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尾聲與真相

天一點點地亮了。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然而自橫與紅塵毫無倦意。

他們手拉著手,在園子裏散步了一整夜。兩個人的手,一夜都沒有鬆開過。不舍得鬆開。

直到天亮,自橫才送紅塵回房,卻又忍不住抱住她再一次親吻。

“你回自己的房間吧,不然,讓爺爺奶奶看見多不好意思。”紅塵笑著推他,“我們以後的時間還長著呢。”

“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相守。”自橫也笑著,“每分每秒,一刻也不分開。”

戀愛中的人,總是喜歡說一些不合情理的傻話。一個精明理智的人竟可以為所愛的人變成傻子,便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外麵忽然傳來爭吵聲,是三姐在和什麽人口角。

紅塵聽得清楚,大吃一驚:“是我姥爺!”忙拉著自橫匆匆走出。

周公和周婆也都被爭吵聲驚動起來了,見到兩人手拉手地從一間屋裏出來,臉色一變,來不及細問,隻顧著眼前的紛亂,叮囑他們:“別出去,回屋裏好好呆著,千萬別出聲,不管怎麽說,他們是長輩,吵起來到底不好。你們隻管躲在裏麵別出來,讓我們應付好了。”

自橫一想,覺得不錯,忙拉了紅塵進屋,安慰著:“別擔心。交給我爺爺吧,他能掐會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定會擺得平的。”

這樣緊急的時刻他還有心說笑,紅塵不禁微微一笑,順從地伏在自橫的懷裏不出聲。

周公周婆親自迎出去,將洛長明老夫婦請進客廳,好言相勸,不住解釋:“紅塵姑娘不在這裏。自橫另有住處,怎麽會帶女朋友來我們這兒呢?”

“什麽女朋友?”洛長明暴躁地打斷,“我們洛家的女孩,和你們周家沒關係,少來套近乎!告訴你孫子,快把我孫女兒交出來,不然,我告他拐帶婦女!”

周婆不滿了,咳著說:“咳咳,話不能,咳,這樣說,你孫女兒有手有腳,咳咳,又不是小孩子,咳,哪裏說拐帶就拐帶了?”

紅塵抱歉地看著自橫,小聲說:“真對不起,給你們家帶來這麽多麻煩,我姥爺真是太無理取鬧了。”

自橫把手指放在唇邊“噓”地一聲:“別出聲,讓我爺爺想辦法。”

話音未落,卻聽到門外又是一陣擾攘,三姐撲踏撲踏一路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先生回來了,來了一個男人,他說是先生!”

自橫一時沒聽明白,紅塵卻猛地反應過來:“爸爸?爸爸怎麽也來了?”

接著客廳裏揚起一個陌生人的聲音,沉穩有力地說:“各位好,我是周鋒的主治大夫,周鋒今早醒來後,堅持要回家來看看,說什麽也不肯再呆在醫院裏。我們尊重他的意思,但不放心他單獨出來,所以陪他一起回來看看,你們稍微談一會兒,等下還要回去,怎麽也要再留在醫院裏觀察幾天才可以確定出院。”

紅塵歡喜:“爸爸真的好了!”

然而這時周鋒在門外暴喝起來:“洛長明,怎麽你在這裏?!”

接著洛長明也大叫起來:“姓周的,你這個殺人犯,你還沒死?!”

醫生忙忙勸慰:“這位老先生,病人情況還不穩定,請不要讓他情緒激動,以免引起複發。”

“他死了才好!”洛長明大吵大鬧著,“這個殺人犯,早就應該判死刑了,進瘋人院,是便宜了他!”

“你才是真正的殺人犯!”周鋒帶著病人還不完全清醒的激動回應著,“你害死了妃嫣,你該為她償命!”

“我要你給我女兒賠命!”洛長明大叫著,好像又掄起了他的拐仗,周婆和紅塵的姥姥一起叫起來,周公和醫生用力地拉扯著,門外吵成一團。

紅塵緊張地說:“我們出去吧,他們會不會鬧出事來?”

“我們出去,隻會使事態更亂。”自橫煩亂地說,他的心裏,忽然有一種隱隱的恐懼,覺得好像就要有什麽更加可怕的事情發生。洛長明,周鋒,妃嫣,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麽恩怨?自己和紅塵,是不是受了上帝詛咒的一對,為什麽要經曆這麽多波折和磨難?

天邊似有雷聲隱隱,壓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令人窒息。自橫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這幾天裏發生的事情太多,使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中真正的悲與喜都是不可承受的重量。在人生波譎雲詭的瞬息萬變之前,他竟然毫無預知與抵擋能力,甚至也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承擔。

他一向自負,然而這幾天的事情叫他知道,原來自己是這樣的渺小與軟弱。

洛長明和周鋒仍在激烈地爭吵。周公氣喘籲籲地勸告著,周婆咳得像要吐出血來,醫生也在拚命地拉扯周鋒:“你別激動,別太激動了。你要好好休息,我們馬上回去,趕緊回醫院!”

“我不走!我哪裏也不去!我要找這隻狼償命!為妃嫣討還公道!”

“你才要給我女兒償命!”洛長明人老聲音不老,毫不示弱地叫著,“是你害死秀秀,你這瘋子,最好永遠呆在精神病院裏,不得好死!”

“洛長明,秀秀是為你死的,是你的報應!你強奸妃嫣,迫害她,使她生子身亡,秀秀冤枉是你的女兒,父債女還,她是在替你償命!”

“胡說!”洛長明大叫,“你在說些什麽鬼話?”

“你不知道嗎?妃嫣是因為生兒子難產死的!是你逼死了他!你就是自橫的生父!你這個魔鬼!”

“轟!”宛如晴天霹靂,這一聲暴出,紅塵的心靈被猛地撕裂了,猝不及防地,她尖利地哀叫一聲,“不!”推開周自橫,一躍而起,猛地衝出門去。

自橫是早已被這噩耗驚得呆住了,自從父親進門,他就被一陣莫名的恐懼掐住了喉嚨,而真相的揭出,終於使那最可怕的事實落定,將他徹底地震呆了過去。

周公周婆以及洛長明夫婦一陣擾攘著,喊著“紅塵,你去哪裏”紛紛追出去,然而大門外,秋風蕭蕭,竹林寂寂,哪裏還見得到紅塵的身影?

周婆慌亂地搗著小腳跑回來,推著呆若木雞的孫子:“橫呀,咳,咳,快,快追,看那孩子哪兒去了,她連鞋子都沒穿,可千萬別出事兒呀!”

“她沒有穿鞋子?”周自橫呆呆地重複著,忽然間,在夫子廟初見洛紅塵的情景鮮明地撞到眼前來,紅塵坐在無針繡坊裏低頭繡花的身影是如此地清晰刺目,像一根針樣深深刺進自橫的心裏。

她沒有穿鞋子。

在命運的惡作劇麵前,那個南京夫子廟無針繡坊賣繡花鞋的女子,隻有絕望地逃離,沒有穿鞋子。

她絕望地逃出了珊瑚園,然而屋子裏的每個人卻都在想著他,剪不斷理還亂地思考著她在他們的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她是洛長明夫婦的外孫女兒,卻是周公周婆的親孫女兒,他是周鋒的親生女兒,卻是周自橫至愛的人,而她與自橫真正的血緣關係,是舅舅與外甥女!

揭蠱之時,洛長明夫婦,周公周婆,周鋒和自橫,這些被命運大手翻雲覆雨地玩弄於股掌之中的芥末微塵,同時被釘在了命運的十字架上,呆若木雞。

讓我們把時光大針倒回三十年——

三十多年前,那“史無前例”的時代,文工團總指揮洛長明,帶著一群平均年齡不足十七歲的少女,深入草原腹地,給遠在邊疆的戰士們巡回演出,帶去黨的溫暖和關懷。

那是一個特定的曆史時期,有著許許多多特定的人性和規則,發生著宗宗件件非人性卻具時代感的可怕悲劇。草原的風,原野的獸,都給年輕的女文工團員們帶來了許多不屬於她們年齡的災難與威脅,而最可怕的危險,還是來自於人——在草原裏被寂寞和欲望折磨得失去了理性的男人。

洛長明就是一個這樣的男人。

而妃嫣,便是這悲劇時代特有的祭品。

妃嫣本是天地間最純美清麗的女子,走進草原後,風刀霜劍非但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天地精華反而使她益發靈秀出色。當她跳舞的時候,天地雲彩都會跟著一起旋轉;當她唱歌,山裏的風也停下來傾聽;她走到到哪裏,冰天雪地都會開出花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多出笑意,戰士們說話忍不住放輕了聲音,而且極其注意語言的修辭。

洛長明本不是什麽多情善感咬文嚼字的人,可是看到妃嫣,便懂得了一個詞:毓秀鍾靈。

和所有的男兵們一樣,他不能不受到妃嫣的吸引,眼睛跟著她的身子轉,心跟著她的一舉一動狂跳,同她說話時,會忍不住先清清嗓子,仿佛喉嚨裏卡著石頭。

他這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這樣地為一個女子牽腸掛肚過,就是從前真刀真槍地上戰場、身上捆滿了手榴彈陪首長去同國民黨軍談判,也沒這麽心神不寧坐立不安。

這件事不解決,洛長明一輩子都不會再睡安穩覺。在他麵前,還從沒有一個攻不下來的山頭。

一個女子竟然可以美成那樣子,簡直是種挑釁。

強暴的發生,幾乎是天經地義無可避免的事情,惟一可商榷的隻是時間的早與遲。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做錯事。如果那件事不會對別的人造成太大的傷害,那麽這個人就還不算太壞。

洛長明曾是一個好人,一個受人尊敬的人。他回顧自己的一生,以為隻做錯了這一件事。

然而事情已經發生,悔也無益。

於是他說:“讓我們都忘了這件事吧。要不,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

妃嫣已經憤怒悲哀得說不出話來。

洛長明把手槍交到妃嫣的手上,對她說:“你要是恨我,覺得不能原諒我,就一槍崩了我。你放心,死了,做鬼,我絕不纏你。”

她拿起手槍抵著他的頭,可是手抖得拉不開槍栓。怒視他,質問:“你也有女兒。就沒有人心?天有眼,你就不怕報應?”

他接過槍來替她拉開,再重新交回給她,“報應?用不著麻煩老天爺,你自己動手就行。”

她仍是抖,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來。

他見不得這個,幹脆自己拿槍抵著自己的頭,問她:“你是不是要我死?你隻要說句話,我自己動手,你站開點,免得濺一身血。”

她實在是開不了口,也下不了手,隻有捂著臉哭著跑開。哭了三天三夜,想了三天三夜,仍然想不出該怎麽辦。荒天曠野裏,非常年代,舉目無親,誰能為她伸冤呢?

但是也無法讓自己再麵對洛長明。於是第四天夜裏,她偷偷離開隊伍,獨自進了山。

那個時代做逃兵,抓住了是要執行軍法的。她躲躲藏藏,走了個把月才走出山去,卻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一次錯誤竟然要延伸到下一代去。她悲憤欲絕,想到了死,卻終究是猶豫。

她在山民家裏住了下來,日日夜夜地想念著周鋒,卻不敢見他,隻覺得自己配不上。臨盆時大出血,她知道自己命不久長,這才終於下定決心,輾轉托人帶給周鋒一個口信,希望能在臨死前見上最後一麵。

當周鋒跋山涉水地趕到農戶家裏找到妃嫣時,妃嫣已經耗盡了最後的力氣,奄奄一息,她握著周鋒的手,隻來得及向他表白了自己的愛意,並把兒子托付給他,就含恨長辭了。

她一生善良美好,從沒有詛咒過任何人,甚至沒說過一句粗話、狠話。然而在她臨死之前,眼睛噴火,咬牙切齒,卻發出一生中惟一的也是最後的毒咒:“**人妻女者,妻女必為人**。我不信洛長明會沒有報應!我恨自己沒有本事殺他,可是天也不會放過他!”

周鋒幾乎要瘋了,跪在妃嫣身前發誓:她沒做到的事,他會替她做到!他一定要找到洛長明,為她報仇雪恨!

妃嫣死了。

死亡是無法彌補的損失。

這件事一旦發生便無法回頭。

這塊大石頭注定要跟隨洛長明一生。

人若是不能原諒自己,就隻好選擇死亡——比如梅綺;又或是瘋狂——比如周鋒。

而洛長明是個有剛強自製力的人,他曾經指揮千軍萬馬,以紀律嚴明、鐵麵無私而聞名。他對待自己也是這樣地苛刻,粗暴——他告訴自己:錯了便是錯了,無需辯解也不必悔恨,改了就好;如果錯了又無法改,就把它忘記。

他用畢生的力氣去忘記這件事,去取得良心對道義的寬宥。

毛主席說過:“世界上隻有兩種人不會犯錯誤:一種是沒有出生的人,一種是已經死了的人。人都會有犯錯誤的時候,隻要能改正,就還是個好同誌。”

然而,“知錯能改”不僅是種美德,更是一種運氣。因為世上有很多的錯誤都是無法改正或補救的,於是,惟有忘記。

然而周鋒偏偏不允許他。

周鋒在後來神智尚清的日子裏,一直曠日持久地與洛長明作對。

他到處聯絡當年的女文工團員們,希望有知情人站出來揭發洛長明。可是沒有人願意幫他。她們好不容易活著捱過了那可怕的歲月,隻想今後過平安的生活,再也不願回首往事。何況事不關己,誰又願意惹火燒身。

竟不能將洛長明繩之以法。這使周鋒憤怒得幾乎瘋狂,他日夜徘徊在洛家的樓下,決定鋌而走險——既然法律不能製裁惡魔,就讓他替天行道吧。

誰想到洛長明的女兒洛秀竟會愛上他!

每當他來到洛家,洛秀便輕盈地跑下樓,像一隻小鳥樣飛到他的身邊,含羞帶笑:“你來了。”仿佛他是來赴她的約會。

他看著她,心中掠過無數個罪惡的念頭:可不可以綁架了她,然後逼洛長明拿命來換?要不幹脆殺了她,父債女還?

洛長明看到他同女兒站在一起,氣得大喊大叫,幾乎發瘋,恐嚇他如果再來找洛秀,就用手槍斃了他。

這卻使周鋒終於下定決心,要和洛秀在一起,要以此來報複洛長明——不是一刀致命的那種報複,而是搶走他最心愛的女兒,天長地久地折磨她,從而折磨愛她的人。

他不是沒有猶豫過,幾次質疑自己這樣做是否不公平,覺得洛秀太無辜。

然而洛秀卻已經鐵了心,不許他再猶豫彷徨,一心一意地要和他在一起。甚至在洛長明強行將她鎖在小樓上的時候,她竟然不惜從樓上跳下來,投奔周鋒,與父親決裂。

她告訴他:“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死都不怕!”

換言之,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她寧可死。

——到了這個地步,周鋒已經沒有退路,隻有娶她。

無疑周鋒是懷著仇恨來迎娶洛秀的。新婚第一夜,他便令她獨守空房。

其後是長年累月的苛責嗬斥。他挑剔她,嘲笑她,輕辱她,把她當成洛長明的替身來報複,總不令她有一日的順暢安心。然而她對一切都容忍遷就,並且心甘情願地代他照顧妃嫣留下的兒子周自橫。

多少風夕月夜,他盤桓於小酒館裏,把對洛長明的仇恨和對洛秀愈來愈深的愛意伴著酒一同吞咽。而無論他如何遲歸,她總會烹熱一杯茶在燈下等他。

她的若有所待的沉靜與鎮定有時甚至令他驚疑:她到底在等些什麽呢?

這樣的夫妻,一做便是三年。

周鋒畢竟不是洛長明,畢竟是一個有愛的人,一麵他不住地想著新花樣來對付她,一邊卻不能自已地一天比一天更深地愛上了她。

他在這愛與恨的漩渦間掙紮著,自己同自己搏鬥,痛苦與掙紮令他幾欲瘋狂。

醉與醒之間,他對她會有難得的溫存。

在一次酒後,他使她有了身孕。

洛秀小心地瞞住了這個消息,直到三四個月後再也無法隱瞞時才肯吐露真相。

周鋒震怒,覺得這是自己對妃嫣的背叛,同時也更覺得對不起洛秀。矛盾的兩極將他的感情撕扯得就要瘋掉了。他拒絕與她同房,不願分享她做母親的辛苦與歡愉,似乎一切與他無關。然而每每,當他經過嬰兒用品店時會不禁駐足,凝眸良久。

然後有一天,他們一同上街的時候,迎麵馳來一輛貨車,他本能地喊了一聲“秀秀”,將她猛地推開去,寧可代替她承受了那劇烈的撞擊。他們被同時送進了醫院,他隻是受了點外傷,並沒有生命危險,而她,卻因為早產大量失血,在生下女兒後,油盡燈枯。

躺在產**的洛秀,顧不得看一眼新出世的女兒,卻哭著叫著周鋒的名字。周鋒被推到了她的床前,洛秀抓著他的手,問:“鋒,你愛過我嗎?在你生命中,有哪怕一個瞬間,真正地愛過我嗎?”

那一刻,周鋒隻覺腦中似有千軍萬馬踏過,恨不得粉身碎骨來回報他摯愛的人。生死關頭,他終於被迫麵對自己的心,一聲聲地喊著:“秀秀,我愛你,我一直愛你,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離開我!”

洛秀淒涼地笑,笑得那樣美,那樣滿足,她說:“這是你第一次為我流淚。我一輩子的愛,隻換來你這一刻的真,也值得了。”

他大慟,心中震**無以言喻,往日種種自眼底一一重現。他豁然明白:其實他對她,一直都是真的。所有的苛責與困擾,都隻是因為太在意。他愛她,他對她的一份情,真得刻骨銘心。

恨有時可能是一種誤會,愛,卻永遠都是真的!

那一刻有千言萬語湧上來,有無數的情義想補報,然而洛秀已經撒開手來,就那樣笑著咽了最後一口氣。

再一次,心愛的女子死在了自己的懷裏,周鋒緊緊地抱著妻子,已經分不清她是秀秀還是妃嫣。當護士將周鋒強行從洛秀身邊拉開的時候,發現他的眼神已經渙散。

他的心,隨著妻子的生命一起死亡了。死了整整二十三年。

二十多年間,沒有人知道周自橫其實是洛長明和妃嫣的兒子,也沒有人知道洛秀在死前留下了一個女兒洛紅塵。更沒有人會想到,周自橫和洛紅塵真正的血緣關係,會是舅舅和外甥!

這是洛長明造的孽,是他的報應;也是妃嫣含恨賭的咒,卻應驗在親生兒子的身上;是周鋒不該立意報複,隻害得妻子慘死,自己半生瘋癲;是周自橫的始亂終棄,令梅綺不得不求助巫蠱——而邪念一生,諸多罪孽也就連環發動了——夫子廟,梅綺把周自橫帶到了洛紅塵的麵前,把死亡留給了自己;周鋒終於從索羅門的瓶子中釋放出來,卻把瘋狂交給了衛青;洛長明不得不麵對自己的親生兒子,把所有刻意忘記的罪惡一一記起。

而當這慘絕人寰的秘密被揭穿的時候,紅塵的心靈就徹底地被摧毀了,她一路淒厲地叫著,赤著一雙腳,風一樣衝出了珊瑚園,快得讓人來不及攔阻。

那以後,周自橫再也沒有見過洛紅塵,他尋找了她很多年,卻連一絲蹤影也沒得到。

從此,每每提起洛紅塵,周自橫隻會呆呆地重複一句話:“她沒有穿鞋子。”

她沒有穿鞋子。

那在夫子廟無針繡坊賣繡花鞋的女子,在逃離她的愛情和傷痛時,沒有穿鞋子……

西嶺雪

2003年7月12日初稿於西安西航花園

2006年3月22日終稿於西安**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