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夢想的第八種顏色,隻有你能看見

“有了夢想人生才會變得有趣。”他少年老成地說,“不然,重複幾十年的生活有什麽意義。”他把車子停在周靜芒家巷口的銀杏樹下,回頭趕她下車,“就送你到這兒吧,這麽重,累死我了!”

周靜芒有點兒生氣了,外貌評級他給她打D,現在又嫌她胖!什麽人啊!

她一下子從車上跳下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1

軍訓一結束,生活就完全進入了另一種狀態。

每天爸媽都要追著問,今天學了什麽,有沒有什麽不懂的題目,高中課程難不難……

各科老師呢,則在一遍遍強調高中的重要性――

“同學們,高中是人生的關鍵,是人生最大的轉折點,是命運改變的最好契機……”中午在食堂吃飯時,秦榛壓著嗓子模仿英語老師的語氣說完,嘴巴一撇,“排比句用得這麽好,他怎麽不去教語文啊!”

周靜芒和沈瀠洄相視笑了笑。

好像無論哪個學年,班裏都會有最受學生歡迎和最不被學生喜愛的老師。

英語老師徐老師光榮摘得後者桂冠。

隻看他的外表的話,真的是個中規中矩的好青年:小個子,戴眼鏡,頭發全部攏到頭頂,還特意上了發蠟定型,白襯衫每天都燙得板板正正,皮鞋也擦得鋥亮。

但是,如此溫文爾雅的徐老師說話卻很難聽。

不是開玩笑,也不是調侃,是真的非常難聽。

“這個單詞都不會拚,你今晚回家不要吃飯了,我都替你丟臉。”

“這個語法都不懂,可見你初中英語老師的水平有多爛!”

“嗬嗬,一句話教了三次都讀不清楚,你父母沒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智商?”

諸如此類……第一節課結束,徐老師在同學們心中的分數就掉成了負分。且不論他教學水平有多高,這種時不時發起人身攻擊的態度實在令人反感。

眾人激奮地痛斥了半天,終於消了氣。見大家平靜了下來,周靜芒從空餐盤上抬起臉,緩緩舉起右手。

秦榛點點頭:“準許小周同學發言。”

周靜芒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那個,我必須要提醒一下各位同仁,今天下午第一節課是英語,不知徐同誌要抽查的作文你們都背……”

周靜芒話都沒說完,隨著“劈裏啪啦”一陣**,圍在桌前的一大幫人轉瞬間就從食堂消失了。這幫家夥,嘴裏不饒徐老師,心裏還不是怕得很。

她歎了口氣,一一將餐盤收進回收箱,又從包裏抽出紙巾仔細清理了桌子,抬腳欲往外走,有人走到了她身前。

周靜芒抬起頭,章揚冷著一張臉,漫不經心地說:“看你挺喜歡打掃衛生的。”說著將餐盤塞到周靜芒手裏,“滿足你,不謝。”

然後他就留下嘴巴張成“O”型、眉毛皺成“八”字的周靜芒,大搖大擺地走了。

這家夥,實在是太好欺負了。章揚挑挑眉毛,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

下午第一節課,教室裏靜得恨不能掉根針都聽得見。

徐老師站在講台上拿著花名冊來回踱步,台下的同學們一個個似鴕鳥般深埋著頭,即便好奇得要死,也沒人敢冒和老師看對眼的風險,畢竟,萬一被點起來,背不好可是要當眾挨批的。

共三篇小短文,也就是說,將會有三個犧牲者。雖然周靜芒已經老老實實背了下來,但還是緊張得手心冒汗。

“淩晨,你來背第一篇。”

淩晨站起來後,周靜芒幾乎聽到所有人都在心裏長舒了一口氣。可她卻覺得更緊張了,淩晨這個完美主義的學霸,從發音到正確率,無一人能與之比擬,這樣的人先開了口,後麵的人背得再好也會被對比得一無是處。不知道誰會是第二個倒黴蛋,她已經暗暗準備好了同情的目光……

2

淩晨剛坐下,老師就指了指最後排,大聲喊道:“章揚!”

全班同學一起回頭,章揚那個圓溜溜的棕黑色發頂完美呈現在大家眼前。周靜芒的同桌嘀咕道:“老徐的課還敢睡覺,章揚真漢子。”

排座位以後,章揚因為個子高,仍舊沒能逃過最後一排的位置。因為最後一排的牆壁上掛著一組暖氣片,為了保持整齊,隻放了一個座位。所以,章揚是沒有同桌的。

每次周靜芒回頭看到他孤零零地趴在桌子上,身邊是陰影包圍的空洞,就覺得他好像被隔絕孤島。老師叫他答題時,沒人能提醒他答案;他趴在桌上睡著時,沒人能幫他放哨;需要什麽東西時,也沒辦法立即借到……怪可憐的。

他醒了。那副有恃無恐的懶洋洋的樣子把易燃指數本來就很高的徐老師瞬間點著了。“你很困是不是?”他撈起講桌上的板擦,在前排女生的驚叫聲中,猛地朝著章揚扔了過去,“我幫你醒醒神!”

板擦直直衝向章揚的頭,他沒來得及躲,額頭被狠狠砸中。周靜芒嚇得用雙手捂住了嘴巴。看他的頭隨著衝力使勁後仰了一下,就知道砸得有多嚴重。

全班陷入窒息般的寂靜,章揚低頭晃了晃腦袋,看不清臉上的表情。緊接著,他緩緩將手邊的課本卷成筒,起身朝著講台走去。

他並沒有表現出多麽氣憤,隻是將目光緊緊鎖定了講台上的徐老師,而就是這份鎮定讓他顯得氣勢淩人。周靜芒家裏有兩位老師坐鎮,自然知道如果章揚今天打了老師,即使不被開除,也一定會記大過的。開學那天,承蒙章揚同學“搭救”,才讓她不至於摔得更慘,所以本著一顆感恩的心,在章揚走到她身側時,周靜芒猛地伸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章揚……”她小聲叫他,“章揚,你冷靜一下。”

他的額頭紅腫一片,冷厲的眼神掃過周靜芒的臉。

“章揚。”周靜芒的手輕輕顫抖……他眼睛瞪得那麽大,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章揚擰眉望著周靜芒,自己從小就比較有異性緣,這事兒他是知道的。但關係一點兒都不熟,就敢對他“動手動腳”的,周靜芒還真是第一個。可能是因為害怕吧,她的五官像揉皺的紙一般擠在一起,看上去既可憐又醜萌醜萌的……章揚呆滯在那裏,都忘了要發火了。

這時,後排的莊傑大喊了一聲:“老師,你這是體罰!我們要去告你!”

“不可理喻!這節課不講了,你們自己自習吧!”自知理虧的徐老師說完這句話,就逃也似的離開了教室。

周靜芒的手還附在他的手腕上,望著她漲滿淚水的眼睛……眼淚馬上就要滴到他手上了好不好!章揚用另一隻手抓住她的手指,迅速拿掉,抽回手就回了座位。

女生的手指怎麽那麽涼?章揚不自在地甩了甩手。

午後的陽光耀眼溫暖,班裏嘰嘰喳喳鬧成一片,許多同學都跑到後排去查看章揚的傷勢,而周靜芒覺得自己仿佛被釘在了座位上,全世界的聲音她都聽不到了。

她隻感到指尖在發燙。

這件事之後,章揚在整個高一年級揚名了,許多人趁著課間偷偷跑到教室外麵,扒著窗戶瞻仰他的容顏。特別是那些被徐老師“攻擊”過的同學們,甚至自發將章揚當成了偶像,認為他替他們所有人出了口惡氣。

“章揚,你小子是不是運氣太好了?”課間,莊傑站在章揚課桌旁感慨,“你明明什麽都沒做啊,怎麽就成英雄了?”

有女生聽不過去,開口替章揚反駁:“人家章揚長得就像英雄,莊傑你要嫉妒就直說。”

周靜芒用兩根指頭夾住鼻子,馬屁把整間教室熏臭了。

“靜芒,你真讓我刮目相看。”秦榛倚俯身過來,衝她豎了豎大拇指,“采訪你一下,你是出於什麽理由,才攔住了我們準備赴死的英雄呢?”

“去去!哪有什麽理由呀。”周靜芒坐的位置位於教室正中間中間,她抓住章揚的那一幕被許多同學收進眼底。隻不過,英雄的光芒掩蓋了一切,除了八卦的秦榛,沒人對此提出疑問。

“唉!”秦榛搖搖頭,故作神秘地歎了口氣,“你啊!”她一臉惋惜地對周靜芒說,“你跟章揚不合適,聽話,好好把心收住。”

“什麽跟什麽啊!”周靜芒嗤笑一聲,擺手讓秦榛離開了。一轉頭,沈瀠洄也麵露深意地望著她。

“喂!”周靜芒輕推她肩膀,“你不會也跟著瞎想吧?瀠洄,你不要被阿榛帶壞了!”

“真的是我們瞎想的嗎?”

沈瀠洄的表情十分嚴肅,周靜芒反而有些不確定了。但她還是打哈哈道:“當然是你們瞎想的了。我當時隻是不忍心看著年紀輕輕的章揚同學斷送前程。”她點頭,“對!隻是這樣而已,即便換成其他人,我也會這麽做的。”

上課鈴終於打響,脫離了沈瀠洄和秦榛的包圍,周靜芒呼出一口氣,虛軟地趴到座位上,秋天來得那麽快,天氣說涼就涼了,她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指,那份突如其來被包裹的餘熱,不知道十一假期過後還會不會在。

3

周靜芒的十一假期基本每天都在重複:早上她賴床,下午媽媽檢查她升入高中之後各科的學習情況,晚飯後,陪著老爸看球賽,或者一家三口一起出去散步。雖然無趣,但又顯得格外安寧珍貴。

這期間,她也接到過秦榛和沈瀠洄的電話,三個人還以“去圖書館”的名義跑到市中心的商業街逛了一下午,厚著臉皮試遍了當下流行的服裝,過了一把穿漂亮衣服的癮。

但是……這個假期與以往相比還是多了一絲不同,很奇怪的,她經常會從星星點點的夜空中突然看到一張男生的臉。

章揚的臉。

於是,幾乎每個夜晚,周靜芒都會在橘紅色的台燈下,用手指蘸上杯子裏的清水,認真地在桌麵上一遍又一遍地寫“章揚”。然後看著水痕變淡,風幹,消失不見。

她感到心裏有個角落就這樣,慢慢、慢慢地被漲滿。

十一假期的最後一天,周靜芒進入高中以後頭一次接到了男生的電話。

媽媽來臥室叫她的時候,一張臉上寫滿狐疑。周靜芒接過聽筒,媽媽就趕緊去了臥室。

去用分機監聽了吧!周靜芒暗暗翻了個白眼,心想,這年頭,除了班長通知各種班級雜事,根本沒可能有人跟她打電話好不好!

“喂!”她大咧咧地喊了一聲,以示自己心中坦**。

“我是章揚。”

周靜芒伸手輕輕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他……他怎麽有我家電話?

她望了一眼臥室,努力平複情緒,語氣不鹹不淡地說:“哦,你啊,找我什麽事?”

“籃球賽看不看?”

“啊!”周靜芒誇張地接話,“你說班裏的籃球賽啊!我差點兒忘了,我待會兒就去,謝謝班長打電話提醒我!哈哈哈!那我先掛了!”

她“砰”地掛斷了電話。章揚的耳朵被狠狠震了一下。他懊惱地撓撓頭,從公共電話亭走出來的那一刻,開始後悔自己的衝動。

真的不是因為想見她,他隻是……章揚捏了捏鼻子,算了,管他什麽原因,反正想打就打了。

不過周靜芒這個笨蛋是不是在家待傻了?什麽班級籃球賽?這場比賽,對手是十二中的籃球隊!比賽地點也在十二中。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她,電話就被掛斷了。不願看算了,還不想讓她看呢!章揚憤憤地將自行車蹬得飛快,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

“靜芒,你要出去啊?”媽媽走過來,把襪子遞給她。

“對啊!”周靜芒努力保持微笑,“我們班籃球賽,班長讓我們過去加油!”

加個鬼的油,她連球賽在哪兒打都不知道……可是謊話已經說了出來,隻能硬著頭皮去圓了。

“那你騎車慢點兒,早點兒回家。”媽媽溫柔地囑咐她。

周靜芒點點頭,掛著燦爛的假笑走出門,門一關,臉立刻垮了下來。

盡管知道可能會撲空,周靜芒還是騎車去了學校。畢竟實在無處可去。

陽光耀眼的籃球場上,男生們盡情展現球技,湛藍的天空像一塊看不到邊的幕布,白雲遊走,秋風溫柔。這麽好的天氣,多適合去見想見的人。

周靜芒在看台上坐了很久很久,她用眼睛捕捉男生們打球的動作和神情,然後在心裏與章揚做比對。

有的男生手指短一些,有的男生個子矮一些,總之,沒有人能夠比得過章揚。

陽光漸漸從她身上移開,風變涼了,天邊開始泛起深深淺淺的橘紅,天色將晚。周靜芒站起來,用力捶打了幾下麻木的小腿,轉身去推自行車,卻發現她的車子不見了。

沒錯,她忘記上鎖,剛剛又看別人打球看得太入神……周靜芒欲哭無淚,今天也太慘了吧!

“周靜芒!”

熟悉的聲音傳來,她回過頭,就看到了騎著自行車的章揚。他還穿著球服,依舊是“朝天辮”的形象。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周靜芒顛顛地跑過去,驚喜地問:“你怎麽來了?”

章揚幹咳一聲:“球賽剛結束,我來學校拿點兒東西。”繼而他發現自己的自行車車框裏空空如也,還好周靜芒這個笨丫頭沒有多問,反而一五一十地解釋了一遍她是如何到這裏來,自行車怎麽被偷,又如何沒能去看他的比賽的前因後果。

章揚佯裝淡然地點點頭,隨後問:“回家嗎?”他拍拍後座,“我載你。”

“好啊!”周靜芒笑著點頭,“我錢包和公交卡都沒拿,正愁沒辦法回家呢!”

望著她一臉感激的樣子,章揚反而有點兒不好意思了。不過,他到死都不會讓周靜芒知道,她的自行車剛剛被他偷偷藏到了學校竹林裏。至於這樣做的原因,是為了捉弄她還是……想和她多待一會兒……章揚也搞不清楚。總而言之,大概是因為之前她抓住他手腕時的那個醜萌的形象太深入他心了吧……所以,讓他覺得有點兒……特別。

“贏了沒?”坐在車後座的周靜芒輕輕**著雙腿,鋪在腿上的晚霞隨著她的動作一起晃動。

“你說呢?”

章揚沒好氣地反問,周靜芒立刻領會精神,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我就知道,章揚同學是戰無不勝的!”

“輸了!”

“呃……哈,哈哈……”周靜芒默默掩麵。好尷尬,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能不輸嗎!整場比賽他都沒有集中精神。一直在想,周靜芒那家夥到底有沒有從家裏出來?會不會正到處找他?比賽一結束,章揚就拋下隊友跑到學校來了,一開始他也沒抱什麽希望,幸好周靜芒如想象中一樣頭腦簡單。

“假期寫小說了嗎?”他突然問。

周靜芒訕笑:“受我媽監視,哪有機會寫。”

“有了夢想人生才會變得有趣。”他少年老成地說,“不然,重複幾十年的生活有什麽意義。”他把車子停在周靜芒家巷口的銀杏樹下,回頭趕她下車,“就送你到這兒吧,這麽重,累死我了!”

周靜芒有點兒生氣了,外貌評級他給她打D,現在又嫌她胖!什麽人啊!她一下子從車上跳下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章揚看著她氣衝衝的背影,不明所以地聳聳肩,暗暗嘀咕:“這丫頭瘋了吧!我不往前走是因為怕你爸媽看到找你麻煩好不好!什麽都不懂!”

4

開學之後,周靜芒用心製訂了一份學習計劃,特意在每天早上和中午分別預留出半個小時看書提升自己的文學素養。

寫小說這種事哪是章揚想得那麽簡單,嘴巴一張一合就能寫出來啊!嘁!

中午,周靜芒和秦榛、沈瀠洄一起去食堂吃飯,經過旁邊的竹林時,隨意一瞥,竟然發現裏麵有輛自行車特別像她丟掉的那輛。

因為昨晚已經和爸媽商量好買一輛新的自行車了,所以周靜芒拚命在心裏自我暗示: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肯定不是我的。而後泰然自若地走進了食堂。

躲在暗處的章揚挑了挑眉,“難不成她沒看到?”趁人不注意,他吭哧吭哧將自行車扛出竹林,放在了食堂門口最顯眼的位置。

於是,吃完飯出來的周靜芒,一眼就看到了那輛自行車。這麽近的距離,自我暗示也無效了,千真萬確是她的自行車。也太神奇了吧?難道是自行車對她產生了深厚的感情,不舍得離開主人嗎?周靜芒被自己的想法感動了,立刻忘記了與新自行車失之交臂的失落,歡歡喜喜地把自行車騎回了家。

回到家後,她甚至以此為靈感用擬人的手法寫了一篇有關自行車的奇幻小故事當作“自由命題作文”的作業交了上去。

誰能想到呢,就是這篇臨時起意的作文,居然撼動了周靜芒在語文老師馬老師心中的“小透明”地位。

一天課間,他專門將她叫進辦公室,就這篇作文認真抒發了二十分鍾的讀後感。

周靜芒雖然一直成績不錯,但仍舊屬於丟到人堆裏就很難被發現的類型,頭一次被老師這麽鄭重地誇獎,她也很激動,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想成為作家”的偉大夢想說了出來。

而後,辦公室裏陷入一片寂靜。

周靜芒轉了轉眼珠,仔細審視著馬老師的表情,心想:完了完了,是不是話說得太大了,小馬同誌這麽嚴肅,難道是覺得以我這種水平想當作家簡直辱沒文學風氣嗎?

誰知,馬老師一拍大腿,望著周靜芒的眼睛裏泛起了激動的淚花。他說:“這也曾是老師當年的夢想,可惜老師才疏學淺,沒能實現,但周靜芒,你一定可以的,不要放棄。隻要你願意,老師可以幫你把文章投到各大雜誌社去,咱們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向著目標前進。”

在馬老師的鼓勵下,周靜芒動力十足,每天傍晚放學後自覺在教室多待一個小時,構思創作新文章。章揚說過的,隻要發表一篇文章,他就告訴她自己的夢想。就他那個每天上課睡覺下課睡覺的樣子,還好意思口口聲聲說夢想?

“周靜芒!”

章揚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嚇得她差點兒跳起來,怎麽自己一說他壞話他就會出現?太嚇人了吧。

“啊?什麽事?”她抬起頭,換上甜美的笑容。

“馬老師找你。”

章揚剛打完球回來,他說完就自顧自地撩起了自己的球服,周靜芒一把蒙住眼睛,誇張地喊了起來:“喂喂喂!你幹嗎?你去洗手間換衣服啊!”

章揚奸計得逞般地偷偷揚了揚嘴角,繼而又換上一副冷漠的表情:“我隻是想擦擦汗而已。”

看著男生低頭在球服上抹了抹汗,周靜芒尷尬地揪了揪自己的耳垂,站起來:“那……那我去找馬老師了。”

周靜芒剛要走出教室,章揚突然又開了口:“馬老師最近怎麽老找你?”

“那個……”周靜芒思慮了幾秒鍾,該不該講實話。

“講實話!”

天!章揚是不是有看透別人心思的能力啊?她隻好硬著頭皮說:“馬老師很支持我寫小說,給了我很多建議。他還幫我把文章投給了一些雜誌社。”

章揚像是鬆了一口氣般,點了點頭。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漫不經心道:“待會兒有雨。”

“嗯?”他話題轉得太快,周靜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笨死了笨死了!章揚在心裏咆哮,隻好將原本想說但又不願意說的那句話說了出來:“早點兒回家。”他覺得說這種關心的話太不符合自己的風格,因此加了一句:“不要淋成落湯雞。”這句好像還不夠狠,他又補充:“落湯打鳴雞!”

5

由於語文老師的期待以及和章揚的約定,寫作這件事,突然變成了周靜芒生活的重中之重。或許是太過重視了吧,每次班裏布置作文,她的壓力就非常大,擔心馬老師會失望,還擔心章揚嘲笑她。

所以,每一篇作文,周靜芒都要花很長時間構思撰寫,誓要寫得文采斐然。熬了幾次夜之後,秦榛十分嚴肅地警告她,她的眼袋已經掉到了下巴上。

周靜芒對此完全不以為意,清晨,她一邊洗漱一邊望著鏡子裏黑乎乎的熊貓眼傻笑,最近幾個星期,她的每篇作文都被馬老師當作範文全班傳閱,其中有篇抒情散文還張貼在了教學樓門口的公告欄裏,和超級無敵大學霸淩晨的數學滿分試卷並列中間的位置。

周靜芒忍不住“哧哧”地笑起來,牙膏泡沫噴了一鏡子。

媽媽正好過來叫她吃早餐,看到她的樣子,忍不住數落:“你都多大了,刷個牙還弄得到處都是。”

周靜芒“咕嚕咕嚕”漱完口,抱住媽媽的臉“吧唧”親了一口,“媽!”她伸長手臂指向窗外的天空,“不久的將來,咱們家可能會出一個大文豪!”

“胡扯什麽呢!”媽媽拉下她的手臂,正色道,“快要期中考試了,你自己的成績上點兒心啊,要是考得太難看,別怪我和你爸不客氣。”

周靜芒的好心情頓時被澆熄了,她苦笑一下,垂頭走出洗手間。是啊,對爸媽來說,最重要的隻是成績而已。夢想,以及和章揚那個不知道是否算數的約定,都顯得如此不切實際。

拎著書包走到教學樓門口,周靜芒停在公告欄前,那幾頁方格紙工工整整貼在麵前,那些文字衍生於她的思想,章揚曾說,沒有夢想的人生就沒有意義。可是,如果父母不認可,是不是就失去了追夢的權利?

“靜芒!”秦榛一邊叫她一邊拽著沈瀠洄走了過來。

“愣什麽神呢?”沈瀠洄拍她肩膀,“上課鈴都快打響了。”

“沒……”周靜芒擺擺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沒什麽。”

三個人一同轉身,正要邁步,頓覺一片陰影籠罩了過來,周靜芒抬起頭,看到了表情非常嚴肅的淩晨。

“班長。”周靜芒見他瞪著自己半天不開口,主動問道,“啥事?”

“周靜芒。”淩晨彎曲食指,狠狠敲了敲公告欄的玻璃,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緊張,嘴唇微微顫抖。

周靜芒見此,內心澎湃不已,難不成她要在此時此刻得到超級無敵大學霸淩晨的誇獎了嗎?不行不行,她還沒做好準備,因為媽媽的一盆冷水,她都打算放棄文學夢了,淩晨如果誇獎她,她肯定又要糾結動搖……

“你能不能好好練練字?”

思維自動停跳。啥?周靜芒、沈瀠洄、秦榛一起挑起了眉毛。

“實在是寫得太醜了!”淩晨憤憤地說,“你的作文貼在我的試卷旁邊,太丟人了!”

說完淩晨拂袖離開了,背影寫滿了隱忍,空氣凝滯了片刻後,秋風悠悠吹來,周靜芒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她轉頭問同樣怔愣的沈瀠洄和秦榛:“他,他剛才說了什麽?”

秦榛率先笑出聲,緊接著沈瀠洄也加入隊列,在兩個笑得直不起腰的好朋友麵前,周靜芒有種想要咬舌自盡的衝動。

今天實在太不走運了,接連遭受打擊。放學後必須要寫一篇文章好好發泄一下,她要在故事裏把淩晨寫成喝涼水都會塞牙的衰神。周靜芒邊想邊不懷好意地笑了。

已經生根發芽的夢想,她不打算狠心拔除了。

課堂上,周靜芒偷偷回頭,望了望仍在睡覺的章揚,他坐在熠熠生輝的晨光裏,蓬鬆的頭發散散地覆在額上,身體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起伏。嘴角……嘴角居然還能反光?她承認他長得挺好看的,那也不至於帥到反光吧?周靜芒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

原來是……流哈喇子了……

周靜芒轉過身去,抿起嘴巴笑了起來。

和他的約定,即使隻是他的隨口玩笑,她也想繼續守護下去。

6

北方的秋天短得像雨後乍現的彩虹,幾場雨過後,早晨的風裏已經有了初冬的寒意。

早操課上,所有人都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唯有聚在一起聊聊八卦才能驅散寒冷和起床氣。周靜芒氣喘籲籲地跑在隊伍最後,手臂上還拖著一個完全跑不動的秦榛,兩個人正歪歪扭扭地移動著,就看前麵幾個女生越跑越集中,慢慢把頭湊到了一起。

哈!有秘密!周靜芒和秦榛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一起衝刺到女生們後麵聽牆根。

“哎?聽說了嗎?”

開場白一進入,所有人的眼睛頓時亮得放光。

“什麽什麽啊?”幾個人嘰嘰喳喳地問道。

“就小馬和周靜芒的事兒啊!”

咦?周靜芒不明所以地皺起眉頭,今天,她居然是話題主角?

“他倆啊!”其中一個女生了然地笑了,“不新鮮了,班裏早就傳開了。要我說,小馬又年輕又帥,怎麽會看上周靜芒啊!”

什麽?周靜芒茫然地看向秦榛,她也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

“就是就是,周靜芒表麵看起來挺老實的,沒想到花樣這麽多。作文寫得那麽爛,小馬還次次在班裏大肆表揚,做得這麽明顯也不怕學校處分他們。”

“可不是嗎!你們不知道吧?周靜芒每天下午放學後都留在教室等小馬召喚,光我看到她獨自去小馬辦公室就有五次以上了,要說兩人之間沒什麽,鬼才信呢!”

……

周靜芒放慢步速,女生們的聲音漸漸遠去了,從沒有過的憤怒讓她手指發抖,秦榛的安慰絲毫不奏效,要不是被僅存的理智和內心的怯弱所牽製,她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

靠著“用針將幾個女生的嘴巴一針一線地縫合”的暴力幻想,周靜芒總算平靜地撐過了早操時間。整整一天,她坐在座位上,一次也沒有抬起頭來。盡管知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麵對別人探究的目光和暗地裏的竊竊私語,她實在無法佯裝強大。

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課間秦榛幾次走過來安撫她,馬後炮地說如果再碰到別人亂傳就撕爛她們的嘴,可是周靜芒仍然覺得很難過。

她隻是去馬老師的辦公室和他一起探討怎樣把故事敘述得更好而已,為什麽在別人眼裏就完全變了呢?

下午放學後,周靜芒照常留在教室,她用兩隻手抱著頭,讓自己的視線裏隻有作文本上的一行行方格。可是打定主意絕不放棄作家夢的決心再一次動搖了,她什麽也寫不出來了。

“喂!”

有人走到她的桌前敲了敲桌麵,周靜芒抬起頭,看到了立在麵前的章揚,“犯法了?”他正兒八經地胡說八道。

“沒心情跟你開玩笑。”周靜芒轉回身子,繼續抱頭。

沉默了好一會兒,章揚又敲了敲周靜芒的桌麵:“帶傘沒?”

周靜芒愣了幾秒鍾,才點頭:“之前帶的,忘記拿回家了。”

“嗯!”章揚伸手一股腦地幫她把課本收進書包,“待會兒有雨,送我回家吧。”

周靜芒看了看窗外鋪天蓋地的夕陽,努力保持微笑:“傘送你好了。”

“不行,我不想欠你人情。”

五分鍾後,校道上驚現令人咋舌的一幕,周靜芒走在前麵,跟在後麵的章揚拿著一把折疊好的三折傘抵著周靜芒的後背,一副解押犯人的正義模樣。

“明明不可能下雨!”周靜芒氣急敗壞地回頭道,“再說了,晚自習上課時間都快到了,回去一趟準得遲到!”

“那一起去吃飯吧!”

然後,章揚“押”著她穿街走巷,進了一家米線店,一言不發地吃完米線,又一言不發地結了賬“押”著她回學校。

周靜芒有一瞬間的恍惚:他該不會拐這麽多彎隻是為了請她吃飯吧?正想著,突然一輛灑水車經過,來不及躲閃,她被從頭澆到腳。再看一邊的章揚,人家撐著傘,毫發未濕。

嗬嗬,周靜芒在心裏翻了個大白眼,章揚這應變能力,她都忍不住要給他鼓掌叫好了。

章揚利落地收了傘,信步往前走,周靜芒狼狽地跟在他身側,暗暗嘀咕著發泄不滿。

“周靜芒。”他叫她的名字。

“幹嗎,幹嗎?”她頭也不抬,語氣裏都是不耐煩。

“水沒長眼睛灑到了你身上,你就要跟水生氣嗎?”章揚側頭望過來,挑眉輕輕笑了,“那你不是傻瓜嗎?”

章揚的歪理邪說居然十分具有說服力。周靜芒盯著他暈染在夕陽裏的明亮溫暖的笑容,覺得自己瘋了,不然她為什麽忽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7

盡管相信周靜芒的戰隊裏有沈瀠洄、秦榛和章揚、以及因為章揚才會友情支持她的莊傑,但謠言並沒有止於此,反而有越傳越烈的趨勢。

周靜芒已經因此刻意不再單獨進出馬老師的辦公室,甚至為了避嫌,每次抱著作文本去交作文的時候,都拉上沈瀠洄或者秦榛一起去。可即使這樣,流言還是刮到了老師們的耳朵裏。

馬老師再也沒有選讀她的作文,也不再在課堂上提問她,並且完全拒絕和她有任何眼神接觸。周靜芒能夠理解他的過激反應,剛剛大學畢業,經過層層考試才入選一中做老師的他,當然把工作看得無比重要。更何況,這事兒如果鬧大了,不僅僅會丟飯碗,連名譽也會一落千丈。

隻不過,同學們越是見他們害怕,越是認為他們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關於“周靜芒和馬老師”的故事,據秦榛暗中偵查,已經流傳起了至少三個版本。當然了,也越發傳得不堪入耳。

周靜芒惶惶不安地硬撐著上學,她不知道這場突然而至的噩夢何時才能結束,也不知道最後自己會迎來怎樣的結果。

終於,一個陰沉沉的午後,班主任將她叫進了辦公室。問的問題都很含蓄,卻又字字緊逼,周靜芒已經慢慢被趕到了懸崖的邊緣,仿佛再往前一步,就會跌得粉身碎骨。

她垂頭喪氣地從辦公室出來,一抬頭看到了以嚴厲著稱的級部主任:“老師好。”周靜芒乖順地停下腳步,和他打招呼。

級部主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現出一抹譏諷的笑容:“周靜芒是吧?你還有臉來上學啊?”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級部主任已經完全走出了她的視線,可周靜芒仍呆愣在原地,她覺得自己的臉頰好像正在經受掌摑,火辣辣地疼。強忍著眼淚,她一口氣爬到位於頂樓的廣播室。中午午休時間,廣播室裏沒有人,音響在播放一首很老的老歌,她找了個角落,雙手抱膝,放肆痛哭起來。

沒有人聽她的解釋,周靜芒漸漸領悟,大家隻願意相信自己相信的,根本不關心事實。

“咳咳!”有人突然拍了拍她的背,周靜芒嚇得一個激靈站了起來,看到是章揚,眼淚都忘了擦,不滿地開口:“看到別人哭你不知道躲躲啊!”

“同學,別不講理。”章揚義正詞嚴地回道,“要不是我打斷你,你現在可能已經哭得背過氣了。你快深呼吸幾次,能夠有效緩解胸悶。”

周靜芒真的深呼吸了兩次,淚腺的閘門神奇地關上了,她現在一點兒也不想哭了。可是恢複理智的她一想到自己剛剛哭天搶地的模樣,頓時覺得更加尷尬了,她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問章揚:“你不去食堂吃飯來廣播室幹嗎?”

章揚自顧自走到播音間,拿起鼠標,切了個歌:“來換歌啊,那歌太難聽了,影響我食欲。”

他選了一首五月天的《你不是真正的快樂》,好聽的旋律慢慢充斥整個房間,章揚回頭問她:“你為什麽哭?”

“就……”周靜芒覺得難以啟齒,“就學校裏瞎傳的那事。”

章揚思考了片刻,突然說:“周靜芒,如果我幫你解決了這件事,你得答應崇拜我一輩子。”

周靜芒失笑:“你要是能幫我解決,我崇拜你八輩子!”

章揚點頭:“一言為定。”說著他拿起一張紙,用筆“唰唰”在紙上寫了幾個字。他捏起那張紙,彈彈上麵的字,指使周靜芒:“念出來。”

周靜芒一字一頓地念道:“我、喜、歡、你。”

念完之後她才發覺不對勁,剛剛的歌怎麽停了?為什麽她的聲音聽起來這麽大?這句話怎麽……這麽奇怪?章揚……章揚這家夥不會是開了外放吧?

她驚恐地望過去,男生指了指外放的按鈕,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大聲喊出一個震耳欲聾的:“哦!”

【青春不散同學會】

“嗬!”周靜芒低下頭,微微苦笑。上蒼何曾聽到過她的祈禱。

不管是八年前還是現在。

當初她不遺餘力地祈禱可以離章揚遠遠的,她沒有實現心願。

現在她竭盡全力地祈禱可以再見章揚一麵,依然沒有實現心願。

“氣氛怎麽這麽冷了?”有男生大聲叫嚷道,“來來來,我們來一起重現一下當年震驚全校的那件事好不好?”

周靜芒的心裏“咯噔”了一下。

“章揚,我、喜、歡、你。”男生捏著嗓子,學著周靜芒的聲音說道。大家哄笑成一團。

果然……周靜芒扶額,不滿地抗議:“你們能不能不要總拿這件事出來說啦!每次聚會都要讓我丟一次人。明明都說了好多遍了,那隻是章揚的惡作劇。”

“沒人能給你作證啊!”喝了許多啤酒,已經有些醉意的男生們擠眉弄眼道,“周靜芒,章揚永遠不來參加同學聚會,你就永遠沒辦法洗白啦!”

周靜芒佯裝不在意地撇撇嘴:“隨便你們怎麽說,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她心裏在想:章揚真的永遠都不可能來參加同學聚會了嗎?她真的永遠都不可能再見到他了嗎?

“哎哎!靜一靜!”剛剛挑起這個話題的男生從座位上站起來,隔著大大的圓桌彎腰凝視著周靜芒,挑眉問,“說實話,周靜芒,你真的沒有喜歡過章揚嗎?”

周靜芒愣在了那裏。

這個問題幾乎貫穿了她整個青春期,不斷有人提及,不斷有人問起。

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答案,她的人生也在等待這個答案。

但是,喜歡是要講給喜歡的人聽的。

單獨地,悄悄地,輕柔地講給他一個人聽。

那個人狠心將她丟在了青春的半途,她為什麽要喜歡他?

一旁的秦榛幫她打圓場:“你們不要為難周靜芒了好不好?她都二十多歲了還被你們問到臉紅,我作為她的閨蜜實在看不過去了啊!”

沈瀠洄暗暗攥住了周靜芒的手,也笑著搭話:“幹嗎總提不在場的人,聊點兒新鮮的啊。”

“我不喜歡他。”周靜芒突然抬起頭,擲地有聲地反駁,“我為什麽要喜歡他?他對我又不怎麽好,還整天懟我,總是給我找麻煩,讓我到現在都擺脫不了流言蜚語,他……”周靜芒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他還特別殘忍地拒絕讓我加入他的街舞團,我又不傻,我幹嗎喜歡這種人啊?”

她望著忽然靜默下來的所有人,幹咳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問:“你們幹嗎都看著我?”

“唉!”秦榛起身,深深地擁住了她,“靜芒,別裝了。”她拍拍她的背,柔聲道:“我們都知道你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