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選擇

裴玉衡留給何玲瓏一道選擇題,也就等於給自己出了一道題:是眼睜睜看著何玲瓏死去,然後放過楚雄?還是逼楚雄現形,留何玲瓏一條生路?

她其實沒有勇氣就這樣守著何玲瓏,等她慢慢咽氣。她一直都希望何玲瓏會忍不住求救,向窗外的人,向樓下的人,或是向自己。然後,就讓一切暴露吧,讓事情等來它該有的結局。

但是玲瓏沒有。她就那樣沉默地忍耐著,等待著,偶爾有一兩聲呻吟,但絕不哀求,仿佛認了命,甘願赴死。或者,她把這當成是對愛情最高的祭獻吧?

裴玉衡對自己說:我才不要成全她!其實,是她根本無法任由一個人死在自己手裏。

要主動聯係楚雄嗎?逼他現身,讓他跪在自己麵前乞求,讓他對天發誓,從此再也不會負她?

不,做這一切,難道隻是為了贏回楚雄的心嗎?就算他肯回來,還是從前的他嗎?她自己接受得了嗎?他們還回得到過去的日子嗎?

手機響起來,號碼顯示來自“葉英”。玉衡深吸一口氣,冷冷說:“你到現在才打來,可比我想象得蠢多了。”

“玉衡,真的是你?”楚雄似乎不相信,卻又不得不信,“是你帶走了玲瓏?”

“那你以為呢?當她變成天鵝飛走了?”

“玲瓏在哪裏?”

“在一個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玉衡咬緊下唇,咬得滲出血來。他開口便問玲瓏,沒有愧意,沒有哀求,隻有質問和指責。他置她於何地?她恨他,恨不得要他死!她想用最惡毒的話語來詛咒他,眼淚卻忍不住流下來,“這麽多年來,你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她,對嗎?你為她出走,為她鬱鬱寡歡,甚至為了她殺人……那我們在一起這些年,到底算什麽?我是你的妻子,你到底,有沒有……”

她想問的是:這麽多年來,你有沒有,哪怕一天,真正地愛過我?

這些日子裏,她在想象中不隻一次地當麵問他:曾經的恩愛相洽,山盟海誓,難道都是假的嗎?她那麽那麽地愛他,卻怎能想到他的人在她身邊,心裏卻一直藏著何玲瓏,那又當她是什麽?他有沒有真正愛過她?

可是此時此境,如何問得出口?

電話彼端沉默良久,玉衡幾乎要以為線路出了問題,楚雄方幽幽一歎:“玉衡,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玉衡氣急反笑:“你有什麽資格問這句話?在你瞞天過海把我耍得團團轉的時候,在你袖手旁觀看著我主持你的葬禮的時候,你就該知道我沒辦法再做回從前的我!我變成這樣,你呢?你跟我說過多少甜言蜜語,都是假的嗎?是你變了,還是你從來都沒有真誠過?”

她講不下去,哽咽到喘不上氣來。他自己殺人放火,卻感慨她不夠溫婉,不再是愛的天使!他將她打下十八層地獄受盡折磨,卻反過來責備她變得冷酷無情!他怎麽敢!

又是沉默良久,楚雄方問:“你都知道了。你想怎麽樣?”

裴玉衡勃然大怒——你都知道了。你想怎麽樣?——這也正是何玲瓏蘇醒後說的第一句話,他們兩個還真默契!她咬著牙,一字一句:“兩個選擇:要麽你帶著自白書跪下來求我,看我會不會心軟放了何玲瓏;要麽你繼續逍遙自在,永遠都別想再見到她。”

她摔了電話。

夕陽西下,雞棲於塒,裴玉衡站在門邊,看著夕陽一點點斂盡餘暉。好久都沒有看見過這種“日之夕矣,牛羊下來”的鄉村暮景了。

遊客去盡,古村落恢複了寧靜,她閂上院門,來到二樓,看到何玲瓏側臥在床榻上一動不動,臉色青白,不禁微微吃了一驚。正想伸手探她鼻息,玲瓏卻睜開了眼睛。

玉衡微微鬆口氣,有些不忍。普通人淨餓三天當減肥,可這何玲瓏不過一日夜不吃不喝,便已經有了脫水跡象,兩頰深陷,嘴唇幹裂,真是個嬌貴的天鵝。

鄉村的初冬夜晚已經很涼,尤其老宅子屋頂高深,就越覺得夜寒如水。玲瓏瑟瑟地縮著身子,影子顯得稀薄,嬌弱不勝,仿佛隨時會化成一縷飛煙,嵌進床板裏去。玉衡將水杯湊近她唇邊,她急不可耐地大口啜飲起來,喝完了才覺得怪異,問:“楚雄呢?”

“他已經知道是我帶走了你,估計很快就會找到這裏了。恭喜你,不用死了。”

“你會把他怎麽樣?”

“這就要看你在他心目中到底有多重要,看他肯不肯為你犧牲了。”

“那你不會滿意的。”何玲瓏忽然微笑,“如果他為了我來求你,隻會讓你更傷心;如果他不理我的死活,你的計劃就失敗了。左右都是輸。何必呢?”

仿佛一柄劍當胸刺來,裴玉衡微微晃了一晃,幾乎站立不住。她被狠狠地擊中了,胸口有一個洞,汩汩地向外流血。她早就輸了,從楚雄重新跟何玲瓏走在一起那一刻便輸了,甚至更早,從她愛上楚雄那一天就輸了,她根本從來都沒有贏過。

愛情一旦變成角逐,誰愛得深,誰輸得慘。

她早已一敗塗地。

裴玉衡轉身下樓,一步步幾乎走不到底,好容易回到客堂,扶著八仙桌緩緩坐下,四肢百骸說不出的疲憊酸麻,心中五味雜陳。

昏黃燈光中,所有不愉快往事都被翻騰上來。她好像從沒有過真正的童年,耳邊永遠充斥著父母無休止的爭吵,要麽就是死一般寂靜。他們兩個在每件事上都針鋒相對南轅北轍,隻除了一樣:都同意這場婚姻有多麽荒謬。

而她是錯誤的產物。

很多小孩子們都會經常被問同一個問題: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她卻是答不出的,因為沒有人喜歡她。沒人為她慶祝過生日,沒人帶她去兒童樂園,他們總是不耐煩地塞給她一盒蠟筆:自己玩去。

於是,她便抱了那盒筆縮在角落裏不停地畫,畫,畫,就這麽成了一個天才畫家。

父母離婚後,她被送到了外婆家。而當外婆死後,她便正式成了孤兒。好在,那時候她已經考上大學,搬進了學生宿舍,再不用為了“今夜住哪裏”這種問題糾結自卑。

遇到楚雄前,她一直是個自閉的人,因為過度矜持而常被人誤會驕傲。而當愛上楚雄後,她就把自己全部交付給他,同時也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全部。

今天,他卻再一次讓她知道,她仍是一個被輕視被拋棄的人!是那個沒有人愛的謬誤!她才是真正的棄兒!

不,她已經長大,不再是那個抱一盒蠟筆無所適從的小孩,她再也不能任人背叛拋棄,必須要讓傷害自己的人付出代價!

電話再次響起,這回是李望,開口便問:“你在哪裏?”

“我剛回西安。”

“對我,也沒有實話嗎?”李望有點失望,“葉英剛才來過了。”

玉衡一驚:“他找你做什麽?”

“他問我,如果你來了昌南,會去什麽地方?”

“你怎麽說?”

“我說如果不在青花酒店,就是去了思溪。玉衡,你回來昌南,不是為了看我,對不對?”

玉衡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得顧左右而言:“葉英還跟你說什麽了?”

“他說在電視新聞裏看到我受傷,所以來探望,但我看得出,他是衝你來的。而且……”李望猶疑一下,“他對你很關心,提起你的時候雖然極力克製,但是皮膚緊繃嘴角抿起,那是羞愧的表情。他和你,不隻是大伯與弟妹的關係。玉衡,你們在思溪時,都發生了什麽事?”

“也許,是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兄弟吧。”玉衡半真半假地回答,接著就收了線,一顆心怦怦亂路。她知道,好戲就要上演了。

那一頭,李望莫名失落。他明顯感覺到玉衡有秘密,而且隱瞞了很多事。曾經,他們推心置腑無話不談,怎麽轉眼就變得這樣陌生?

還有那個葉英也著實奇怪,他假裝慰問,貌似輕鬆,可是額頭眼角都平展展的沒有一絲笑意,倒是眉間川字紋若隱若現,分明藏著許多心事,自己跟自己做對打得好辛苦。當他詢問玉衡在哪裏的時候,嘴唇不自覺地抿緊,怕漏掉一點信息。他為什麽對玉衡的去向這樣緊張?

李望暗恨自己受傷後連反應都慢了,怎麽會那麽容易就回答葉英了呢。回複他一句不知道,然後聯係玉衡問清楚再決定不是更穩妥?他更恨自己困在病**不能自由,別說醫生護士不會讓自己出院,就算能逃過眾人眼目僥幸出了去,以現在的體力精神也做不了什麽事。

他惟一可托的,隻有方方。偏偏這會兒方方回家洗澡換衣裳去了。

李望打了幾個電話,先到青花酒店,再到通濟客棧,很容易就知道了玉衡的下落。他能問到,楚雄也會問到,說不定這會兒已經趕往思溪了。他到底急著找玉衡有什麽事?玉衡會不會有危險?

越想越擔心,李望決定向蔣洪求助:“蔣隊,據思溪客棧的老板娘說,裴玉衡現在思溪葉家老宅,而葉英也很可能正往那邊趕,我感覺要有事發生,您能不能派人跟過去看看?”

“具體說說是什麽事?”蔣洪詢問亦像命令。

“說不清,隻是一種直覺和判斷。您查查好嗎?”

“一沒有人報案,二沒有證據線索顯示有案子要發生,無緣無故讓警隊出車,這說得過去嗎?”蔣洪語重心長,“小李啊,楚雄那案子已經結了很久了,你還沒放下,難怪方方一直跟你吃醋,說你公私不分,這可不太專業啊。”

“蔣隊,我沒有……”

“我也沒說你真有什麽錯,就是提醒你注意一下。”蔣洪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安慰地說,“思溪我是不會去的,不過葉英家不遠,等下我順路拐一下去看看。”

李望恨恨地向**搗了一拳,卻軟綿綿沒什麽力量,病痛就是這樣折磨人的意誌。

這時候有人一推門,方方回來了。李望如獲至寶:“你可回來了!”

方方奇怪,也有點高興:“怎麽,我才走了這麽一會兒,就急了?”

“我有事求你——你能不能去趟思溪?”

“去思溪?”

李望三言兩語說完原因始末,央告著:“我也知道這不合程序,不能正式報警,但你是我朋友,算我私人求助可以吧?我真覺得玉衡有危險,除了你,沒人可以幫我。”

有一百句冷嘲熱諷的話一齊湧到方方唇邊,然而看著李望滿臉祈求期盼,又讓她說不出口。裴玉衡答應過自己,以後都不會出現在李望麵前;可是現在李望巴巴地要追上去又該如何?

正自舉棋不定。蔣洪的電話來了:“葉家的確有古怪,據鄰居說,何玲瓏昨天下午出去就沒有再回來,葉英還特地問過物業有沒有見到她;今天上午,葉英出去進來好幾次,臨晚一個人開著車出去了。問過少年宮和車隊的人,都說他們倆辭職後就再沒聯係過同事。小區鄰居說兩人前些天好像說是要去旅行,但不知道打算去哪裏。”

“去旅行,怎麽可能分頭走?”李望幾乎斷定出事了,“蔣隊,請你派人去趟思溪吧,咱們不能等到出了事再去破案,明知不妥,為什麽不提前阻止可能性犯罪呢?就算沒事發生,走一趟也不是太費事吧?”

“你小子是在教我怎麽辦案?”蔣洪半真半假地笑起來,“今天已經晚了,明天吧,我看看派誰去更合適。”

方方急得一直對著李望打手勢,好不容易見他收了線,忍不住抱怨:“你可真不會說話,怎麽反過來教訓領導?幸虧蔣隊不計較,要是換了心胸狹礙的頭兒,非給你穿小鞋兒不可。”

李望愁眉不展:“蔣隊說明早解決,可是葉英肯定已經出發去思溪了,真有事,明天早晨什麽都來不及了。”

“我去吧。”方方終於說。也罷,裴玉衡說過:愛就是不問原因的無條件支持。自己去找玉衡,總好過讓他親身前往。今天就賣了這個人情給他,不怕他以後不還!

“你真的肯去?”李望大喜,“方方,謝謝你。”

方方莞爾:“放心吧,我這就找車去。”

一千年前的妖精細細地畫著她的皮,想要做一個端麗的女人;一千年後的女人細細畫著自己的臉,恨不能變成妖精。

裴玉衡對鏡梳妝,一筆筆描著眉,一下下塗著唇,一層層撲著粉,一絲不苟,自覺像是從軍的花木蘭,又像是《聊齋》裏畫皮的妖。

即將有一場大戲上演,她必須全力以赴,不可欺場。

看著鏡子裏那張美麗卻清肅的臉,她想象楚雄跪在自己腳下苦苦哀求的樣子。不,楚雄不可能那麽做的,如果他真的做到,為了何玲瓏,自己會更加傷心。

這是一場必敗之賭,不管結果怎樣,受傷的都是她。

可是,戰爭一經發起便無法回頭,要麽繳旗投降,要麽死戰到底。她沒有後路了。

楚雄很快就會找到思溪來了。如果讓他找到何玲瓏,自己就沒了籌碼,戰局會立刻改變。也許楚雄會殺了自己滅口,然後攜玲瓏遠走高飛。

他會的。他已經殺了親哥哥取而代之,難道還會再憐惜自己的命嗎?說不定他會殺了自己,還要偽裝成自殺的模樣,讓人們以為她回來思溪是為了殉情。那時,就再也沒有人會揭穿他了。

玉衡明知道為今之計,上上之策是立刻離開,至少也要將何玲瓏轉移。思溪有的是空房子,隨便找一間扔進去,讓她睡上一夜半宿,到了明天早晨遊客進村,自然會發現她。那時,自己與楚雄的一筆帳,該是算完了吧。

一個個新的計劃湧起又沉下,可她就是不想動。她累了,報複是一件相當耗費心力的事,她沒氣力再繼續這貓追老鼠的鬧劇。若不能複仇,就讓楚雄親手殺死自己好了,已經錯愛,何懼捐生?就死在他的懷裏,讓他一輩子懷念也是好的。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即便她何玲瓏是一樽價值連城的玲瓏骨瓷,自己也絕不要做仿冒替代的膺品。

生也罷,死也罷,今夜,便是她與楚雄的最後一麵了。他們的故事,到底會有個怎樣的收稍?

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她聽到拍門聲,很重,很急。

玉衡知道是楚雄,他來得比自己想象中要快。該來的總會來,就讓一切快些結束吧?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出去,剛剛掃過的院子,才不過半日便又積了許多落葉,在風中打著旋兒做氣氛,越發像鬼片。她淡淡地應了一聲門“來了”,輕輕拉開閂,又是一句“來了。”仿佛待客。

斜月微光,照在兩個人的臉上,一時都有些怔住,仿佛隔世相見,似真似幻。

他們都暴露了自己,一個是殺人凶手,一個是迷藥綁匪,刀槍對峙,生死相見。曾經是最相愛的一對夫妻啊,他們究竟是怎麽樣走到這一步的?

半晌,楚雄先開口:“玲瓏在哪兒?”

玉衡內心惱怒,卻不動聲色,仍是淡淡的口吻:“你應該先問她是死是活。”

“我來之前,你不會讓她死的。”楚雄眯起眼,“以前,我想象不出你會這樣做。殺人?你下不了手。”

“你卻下得了手!你殺了自己的親哥哥!”

“那是意外!我不知道他有腦瘤……”

“都一樣!”玉衡暴喝,“你看著他病發,要是肯打電話立刻送去醫院還來得及,但你見死不救,反而借屍還魂,等於殺了他兩次!看著一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一點點死去,你是什麽感覺?看著自己的妻子在葬禮上守著假屍體出盡洋相,你覺得很好笑很過癮是嗎?”

“我沒有……”楚雄哽住。

他們是夫妻,彼此有太深的了解,玉衡的每句話都命中他要害,讓他無辭以辯。

看著一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一點點死去,是什麽感覺?

那天,葉英上門尋釁,滿口汙言穢語,罵他與嫂子通奸。他想澄清,可是想到當年的事,又忍不住反擊,指責葉英騙奸在先。葉英哈哈大笑,一邊自行取了桌上的酒喝了,一邊惡語相向,說話越來越下流惡毒,還故意洋洋自得地形容玲瓏在**有多麽俯仰承歡。

他再也忍不住,抄起花瓶猛地砸在葉英後腦上。葉英倒在桌子下,開始大聲呻吟,麵容扭曲,眼睛越睜越大,越睜越大,想扶著桌子站起,兩隻手在空中抓了幾抓,卻全然使不上力,想求救,但說不出話,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嘴角流出涎沫來,然後一陣抽搐,死了。他呆呆地站著,看著,除了緊張與驚訝之外,竟是沒有多少感覺的,甚至連恐懼都沒有。也想過打電話呼救,卻不願意。那一刻,他腦子裏想的都是葉英怎麽對不起他,怎麽害了玲瓏,害了他們兩個人的一生。

他看著葉英痛苦地掙紮著,緊張裏有一絲報複的快意。然後,一個念頭湧上來,就好像在那裏潛伏了很多年,隻等機會成熟就會發芽一樣,他想到了金蟬脫殼李代桃僵的計策,並且立即執行了。

至於穀好問會成為替罪羊,他完全沒想到,他甚至已經忘了自己剛剛被老穀推跌一跤的事,更沒想到葉英的腦部被擊和自己頭撞桌肚這兩件事會被混為一談。

他隻想製造一起意外假象,到頭來卻變成了一宗誤殺案件。他不可能心安理得。

當時整個過程快得來不及猶疑和推斷,但是後來,一次次回想那一幕,卻讓他心寒魄冷,一閉上眼,就看到葉英倒在桌子下痛苦地呻吟,那張臉一次次在他夢中浮現,扭曲著,青白著,猙獰著,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不,分明就是他自己。他在夢裏死去再死去,一夜又一夜。

當他參加了玉衡主持的“自己”的葬禮時,當他看到那具標著“姓名:楚雄”的屍體被推進焚屍爐的時候,他由衷地感到了烈火焚身的炙燙,他真心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楚雄不存在了,活下來的是一個叫葉英的人,是何玲瓏的丈夫。

如果沒有裴玉衡,他會安心地接受自己的新角色,以玲瓏丈夫的身份夷然地活下去。

可是玉衡不放過他,非要提醒他,刺痛他,揭穿他!

在思溪,他陪她一道回來料理“楚雄”的後事,讓他認祖歸宗,為他破土建墳,每件事都那麽深地刺痛著他。看到玉衡形銷骨立,衣帶漸寬,他是心疼的,忍不住提出要陪她遊婺源,想讓她好過一點。可是同她在一起,於他又實實在在是煉獄般的嚴刑逼供,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都教他憐惜難過,他愛她,比任何時候都清楚自己有多麽愛她。仇恨讓他可以直麵兄弟的死亡不動聲色,但是愛,卻教他幾次失了主張,差點露出馬腳,難以支持。

他忍不住問:“你是怎麽發現的?”

“你說過,是否深愛一個人,握他的手就知道了。”

“在思溪時你就知道是我?”

“但不能確定,直到回西安看到房貸合同上你的指模。”

楚雄暗暗歎息。真是百密一疏!隻想到抹去了自己在現場的所有指紋,卻沒想到西安還有備份。

隻是,誰又能想到呢?誰能想到自己騙得過精明的警察幹探,卻落敗於不食人間煙火的妻?

他忍不住笑了:“天欲亡我,如其奈何?”那語氣,就好像在說“今天股票又跌了,真沒辦法。”

玉衡瞪著他,不說話。

楚雄攤開手,一副談判的口吻:“玉衡,是我對不起你。你想怎麽樣我都沒意見,但請放了玲瓏,她受的傷害已經夠多了。”口口聲聲,就隻掛住何玲瓏。

玉衡暗自神傷,卻決心不讓楚雄看出自己的色厲內荏,淡淡說:“何玲瓏在樓上,你帶她下來吧。”

她端坐在八仙桌旁,久久不能動彈。重新見到他,比她預料的更加震撼。她下定決心。既然楚雄已經上了門,發現何玲瓏隻是分秒間的事,她犯不著再瞞他,就隨他施展好了。她倒要看看,這兩個人如何走出這道門!

隔了好久,楚雄才扶著何玲瓏緩緩地下來,顯然兩個人在樓上什麽都商量好了。

玉衡嘴角浮起一個詭異的笑,正襟端坐儼然當家女主人:“想好怎麽選了嗎?”

楚雄扶著玲瓏坐下來,反問:“你怎麽樣才會放我們走?”

“寫下自白書,把事情經過全都寫清楚,然後你就可以帶她走了。”

“那不是等於將把柄交在你手裏,隨時聽你差遣?”

“對,我會想出各種要求,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天每晚都活在噩夢裏。隻有你有一點違我的意,我就會把自白書交給警察。”

“如果我不寫呢?”

“那我現在就會舉報你,除非殺了我,你們就可以走了。”

“你明知道他不會這樣做的。”何玲瓏哀求,“你答應過一命換一命,隻要我永遠消失,你們就可以回到從前。我退出,請你放過他,好嗎?”

回到從前?裴玉衡忽然神經質地笑起來,想起不知哪部小說裏的一句經典對白:“我們回不去了。”好不貼切!走到這一步,是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土與水的戀愛,是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捏一個你,捏一個我,隨時打破,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何等恩愛情濃。然而一旦走過火膛燒成了陶瓷瓶罐,便隻能玉碎,不能重來,是怎麽都回不到從前,找不到原來的你,也沒有從前的我了。

她綁架何玲瓏,逼楚雄現身,原本隻是為了複仇,為了不甘心,還為了問他一句話——她最糾結的那個問題:三年的相牽相守,你,到底,有沒有,真正地,愛過我?

可是現在,三個人生死相覩,問這句話還有意義嗎?就算他答了,她會信嗎?

她忽然發現,自己親手編導的這出戲,到這裏居然演不下去了。後麵的本子是什麽呢?她希望什麽樣的結局?又該如何謝幕?

放他們走,然後自己懷抱秘密獨個地活下去?固然不甘心;然而讓他立下誓言,與何玲瓏一刀兩斷,再重回自己身邊?卻也是不願意的。這樣一個殺過人負過情的老公,要回來做什麽呢?跟他搭台演一輩子戲嗎?更何況,她縱然占了舞台,也不是他心中的女主角。

多麽可笑,他自己都是個冒牌貨,可她們卻還苦苦相爭,逼著他判決:玲瓏與玉衡,誰是真品,誰是膺品?

她隻有任性地倔強著:“你們很相愛,是嗎?愛到可以為對方殺人。那就自己選吧,誰來動手,誰來把風?”

“我的確可以為了他殺人!”何玲瓏忽然一反柔弱口吻,堅定地說,“裴玉衡,你不要逼人太甚!”

玉衡再一次蒼涼地笑了:“不再扮演白天鵝了?終於露出奧吉妮婭的本來麵目了,是嗎?”她逼近一步,“那麽,是你親自動手呢,還是要唆使楚雄殺妻?”

“你是想看到我們倆在互相掐死對方之前,楚雄會幫誰,對不對?”

兩人對峙著,如兩隻美麗的豹。楚雄忙攔在中間,苦勸:“玉衡,為什麽要苦苦相逼?記得你說過,如果真愛一個人,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會恨他。”

“如果真愛……”玉衡注視著楚雄的眼睛,無限悲戚:“可是後來我發現,愛情隻是一個假象,其實我從來都沒有得到過我以為的愛情。”

“不是這樣!”楚雄脫口而出!

猝不及防,何玲瓏忽然猱身而上,猛地扼住玉衡喉嚨,將她撲倒在地,一邊用力一邊詛咒,“你就是要這樣,就要逼到所有人發狂,是不是?是不是?”

兩個人翻滾起來,是原野裏最凶猛的兩隻獸,撕扯著,扭打著,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楚雄大驚:“玲瓏,別這樣!”

“掐死她!”何玲瓏尖叫,披頭散發,狀若瘋狂,“不殺她,她會把我們兩個都害死的!”

楚雄驚呆了,上前用力分開兩人。就在這時,敲門聲又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