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周靜芒從出租車上下來,一腳踩進了水窪裏。雨還沒有停,她望著精心挑選的香檳色淺口皮鞋上沾滿的汙泥,不自覺地倒吸了一口氣。

就在她俯身擦鞋的空當,司機一溜煙兒地將車開走了,她奉班裏的男生們之命,用自己的畢業照影印的一遝照片還在車上沒拿下來。天哪,待會兒進了飯館肯定要被群批。

這是第幾次同學聚會了?邁步走向二樓包廂的時候,周靜芒很認真地算了算,畢業五年……

沒錯了。第五次。

每次都是同一家飯館,同一間包廂。但……

章揚一直沒有來。

在霸道地占據了別人整個青春之後,他又任性地缺席了。

很符合他的作風。

渾蛋。

走進包廂之前,周靜芒暗暗在心裏咒罵,眼角又不可控製地濕了。已經二十三歲的她還是無法釋懷他曾經的不告而別,是不是太小氣了?

“周靜芒!周靜芒來了!又遲到,自罰一杯!”看到她,同學們熱絡地起身迎接。

她笑著坐到沈瀠洄的旁邊,接過不知是誰遞過來的滿滿一杯啤酒一飲而盡,然後狂咳起來。

“你慢點兒喝!”沈瀠洄幫她拍背,“你怎麽又遲到了?”

周靜芒緩口氣,說:“快別提了,都要下班了,領導突然找我開會。”

“靜芒你就是太老實了!”秦榛搖晃著她胖胖的身體走過來,一屁股坐在周靜芒和沈瀠洄中間的桌子上,“明知道領導們最喜歡臨近下班的時候找員工開會。下班點一到還不快點兒溜!和上學時候一個樣,死腦筋!”

“秦榛,你又胖了是不是?”有男生不滿地吼道,“快起來,桌子都要被你坐塌了!”

秦榛騰地起身,火冒三丈地擰眉揮拳:“再說我胖,弄死你信不信!”

所有人哄堂大笑。

菜還沒上齊,但沒有人在意,他們眉飛色舞地聊著彼此的近況。女生們之間永恒的話題仍舊是“衣服”“瘦身”“化妝品”。男生們呢,“球賽”“女星””股票基金”。

昏黃燈光下,周靜芒審視著這些熟悉的麵孔,心像被月色籠罩的一片沉靜的湖。他們都褪去了稚嫩的少年模樣,一個個變得世故,圓滑,卻又那麽親切可愛。

畢業五年後,他們之中,數學最差的人居然做了財務,學習最不積極的那個在讀研究生,一向循規蹈矩的書呆子竟一畢業就向女朋友求了婚……每個人都選擇了不同於自己最初設定的路。

包括她。

周靜芒拿起杯子,幹了一杯啤酒。

對不起,章揚,愛寫小說的周靜芒沒有成為你所希望的作家。

那一年,知名大學中文係畢業的她也未能躲過洶湧的就業洪流,苦苦掙紮了很多天,仍舊沒有等到屬於自己的帆船,所以最後她隻能抓住一段浮木趕緊上了岸。

為了生存。

沒有人不喜歡走順遂的下坡路,但是,下坡路都是死路啊。

“章揚還是沒有消息?”沈瀠洄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周靜芒的。

她搖搖頭,硬生生地轉移了話題:“你這件襯衫好好看,回去記得發我鏈接。”

“你們好偏心。”秦榛邊啃雞腿邊口齒不清地說,“莊傑也沒來,為什麽隻問章揚,不問莊傑的行蹤?”

“莊傑人在國外,我們想關心也關心不著呀!”沈瀠洄笑眯眯地說,好看的五官因為燦爛的笑容閃閃發亮。

周靜芒托著下巴凝望她,低聲感歎:“瀠洄你怎麽還和高中時候一樣少女啊,歲月對美人兒是不是太溺愛了?”

“哼!”秦榛把手指放進嘴巴裏吮了吮,“所以我認輸了啊!”她漫不經心地瞟了瞟坐在角落裏獨自喝悶酒的淩晨,笑容滿麵的臉上藏著一絲失落,“我要結婚了。”

“啊?”周靜芒和沈瀠洄一起張大了嘴巴。

“太突然了吧!”周靜芒一把拉過秦榛,催促她,“快講講,對方是什麽人?”

還沒等秦榛說話,有人突然站起來,用杯底碰了碰桌麵:“來,菜齊了,下麵進行聚會第一項:奏樂。”

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站了起來,大家嘻嘻哈哈地對視著,秦榛拿起一根筷子敲著碗打節奏。三聲之後,狹小的包廂裏傳來嘹亮的齊聲歌唱:

青春是手牽手坐上了

永不回頭的火車

總有一天我們都老了

不會遺憾就OK了

傷心的都忘記了

隻記得這首笑忘歌

那一年天空很高 風很清澈

從頭到腳趾都快樂

我和你都約好了

要再唱這首笑忘歌

……

周靜芒的眼睛又濕了,每次唱這首歌,她就很想哭。

歲月之於一個人的意義究竟是什麽?她曾很認真地思考過,得到的答案是,記憶。

這一刻,她的腦海中閃過很多畫麵。時光記錄的每一幀鏡頭裏,都有章揚的存在。

但是,她一直無法忘懷的,那個盛納著她整個青春的男孩,或許早已記不起她。

即便如此,她還是發了瘋地想要知道――

他發福了沒有?還像從前一樣死要麵子嗎?是不是仍然常常毒舌?脾氣古怪又不懂溫柔?

他後來去了哪裏?讀了大學嗎?學什麽專業?有沒有順利找到工作?過得快不快樂?對現在的生活是否滿意?

還有,他……結婚了嗎?

這些都成了周靜芒人生中的無解之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