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葉家的女人
何玲瓏往房屋中介簽了委托合同出來,忽覺今天的雲特別白,天特別藍,連街道都特別齊整。就要離開昌南了,從此把往事一筆勾銷,涅槃重生。穿過斑馬線走上人行道時,她甚至忍不住輕輕跳了一下。
人人都讚她是一隻天鵝,而現在,她將成為浴血鳳凰,展翅高飛。
隻是,浴的是她丈夫葉英的血。
她站下來,輕輕撫摸一下路邊的青花瓷燈柱,自小生於茲長於茲,不是不留戀的。但是,要帶她遠走高飛的人是楚雄,隻要能跟他在一起,天涯海角都是家,哪裏還理會故鄉和異鄉?
身後有人鳴笛。她回頭,看到裴玉衡探出車窗來向她擺手,不禁心中訝異,卻也不得不換上笑臉走過去招呼:“弟妹,你幾時回來的?”
“弟妹?”玉衡詭異地笑著,打開車門:“這裏不讓停車,換個地方說話。”
何玲瓏遲疑一下,隻得上車來。剛剛坐定,車子已經“忽”一下駛走。玲瓏越發狐疑,強笑問:“去哪裏?”
玉衡並不回答,臉上一直掛著那個詭異的笑。
何玲瓏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加重語氣說:“我還有事,急著回家,不要再走了。”
車子駛入一條偏巷,玉衡終於停下來,轉過臉定定望住玲瓏,一字一句,仿佛宣判:“你是奧吉妮亞。”
“什麽?”
玉衡自手袋裏取出一條白毛巾,仿佛要擦汗,一邊緩緩說:“你是黑天鵝。你不但奪走楚雄,還讓他以黑做白,冒充自己親哥哥。”
何玲瓏大驚,剛想問“你怎麽知道?”忽見那條白毛巾揚起,猛罩在自己口鼻上。她奮力掙紮,但隻一會兒便停止動作,昏迷過去。
車子重新啟動,向著郊區馳去。
再醒轉時,何玲瓏發現自己雙手背縛,置身於一間舊屋中。
知道是舊屋,不僅因為那褪了色的木地板和稍一動作就吱呀作響的木床,還因為老房子空置久了會自然發出的那股腐朽氣味。她深呼吸,努力回想發生了什麽事,隻覺頭痛得像是被車子碾過。閉上眼睛凝神好一會兒,才漸漸記起昌南街頭的一幕——她上了裴玉衡的車,被她用下過藥的手巾捂暈,後來又被強灌了一些藥水,一路昏昏沉沉,但又不是全然失去知覺。她記得車子開了很長一段路,接著被迷迷糊糊地摻下車,有一雙手緊緊抓住她胳膊,將她跌跌絆絆扯入一座宅子,上了一條窄窄的樓梯。
都想起來了,連同裴玉衡那咬牙切齒的控訴:“你是黑天鵝,設計**楚雄,還令他冒充自己親哥哥。”
這麽說,裴玉衡已經識破楚雄真麵目,並且出手報複,綁架情敵。
何玲瓏苦笑,童話中的白天鵝可沒有這樣做,奧傑塔被王子辜負後,不過是含淚回到湖邊哭泣,哪裏會有使奸報複這些狡獪手段。假使自己真是奧吉妮婭,裴玉衡也絕不是白天鵝。
這段三角關係中,並沒有一個人是天使。
想通這點,何玲瓏反而舒出一口氣。之前每次見過裴玉衡,她都對自己由衷厭惡,回到家一次次衝浴,絲瓜巾把皮膚擦得通紅,水淋上去會絲絲生疼,卻依然覺得自身汙濁醜陋,烏糟糟充滿不潔感。
但是現在她知道,裴玉衡並非初生兒那般純潔,她不但已經洞悉真相,且懂得下藥綁架,鋌而走險。
她們扯平了。
一陣風過,挾帶著水氣花香,遠遠傳來一兩聲犬吠蛙鳴,顯然是在鄉下。何玲瓏艱難地轉過頭,重新打量辨認自己的陷身之處,努力尋找線索。
月光從雕花窗欞間滲露下來,隱約可以看清空****屋中隻有一床,一椅,還有一麵屏風。床是老式的四柱床,椅是有扶手的靠背椅,屏風的樣子看不清,但有貝光一閃一閃,顯然鑲了玳瑁之類。
何玲瓏忽然恐懼起來,她認出這是哪裏了——這正是婺源思溪葉家老宅,是她命運突轉、跌落深淵的地方!
房門“吱呀”一聲,有人進來了。
何玲瓏屏息地聽著那腳步聲一下一下,經過天井,進入中堂,踩著樓梯一級級上來,接著一束手電光射入,是裴玉衡回來了。
“你醒了。”玉衡一手扯掉堵在何玲瓏口中的手巾,一邊將手電直射過來,仿佛要看清她的樣子。
玲瓏被手電光刺得睜不開眼睛,索性閉上:“你都知道了。你想怎麽樣?”
“我剛去楚雄的墳前拜祭過了。”裴玉衡答非所問,“以後我也會常常來拜祭他的,畢竟,這裏是我丈夫的墳,碑上寫著未亡人裴玉衡立。”
何玲瓏一時沒聽懂:“你明知道裏麵埋的是葉英。”但她接著想明白了,不禁恐懼,“你要殺死楚雄?”
“他已經死了,我隻不過將他重埋一次。因為這樣才對。”
“你,你殺了楚雄?”
“是你們殺了楚雄。你們製造了楚雄的死,還參加了他的葬禮,你忘了嗎?”
“楚雄死了?”何玲瓏尖叫。
“住嘴!”裴玉衡厲聲說,“他現在還沒死,但是你要再大喊大叫驚動了人,我就公開真相,讓他立刻入獄。”
何玲瓏顫栗:“他,沒死?他現在在哪裏?”
“我也不知道,或許還在你們的家裏等你回去,或許在到處找你。不過我想他大概不敢報警,隻會自己發瘋地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跑。但最終他一定會找到這裏來了。這就看你們到底有多心有靈犀了。”裴玉衡冷笑:“我是個遲鈍的人,很蠢,很蠢,所以才會被你們蒙在鼓裏。但你們兩個很聰明不是嗎?那他大概很快會想明白你在這裏,會主動送上門來找你。那時候,我會為你們倆安排合葬的——不,應該是你們仨才對。你不是很喜歡兄弟同科嗎?現在如願了。祝你們三人下了地獄也會相親相愛。”
玉衡的聲音越來越陰冷,眉目帶霜,口角含箭,一字字一句句射出去全是毒針。她曾經被深深傷害過,很清楚該如何重傷一個人。
顯然,她成功地擊中了對手的要害。何玲瓏臉色慘白,就像見了鬼那樣絕望,顫抖著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就算你殺了我也無怨,但是我求你別把我和葉英葬在一起,更不要傷害楚雄,他已經很可憐了。我求求你,不要傷害他……”
“我傷害楚雄?”玉衡更加怨毒。曾經有多麽愛,現在便有多麽恨,麵對情敵,人性深處所有的惡都被激發了。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拳,以至於指甲深深嵌進掌肉裏,“你先和楚雄戀愛,又變心嫁給葉英,逼得楚雄離鄉背井。明明是你傷害楚雄在先,又不安於室,藕斷絲連,聯手奸夫殺害親夫,還要嫁禍給無辜旁人。你這浪**狠毒的女人,害了一個又一個,就沒有一點羞恥心嗎?穀好問現在還在替楚雄坐牢,我被你們兩個蒙在鼓裏痛不欲生,你們看戲看得很過癮是嗎?”
“不是的。”何玲瓏哭著,“我知道我們造了很多孽,可我們不是存心的。那天,葉英去賓館找楚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楚雄一時氣憤,就拿起花瓶砸了他一下……是意外!真的是意外!沒有人知道葉英有腦瘤,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楚雄沒想殺他,也從沒想過要離開你,背叛你。你來到昌南,楚雄一直跟蹤你,就是因為放心不下。他很關心你,很舍不得你,每天回到家來都悶悶不樂。他背著我默默掉眼淚,我假裝不知道,也不敢安慰,可是我知道,他心裏牽掛著你,一直放不下你。你跟他一起回來思溪的,你們相處過,你會有感覺的,你想一想就會相信我說的是真的……”
玉衡的心刺痛,她告訴自己不要輕信,卻仍有一股電流穿過胸腔,站立不住,身子一軟坐倒椅子上。她想起在江嶺,風大得定不住傘,葉英索性拋了去,張開外套罩在她頭上,護著她下山。隔著衣裳,她清楚地感覺到他的體溫,感覺兩個人好像已經這樣風雨相伴走過了半輩子。
那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咬牙問:“你說殺死葉英是意外,可你和楚雄**不是意外吧?你們瞞著我約會已經多久了?”
“我們沒有**。半年前,我在昌南街上遇到他,但沒有深談。這次他來昌南,我們又見過一麵,提起當年我離開他,他仍然耿耿於懷,我再也忍不住,第一次跟他說了原因……”
“什麽原因?關於你移情別戀嫁給葉英?”
“我沒有移情,自始至終,我隻愛過楚雄一個人。和葉英在一起,是因為他強**……”
玉衡隻覺腦子裏“轟”的一下,仿佛大廈呼啦啦傾倒,有個聲音在提醒:不要聽,不要聽。
但是何玲瓏已經打定主意,要把所有真相合盤托出。
她從第一次見到葉英講起,講得很慢,很生澀,卻很堅定,仿佛一畫殘破卷軸在玉衡麵前徐徐展開,逼著她跟她一起麵對那慘淡往事——
那年冬天,楚雄第一次帶玉衡回思溪,將她介紹給自己的生母與哥哥,意氣風發地說,畢業就結婚。
母親當然沒話說,準兒媳這樣貌美,又是大學生,她樂顛顛地問玲瓏喜歡吃什麽,有什麽忌口沒有,愛酸還是愛辣,然後就到廚房裏忙活去了。這是一個典型的農村婦女表示歡迎的方式——用食物填滿客人的胃。
何玲瓏跟到廚房幫忙,楚雄便也湊熱鬧打下手,其實是添亂。兩個人在廚房裏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沒有人留意,葉英坐在角落裏,那一雙怨毒的眼睛。
一雙孿生兄弟,同日出生,同樣相貌,卻不同命運。楚雄哭著離開思溪那一天,對兩個人來說都不好過。正像母親說過的:昌南是城市,進了城,見大世麵,進城裏學校,有城市戶口,再娶個城裏的大學生做媳婦,多麽威風!
對楚雄來說,是背井離鄉,寄人籬下;然而對葉英來說,卻是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他嫉妒弟弟可以離開這個偏僻鄉村,從此過上城裏人的生活。
命運就是這麽搞笑,走的人哭天搶地,留的人也滿腹怨氣。
楚雄每次從城裏回來,葉英對於兩人不公平命運的認識就加重一分,他嫉妒他可以穿上時髦合體的衣裳,不像農村人,做衣裳總喜歡大一號,為的是多穿幾年;他嫉妒他能夠上大學,學校裏不但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生,就連外國人都有,而他到現在連外鄉人都沒見過幾個呢;現在,他更嫉妒他可以交到一個美貌優雅的女朋友,一舉手一投足都像是跳舞,還是跳芭蕾舞的。他隻在電視裏看過芭蕾舞,其實看不懂,也不喜歡,但就因為不懂,不喜歡,才越發覺得那是十分遙遠的隻有電視裏才會發生的事,現在,居然有個真正的芭蕾舞演員來到他麵前了,這簡直與七仙女下凡具有同樣的寓意。可是,他卻不是董永!
但是,他可以做牛郎!牛郎是怎樣獲得織女芳心的?他趁她洗澡,藏起了她的衣裳,讓她不能按時回到天庭,隻得做了他的媳婦。
這就叫霸王硬上弓,先下手為強。
農民自有農民的智慧,最原始最直接最蠻橫的手段。葉英悶悶打定了主意。
晚上,楚雄跟哥哥一同睡在樓下西廂,玲瓏則住在二樓。那是從前的繡房,但葉家沒女兒,就一直空置了做客房。四柱老床,玳瑁屏風,都同這老宅一樣上了年紀,總有百多歲了。
是臘月,夜氣如霜,葉英在黑暗中一直瞪大著眼睛,聽到滿屋的人都睡熟了,悄悄起身,穿了弟弟的衣裳上樓,摸進玲瓏房間,顧自掀開被子上床,開始抱她,摸她,吻她。玲瓏驚醒了,隻當是楚雄,又驚又羞,卻不敢發出聲響驚動樓下的母親,隻悄聲說:“你答應過我要等到結婚後才……”
葉英不出聲,用一個更加強烈的吻封住了玲瓏的嘴,手腳的動作也更加用力。何玲瓏雖覺楚雄今晚性急得有些奇怪,卻隻當他少年熱血不能自控,半推半就,就此交付了自己的**。
事罷,葉英方緩緩開口:“你是我女人了,嫁不嫁我,你看著辦。”
玲瓏呆了,這才知道自己竟然錯把李鬼作李逵,從此失了清白,一時悲憤得幾乎昏過去。她想哭,想喊,想打他,咬他。然而葉英按住她的嘴,一字一句說:“我跟楚雄是兄弟,你就算喊出來,他最多跟我吵一頓打一架,終究不能把我怎麽樣。他的性格我最了解,你已經**了,他不可能娶你的。你是聰明人,最好什麽也別聲張,乖乖跟他分手,我自然會娶你。不然,我就告訴他是你先勾引我,你自己想去!”說罷,披上衣裳轉身下樓,留下何玲瓏在黑暗裏哭得肝腸寸斷……
說起往事,何玲瓏又哭泣起來,老屋裏熟悉的氣味包裹著她,那噩夢般的夜晚盤桓在她心頭,痛楚從未淡卻。即使她後來到底嫁了葉英,做了葉家的媳婦,恥辱與羞憤也仍然不能磨滅。
裴玉衡怎麽也沒想到真相竟會是這樣。原來何玲瓏並不是水性楊花,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可憐楚雄,一直被蒙在鼓裏,任由初戀嫁給了親哥哥,卻不知道自己輸在哪裏。這許多年來,玲瓏一直是他心口最痛的傷,碰觸不得。他把她藏得那樣深,緘口不言,卻從未忘記。
一個人懷抱著這樣傷痛的愛情記憶,還會真心愛上別人嗎?那他跟自己一起的三年婚姻,那相親相愛的生活,是真實的嗎?
她低語:“這時代,是不是處女也不是那麽重要的事了……”但她自己也知道,這說法其實勉強。
果然,何玲瓏反問:“難道你不了解楚雄的性格嗎?他是一個追求完美的處女座,任何比賽,隻要他參加了,就一定要得冠軍,連亞軍都不肯領獎。如果他知道我的**不是他,他受得了嗎?就算他出於同情和責任娶了我,也不會覺得幸福的。我會成為他的亞軍獎杯,永遠提醒他和我自己,他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不是第一,也是最愛。如果你們真心相愛,為什麽不去嚐試?”
何玲瓏歎息:“也許你說得對。後來的日日月月,我也常常這樣問自己,為什麽沒有試著向楚雄說明真相呢。不管怎麽做,至少是他自己的選擇。而且,就算他開始無法接受,隨著時間過去,隻要我努力做到最好,對他千依百順,我們還是會幸福的,畢竟,我們那樣相愛……可是,那時候太年輕,瞬間已是一輩子,哪裏想得到這許多?事情一旦發生,就是世界末日了,我無法想象楚雄知道真相後會怎麽樣,又會怎麽看我,那太可怕了。我寧可跟他分手,也不願意說出實情……”
“就算這樣,你也不用嫁給葉英啊。難道你不恨他毀了你?”
“我當然恨他,恨他的卑鄙,陰險,人麵獸心。結婚後,我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他根本不懂得什麽是愛情,隻是不斷地利用我,利用我的肉體滿足獸欲,利用我的關係調進城裏,卻從來沒有真正當我是妻子,隻是不斷地從精神到肉體來虐待我。我想過離婚,天天都想,可是,我太愛楚雄了,雖然我不能再跟楚雄在一起,但能看到他的臉也好……”
何玲瓏說不下去,但裴玉衡已經完全了解了。隻為,這樣的念頭,她也曾有過。在以為楚雄已死的時候,她和“葉英”在一起,也希望可以一直對著他,對著這張跟楚雄一模一樣的臉,活在夢幻中。
何玲瓏最大的罪,就是她跟自己一樣深愛楚雄,甚至,可能比自己更愛。愛到寧可活在一個冰冷殘酷的夢裏也不願意自救。
所有的真相都明白了。但是玉衡的心裏卻隻會覺得更加沉重。
當年,葉英換上了楚雄的衣裳,假冒弟弟奪走了何玲瓏的初貞,奪去了原本屬於楚雄的婚姻;如今,楚雄又換上葉英的衣裳,奪去了哥哥的生命,並假冒葉英的身份活下去,做回何玲瓏的老公。
報應不爽,也許,他們之間很公道。
但是,對自己公道嗎?他們三個人冤有頭,債有主,有欠有還,但是自己呢?自己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成為這場三角鬧劇的犧牲品?
裴玉衡擦一把眼淚,重新冷硬起來:“無論你們的過去多麽讓人同情,但是楚雄畢竟殺了人,還讓無辜的人替你們頂罪坐牢,我不會放過你的。你在這裏慢慢等楚雄吧,如果他不來,你就會餓死渴死在這裏。那時候我自然會替你收屍,把一切都埋入地底。你想喊叫求救也可以,但那時候所有人都會知道是楚雄殺了葉英。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愛他,多想保護他!”
她起身出門,“哢”一聲上了鎖,一步步走下樓去。她不在乎何玲瓏喊叫求救,甚至巴不得如此,因為那樣,這個計劃就可以停止了,她就不用再這樣一寸寸地煎熬下去。
報複一個人,比保護一個人要花費更多的勇氣和力氣。她原本不是一個暴戾的人,如今卻因為傷害完全違背了自己的本性,處心積慮地策劃著如何騙人,害人。她覺得辛苦,疲憊難支,玲瓏的回憶更讓她動搖了決心,可是又不甘心這樣罷手。真巴不得一個雷劈下來讓她粉身碎骨,就此結束這一切,讓她離開這個無可留戀的世界。
如果活下去要靠仇恨來支撐,那是一件多麽悲慘的事!
何玲瓏重新陷入黑暗中。
她聽到關門的聲音,卻無法分辨玉衡是離開了還是留在樓下。
她忽然想到一句話:生是葉家人,死是葉家鬼。她就要死在這裏了,靈魂會被老房子收了去,跟樓下案上那些祖宗牌位一起,化成老房子的一部分。
這是從前小姐的繡房,也是葉家妯娌們消閑聚會的地方。她們憑著窗,一邊繡花,一邊閑話,時不時望一眼大門開合,看是誰的男人回來了。若是來了客人,她們就會很是興奮一陣子,倚在窗後指指點點,議論著這人是誰,有什麽事,怎麽穿戴得這樣古怪?
從前的女孩兒,俊也好醜也好,巧也好笨也好,都是從懂事就要學繡花的。給爹和兄弟繡鞋墊,給娘和親戚繡窗簾,給自己繡嫁妝;繡滿了足夠的被服和衣裳,就該出嫁了。從自家的繡樓搬進夫家的繡樓,繡著一樣的花紅柳綠,看著一樣的朝曦暮色,聽著舊春的燕子去而複還,就是一生了。
那樣的歲月玲瓏沒有經曆過,但她知道必然是有的。如今她和裴玉衡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她們都是葉家的女人,孤身相對,卻不能相濡以沫。她就要死去了,一分鍾一分鍾,一小時一小時,一點一滴慢慢地幹涸,衰竭,卻不能痛快地了結。
好像在哪裏聽說過,如果一個人隻喝水不吃飯,可以堅持七天以上;但如果連水也不喝,則最多隻能活三四天。那之前,楚雄會來嗎?
她是不會求救的。她希望楚雄會主動來救她,但絕不願意因為自己的求助而讓楚雄暴露。裴玉衡留給了她一道選擇題:要麽大聲求救讓真相大白,要麽饑渴而死讓塵埃落定。她毫無猶疑,自然是要保全楚雄!
那天,她從少年宮出來,楚雄在半路截住她,很鎮定地說:“我殺了葉英。”
他的口吻那樣平靜,就好像說“我剛吃過午飯”或是“我買了一隻花瓶”。但聽在何玲瓏耳中,卻無啻於炸響驚雷,幾乎失聰。她隻覺手足冰涼,半晌都不能恢複知覺。
楚雄擁住她的肩,附在她耳邊輕輕說:“別停下,慢慢往前走,我們邊走邊說。”
何玲瓏艱難地邁動雙腳,外八字撇得比以往更嚴重了。這是練舞的後遺症,走路總是不自覺地向外撇,她一向都很留意,然而這時候雙腿完全不聽使喚,幾乎是被楚雄推著往前走。但是另一麵,倚在楚雄臂彎裏與他同步前行的強大喜悅,又像一股電流般貫穿她整個身心,讓她覺得無比興奮,以至於完全忽略楚雄殺了人的犯罪實質。
楚雄三言兩語交代過程:“葉英來賓館找我吵架,我用花瓶砸了他的頭一下,把他打死了。”
“就這麽死了?怎麽可能?”
“我也想不明白他怎麽會這麽容易死?但我試過他呼吸聽過心髒,確實是死了。我不能被人發現,不然一定會判我謀殺的。所以我換了他的衣裳,擦掉我的指紋,趕來找你。”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何玲瓏自己都沒注意到,已經本能地自稱“我們”了,一分鍾都沒有遲疑,她站在了楚雄這邊,無論他讓她做什麽,她都會照做。
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而她與葉英生活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卻隻有不斷累積著新的厭惡與悔恨。盡管如此,她從來沒有想過要他死。但事情就這麽發生了,她寧願相信,這就是天意。
她再次問:“我們接下來怎麽做?”
“回家。”
“回家?誰的家?”
“你的家。”楚雄解釋,“我不認識你家,所以才來這裏等你。現在我們一起回家,你就和往常一樣,該做什麽做什麽。”
“那你呢?”
“我做葉英該做的事。”
“你是說,要做你哥哥?”
“不,是做你老公。”楚雄十分輕鬆,甚至微笑起來,“這才是生活本來的軌跡,是最正確的選擇,不是嗎?”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她挽著他的胳膊一同回了自己的家,一起做飯,吃飯,就像一對夫妻那樣,就像大學時無數次幻想過的那樣,就像是生活本來就該有的那樣。
她不後悔做出這樣的選擇。能跟楚雄做夫妻,一同生活,哪怕隻有一天,她也願意付出一切去交換。
樓下,裴玉衡同樣不眠。
月光透過窗欞一朵朵篩落在地板上,一寸寸地移動。老鍾的鍾擺早就停了,卻三不五時地“哢”一下,像一個古稀的老人,努力地要推著時間往前走,卻走不動了。影沉沉的滿堂家俱,浮塵與往事在月光裏浮**搖曳,總覺得有人在屋裏晃來晃去,甚至竊竊私語。
老房子就是這樣,牆壁會收音一樣地靜,靜得像睡在墳墓裏,同時又嘈吵,低垂的簾幕裏,地板縫裏,樟木的箱子櫃子裏,都匿藏著無數秘密,等候某個靜夜絮絮地訴說。
玉衡在枕上輾轉反側,既不能屏蔽那些聲音,又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麽。祖祖輩輩的葉家的女人啊,在她們描紅刺繡桃花流水的冗長歲月裏,妯娌間拌嘴嘲笑飛短流長之際,可曾預料有一天,會有何玲瓏和裴玉衡這樣兩個後輩住進老宅,樓上樓下,成為一對生死冤家?
所有的大家族裏都少不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你死我活的老戲碼。葉家曾經是大族,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這般凋落的?
從前,若是一個興旺之家日漸式微,人丁稀少,人們就會歸結為祖宗造了孽。那麽,葉家祖上的罪孽一定深重,且流動在血液裏,一代代傳到了今天,終究禍起蕭牆,釀成英雄兄弟倆的自相殘殺。兄弟反目已是不赦之罪,妯娌相殘更是重孽,當楚雄過繼到城裏,葉英已經是老葉家最後一根獨苗,如今死於兄弟之手,也就等於滅族了;但是楚雄又接替葉英活了下去,算是給葉家留下最後一點骨血;倘若楚雄再死了,葉家也就徹底亡了。
傳宗接代,子息血脈,這是裴玉衡從前絕不會思索的概念,然而今夜,臥在葉家老宅裏,她卻反反複複湧起這些“陳腐”的念頭。這究竟是她自發的意識,還是葉家祖輩亡靈傳遞的信息?他們在向她示意,責備,訓斥,乞求,要求他放楚雄一馬,給葉家留一點血脈嗎?她有點後悔沒有跟楚雄早早要個孩子。怪的是葉英那樣傳統的人,也沒讓何玲瓏早些懷孕。難道葉家運數如此?
天亮了。
裴玉衡又一次仔仔細細打掃了前庭後院,把所有的牌位一一擦過,然後像思溪所有的人家那樣,鎖上二樓繡房和兩側廂房的門,卻打開大門任由客人參觀。那些進進出出指指點點的遊客,正如同玉衡不久前第一次進入思溪時那般新奇訝異,誰會想到這家的二樓上正鎖著一個垂死的人質呢?
何玲瓏清楚地聽到樓下開門的聲音,聽到玉衡在刷刷地掃著院子。房子老了,便有一種沉鬱的陰寒,陽光隻在雕花窗格上打著轉兒,隻是照不進來。她隻能從漸漸多起來的遊客人聲判斷時間悄移,有男人結結巴巴地念著對聯,有女人嘻嘻哈哈地問牆上的畫卷是不是古懂。她聽到裴玉衡有問必答,淡而有禮,是個非常稱職的女主人。
接著村裏人也漸漸地來了,他們聽說葉家的媳婦半夜回鄉,都有些驚異。何玲瓏隻認得出老村長的聲音,聽他們由衷讚歎裴玉衡長情厚義,竟然照老禮兒回來老房子給丈夫守節,不由再次想:我們都是葉家的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