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你究竟是我的誰
梅綺死了。死得血肉模糊,麵目難辨。
生前那麽愛漂亮的一個人,竟然死得這樣不顧體麵。
周自橫趕到的時候,梅綺已經被抬上了車,地上隻剩下一攤血。
衛青也是滿身滿臉滿手的鮮血——在梅綺跳下來後,他尚不知發生了什麽,還試圖去抱起她,吻她,叫她的名字,對她說:“好,我不走了,你不要哭。”
——她果然不再哭,永遠也不會再哭。
痛哭不止的人是衛青,見到自橫,他好像見了親人一樣歡天喜地地迎上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地說:“你可來了。除了你我不知道再能找誰。梅綺在南京連個親人都沒有。我不該跟她說分手。我說,我來還她的東西。是一隻繡花鞋。她說不是她的。她讓我不要走,說‘衛青,我是真的’,我不信她。我走下來,她跳下來。我看著她跳下來,‘嘭’地一下,就這麽跳了下來……”
繡花鞋……自橫隻覺得徹骨的悲哀,悲哀得整個人抽緊起來。所有的悲劇,都是從三隻繡花鞋開始的。他們四個人,到底是中了什麽邪?
他抓住衛青的胳膊問:“通知梅綺的家人了嗎?梅綺的老家在河北,家裏還有父母和一對弟妹,你給他們打過電話沒有?”
然而衛青已經神智不清,隻是顛三倒四地說:“她叫我的名字,說‘衛青,我是真的’,然後,她跳下來。我跟她說,我們完了,我要走。她就跳了下來。‘嘭’一聲跳下來,那麽高,十二樓那麽高,她就‘嘭’一下……”
自橫隻道他是傷心過度,抓住他用力搖晃,沉聲道:“衛青,你冷靜下來,靜一靜!”
可是衛青似乎完全聽不到外來的聲音,他隻是沉在自己的心裏,仍然死死地抓著自橫的手,癡癡囈語:“自橫,我不該揭蠱。我不該打開那瓶子,把魔鬼放出來……”
“什麽瓶子?什麽魔鬼?衛青,你醒一醒!”
“你不知道嗎?梅綺養了一隻蠱,愛情蠱。她喂它血,想給你種下去。是我打開了瓶子。我中了蠱。我中了梅綺本來給你準備的愛情蠱……”
自橫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凝視衛青的眼睛,發現他眼神已經渙散,完全沒有焦點。他的視野,已經被梅綺的血染成了一片鮮紅,從此再也看不到別的光景。
梅綺死了,衛青瘋了,自己和紅塵成了親兄妹。
周自橫欲哭無淚。就在父親周鋒終於清醒過來的時候,自己的好朋友衛青卻走向了瘋狂——難道,瘋人院裏有固定的名額,走出來一個,就一定要再填進去一個嗎?
如果注定要有人瘋狂,那麽他寧願那個人是自己。那樣,就不必再麵對心愛的妹妹。妹妹!
他同時失去了梅綺和洛紅塵!
精神病院。
周公周婆與自橫兵分兩路,已經迫不及待地先趕去與睽違已久的兒子周鋒相認。
同在一座城市裏,卻忍心二十年不見,老兩口仆一走進精神病院大門,便不由得淚流滿麵。而周鋒看到年邁的父母,也是大為激**,猛地跪倒在他們麵前,聲淚俱下:“爸,媽,你們老了!”
周公和周婆再也忍不住,抱住兒子放聲大哭起來,這個迷失了二十多年的兒子啊,如今終於清醒過來了,有生之年,終於還可以親耳聽他叫一聲“爸”、“媽”。
周婆聲聲咳著,幾乎杜鵑啼血:“兒啊,你別怪媽心狠,咳咳,二十年來,從來不來看你。咳,我是怕你兒子知道有你這個父親,咳,怕走漏風聲呀。咳,媽隻好狠心,全當你已經……死了!”
周鋒的心思是明白的,舉止言談卻總比常人誇張板滯些,一個勁兒地磕頭說:“爸,媽,是兒子不孝,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奉養過你們,反讓你們為兒子操心。今後,兒子一定要補償你們!”
一家三口終於團聚了,沒有半點生疏隔閡。雖然二十多年不見,可他們畢竟是至親骨肉。那種血脈相連的感覺,是連空氣都會因之顫動的。他們絮絮地說著別後情懷,這二十多年裏的人事變遷。周公抬頭望過去,指著說:“阿橫來了。看,你兒子現在已經多大了,多有出息。”
周婆卻心疼地叫道:“阿橫啊,你這是去哪兒了,咳咳,怎麽這麽累的樣子?”
周自橫是將梅綺的身後事暫時料理停當、又安置了衛青才趕過來的,身心俱疲,見到爺爺奶奶卻還不得不強顏歡笑,硬撐著說:“一路塞車,我好容易才……”
話未說完,一眼看到父親,不禁大吃一驚——周鋒神清氣爽,雖然仍穿著醫院的病號服,但是精神奕奕,眉目明朗,已經完全是一個正常人。但是,隻在一夜之間,他老了,甚至鬢邊已經有了白發!
自橫深深歎息,曾經隻在曆史課本上聽到過李自成一夜白頭,那是因為焦慮;而今,他真的看到了,卻是因為蘇醒——隨著父親記憶的回歸,那些被他弄丟了的光陰也都老馬識途般地找了回來,父親的一夜,等於別人的數年,他迅速地蒼老了,憔悴了。
也許,在今後的時間裏,他還要加倍奉還那些被他忽略了的春夏寒暑,背負起所有的滄桑歲月。到那時,他還會覺得清醒是一件可慶幸的事嗎?
周公現寶似地把自橫推到兒子麵前:“鋒呀,這二十年來,幸虧有阿橫呀,他已經替你在回報我們老倆口了。阿橫很能幹,已經是大公司的董事長了,還給我們買了別墅。這幾年,你的住院費,都是我用阿橫賺的錢替你交的,等再過幾天,你就可以辦出院手續,跟我們回家去了。”
自橫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麽爺爺奶奶每個月跟自己要那麽多現金,卻偏偏過得那麽儉省,原來,那些錢,都替父親繳了住院費和治療費。他也跪了下來,膝行幾步,來到父親麵前,叫:“爸爸,我是自橫,還認得我嗎?”
“阿橫……”周鋒專注地看著兒子,仿佛在他臉上辨認上帝的天書,“你已經長這麽大了。今天早晨,我從醒來以後,就一直在想著你,我還記得起你小時候的樣子,一轉眼,已經是大人了。我總算沒有辜負妃嫣。妃嫣在天有靈,一定很安慰。”
提到妃嫣,周公周婆的臉陰沉下來,互相對視了一眼,欲言又止。
“爸爸,”自橫小心翼翼地叫,他對父親的清醒情況還不篤定,不知道他的記憶到底恢複到什麽程度,忍不住要試探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全好了,“您還記得和我媽媽結婚的時間嗎?還記得我媽媽是在哪裏生我的嗎?”
“我和你媽媽,並沒有結婚。”沒想到,周鋒竟然這樣回答。他看著周自橫,帶著初醒過來的精神病患者特有的混沌和坦誠,明白地說,“你,並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什麽?爸……”自橫幾乎以為父親的瘋病又犯了,或者還有某些區域沒有完全康複。
然而周鋒十分清醒明白地說:“我和妃嫣是有過婚約的,可是一直沒能結得成婚。當年,我好不容易找到妃嫣時,她剛剛生下你。她把你托付給我,要我撫養你長大成人……”
周自橫不等父親說完,已經一躍而起。
周公周婆大叫:“阿橫,你去哪裏?”
然而周自橫已經顧不得停下,隻大喊著:“我去找紅塵……”
失火的繡樓。
臥室的火雖然撲滅了,紅塵心裏的火卻依然在燃燒,而且,燒得更旺了。燒得她一雙眸子異樣地閃亮,衝著姥姥和姥爺狂叫著:“讓我出去,讓我出去吧!我要去見我爸爸,我要找自橫!我要見他們!”
然而洛長明和她一樣的倔,以比她更大的聲音暴喝:“你休想!你要出去,除非從我身上跨過去!你還敢放火,反了你!當年你媽背叛我,現在,你也要背叛我嗎?”
他們都瘋狂了,漸漸分不清現在與過去,洛秀與紅塵。在洛長明的謾罵中,周鋒和周自橫變成了一個人,而洛秀和洛紅塵,也合二為一,混淆不清。
洛長明咒罵著:“你放火!你跳窗!你有本事!好,就算你真的一把火把這個家燒了,我也不會讓你出去!我寧可沒生過女兒,也絕不會讓你嫁給周鋒這個王八蛋!”
紅塵也快瘋了,哭著喊:“姥爺,你到底為什麽這麽心狠?你和周家,到底有什麽怨恨?為什麽要報應在我們這一代身上?媽媽有什麽錯?為什麽要代你受過?我又有什麽錯?為什麽你這樣恨我?我爸爸為什麽要報複你?你到底對妃嫣做過什麽?”
提到妃嫣,洛長明就真的瘋了,揚起拐杖,重重地打在孫女兒身上,將她一杖打倒在地,還仍不罷休,衝上前踢著,罵著:“妃嫣!妃嫣!我叫你跟我提妃嫣!我叫你跟我作對!”
姥姥嚇壞了,拚命地抱著拐杖,哭著,叫著:“老頭子,你醒醒,這是紅塵呀,你會打死紅塵的!”
洛長明罵著:“我就是要打死她,打死了她,就不會丟人現眼,去找那姓周的小子了!”
這個世界真的瘋了,黑白顛倒,時光混亂,今天與昨天已經完全地重合,再也分不清洛秀和洛紅塵,周鋒和周自橫。一切仿佛曆史重演,他們兩代人被命運的大手推進了一個沒有邊際的漩渦裏,顛簸掙紮,不得超生。
紅塵哭著,喊著,一邊躲著姥爺的拐杖,覺得自己又要暈過去了,就在這時,她聽到了敲門聲,聽到自橫在門外喊:“開門,開門呀!紅塵,紅塵你在嗎?”
“自橫!”紅塵叫起來,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拉開了門閂。姥爺畢竟是太老了,如果紅塵拚了命地反抗,他是沒力量阻擋的。
紅塵終於又見到了周自橫。她多麽想撲進他的懷中大哭一場,然而卻強忍住了。那個人,不再是她的愛人,而是哥哥。哥哥,多麽殘忍的親情啊!
她看著他,哀傷地看著他:“自橫,為什麽,你會是我哥哥?”
“不,不是!”自橫興奮地搖晃著紅塵,狂喜地大喊大叫:“紅塵,我們不是兄妹,不是!”
紅塵呆呆地看著他,好像沒聽見,又好像不相信。
自橫更大聲地喊:“我爸爸,不,是你爸爸,你爸爸好了,他親口對我說,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我爸爸不是你爸爸,我隻是妃嫣的兒子,不是他的。他和我媽媽,隻是戀人,不是夫妻,他們沒有結婚!我不是他們兩個生的!我爸爸隻娶過你媽一個人!我是我媽生的,我和你,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
雖然周自橫“你爸爸”、“我爸爸”、“你媽媽”、“我媽媽”地說得如繞口令一般,然而紅塵卻立刻聽明白了,她大叫起來:“你不是我哥哥?是真的嗎?真的嗎?那麽,你爸爸是誰?”
“不知道,我沒有問,沒來得及問。我爸爸,啊,是你爸爸,你爸爸剛好,醫生不讓他多說話,要他好好休息,不讓他太用腦過度,讓我們明天再去看他。醫生說,再過幾天,證明他徹底穩定了,就可以批準他出院了。”
“是嗎?是嗎?”紅塵的淚滔滔地流下來,她太幸福了,幸福得都不像是真的,“我爸爸好了,就要出院了,我們不是兄妹,不是。”
人家都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但是今天,自幼與不幸做伴的洛紅塵,卻同時得到了兩個天下最大最大的喜訊。
她終於撲進自橫的懷裏,幸福得簡直要暈倒過去:“太好了,自橫,太好了。我們再也不分開,再不分開了!”
然而,他們的幸福完全沒有影響到洛長明,他拄著拐杖衝過來,猛地拉開紅塵,指著周自橫罵道:“小子,你給我聽著,不管你是哪裏來的野種,你現在立刻給我滾出去,永遠不許再踏進我們洛家!”
“姥爺!”紅塵叫,“求求你不要再阻攔我們吧。當初,您的阻攔給我媽媽帶來了悲劇,現在,您還要讓這悲劇再次發生嗎?”
“當初就是因為沒阻攔得了你媽媽,悲劇才會發生,你媽才會慘死!”洛長明暴躁地打斷,“姓周的沒有好人,管他是不是周鋒那個王八蛋生的,隻要他姓周,就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絕不讓洛家的女兒再和周家的王八蛋有任何交往!”
“如果我一定要交往呢?”紅塵剛烈地反問,“姥爺,當年您的專製逼得媽媽離家出走,寧可從窗戶裏跳出去;現在,您還要堅持己見嗎?那我也一定會像我媽媽那樣,選擇離開您的!”
“你敢要脅我?我養了你這麽大,你要脅我?你這個畜牲!”
眼看著洛長明的拐杖又要揮舞起來了,自橫將紅塵猛地一拉:“紅塵,快跑!”
兩個人麻利地從拐杖下逃開,一直奔下樓去,直奔到大街上,確定自己安全了,才長舒一口氣,對著微笑。笑著笑著,就擁抱在一起哭起來。
自橫看著紅塵滿臉的淚和一身的傷,心疼地說:“我來得太晚了,這兩天裏,你吃苦了。”
“我不在乎!”紅塵緊緊地摟著自橫的脖子,身不由己地重複起了母親當年的誓言,“隻要能終於和你在一起,我死都不怕!”
一路上,周自橫都隻用一隻左手駕車,而右手始終緊緊握著紅塵的手,不舍得放開。
這一刻來得太不容易了,他好害怕來之不易的幸福又會像泡影一樣飛散破滅,隻有緊握著紅塵的手,才可以叫他的心安定下來,相信自己是真的和她在一起了。
她仍然是他名義上的妹妹,他可以給她雙份的愛情——兄長式的,和戀人式的。他會用盡自己的力量來寵愛她,補償她缺失親情的二十三年;滿足她一切要求,合理的或是無理的;永不與她爭吵;萬事忍讓,就像哥哥忍讓妹妹;無限恩愛,就像丈夫疼愛妻子……
“準備好了嗎?”他轉頭對她微笑,幸福滿溢得要流淌出來,“你這樣子跟我走,再也不能回頭了。”
她不答,隻是微笑著將他的手握得更緊。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古老的詩經同時印過他們的心頭。他們忍不住相視而笑。原來相愛就是,兩個人的心裏會想著同一件事,並且彼此知道。
珊瑚園門前。
梅綺似乎已經等了很久,看到車子停下,笑嘻嘻地迎上來,嗔怪:“自橫,你才回來,害我擔了半天心,還以為自己認錯路呢。”
自橫大驚,脫口而出:“梅綺,你怎麽在這裏?你不是死了嗎?”
梅綺愣了一愣,那影子便忽地散了,隻留下一地的血,鮮紅淋漓。但很快也洇漫開來,滲到地下不見了。
周自橫驚悸震駭,不能動彈——他錯過了梅綺赴死的一刻,竟未能送一送她;然而她,如此癡心,還是趕著來向他辭行,讓他親眼見到她的死。
他心裏很清明她是死了,可是她剛才的形影那麽鮮活,長發披泄,素麵朱唇,穿著棉布襯衫和灑花裙子,十分明麗娟好。
——自橫想起來,那是三年前初相見時候的她。那是他們最相愛的時光。
原來他一直都深深記得。
原來一旦愛過,怎麽樣結束都好,卻永生不能忘記。
他同梅綺在一起的時間不短。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即使不是每天相守,然而他知道,梅綺的心裏始終是有他的。即使有時用盡心機,也是因為愛他。
自橫的淚癡癡地流下來。
紅塵驚詫:“自橫,你在說什麽?哪裏有梅綺?誰死了?”
“梅綺死了。”自橫呆呆地說,心中忽然大慟。梅綺死了。那曾經與他同床共枕肌膚相親的女孩子年紀輕輕地跳樓死了,從十二樓上跳下來,“嘭”一聲肝腦塗地,那樣決絕的一種死法。剛才,和紅塵重新團聚、失而複得的喜悅充滿了他的心,以至於竟將梅綺忘了。梅綺的現身,是來責怪他的麽?
他想起衛青告訴他的話——“衛青,我是真的。”——梅綺臨死之前,嘔心瀝血地說她是真的,然後便死在了衛青的腳下。也許她是急於要追趕他的腳步,用最快的方式來趕上他吧?
然後她的靈魂,又馬不停蹄地趕到珊瑚園來等著自橫。
天仿佛忽然陰下來。自橫這才發現,原來已經又到黃昏。梅綺是最害怕黃昏的。她在天不亮便跳了樓,魂靈兒卻一直等到黃昏,同他見過一麵之後才肯走。她這樣地愛他!
她愛過他們兩個。放不下他們兩個。
兩個都是真的。
兩個都留不住。
梅綺自殺之前,她的心已經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眷戀,一半是懺悔。
她死得千頭萬緒,輾轉不安。
自橫的心裏也是千頭萬緒,輾轉不安。他望著紅塵,悲傷地說,“紅塵,我還來不及告訴你——梅綺死了,是跳樓死的,就在今早天不亮的時候。”
“什麽?”紅塵也呆住了。她忽然感到由衷的恐懼,不僅僅是因為梅綺的死,還因為那死亡的陰影逼近之際,她清楚地感覺到了威脅。剛才還沉浸在相愛的狂喜中,然而此刻,那喜悅之情忽然便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驚疑。梅綺死了。在她和自橫終於攜手相擁之時,梅綺死了。這樣的愛情,是會受到祝福的嗎?
從車庫到家門的一小段路,隻是幾步遠,然而自橫與紅塵走得舉步維艱,仿佛在踏著梅綺的血跡前行。
天邊一彎下弦月,彎彎的牙兒搖搖欲墜,不像是升上去,倒像是剪了紙貼上去的。珊瑚園裏稀疏地種著幾叢竹子,被風吹得陣陣呻吟,恰是瀟湘館裏“冷月葬詩魂”的情境。
自橫和紅塵握緊著手,互相對看一眼,情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氣。
周公周婆已經回來了,正同三姐商量著替兒子周鋒準備臥室。
電視打開著,是“金陵十二釵”決賽的現場直播,競選佳麗個個天姿國色,環肥燕瘦,一片蜂飛蝶繞之勢。觀眾們興奮地鼓掌,吹口哨,現場十分熱烈。主持人即將宣布結果,佳麗們屏住呼吸,那緊張的空氣直欲穿透玻璃牆撲到台下來。
而自橫和紅塵是比競選佳麗還要緊張的。這是他們人生中最盛大的秀場,最隆重的賽事,他們用眼神給對方打著氣,好像要麵對的不是家人,而是千萬觀眾。自橫跨進一步,不無造作地大聲宣布:“爺爺,奶奶,這就是紅塵,我把她帶回來了!”
屋裏正討論得熱火朝天的三個人一齊回過頭來,瞪著紅塵,仿佛看一個天外來客。
電視主持人虛張聲勢的聒噪顯得格外刺耳:“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現在,‘金陵十二釵’選美大賽的冠亞軍名單就在我的手中了,冠軍得主是,得主是——我們廣告之後見!”
自橫和紅塵不安地對視。在幾經艱難才重新走到一起之後,他們迫切希望,可以得到長輩的祝福。
然而麵對這個第一次登門的未來孫媳兼親孫女兒,周公周婆並未表現出應有的熱情和慈愛,雖然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紅塵,而且已經驗證了他們兩人並無兄妹的情份,然而心裏到底不安。
尤其周公,憑著他那半瓶醋的相術,一眼便從紅塵的臉上讀出了災難的陰影:這個女孩子,眉眼太疏朗,棱角太分明了,不是有福的麵相,而且她撲朔迷離的身世,實在帶給周公和周婆太深的震撼了。
周公忍不住想起洛秀第一次來到周家的情形,也是這樣的狼狽,也是這樣的剛毅,眼裏燃燒著豁出去的熱烈,最終,把自己燒作了一堆灰燼,也帶給了周鋒二十年的瘋狂。
現在,這一切會不會重演?
周婆將紅塵安頓在客房裏躺下來,說了些“好好休息,隻管當自己家裏”之類的話,便把孫子拉了出來。
雖然周鋒已經說得明白,自橫並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和周公周婆也並無血緣關係,反而是洛紅塵,才是他們的親孫女兒。
可是在老人的眼中,仍然隻覺得阿橫才是最親。這是自己三十年含辛茹苦一手帶大的孫子,不管他的血管裏是不是流著周家的血,他都是自己的心頭肉。眼看著孫子又要走兒子的老路,為情所迷,怎不叫人憂心如焚。
周婆一邊聲聲咳著,一邊憂慮地勸誡:“橫呀,天下的女孩子那麽多,咳咳,為什麽一定要和洛家的女兒糾纏不清呢?咳咳,聽奶奶的話,還是和她分手,另找一個吧。咳咳,就是梅綺,咳,也挺好呀。”
梅綺……自橫心上劃過一道傷痕,他虧欠梅綺太多了,然而倘使梅綺活著,讓他重新選擇,他仍然隻會同紅塵在一起。他慘然一笑,堅定地說:“奶奶,這次我是認真的,我不會再三心二意了。天下女子千萬,我隻愛紅塵一個!我認定了她!”
紅塵隔著門聽到這句承諾,心裏一酸,情不自禁流下淚來。不論為自橫經曆過什麽,如今聽到他這一句,一切都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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