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複仇女神
玉衡大病一場,住進醫院,做了闌尾手術。
是急性闌尾炎,不是心髒病,可真有點諷刺。人的身體就是這樣奇怪,明明受傷的是心,卻讓闌尾無辜被割。無明火燒遍全身,找不到發泄的出口,卻拿闌尾出氣。這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躺在醫院的病**,玉衡反反複複的掂量著,隻要撥一個電話,就可以讓真相大白,讓楚雄入獄。他會被拘捕,被判刑,甚至可能被槍斃!她要不要這麽做?
不,那樣太輕易了。縱然法律可以讓他入罪,服刑,但是會讓他真正心痛嗎?
她要報複!她要讓他跪在她麵前承認他做過的一切,求她饒恕!不隻是他,還有何玲瓏,他們兩個精心策劃了這一切來欺騙她傷害她,她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玉衡將牙齒咬得咯咯響,仿佛被割去闌尾的同時,也不小心割除了愛神經。如今她的身體裏隻剩下疼痛與仇恨。她恨他!從前種種思念,傷悼,絕望,頹廢,如今統統變為仇恨,曾經有多麽愛他,此刻便有多麽恨他!如果他現在站在她麵前,她會撲過去咬死他,一片片撕下他的肉!
幸虧隻是闌尾炎,幸虧不是心髒病。倘若彼時一口氣不來,就那麽死了,不知要多久才會被人發覺,她會獨自腐爛發臭,而陽光管自明媚。楚雄與何玲瓏,管自雙宿雙飛!
他們是天鵝湖畔比翼同遊的王子與公主,她卻是丟在醫院裏無人問津的醜小鴨。
不,不能讓他們這樣得意。他是有仇必報的基督山伯爵,她也要做以牙還牙的美杜莎!
一個計劃在腦海中漸漸形成。
玉衡扶著牆慢慢站起來,傷口疼得仿佛渾身上下所有的毛細血孔裏都滲出血來,看不見的複仇之火舌卷而來,將她吞噬又吐出,已經粹煉成另外一個人。
是的,另一個人。既然他沒有死,那麽她也要重生,誓要追他到天涯海角,雪恥複仇!
輪到葉英——不,楚雄感覺時時刻刻身後有雙眼睛在窺視。有時走在路上,他會突然回頭,但是左右旁顧,卻又不得其法。
最奇怪是何玲瓏也有同感,煩惱地說:“今天有人幾次三番打電話給我,接通了卻又不說話。”
“是不是撥錯號或者信號有問題?”
“不是,我清楚感覺到對麵有人,分明聽見我一遍遍問哪位,就隻不開腔。那種被人窺探的感覺真不好。”
“許是你多心,等我們搬了家就好了。到時電話手機全部換掉,一切從頭來過。”
“搬去哪裏你想定了沒有?”
“先別管,不如我們去雲南旅遊,都說那裏冬暖夏涼,四季如春,樓價物價都便宜。到時候,看我們喜歡哪裏,便在哪裏定居好了。”
“還聽說雲南有個地方叫楚雄,跟你同名呢。”
“那就把楚雄作為第一站。”
“那得多大開銷啊?”
“我卡上還有一點錢。”
“後麵要用錢的地方多得是,還是存著吧。”玲瓏跟著葉英過慣了節儉日子,頗不自在。
楚雄故意恐嚇:“存款就是為了揮豁的,不然,越存越多的隻有年紀。”
玲瓏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放下手中雜物,走過來偎在楚雄身旁:“從前你與裴玉衡一起時,也常到處旅遊吧?你最喜歡全世界哪個地方?”
楚雄不語,神思忽然飄出老遠,一直飛到南非開普敦企鵝灣。通常人們說到企鵝,多半指南極那笨重而胖大的帝企鵝,很少人知道在南非開普敦東海岸的西蒙鎮,還有另一種乖巧趣致,和鵪鶉一般大小的小企鵝,又叫作神仙企鵝。
那是瀕臨印度洋的一座幽靜安諡的小鎮。據說1982年,當地漁民第一次在海灘上發現了這裏最初的兩對企鵝,他們沒有拿來做成珍味叫賣高價,沒有製成標本炫以親友,亦沒有豢養在室內供人參觀,而是號召鎮上居民自發地讓出這片海灘來,給予兩對小客人最好的保護和最大的自由,經過三十年的悉心照料,終於使企鵝數目發展到三千多隻。而企鵝灣,也成為了開普敦最美的一道風景。
去往企鵝海灘要經過一條長長的木板橋,踩在腳下咯吱咯吱地響,他與玉衡手牽手踏在木橋上,起初每見到一對小企鵝都要大驚小怪地喧嘩一陣子,後來便屢見不鮮了。
那些黑白分明的小企鵝成雙成對地躲在灌木叢裏或者岩石下麵,有的相偎而眠,有的交喋不休,有的喁喁情話,無論遊戲或眠棲,都形影不離如膠似漆,比世界上最大膽的情侶還要熱情纏綿,真正是神仙眷侶。
導遊介紹說,企鵝實行的是一夫一妻製,如果雌企鵝不幸早逝,雄企鵝會終身不娶;但如果是雄企鵝夭折,雌企鵝卻會盡快收拾心情,早早另嫁,為的是保證企鵝家族的繁衍——傷心事小,絕種事大,這也是一種另類犧牲。
當時玉衡淚盈於睫,哽咽說:“誰想到企鵝會比人更加忠貞?”
他半開玩笑地安慰她:“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的。如果你走在我前麵,我一定為你守節。所以,你要提前畫好一座貞節牌坊給我,可好?”
不料玉衡認了真:“你保證不會再愛上別的女子?”
“我保證。”
“即使我死了,你也不會再娶?”
“永不。”
玉衡歎息:“我從小就不是一個有運氣的人,總覺得太好的事不會屬於我。就像夕陽西下,那麽美,可是馬上就要落下去了,霞光稍縱即逝,什麽都留不住。”
“可你是畫家,你的畫筆會讓美好永恒。”
“能讓忠貞永恒嗎?”
楚雄歎息。真讓玉衡說著了,忠貞,這個詞離他越來越遠,無論對玉衡還是玲瓏,此生他都不可能再做回一個忠貞的丈夫。
玉衡喜歡旅遊,他們每年都會抽時間出國玩半個月,歐非拉美都已遊遍。他其實無所謂最喜歡哪裏,然而此刻偏偏想起企鵝灣,腦中浮起一對對神仙企鵝,搖搖擺擺地走在淺灘砂石間,戛戛撲翅,憨態可掬,叫他自慚形穢。
他實不如一隻企鵝。
那麽巧玉衡此時也在懷念南非。
不過她想的不是開普敦企鵝灣,而是比鄰斯堡的野生動物園。去到南非之前,她想象遊覽野生園就像在電影裏看到的那樣,駕著敞篷車穿梭在大群自由奔跑的動物間,同羚羊或麋鹿賽跑,又或是停駐水湄,盡情欣賞大象汲水或是獅子搏弈。
事實上完全不是那樣。所有的行車路線都是固定的,規矩一大堆,不能開窗,不能下車,不能任意改變路線,遊客們極盡目力,於莽莽叢林間辛苦地尋找著動物的蹤影,難得有人喊一聲:“看哪,野豬!”滿車的人都聚到窗邊,一驚一乍地議論拍照。隔一段,又有人喊:“大象!那是不是大象?”車子停下來,眾人極力遠眺,看到遠處山坡上綠色樹叢間一點黑影,鏡頭拉到最近,才約略可以看到一隻象的輪廓,實在沒什麽意趣。
之後又一一發現過水邊草叢裏的犀牛,伏在水裏隻露出背部的鱷魚,成群的角馬和羚羊,還有半隻高高昂起脖子的長頸鹿——脖子實在太長了,所以穿出灌木叢,但身子卻未能看見。
這是玉衡第一次在叢林中看到長頸鹿,靜默地高傲地站立著,紋絲不動,宛如雕像,似乎想掩藏自己,然而它的特勢使它實在太過突出,不易隱藏,雖然隻是露出了長頸和頭部,遠望去也是那麽矚目,有種無言的美麗。
後來玉衡作過一幅畫,主題正是那隻沉默的長頸鹿,就像一個標誌,浮在叢林之上,懷抱著某種等待她去解讀的奧秘。
此刻玉衡苦苦跟蹤,正如在叢林間極力尋找動物蹤影。而當她遠遠看到楚雄時,又恰如望見那隻浮出叢林的長頸鹿,努力掩藏卻朗然醒目。
她淒苦地望著他,有時候他獨自外出,有時候同玲瓏在一起。他攬著她的肩,好像前麵有槍林彈雨,她需要他的保護。
玉衡到這時候已經流不出淚來,隻有恨意越堆越重,重得似一座山壓下來,教他與她都永世不得超生。
這些天,她一字一句回憶著與“葉英”的短暫相處,想起他每句話每個神情每次握手。難怪她一直覺得不對勁,根本他一直站在楚雄的立場上回憶往事,說他怎樣離開思溪,怎樣在養父母家過活,怎樣爭氣做個好兒子,又怎樣失去了初戀女友。而隨著那些回憶,他一步步走回到過往的歲月中去,撥亂反正,讓生活重新來過,贏回何玲瓏的芳心,就仿佛他們從來沒有分開,而是按照計劃中那樣,大學畢業就結婚,一直相愛至今。
其間所有的歧路都被抹掉了,至於裴玉衡,在他的生命中就好似從來沒有存在過。
三年的婚姻,她愛他愛得毫無保留,難道全是假的嗎?是一段錯誤的旁枝,荒謬的插曲,誤行的歧途?
為了修正生活的道路,他不惜殺死孿生哥哥葉英來取而代之,如果玉衡阻擋了他的計劃,他也會殺死她的吧?他跟蹤她,窺視她,陪她回思溪,約她上江嶺,就是為了探聽她的口吻意向。如果她那時候就發現了真相,他一定會毫不手軟地殺人滅口!
玉衡隻覺五髒六腑一陣翻絞,疼得整個身子蜷縮起來,伏在方向盤上艱難喘息,分不清到底是哪裏疼。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握著利刃在她的身體裏切割戳刺,毫不留情地將一顆心斬成血泥。闌尾已經割除了,下一次又輪到哪個器官?她的身體裏壓抑著太多的憤怒與痛苦,總得選中一樣來做替罪羊。
很多人得癌症,就是這樣來的。隻是,她究竟做錯了什麽,要讓自己走到這一步?
玉衡捂著胸口發誓:不,不,我不會死得這樣窩囊,我一定會先殺了你!
已經整整跟蹤五天了,除了晚上回賓館睡覺,玉衡把所有時間都消磨在這輛租來的銀灰色捷達上,火眼金睛,盯著楚雄的小區院門。不過從今天早晨起,她已經確定計劃,把目標轉放到何玲瓏身上。
她們都是女子,旗鼓相當,但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也就優勢立現。
電話鈴響,號碼顯示是本市。
“我是方方。”
玉衡有些警惕,這方方對她一向無好感,難道是察覺了什麽?
隻聽方方接著說:“你方便來趟昌南嗎?”
玉衡放下心來,看來方方並不知她行蹤。她調整一下呼吸,問:“請問有什麽事嗎?”
“李望在執勤時出了事,現在昌南醫院急救,還沒有脫離危險期。”方方的聲音有些哽咽,“他一直喊你名字,你能來看看他嗎?”
玉衡的心“忽”一下提了起來,“怎麽會這樣?”
“他在下班路上遇到有搶匪打劫銀行,顧不得自己既沒佩槍又沒穿防彈衣,衝進去以一敵三控製了局麵,可是自己也身中三彈……”
“我馬上到。”玉衡的眼淚一下子噴出來,掉頭便往醫院開,可是剛駛出幾步,忽然想到,如果就這樣出現,人們一定會問她為什麽又回來昌南了,來了多久,有什麽事?那樣所有的計劃就都暴露了。
她開著車子在昌南大道上轉了一圈又一圈,隻覺心如亂麻,李望的一張娃娃臉總是在眼前晃來晃去,笑嘻嘻說:“輪到你了,講一件你的秘密來聽聽。”
其實那夜在思溪,他們兩個醉酒傾懷的記憶並不快樂,他在哭,她也在哭,笑的時候也像是哭,不,比哭更難過,他們是在借酒裝瘋,恨不得一同酒精中毒,就此變傻變呆,失去所有記憶。
死並不可怕,活著,尤其是清醒地活著,才是最最可怕的事情。
李望追蹤青花的案子十年,已經想過無數種可能性,也早預料她可能遇難了,但是怎麽也不會想到她竟然死得那樣慘,生不得留清白之身,死不能保屍骨之全!
比慘死更可悲可痛的,莫過於死無葬身之處,而青花之粉身碎骨,比此猶甚!尤其小麥的輕判,更教李望痛心。他破了案,卻報不了仇,以後的年年月月,他都會鎖閉在青花慘死的噩夢中,永世不得超生。
玉衡比任何人都明白李望的心境,他不是勇敢無懼,而是求死心切。
她懂得他,是因為當她發現楚雄活著的真相時,也恨不得可以立即死掉,從此不複記憶,再不用做出抉擇。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麵對真相。哪怕沉冤莫白,哪怕昏昏噩噩,有時候,不知道比知道更容易過活。
玉衡故意延俄到黃昏時分才來到昌南醫院,但是方方說:“探視時間已過,你明天再來吧。”
“我剛下飛機,看他一眼馬上就走,不會多耽擱的。”
“警局同事剛才來過,一大幫人鬧哄哄,醫生已經警告過了。”
玉衡無奈:“醫生怎麽說?”
“肺與腎都受到嚴重損傷,但已經脫離危險期了。”方方一副代言人口吻,“謝謝你的關心和慰問,等他醒了,我會轉告他的。”
方方的冷淡教玉衡有些吃驚,明明是她通知她來看他,如今倒又這般拒人千裏。但同時也讓她放心,想必李望已經生命無虞,故而方方再不理會什麽臨終願望,重新將奪寵推上戰鬥第一線。
玉衡知道今天是不可能見到李望了。怪不得別人,當李望徘徊在生死線上時,連方方都要放下戒備,主動聯係心目中頭號情敵;可是她明明近在咫尺卻硬裝作遠道而來,隻因不想為他破壞了計劃。
愛人與朋友的分別,就是這麽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如果愛一個人,聽說他有危險,靈魂會從身體裏撲出來去營救;倘若不愛,再關心,也會先顧了自己再說。
此刻在玉衡心中,沒有任何人和事會比報複更重要。
電梯已經人滿為患了,還有病人坐著輪椅排候。玉衡決定走樓梯,剛下兩級,忽然腿彎無故打折,險些滾落,驚得緊緊抓住欄杆喘息,心跳得似要迸出喉嚨。差一點,她就變成那個坐輪椅的人。
一失足成千古恨,做人怎能不步步為營?
轉彎處有人在吵架,女子哭罵:“我瞎了眼才會嫁給你!”玉衡歎息,婚姻大事,關乎終生,卿若不能帶眼識人,怪得了誰?都說戀愛中的人多半盲目,可是瞎成她這樣連老公都認不出的,也真教無可救藥。
正自進退兩難,忽然看到玻璃門一閃,有醫生端著杯子走出來,似乎要去哪個房間討茶葉。透過走廊玻璃門,玉衡看清那間是醫藥室,知道機不可失,忙快走兩步,閃身進入,隻見架子上堆滿各種醫療器皿和藥劑。她一早在網絡查明所需,立刻照方取藥:乙醚,隻要一點點就足以讓人昏迷,但持續時間不會太久;安定,安比恩,碾碎了一起服下會有磕藥般的反應,神智不清卻行動如常;還要幾瓶葡萄糖,注射器……她將這些一一藏進手袋迅速離開,整個過程不超過兩分鍾,卻自覺就像走過奈何橋那麽漫長窒息。
當亡魂走過奈何橋,就變成了一隻鬼;而玉衡進去醫藥室再出來,已經變成了一個賊。
方方換上消毒衣走回重症看護室,李望剛好醒來,看到她有一絲高興:“你也來了。”
李母忙說:“從你送進醫院到現在,方方從未離開。”
李望有些吃驚,臉上掠過為難之色:“不敢當。”
方方忍著氣,直待李母出門方說:“你不必覺得欠我什麽,一切是我心甘情願。”
“辛苦你。”
“伯母年紀大了,不適合熬夜,若是她再病了,更加麻煩。”方方喁喁如話家常,自然而然地說,“醫院的看護哪裏信得過?這時候當然要自己人在身邊。”
李望聽見她一邊說互不相欠,一邊又儼然成為自己人,不覺苦笑。明知道這誤會拖不得,不然倒像是利用了誰;但是這時候一味撇清又未免不近人情。正自左右為難,卻見方方一手拿小便器一手便來掀他被子,不禁大驚失色,急急按住:“使不得!”
方方不屑地一笑:“這算什麽?你從手術床下來,赤條精光,是我幫你擦身擦背端屎端尿,哪裏沒見過?這時候又不好意思了。”
李望幾乎急出一身汗,不好,竟被她看了全相,豈不如打上烙印一般?
方方又是“嗤”地一笑:“你又不是女人,還怕吃虧了不成?”
李望脹紅臉不說話,但仍抓著被子不放。方方隻得擱下便盆,說:“我叫護士進來。”
護士自然也是女人,李望閉上眼睛由人服侍,隻覺這輩子都沒這麽窩囊過,早知活著如此窘縮為難,真不如在銀行被劫匪打死算數。
人人都說怕死,其實死有何懼,活著麵對才真正恐怖。大到擒賊,小到撒尿,都是莫大考驗。千難萬險,在健康麵前都不值一提。
經此一役,李望想自己這輩子都難在方方麵前抬起頭來。
麻醉藥效力散去,疼痛一陣陣上來。李望苦忍著不讓自己哼出聲來,否則以後更不用做人。扭曲麵孔看在方方眼裏,十分不忍,淚漣漣問:“想要什麽?要是能睡著,就再睡一會兒吧。”
她心疼他,然而看他嬰兒似無助又覺舒心,在這一刻,在這間小小病房裏,他是她一個人的,連他母親也放心將他托付給她,用古書裏的話怎麽說——“過了明路的”。
固然,她明知他最想見到的人不是她。昏迷中,他口口聲聲,叫過兩個名字,一個是“青花”,一個是“玉衡”。但那又如何?重要的是她願意陪在他身邊。能夠得償所願已經是人生至大幸福,不可奢望更多。
次日早晨玉衡捧了大束白百合來看李望。
方方如臨大敵,卻再沒理由阻撓,隻得接過花來拆去包裝,一一插進瓶中,又拿了小剪刀一下下修剪枝葉,卻決不肯走開去換水。
玉衡與李望倒也沒悄悄話,隻輕輕說:“小時候,剛剛開始有自己的想法與個性,最糾結問題就是‘我為什麽活著’?老師幾乎視我為問題兒童。”
李望輕輕歎息。她完全知道他為什麽難過。他問她:“現在有答案了嗎?”
“其實沒有什麽特別意義。不過是因為活了,故而隻得活著。”
“這麽無奈?”
“卓越拔群對社會有極大貢獻的人又不同,他們的存活顯然有意義。但是普通如我,不過是‘存在即合理’。”
“你是藝術家。”
“你是模範警察,是英雄。”
方方聽著他們有問有答,嫉妒到極點,插嘴道:“你兩個這算什麽?互相恭維也不嫌臉紅。”
兩人笑起來。李望牽動傷口,忍不住“哎喲”一聲,玉衡忙伸手去輕輕撫摸,問:“碰到哪裏?”
方方越發氣結。這兩個人認識才多久,何以這般熟絡親昵?自己同李望共事多年,抬杠多過對話,總是三兩句就吵起來,究竟是她不懂得聊天藝術,還是他根本不想與她廢話?
隻聽李望慨歎:“生有何歡?死有何懼?隻恨我未能殺身成仁。”
“死得其所是運氣,但對親人未免太殘忍。”玉衡提醒,“別忘了你母親為你付出多多。”
“所以說活著才是苦差。”
“死不了,總得好好活著。所以人們嗜睡,因為睡著了才好有夢。”
“疼的時候,都安慰我說睡一會兒睡一會兒吧,睡著就好了。可是傷口疼得做夢都見到自己在受刑,還是古時的磔刑,慘過千刀萬剮。”
方方暗暗心驚。李望向著玉衡說話的語氣如此親昵,他竟然向她撒嬌呢。此前他疼得死去活來也不肯哼一聲,可是玉衡一來,他便瑣瑣碎碎有這許多話說,做個夢都要向她抱怨。可見兩人的關係之深。
她不知道,對於玉衡和李望來說,身體的傷痛算什麽?在思溪,他們曾經看過對方更深更痛更可怖的傷口,勝過裸裎相見。
好在玉衡並未停留多久,告辭說:“我還有事,改天再來看你。”
李望也不深留,隻說:“下次來時,替我帶兩本小說,這裏很悶。”
方方再也忍不住:“你想看什麽書,我替你買好了。”
李望看向玉衡:“你有什麽推薦?”
方方的心落到了穀底。陪在他身邊又有什麽用?他的眼裏根本看不見她。
她送玉衡出門,忍不住問:“你知道他想看什麽書嗎?”
“等下我把書單發你手機上。”玉衡看她一眼,忽然間下定決心,“我不會再來了。”
方方反而不過意:“你別誤會……”
“我訂的是往返機票。”玉衡存心給她吃寬心丸,“李望沒事,我就放心了。西安那邊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那……”
“男人在受傷的時候最軟弱,這時候你陪在他身邊,他會感激你一輩子。”玉衡頓一頓,“但是,千萬別再同他抬杠了,也別什麽事都剖根問底。愛一個人,就要無條件支持他,不必事事問原因。”
方方羞愧,低頭囁嚅:“葉英也這樣叮囑過我,可我總是記不住。”
葉英?玉衡心上一痛。她明白,方方說的自然是楚雄。楚雄一向喜歡有分寸識進退的女子,常常讚她識大體,他的名言是:一個懂得沉默的女子,比一個會說話的女子更加難得。
難而,以往她就是太適可而止不加深究了,她連她的丈夫真名實姓、原籍父母都不知道,連他是死是活都蒙在鼓裏!她有什麽資格教人?
玉衡歎息,再次說:“你好好照顧李望,我不會再來了。”
方方十分意外,昨晚一夜未眠,千方百計想著怎樣與玉衡開談判,好教她知難而退,沒想到對方主動讓賽,雙手把冠軍獎杯奉上。她自覺無功不受祿,卻又不舍得推拒,勉強說:“我比你更愛他。”
“那是當然。”玉衡淡淡微笑,“我與李望隻是朋友。”
“可他在昏迷時喊你名字。”
“他隻是渴望傾訴。”
“我一直在他身旁,可他什麽也不對我說。”
“是他不肯說,還是你不肯聽?”玉衡凝視方方,“一朵蝴蝶停在一朵花上,人們都以為是蝴蝶選擇了花朵,他們不知道,其實是花選擇蝴蝶。”
方方梗住,要回味很多遍才漸漸明白這句話,而玉衡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