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想看的那場演唱會,怎麽可能沒有我陪

黑壓壓的人群中,她守著自己的小秘密,置身熒光棒構成的藍色海洋,和完全陌生的千名歌迷,和台上的五月天一起忘情合唱,每一首歌都讓她想要流淚。

不是難過。是太開心了。那種被幸福包圍充盈的感覺,此生恐怕再也無法體會到了。

1

周靜芒是怎麽感知到夏天到來的呢?

是在沈瀠洄穿上裙子的那天。

那是個周末,莊傑父母所在的單位贈了幾張電影票,他叫了他們一起去看。

秦榛和周靜芒先到達約定的電影院門口,沒一會兒,莊傑騎車帶著睡眼惺忪的章揚趕了過來,他們剛剛站定,一輛出租車停在了路邊。

沈瀠洄推開車門,走了出來。

她穿了一件純白色的及膝連衣裙,外麵搭著水藍色的長款針織衫,腳上踩著棕色方跟皮鞋配咖啡色堆襪,漂亮得像是從韓劇裏走出來的女主角。

周靜芒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灰色小熊T恤,不自覺地往後麵退了退。她不想和沈瀠洄站在一起。可是身後有人用手掌頂住了她的脊背。

“踩我腳了。”章揚不滿地發聲。

“哦哦,不好意思。”周靜芒抬起頭,卻發現章揚正眼神玩味地望著她。

“看,看我幹嗎?”她被盯得心裏發虛。

章揚對她勾勾手指,周靜芒狐疑地將耳朵湊過去,他輕輕說:“你不用自卑,你們沒有可比性。”

沒有可比性?是說她和沈瀠洄的外貌差距懸殊嗎?死章揚!周靜芒抬起腳,狠狠踩到了他的帆布鞋上,而後在他的慘叫聲中,淡然回頭道:“不好意思啊,沒看到。”

章揚捂著腳,在心裏咒罵,周靜芒這家夥是不是腦子壞掉了?他剛剛那麽明顯地表示了自己的誇讚,她居然沒有聽明白!

莊傑衝著步上台階的沈瀠洄吹了個響亮的口哨,又十分紳士地伸出手:“美麗的小姐,可否請你跳支舞……啊!”

他被秦榛一腳踹翻在地。

周靜芒再次確認:嫉妒使人暴躁。

電影票的座位是邊上的四連排,還餘後麵的一個單座。

莊傑和秦榛率先擠進了前麵的兩個座位,本來周靜芒是走在章揚後麵的,可是,在即將轉彎落座的那一刻,沈瀠洄突然向前跑了兩步,趕超她,坐在了章揚旁邊。

因此,周靜芒隻好一個人坐在了後麵。

電影開始了,可她一個畫麵都沒有看進去,她望著身前並排而坐的沈瀠洄和章揚,心裏變得越來越不舒服。

啊,好想把章揚踢飛。

啊,好想伸手打章揚……

欸?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上手打了。

隨著“啪”的一聲,章揚從前排座位回過頭,一臉蒙圈地望著周靜芒,低聲問:“你打我幹嗎?”

“失誤失誤。”周靜芒賠著笑臉,“看電影,看電影。”

又過了一會兒,章揚好像睡著了,他的頭倒向沈瀠洄那邊,不知道沈瀠洄是不是有意的,她也微微朝那邊側了側頭。

啊,好想伸手把他們倆挨得很近的腦袋分開……

呃……她的動作完全跟思維同步了,沈瀠洄和章揚的腦袋忽然被撥向相反方向,兩個人同時驚了一下,而後一起朝周靜芒瞪過來。

“你倆……”周靜芒咽了咽恐懼的口水,“你倆擋我視線了。”

沈瀠洄的臉上現出了一絲不悅,但她沒說什麽,回過了頭。章揚仍在死死盯著周靜芒,幾秒鍾後,他突然微微一笑,起身站了起來。

他探身跟周靜芒身邊的男生說:“換個座位吧!”

男生不爽章大少理所應當的語氣:“憑什麽?”

章揚指指周靜芒:“她生氣了。”

“哦——”男生的聲調波浪起伏,很是曖昧。他挑眉望了周靜芒一眼,隨即換到了沈瀠洄身邊。

“進去坐。”章揚踢周靜芒的腳。

你讓我進去……我就進去吧。周靜芒偷偷笑著換到裏麵。

章揚坐下的那一刻,那股被陽光曬暖的木香再度籠罩了她,就像……那個擁抱。

“電影真不錯!”出了影院,秦榛出聲感歎,“謝了啊莊傑,下次有這好事記得再叫上我們。”

“才不叫你!”莊傑撇撇嘴,“屁股都被你踹爛了。”

“怎麽著?”秦榛抖了抖腿,“還想來一腳?”

莊傑一下子躲到章揚背後:“看你是女生不跟你一般見識,別得寸進尺啊!”

秦榛笑著攬過沈瀠洄的肩膀,高聲宣告:“對了,下個月,我們打算去看五月天的演唱會,你們去不去?”

“這麽有錢?”莊傑撇嘴,“聽說演唱會的票都很貴的。”

章揚扭頭問周靜芒:“你怎麽不去?你不是很喜歡那個歌手嗎?”

周靜芒撓撓頭:“就……就不想去了唄。”那個不能去的真正理由,她突然有點兒難以啟齒。

“因為她沒錢。”從電影院出來就一語未發的沈瀠洄突然出聲道,“靜芒家境挺一般的,你們忘啦。”

夜色朦朧,空氣中飄散著梔子花濃鬱的香氣,沈瀠洄咄咄逼人地望著她,再也無法克製自己的怒火。

氣氛陷入無法逆轉的尷尬,平常最擅長耍寶逗樂的莊傑和秦榛也因為沈瀠洄的反常表現愣住了。

周靜芒無措地咬住了嘴唇。雖然樣貌平凡,家境一般,但仰仗著父母的寵愛,她也一直過得無憂自在。可是,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底氣耗盡了。

對方畢竟是完美無缺的沈瀠洄,她拿什麽抗衡?

“去看演唱會吧。”一旁的章揚用拇指和中指彈了彈周靜芒的額頭,輕輕說,“我給你買票。”

而後他目光挑釁地望向沈瀠洄:“我有錢。”

2

章大俠說一不二,真的給了秦榛一筆錢,讓她買演唱會門票的時候,順便給周靜芒也買一張。

“唉!我越來越覺得章揚帥氣了!”秦榛拿著那個裝著錢的信封,學著章揚那天的樣子,用兩根手指彈彈周靜芒的額頭,說:“我給你買票。”

“喂!你夠了啊!”周靜芒奪過那個信封,徑直朝外走去。

雖然她知道,章揚的舞團經常在外麵接商演,能掙到一些外快,但這些錢都是章揚努力的成果,她有什麽資格用掉人家的血汗錢?

不能要,堅決不能要。

周靜芒拿著錢走在校道上,臉上的表情猶如趕赴沙場的女英雄一般大義凜然。夏日正午的陽光熱烈炙烤,她用手掌撐在額頭,遮著臉,到處找章揚。

被日光照得白花花的籃球場,沒有。算你章揚聰明,知道熱浪滾滾的夏天不適宜運動。

人稱“天然空調房”的圖書館,也沒有。嗯,沒有當然是正常的。

最後她又找去了食堂旁邊涼風習習的竹林,三三兩兩的男生女生坐在散布各處的石凳上,周靜芒走近看了看,章揚倒是沒看到,卻一眼捕捉到了沈瀠洄的身影。

無論在哪裏都那麽顯眼的她。

看電影那天發生的所有事瞬間浮現於腦海。周靜芒知道是自己有錯在先,但對於沈瀠洄故意當眾揭她短的事,還是沒辦法不介懷。

權衡了下,她覺得此時此刻,悄沒聲地溜走是最好的選擇……

“靜芒。”

周靜芒的腿還沒有邁開,人就被叫住了。她齜了齜牙,回過頭,口是心非地說:“呀,瀠洄你也在啊,都沒看到你。”

沈瀠洄站起來,走向她。“你找誰呢?”她自然而然地問,“看你在林子外麵左看右看了好半天。”

呃……都被看到了嗎?那她也不好說謊了。周靜芒如實招供:“我找章揚呢。”

“哦。”沈瀠洄點點頭,“我想也是。”

周靜芒笑笑。

沈瀠洄也笑笑。

然後沉默。

尷尬的沉默。

“那個……”周靜芒首先沉不住氣,“沒事我先走了。”

“章揚被他爸爸帶走了。”沈瀠洄突然說,“從籃球場帶走的。”

“他爸?”周靜芒狐疑,“你怎麽確定他是他爸?你們都見過家長啦?”咦?她的關注點是不是有點兒奇怪?

“想什麽呢你?”沈瀠洄挑著眉笑了,她依著自己的臉畫了個圈,“他倆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除了是他爸還能是誰?”

“有可能是他哥。”周靜芒托了托並不存在的眼鏡,眼冒金光。

沈瀠洄被她逗笑了:“拜托,你能不能抓一下重點。我看,兩個人的臉色都挺難看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回憶起之前在食堂聽莊傑講的關於章揚的過往,周靜芒已經大概猜到,章揚和他爸的“父子會麵”一定挺不愉快的。唉,從初中到高中,都讓自己的兒子一個人住,他爸爸真夠狠心的。

周靜芒這邊還在天馬行空地想著,沈瀠洄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低聲說:“對不起。”

周靜芒愣了一下,她搜腸刮肚地尋找著合適的回複,想來想去,隻有:“我也……對不起。”

“你去找章揚吧,我再看會兒書,這涼快。”

“好的。”周靜芒聽話地往外走。

她臉上的笑容慢慢放大,朋友就是這樣吧。會斤斤計較,但也會快速地認錯、輕易地和好。她們不會故意刁難對方,所有的時間都要用來經營美好。

這才是青春吧。

生命中獨一無二的時光。

周靜芒懷著一腔文藝思緒,飄飄然地走到學校主道上,一抬頭,就看到了那個個高腿長的家夥。

他垂著頭,從陽光深處而來,渾身像被鍍了金邊似的。厲害了,厲害了。周靜芒默默在心中感歎,區區一介布衣少年,竟然走出了國際名模的範兒。她一蹦一跳地跑過去,笑眯眯地叫他:“章揚。”

他抬起頭的瞬間,周靜芒愣住了。

他左邊臉頰上有五個紅紅的指印:“誰打你了?”周靜芒說完就想到了,是他爸爸?

章揚伸手搓了搓臉頰,然後歪著頭湊到她眼前:“還是很明顯嗎?”

周靜芒點頭,然後他又上手搓了起來。周靜芒無語,大哥你當自己的皮膚是砂紙嗎?隨便拿來磨?她忍無可忍,踮起腳尖打掉他的手:“別搓了,越搓越紅。”

“那怎麽辦?”章揚一臉無辜。

天,就憑你這種白癡級別的自理能力,是怎麽一個人生活好幾年的?周靜芒不由分說將他拽到學校小賣部,買了兩塊雪糕遞給他,讓他用來倒換著敷臉。

他們一起坐在操場的角落,藍天白雲,綠樹輕風是這幅畫麵的背景。而他們,是其中的主角。

周靜芒再次忍不住問:“為什麽挨打?”

“意見不統一唄。”章揚拽一把地上的小草,慢悠悠地說,“我和我爸永遠沒辦法正常溝通。”

還能繼續往下問嗎?周靜芒試探地望向章揚變得陰沉的臉色,女生的直覺告訴她,應該緩一緩。於是,她決定聰明地換個話題。

周靜芒從章揚手裏奪過那把小草,輕輕放在被他拔禿的地麵上:“小草小草,冤有頭債有主,你的仇人是這位,不要跟我過不去哦。”話題轉換得不算太硬吧?

章揚將她那點兒小心思收進眼底,也順便看清了她手裏一直攥著的那個信封,是自己給秦榛的信封。他將兩隻手撐在背後,懶懶地側頭望著她:“周靜芒。”

“啊?”她回過神。

“我今天心情不好。”他眯起眼睛。

周靜芒點頭,“我知道。”

“所以……”他伸手指指那個信封,“把它拿走,礙眼。”

這是什麽意思?周靜芒有點兒蒙?

“你要是敢把錢還給我,我就把你拎起來丟到牆外去。這次聽明白了吧?”章揚露出非常“君子”的微笑。

“哦……”周靜芒默默將信封揣進了自己的褲兜裏。

3

周靜芒真的去看了演唱會。用章揚送給她的那張門票。

雖然她才十六歲,但她覺得,這一定是她人生中最奢侈的一件事。

最愛的五月天,章揚買的票。這兩件事相加等於所有、所有快樂幸福的總和。

她坐在人山人海的體育中心,幾次感動得熱淚盈眶。她知道出於禮貌和女孩子的矜持,她實在不應該接受男孩子這麽貴重的禮物,可是,她的理智輸得一敗塗地。

黑壓壓的人群中,她守著自己的小秘密,揮舞著熒光棒,置身熒光棒構成的藍色海洋,和完全陌生的千名歌迷,和台上的五月天一起忘情合唱,每一首歌都讓她想要流淚。

不是難過。是太開心了。那種被幸福包圍充盈的感覺,此生恐怕再也無法體會到了。

兩個小時的時長,周靜芒和秦榛、沈瀠洄的嗓子完全啞了。因為激動興奮,她們的臉頰都漲得通紅,眼睛亮得發光。

在座位上呆坐了一會兒,秦榛淚眼朦朧地問她們:“走嗎?”

“走吧。”沈瀠洄首先起身。

周靜芒也站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的腿抖得不像話。再看秦榛和沈瀠洄……一樣抖得篩糠一樣。三個人抖著走出體育中心,看到外麵大雨傾盆。

出租車供不應求,等了好久都沒有等到空車。

夏天的雨總是激烈又幹脆,周靜芒望著砸落在地麵上的大雨點,心裏也像被洗過一般通透明亮。

她不自覺地哼起了五月天的歌,唱著唱著忽然淚如雨下。

從此以後,隻要她再聽五月天的歌,就會想到這場演唱會,就會想到沈瀠洄和秦榛,就會想到章揚,想到她平凡的生命中原來還存在著如此精美的回憶。

真是……太感人了。

“哎呀,靜芒你不要哭了。你一哭我也忍不住了……”秦榛也跟著“嗚嗚嗚”哭起來。

一向理智的沈瀠洄也淪陷了,她伸出手臂抱住她們,三個人在體育中心門口哭得像傻子。

“喂!”

有人撐著傘在階梯下麵衝她們招手,周靜芒睜開眼睛,透過雨幕仔細辨認了下,才發現,騎車的三個人分別是章揚、莊傑和……淩晨。

三個女孩麵麵相覷了一下,一起冒雨走下台階。大雨瓢潑,夏天的薄T恤瞬間就被澆透。周靜芒不自然地將貼在身上的衣服拽起來,問:“你們怎麽來了?”

莊傑笑著接話:“章揚說你們看演唱會肯定不知道帶傘,還真被他料到了。”

“我料到的隻有這一件事嗎?”章揚又擺起了臭屁的表情。

“對對。他還說,出租車一定很難打,所以就叫我一起來接你們了。”說著,莊傑回頭看了一眼一直沒有說話的淩晨,“幸好咱們班長有一顆關愛同學的善心,不然我倆再神通廣大,也沒辦法把你們仨接走。”

“愣著幹嗎?”章揚衝她們喊道,“走不走?”

周靜芒下意識地望向秦榛,她充滿期待地看著淩晨,卻怎麽都不肯邁步向前。自從那次大掃除之後,她麵對淩晨時總是這副表情。

周靜芒忽然頓悟,無論多麽勇敢的人,在麵對欣賞的對象時,都是誠惶誠恐的。

誠惶誠恐的秦榛,以百分百誠摯的目光等待著淩晨向她走來,可事實是,淩晨直接上前,拉走了沈瀠洄:“走吧。”

沈瀠洄知道秦榛的心思,連忙擺手:“不,不用,我……”

“走吧。”淩晨死死抓著她的手腕,眼睛刻意避開了一旁的秦榛,“我送你回家。”

“你也上來。”章揚朝著周靜芒勾勾手。

秦榛笑著推推她:“去吧,去吧。”然後,她笑得一臉不自然地說:“你們走吧,我突然想起來,我爸之前說,下班的時候路過這裏剛好帶我回家的。”

“你真的假的?”莊傑不滿地擰起眉頭,“早知道我就不來了,這大雨天的。”

“行啦行啦,我不讓你載是為你著想好不好?”秦榛在夜幕中晃了晃身子,“就我這體格,把我送回家非得累死你不可。”

莊傑笑起來:“你家夥挺有自知之明啊,那我們走了,你小心點兒。”

“走吧走吧,快走吧。”秦榛朝他們擺手。

章揚將車子騎得飛快,等周靜芒坐穩,回頭望向體育中心時,秦榛的身影已經小得有些辨認不出來了。但她知道,秦榛用不妥協維護了自己脆弱的自尊心。

她的悲傷無聲地擴散,可惜……周靜芒望著一邊騎車一邊回頭跟沈瀠洄閑聊的淩晨。

那個人一點兒也聽不到。

一起走了兩條街,他們在道路盡頭的路口分開,轉進另一條小巷。

巷子狹窄,好在路不難走,因為下雨,也沒有行人,所以空茫茫的雨幕中,隻剩下章揚和周靜芒。

紅色磚牆上爬滿了深綠色的爬山虎,脆弱的花朵在雨中輕搖。章揚的聲音自夜色中傳來,他問她:“演唱會好不好看?”

周靜芒點頭。點完頭又想起人家在前麵騎車根本看不見,於是又出聲答道:“好看。”

“那你為什麽不開心?”章揚這個問題估計已經憋了一路了,問出來時,自己都察覺到了那股陳腐的怨氣。

咳咳,他斥巨資給她買演唱會門票,是為了讓她看完鬱鬱寡歡的嗎?搞笑!

“不是不開心。”周靜芒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解釋,“是太開心了。”她拚命尋找著貼合自己此刻情緒的詞匯,“因為太開心,所以覺得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經曆這麽開心的時刻了,因此有點兒失落。”

“行啊你,小說沒寫幾篇,編繞口令的能力倒是見長。”章揚毫不客氣地挖苦她。

“嘁!你這種俗人怎麽可能會懂。”周靜芒也不客氣地反駁。

又沉默著騎了一段,雨漸小了,路麵上的積水和路燈交相輝映,遠處不時傳來幾聲蛙叫,章揚照例停在離她家還有段距離的街口。

枝繁葉茂的銀杏樹下,他用一隻腳撐著地麵,笑著趕她:“回去吧。”

周靜芒滿心留戀地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問:“你想好去文科班還是理科班了嗎?”

章揚點頭。

你點什麽頭啊?你倒是直說是文科班還是理科班啊?周靜芒焦急地望著他。

章揚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還會有更快樂的時刻的。”他難得笑得一臉溫柔,“我向你保證。”

說完他就騎上車,走了。

走了!

周靜芒氣得想吐血,所以大哥你到底選的什麽班?你是故意賣關子的嗎?

4

高一結束前的最後一堂體育課。體育老師慈悲地讓他們自由活動。天氣很熱,女生們三三兩兩地聚攏在陰涼處,閑適地聊起天來。

周靜芒和沈瀠洄一起坐在圍牆邊,因為是下午的最後一節課,所以時間已經接近傍晚了,但溫度仍然很高。周靜芒用手扇風,望向遠處打籃球的章揚,暗暗咂了咂嘴,也不怕中暑。

淩晨也在打球的行列裏,看到他,周靜芒就不自覺地想起了秦榛。

自從演唱會過後,秦榛就請假了。算起來,她已經五天沒來上課了。周靜芒往她家打了電話,她聲音沙啞,聽起來有氣無力的。

她得了重感冒,高燒了好幾天。所以,那天晚上到底有沒有人接她回家,她是怎麽回家的,真相顯而易見。

一想起這事,周靜芒就挺煩淩晨的。但她也知道,這其實也不怪淩晨。

感情這種東西多玄妙啊,不喜歡一個人,她做什麽都隻能讓對方感到負擔。

“唉!”周靜芒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沈瀠洄聞聲扭過頭,問她:“怎麽了?沒複習好?”

周靜芒搖頭:“就隨便感慨一下。”

“我覺得自己挺對不起阿榛的。”沈瀠洄那麽聰明,怎麽可能看不懂周靜芒的內心。

“沒有啦!”周靜芒擺出“感情谘詢師”的專業態度,“這也不是能分對錯的事。相信阿榛也會理解的。”

沈瀠洄淡淡笑起來:“靜芒,那天我和章揚坐一排看電影,我以為你也會對這件事表示理解的。”她直視著她,“事實是,你沒有。”

周靜芒像是被誰打了一巴掌似的。臉頰立刻燒了起來。是的,這件事沒辦法分對錯,但仍然會滋生出惱怒、怨懟和嫉妒。

換句話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攪和在一起隻是因為一件說不清道不明的事。

天哪,她再次感受到了感情的玄妙。

“同學。”有位大夏天穿著長衣長褲的年輕男人緩緩走過來,打斷了她們。

周靜芒和沈瀠洄一起抬起頭,看他頭發亂糟糟的,表情卻很和善,因此沒什麽戒心地迎了上去。

男人湊近她們,低聲說:“我想問下,你們見過外星人嗎?”

周靜芒和沈瀠洄狐疑地對視一眼,這人怎麽這麽奇怪?

“我見過。”他嘴角浮現一抹詭異的笑容,表情亢奮起來,“你們想不想見?我帶你們去見他。”說著,他朝她們伸出了手。

直覺這個人有問題,沈瀠洄拉著周靜芒轉身就跑。可是男人的力氣和速度顯然比她們強百倍,他瞬間趕上了。在周靜芒的尖叫聲中,一把拽住了外側的沈瀠洄,然後動作迅速地鉗製住她的胳膊,另一隻手掏出一把水果刀,抵在了她脖子上。

沈瀠洄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你……你要幹嗎?”周靜芒嚇得立刻哭了出來。

旁邊的同學們也都察覺到了不對勁,一起圍了上來。正準備投籃的章揚因為周靜芒的尖叫聲,也棄球跑了過來。

仗著身高的優勢,他看清裏麵的情況後,馬上轉頭吩咐莊傑和淩晨:“快報警,然後把保安和體育老師找來。”

“你們為什麽都不相信我!”男人瞪著眼睛咆哮,“我真的見過外星人,為什麽不相信我!”

“我們信你,信你!”周靜芒哭著跟他商量,“你先放開她。”

男人再次咧開嘴笑了:“那你們跟我去看啊。隻要你們跟我去,我就不傷害她。”

人群中安靜了片刻,就在周靜芒以為大家都因為害怕而不敢答應時,章揚的聲音傳了過來:“好啊,去啊。”

接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接話:“走啊。”

“帶我們去看啊!”

“我們跟你去,你別傷害她。”

……

5

全班同學亦步亦趨地跟著男人來到了旁邊教學樓的天台上。

在進入天台之前,章揚回頭小聲跟身後的同學們說:“待會兒萬一有什麽情況,大家別衝動,我看這個人精神不正常,我們不要觸怒他。”

而天台上,男人已經挾持著沈瀠洄走到了邊緣。周靜芒嚇得大氣都不敢喘,她顫抖著央求男人:“你,走過來一點兒,那裏太危險了。”

男人立刻板起麵孔:“你說什麽呢?我們得從這裏飛下去。”

周靜芒嚇得癱軟在地。這可是六樓,從這裏摔下去,她想都不敢想。“不不不!”她咽了咽口水,哆哆嗦嗦地搖著手,“不行不行,飛下去會摔死的。”

“你忘了嗎?”男人衝她狡黠地笑了笑,“我可是外星人,我不會摔死的,我也會保護你的朋友的。”

說著他已經拉著沈瀠洄一起站到了天台邊緣高高的台沿上,他們在夕陽的餘暉中搖搖欲墜。

體育老師和保安人員也衝了上來,但看到這樣的情況,大家都不敢輕舉妄動。

章揚試探著往前走:“你看這樣好不好?”見那人並沒有因為他上前而動怒,他加快了腳步。

“你停在那裏!”男人驀地喊了一聲,身子因為震怒微微晃動,周靜芒嚇得心髒都要跳出來了。

章揚停在原地,他目測了一下和男人之間的距離,差不多兩米,再近一點兒,他就可以抓住他的胳膊。

“這樣,我和她換。”他指著已經嚇傻了的沈瀠洄,鏗鏘有力地說,“女孩子對外星人都沒興趣的,還是咱們男生之間有共同語言。”

男人謹慎的表情鬆動了:“真的?”他揚眉,“你真的願意和我一起去看外星人?”

章揚點頭,並規勸他:“你拉住我,然後放開她。”

男人嫌棄地看了一眼抖個不停的沈瀠洄:“瞧你們女生的膽量。”他將沈瀠洄推開的瞬間,拉走了章揚。

章揚和他一起站在天台邊緣。他背對著周靜芒,所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她拚命吸著鼻涕,哭得汗流浹背,總有種預感,章揚會摔下去。

六樓的高度,章揚俯身看了看,很高,他被風吹得險些站不穩,背後的周靜芒哭得像個傻瓜一樣,這家夥,難不成還真以為他會摔死啊。

消防隊已經在樓下鋪好了厚厚的安全氣墊,就算真的掉下去,應該也不會摔死吧?

嗯……應該吧?所以,周靜芒你不要哭了好不好?這麽熱的天,再給你哭暈過去,他有點兒焦躁地轉過身去看她,結果就在這個分神的空當,身邊的男人突然從他背後推了一把,像個詭計得逞的孩子一般,得意地喊道:“一起去看外星人嘍!”

風。

墜落下去的瞬間,章揚唯一能感覺到的隻有風,急速的風聲劃過耳邊,像響亮的哨子,他沒有防備,所以下墜的姿勢是倒立的,頭先落地嗎?

摔傻了可不行。

想到這裏時,章揚已經重重跌落在安全氣墊上,緩衝力讓他的身子回彈了一下,又重新落下。

摔傻了可以賴上周靜芒嗎?

這樣想著,他閉上了眼睛。

救護車五分鍾後就趕到了,確切點兒說,周靜芒爬到樓下的時候,章揚都已經被抬上車了。

沒錯,周靜芒確確實實是連滾帶爬地到達樓下的,蒼天明鑒,她隻是個十六歲、從未經曆過什麽大風大浪的少女而已,親眼看著別人墜樓,這絕對超越了她的可承受範圍。她沒暈過去已經是靠最後一點兒好奇心支撐的了。

隻不過,這份好奇心,隨著緩慢的下樓速度漸漸演變成了擔心。她想看章揚一眼,雖然同學們都說他摔到了安全氣墊上,應該沒什麽大礙,但她必須得親眼看到才能放心。

她掙紮著往救護車的方向爬……連差點兒墜樓的沈瀠洄都受不了了,丟下她,快跑幾步,探頭看了看躺在救護車上的章揚。

還好,看起來沒什麽外傷,應該沒事吧?等她再回過神的時候,周靜芒已經抖篩糠一樣,手腳並用地往救護車上爬了。

周靜芒哭著想,她要跟著去醫院,要等章揚醒過來。可是下一秒鍾,沈瀠洄按住了她的手。

她注視著她,眼睛裏透出異樣的堅定。

“我去。”她說著,將周靜芒的手從救護車上扒拉下去,動作敏捷地上了車。車門關嚴,救護車鳴著笛呼嘯而去。

周靜芒站得直直的,不抖了,眼淚也沒了。

但有一絲涼意從心底深處慢慢、慢慢地滲了出來。

天色變暗了,遠處傳來嘹亮的蟬鳴。周靜芒知道,從這個夏天開始,她和沈瀠洄之間,的確有什麽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青春不散同學會】

周靜芒的目光落在成年後的沈瀠洄身上。

她的美依然帶著那種克製的婉約,但在周靜芒心裏,沈瀠洄卻屬於非常強勢的類別。她見識過她的幾次咄咄逼人。

仔細想來,好像都是為了章揚。

但的確是從那次章揚墜樓開始,周靜芒的心裏才有了更加確切的答案。隻是,她邊確信,又邊掩蓋,一直假裝沒有看到。

“看著我幹嗎?”沈瀠洄攏了攏劉海,“我的妝花了嗎?”

周靜芒搖頭:“依然美得像《西遊記》裏的女妖精。”

“聽起來並不像是誇獎。”沈瀠洄輕輕翻了個白眼。

白眼都翻得風情萬種。周靜芒暗暗咂嘴,十六歲時,她在沈瀠洄麵前沒有底氣,二十三歲時,仍然沒有。

她突然伸手,將她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

“喂!”沈瀠洄揮開她的手,整理自己的頭發。

周靜芒氣得噘起嘴巴:“你這樣才比較像跟我們一夥的好不好?好朋友就應該同甘共苦一起醜!”

沈瀠洄跟秦榛相視著撇撇嘴,用眼神無聲交流:“絕對是喝大了。”

轉頭時,不經意對上淩晨的目光,他表情陰沉,似是壓抑著許多話。“阿榛。”沈瀠洄微微皺起眉頭,“回想一下,聚會好多次了,淩晨好像從沒有缺席,但他也從不和任何人搭話,總是冷著一張臉坐在角落喝悶酒。你說這到底是為什麽?”

秦榛圓圓的臉盤上浮現出與她氣質不符的深沉:“他也在等章揚。”

“為什麽?”沈瀠洄大惑不解,“上學那會兒他好像跟章揚沒什麽交集吧?”

“他說他欠章揚一句道歉。”秦榛拿起酒杯,狂灌一通, “那家夥,跟我總是惜字如金,你想知道你為什麽不去問?”她眼眶通紅,萬般委屈地說:“你明知道,從高中開始,他的眼裏就隻有你了。”

沈瀠洄愣了一瞬,傾身抱住秦榛:“所以我才不能去問啊。”因為早就洞察到秦榛的心意,麵對淩晨時,她一直非常小心地保持著距離。唯有那次看完演唱會,她沒有推脫,上了淩晨的自行車。

那天晚上,她坐在淩晨的自行車後座上,根本不敢回頭望。她怕看到秦榛的怨恨和悲傷。但即便如此,她仍覺得如芒在背。強烈的愧疚感控製著她,與章揚和周靜芒分開後,她立刻跳下了自行車。

雨變小了些,她把傘塞給愣在當場的淩晨,語氣不耐煩地說:“你回去吧,我從這裏打車回家。”

淩晨探過身子,將傘撐在沈瀠洄頭頂,“別鬧了。”他柔聲哄她,“快上來。”

“誰跟你鬧了!”沈瀠洄忽然煩躁至極,“淩晨,咱就別掖著藏著了,我知道你接近我,是為了在我媽媽任職的醫院行方便,好帶你爸治病。你直說就好了,幹嗎總幹這些讓人誤會的事。”他之前跟秦榛說過,要交有效的朋友,”自己就正好屬於那個行列吧。

“你沒有誤會。”淩晨的目光變得鄭重起來,“想借你爸媽醫生職責行方便的想法是真的,但……你沒有誤會也是真的。”他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我……”

“你別說!”沈瀠洄露怯了,她捂住耳朵,“我不聽,你別說。你不許說……你永遠也不要說出來。”她就這樣喊叫著落荒而逃了。

她抿了一口酒,分別望了一眼滿懷心事的秦榛和周靜芒。無論掩飾得多麽好,無論說得多輕巧。

青春的後遺症……大概永遠也治不好了。

那個渾蛋。沈瀠洄咬了咬嘴唇,她也很想他。但因為周靜芒,她連想念也不敢表現出來。

青春時的勇敢和狂妄早已隨著近一年的職場生活逝去了。她變成了克製矜持的大人,禮貌地微笑,狡黠地裝傻,理智地沉默,以及——

漂亮地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