。木蘭懇求道:“大叔,您想想辦法,救救我的大哥。”

田保華鄒著眉頭,似有所思,猶豫半晌答道:“也罷,我就用家傳的一些土方子,試一試,成與不成,且看天意吧!你們把他衣服解開。”

木蘭有些不情願道:“牡丹姐,你來吧。”牡丹麵色泛紅,慢慢解開衣服,田保華取來一包銀針,和幾個火罐,打算要把淤血給吸出來。木蘭想想畫麵都覺得臉羞紅不已,她抬起白暫的手掌,慢慢地推了牡丹肩膀一下,接著眸光有些微弱道:“我去,去,去外邊待一會兒,你在這裏看看他,等他醒來,再告訴我。”牡丹頓時撫額,一臉無奈地悄聲道:“你去外邊燒些熱水吧,我相信這位大叔真的能把陳大哥治療好,我瞧他體內的淤血正在擴散,估計一會兒等他體內的淤血排出去,他就能醒了吧?”

木蘭答道:“好,我去外麵燒水,如果有要緊的事情,及時喊我。”待木蘭走出房門,這時陳明楓的臉動了一下,他的嘴裏瞬間吐出一口鮮血,腦海中閃動著一絲絲意念,嘴裏喃喃的,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牡丹焦急地走上前,欣喜地問道:“陳大哥,你終於,終於醒了!”陳明楓那絕美的眸子睜開了一絲縫隙,盯著牡丹看了數秒鍾,她內心覺得自己有些害怕,莫非陳大哥這是老人們常常說的人要死的時候“回光返照”?

陳明楓在靜靜地思考的時候,感覺上半身的疼痛越發劇烈,仿佛灼燒的疼痛讓陳明楓眉頭緊鎖,一臉痛苦地嚎叫出來。

牡丹聽到這聲慘叫心裏直著急,雙眼不自覺地留下來兩行清淚,語氣也更著急了:“陳大哥,陳大哥,你要撐住啊,要是淤血擴散的麵積大了,到時候大羅神仙都幫不了你。我會一直留在這裏陪著你!”陳明楓見心心念念的佳人如此牽掛自己,心生百般愧疚,加上身體上疼痛的難忍,還有內心的求生欲望,終於讓陳明楓咬緊牙關,點了點頭。

此時狹小的房間內,炭火慢慢燃盡,氣溫較低,可田保華額頭上依舊布滿汗水,衣襟已經濕透了,陳明楓也是如此。田保華依次取下插著的銀針,然後慢慢道:“這位姑娘,勞煩你給他推拿一下,活一活他的經絡。我感到有些疲憊,讓我喘口氣。”

牡丹按照田保華的指點,連忙扯下陳明楓的衣服,接著抬起右掌,慢慢地貼在了陳明楓右後背,在右後背上,明顯有手掌大小的黑色淤青,牡丹擔心陳明楓疼,隻得用掌心慢慢揉搓著,掌心傳來按摩皮膚的滑嫩和柔軟,陳明楓卻強忍著這種感覺給他帶來的不適,隨著意念一動,受到內傷的傷處殘餘的淤血迅速地聚集到了一起,牡丹燒起火罐,按在那裏,慢慢地那股淤血凝成了一團,開始高速地旋轉起來。隨著熱氣慢慢地沁入陳明楓的皮膚之中,外加牡丹的掌心在淤血處四周,揉搓得越轉越快,陳明楓右後背上的那團淤血也被吸扯著緊緊的貼在陳明楓的右後背處,牡丹的掌心下麵。隨著熱氣越來越大,漸漸地,那些黑色的淤血上湧了上來,淤血開始源源不斷地從裏麵流了出來。隨著淤血流出,陳明楓感覺到右後背上的疼痛漸漸地減弱了一些,他原本緊皺的眉頭,要緊的牙關,也終於慢慢舒展開來了。

結束治療,牡丹又用火罐的熱氣在陳明楓的傷口四周蒸騰了一陣,等到受傷處浮現的陣陣黑色慢慢消散,牡丹才停止增加火罐,此時她也是滿頭大汗,主要是剛才心中過於擔心陳明楓,導致精神有點虛弱。

陳明楓這時慢慢睜開眼睛,他慢慢活動了一下自己的上半身,總算感覺舒服了,原本蒼白的臉上也恢複了血色,他捂著右後背的傷口,衝牡丹淡淡一笑道:“謝謝你,沒想到你竟然能出現救我,若不是你,隻怕我早就死在路上了……”

“等等!”還未等陳明楓說完,牡丹忽然注意到陳明楓的受傷處似乎還殘存著一部分的淤血,她連忙撥開陳明楓扶著自己的手,然後嘴巴貼到受傷處上。陳明楓頓時睜大了眼睛,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牡丹,他剛要抱起牡丹,安慰她一下。誰知牡丹抬起了頭,朝窗外吐出一口黑血,然後轉過頭對陳明楓道:“體內還有這麽點的淤血,我給你逼出來,終於淤血都沒了,你現在應該沒事了。”

陳明楓臉色突變,足足呆滯了三個彈指,接著才爆發道:“你怎麽這麽傻?我,我不值得你這麽做!”

木蘭一直守在房間外,一邊燒水,一邊巡查院子周圍,看看有無異常,她雖然沒有在房間裏,但是心卻一直停留在裏麵,她十分惦記陳明楓的安危,也在內心暗自祈禱,希望陳明楓能夠痊愈。冬天的風絲毫沒有讓木蘭感到寒冷,她的心思都集中在陳明楓的身上,全然已經忘記了室外的寒冷。過了一陣,木蘭聽見房間裏有了說話的聲音,這時水也早已燒開,木蘭便將已燒好的水端了進來,其實她早就燒好了水,隻是見二人情意濃濃,未敢上前打擾,隻是站在門邊,默默地等待著,此刻她見陳明楓已然蘇醒,就將水端了過去。木蘭道:“小女子多謝大哥救命之恩!”

陳明楓端起水碗,遞給了一邊的牡丹,對她道:“牡丹姑娘,還是你先喝吧。”木蘭見狀,又倒了一碗,遞給了牡丹,對她道:“牡丹姐,這個是給你的,也多謝你及時救我。”

牡丹笑道:“好妹子,你別這麽客氣。你我皆是有緣人,今後我們姐妹相稱就好了。”

是夜,三人紛紛向田保華稱謝,陳明楓為人本就豪爽,見木蘭為人善良仗義,不願隱瞞身份欺騙她,就將自己的身份和盤托出,且對他道:“木蘭妹子,如今女真人狼子野心,近日你也見到這一路上,多少流民死於路旁,朝廷全然不聞不問,更有甚者,竟然乘機搶奪百姓錢糧!我作為大明子民,也希望盡一下自己的綿薄之力,因而加入到天地會之中,隻為那些無辜黎民謀一份福利,安一個家園。我見你這柄兵刃,絕非普通鐵匠所能鑄造,隻怕你是出身霧山之巔——神機一門,不知是也不是?”

木蘭聽聞陳明楓的身份,加上陳明楓猜出自己的師承,便也不再隱藏,就對他道:“陳大哥,你說的不錯。家嚴正是神機門的掌門人,我手中這柄短匕繡春刀,正是出自家嚴之手。家嚴曾經心懷天下,可惜時不與人,如今他早已歸隱山林,不問世事。但如今女真人禍亂天下,百姓身處與水深火熱之中,家嚴難以坐視不管。今番派我下山,也是讓我好生曆練,日後方能為抵禦外敵盡份心力。”

陳明楓見木蘭心懷家國,而自己此時也是正值用人之際,就勸道:“妹子,你既然也有匡扶大明之心,有懲惡揚善之舉,實在算是我們的同道中人,我們天地會缺的就是你們這種懂得機關術的英才,你不妨加入我們,共謀大業。”

木蘭見陳明楓誠意懇懇,又是救過自己的恩人,心中頗為猶豫,隻因她是神機門中人,若是擅自加入其它幫派,隻怕義父會責怪自己。陳明楓見她猶豫,似有難言之隱,又追問她道:“妹子,莫非是因為你師承門派的原因?不願加入我們天地會?那愚兄也不願強人所難。”

木蘭道:“我既然已經加入了神機門,絕難加入其他門派。但若是與你們共同努力,抗擊女真侵略,保衛家國,我願意拚了我這條命。”

陳明楓全然不顧自身的傷勢,跪在地上,向木蘭謝道:“妹子,請受我一拜。這天下如今世道艱難,無數百姓流離失所,你能願意站出來抗擊敵酋,遠勝那些須眉,愚兄替舵中兄弟,感謝你的鼎力相助。”

木蘭趕緊上前扶起陳明楓,焦急道:“陳大哥,你何必如此。義父從小教我綱常倫理,我雖說不喜歡,但到底明白一個道理,一個人心中,得有家與國。”

陳明楓喜道:“妹子,既然這樣,愚兄就請你幫一個忙。這幾日,舵中兄弟準備在盛京燒掉八旗的糧草,阻止他們南下入侵。你肯願意加入我們?”

木蘭點頭,表示願意。“隻要是能對抗擊敵酋、保護百姓有用的事情,我木蘭定赴湯蹈火、義不容辭!”木蘭內心泛起了正義之火,她知道,做這樣的事就是自己下山的目的所在。

陳明楓繼續道:“天地會兄弟在行見麵禮時,需要使用暗語,免得被人發覺,你且記好了。先將兩手撫胸合抱,向左右分開,拇指翹起,然後右手前伸三起三落,稱為‘鳳凰三點頭’。若是對方如此行動,便是兄弟。另外,你的身份不是舵中兄弟,因此行禮動作和堂主有所不同,你的大拇指不能向上翹起,這個你得多加注意。為避免官府注意,天地會的聯絡地點多在茶鋪、酒肆,會眾相見敬茶都使用三指,茶杯的拿法有所不同:你用拇指與食指捏杯,此為‘領教茶’;你把茶杯放在手心,此為‘忠心茶’……”

木蘭本就聰敏,一刻鍾之後,便已經所有天地會接頭暗語牢牢記於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