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呂調陽的府邸位於東單牌樓西側的井兒胡同。格局雖不宏大,卻也是一進三重的院子,照壁藤牖風簷日晷,一看便是大戶人家。這一日大清早,呂府大門上掛出一通告示:
設壇祈福,巳時前恕不見客
這告示引起過路人的好奇。不少人想駐足觀望,隔著門縫兒瞧個究竟,但呂府門口四名手持水火棍的當值皂役卻不容人停留。他們見人就趕,這更是增加了人們的種種猜測。
呂調陽患病在家療養,已經兩個多月了,這在京城已經不是什麽新聞。但最近幾天他不但水米不進,且每天多半時間都處在昏迷狀態。不要說一般的人,就是他要好的朋友,也大都不知道內情,他這次病情加劇,為的是“遼東大捷”一事。按理說呂調陽並不是“遼東大捷”主要當事人,但為何偏是他氣得癱倒在床?欲知個中緣由,還得從頭說起。
卻說呂調陽一共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和小兒子均考中了進士,如今都放官外任。唯有第二個兒子呂元祐,的確不是讀書的料。連考三場,連鄉試都考不過,如今二十多歲還在晃**,雖已成家娶了媳婦,卻是一個沒有功名的白衣秀才。呂調陽每次從內閣回家,一見到呂元祐混在仆人堆裏雲山霧罩地瞎扯淡,就禁不住長一聲短一聲地歎氣。年初遼東大捷,皇上論功行賞,呂調陽進秩一級並蔭一子。呂調陽對進秩一級倒不覺得興奮,令他欣慰的是恩蔭。不成器的兒子呂元祐因此成了太仆寺的亞卿,多少也是一個六品官了。這一下了卻了呂調陽多年的心病,因此內心著實高興了一段日子。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前幾天皇上突然頒旨,言遼東大捷實乃殺降冒功,已經頒發給所有當事官員的獎賞一律撤銷。呂元祐六品鷺鷥補服穿了還不到四個月,就又生生地脫下來退了回去。那天下午,呂元祐從太仆寺衙門回來,怒氣衝衝跑到書房裏找呂調陽,一把抓下頭上的烏紗帽朝地上一摜,吼道:
“都是你做的好事!”
上午王國光到呂府來拜望,向呂調陽講述了“遼東大捷”的內幕以及被查處的前因後果,因此他已知道兒子的恩蔭將被撤銷的事。這會兒見兒子發脾氣,他也隻好忍氣吞聲,指著一隻凳兒說道:
“祐兒,你且坐下,聽我對你說。”
呂元祐哪裏肯坐?他窩了一肚子火跑回來,就是要把老爺子當出氣筒。隻見他跺著腳吼道:
“聽你說什麽,你雖然掛著個次輔的頭銜,其實是一個窩囊廢,人家想怎麽捏估你,就怎麽捏估你。”
兒子這無情無義的幾句話,像刀子直紮呂調陽的心窩,眼看著他的臉色就變了——打從五月份起,呂調陽就很少去內閣上班,期間他給皇上寫了好幾道手本請求致仕,明裏的理由是因為哮喘病的折磨,其實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就是那種奉行故事虛應客套的次輔他實在當膩了。偏偏兒子哪壺不開提哪壺,竟當麵指斥他是窩囊廢。你說他氣也不氣?他一生氣就犯結巴的毛病,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著兒子斥道:
“你、你、怎、怎麽能這、這樣說、說話?”
“該如何說話?”呂元祐突然歇斯底裏狂笑起來,這笑聲讓人聽了不寒而栗。笑過之後,呂元祐又咬牙切齒說道,“父親大人,你被張居正耍了。”
“我怎、怎的被、被他、他耍了?”
“當初遼東大捷,唯獨一個辭掉獎賞的人,就是他張居正。現在,又是他站出來稟告皇上,說遼東大捷是殺降冒功的大醜聞。把前因後果聯起來一想,這不就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嗎?張居正下了一個惡毒的大套兒,把你們這些書呆子,全都套了進去。”
呂元祐雖然讀書懵懂,但捕風捉影亂判陰陽卻是一把好手。京城裏,管這種人叫“侃爺”。呂調陽清楚兒子的德行,平常對他說的話存有戒心,但方才這番分析,他卻覺得有幾分道理。聯想入閣六年來張居正對他的態度,盡管表麵上客客氣氣禮敬有加,內裏卻頤指氣使,不把他放在眼裏。逢有大事秉斷,他隻能順著首輔的意思條陳建白,若稍有分歧,則會頻遭白眼。常言道蓄之既久其發必烈。此時的呂調陽,心裏頭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遭人愚弄的羞辱感。他隻覺得喉頭一湧一湧的似有烈火噴出,他想喊叫,大張著嘴,卻吐不出一個字來。眼看著他一張臉憋得青紫,兩片嘴唇發烏,呂元祐這才慌了神,連忙跑過去扶住眼看就要跌倒的父親,大聲嚷著救人。一時間跑進來幾名仆人,捶背的捶背捏腰的捏腰,有的掐人中有的揪熱毛巾敷額頭,折騰了半天,呂調陽總算咳出一口痰來——人雖然沒被憋死,但從此卻倒了床。第二天太醫聞訊前來救治,把了脈後,把呂元祐扯到一邊偷偷吩咐道:“準備後事吧!”呂元祐感到父親這次病重是自己惹的禍,心有愧疚。想著既然郎中救不了父親的命,便隻有請和尚來做法會祈福了。
此刻,在呂府的前院,大約有十幾名身穿袈裟的僧人在緊張地忙碌。他們都是昭寧寺一如和尚的弟子,應呂元祐所請,前來呂府做祈福法會。當譙樓上的更鼓報了寅時,他們便在一如師父的帶領下,踏著熹微的曙色來到了呂府,並立即在前院布置法會。
自萬曆元年,李太後前往昭寧寺敬香並贈送大內收藏的藤胎海潮觀音塑像後,這昭寧寺便一下子聲名鵲起,每日前來焚香禮佛印心還願的人,鬧嚷嚷擠破了門檻兒。本來就是高僧大德的一如老和尚,更成了達官貴人爭相攀緣的人物。但因一如老和尚年事已高,平日深居簡出不肯見客,凡應酬的事情一概謝絕,因此能見到他的人極少。由於一如老和尚諳熟佛法並精心訓練弟子,昭寧寺的法會已是遠近聞名。京城裏想做法會的大戶人家很多,一做法會首先想到的便是昭寧寺。因此昭寧寺的和尚們一年到頭忙得不可開交。能請到昭寧寺的和尚做法會已屬不易,能請到一如老和尚親自主持更是難上加難。今天,俗誕八十有二僧臘七十又二的一如老和尚親自前來,這多半是因為他素來欽慕呂調陽的人品學問,又顧及他內閣次輔顯赫地位的緣故。
法會的布置分像法與壇法,都極為講究,一絲半毫都不能弄錯。
首先是像法:
祈福法會所用法像為觀世音菩薩,其要求是以白檀香木刻作其像,身高五寸或二寸半。必須是雍容端莊麵如滿月的天女形。麵有三眼,頭戴天冠,身著色衣,瓔珞莊嚴,以兩手捧如意珠。造好此像後,安置在黃梨木製成的匣子裏,再將匣子盛於錦囊之中。待法壇建成,再將錦囊安放其中。
其次是壇法:
法壇務求方正,以三尺為限,內城方一尺,外城方二尺。造壇之前,先須得將所造之處的穢土鏟除幹淨,所謂掘地三尺指的就是這件事。穢土搬走後,再找來淨土鋪填。這淨土的條件是沒受糞便汙水所染,一般都去郊外荒地掘取。淨土運來後,再用羅篩篩過,以細膩無渣為宜。然後找來各色花瓣,搗成漿汁,摻以染成五色的米粒兒,和以淨土層層壘起,以高三尺為限。壇上內城正中,要鋪三寸厚的雪白蓮花瓣,將盛有觀世音菩薩像的錦囊麵朝東擱置,內城四角,還要安置四個天王座;外城東西南北四方,各點一盞香油長明燈。對應內城四角的天王座,外城四角插有四麵楊枝幡,書四大天王的名號:西北角寫的是“毗沙門天座”,東北角寫的是“提頭願叱座”,東南角寫的是“毗樓勒叉座”,西南角寫的是“毗樓博叉座”。
今天一大早,和尚們一到呂府,便忙忙碌碌按規矩造壇。至於觀世音菩薩像倒不用操心,昭寧寺平常備下不少。昨日,呂府已派人前去揀最貴的請了一個回來。卯時過半,呂府前院的法壇已是造好,一個小沙彌走進客堂,請坐在那裏與呂元祐敘話的一如和尚出來檢驗是否合格。
一如師父繞著院子中間的法壇仔細察看了一遍,檢查無誤,便對弟子們道:
“可以開壇了。”
這時,一步不離左右的呂元祐問一如師父:“老和尚承教,這祈福法會能救咱老父一命嗎?”
“心誠則靈,阿彌陀佛。”一如合掌答道。
這回答模棱兩可,呂元祐心裏頭不踏實,又問道:“聽說老和尚為人祈福,經常顯神通,不知今日,能否產生靈異?”
“所謂靈異,就是天上出現五彩祥雲,滿院花瓣飄香,這種事是可遇而不可求。”一如不打妄語如實道來。見呂元祐有些失望,他又補充道,“祈禱乃人避禍之本,既盡其本,兼修其德,則無不應驗。古有禱尼丘山而生孔子,近有禱泰山而生倪嶽者,其事至悉,班班可考。不知施主還有何生疑之處。”
呂元祐聽出一如老和尚話風有些不高興,忙賠笑道:“沒有什麽生疑的,老和尚開壇就是。”
一如道:“開壇祈禱,還得令尊大人配合。”
“如何配合?”呂元祐痛苦地搖搖頭,說道,“從昨天下半夜起,他已昏迷得人事不知。”
一如聞聽此言,道一聲“阿彌陀佛”,便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念了一段咒,對呂元祐說,“令尊大人雖仍在昏迷,但雙手可以動了!”
“真的?”
呂元祐將信將疑,要跑回內院去看,一如喊住他,說道:“你不用去看,老衲不會誑你。”說著舉起雙手,一邊比畫一邊言道,“老衲教你一個攝身印,待會兒開壇,不但你要做,令尊大人也要做。你看清楚,以你兩隻手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各向外相叉,然後合掌右壓,用右手的大拇指摶著右掌的掌背,對,就是這樣。”
一如將攝身印的指法教給呂元祐,又讓他進到內院病床前,將這指法教給呂調陽。片刻時間,呂元祐喜顛顛從內院奔出來,興奮地說:
“真神了,家父雖然昏迷不醒,但拿起他的手來讓他做攝身印,他竟自如得很。”
“這是佛力所佑。”
一如淡淡地說。接著吩咐呂元祐在法壇前的蒲團上跪下,闔府閑雜人等一概回避。諸事妥帖,一如一搖手中法鈴,頓時間鍾鼓齊鳴,法螺吹響。一如師父隔著法壇,與呂元祐對麵而坐,隻見他手結大三昧印,以金剛正坐之姿,澄定身心,高聲唱道:
稽首大悲婆盧羯帝,從聞思修入三摩地,振海潮音,應人間世,隨有希求,必獲如意。
別看一如耆老之年,幹瘦如一塊片兒柴,他一開口便聲如洪鍾,大有攝人心魄振聾發聵的威力。他剛一住口,眾沙彌便一起振聲誦唱:
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南無本師阿彌陀佛
南無寶月智嚴光音自在王佛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
誦過佛菩薩的莊嚴寶號,一如師父眼皮稍稍一動,他瞥了一眼法壇上供奉的盛著觀世音菩薩的錦囊,領頭放起了焰口:
南無白衣觀世音菩薩。前印後印降魔心印。印身印陀羅尼,我今持誦神咒。唯願慈悲,降臨護念。
道了這二句三誦,眾沙彌一齊收口,院子裏驟然安靜下來。一如老和尚金剛正坐一動不動穩如泰山。轉瞬之間,他將手結大三昧印換成了左手結金剛拳印,右手輕撚佛珠,口上念起了梵文箴言:
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盧羯帝鑠缽囉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埵婆耶摩訶迦嚕尼迦耶怛你也他唵多唎多唎咄哆喇咄出多唎咄唎娑婆訶。
聽一如老和尚一人誦咒,實乃一大享受。他那聲音仿佛不是從口中而是從胸腔裏直接吐出來的,深沉圓潤字如貫珠,如清風拂麵而又極有穿透力。不單是局外人,就連他的弟子們平常也極難聽到,此時個個都聽得癡了。跪在蒲團上的呂元祐,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聽著一如口吐蓮花,他產生了那種如沐春風如臨天國的登仙之感。正遐想間,又聽得一如舉起法鈴一搖,口中悠悠唱出三個字:
唵——齧——唄
呂元祐隻覺得好聽,但不懂是什麽意思。其實這是淨法界三字箴言。念此箴言能除人內外一切障礙。此番祈福法會,由於是一如親自主持,所以一點也不“偷工減料”。念了觀世音神咒後,接著就念這淨法界箴言,眾沙彌一見師父音調悠長起了新咒,個個都慌忙伸手結了準提印,和著磬缽法鼓,將“唵齧唄”三個字震天價地唱了七七四十九遍。
淨法界真言後,接著唱誦“唵麽呢嘛呐哄”六字大明咒一百零八遍。一時間,沙彌們的梵唱之聲,悠揚時如霜天過雁,湊泊處似大浪推沙。呂府中百十口人無論貴賤主仆,一聽這充滿神秘感的頌偈,莫不心枷頓失,性門洞開。六字大明咒在昂揚的鍾呂聲中結束。唱罷最後一遍,眾沙彌跟著師父將手舉過頭頂散其準提手印。散印時,一如又用梵語將準提真言念了三遍:
南無颸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
喃怛你也他唵
至此,祈福法會的第一輪宣告結束,如樣進行一共有三輪方告圓滿。法會從辰時開始,不知不覺已耗去大半個時辰。一如師父收了金剛坐,起身在院子裏走動幾步活動活動腿腳。趁這空兒,呂元祐一骨碌從蒲團上爬起來,跑到後院去看父親,旋即又跑回來對一如說:
“老和尚,家父醒了。”
“哦,阿彌陀佛。”一如雙手合十。
“丫鬟給他喂了幾口參湯,他長了一點點精神,這是托你的福。”
“是托觀世音菩薩的福。”
一如老和尚說著,示意呂元祐重新跪到蒲團上,他要開始進行祈福法會的第二輪。正在這時候,忽聽得緊閉的大門被人擂得山響。呂元祐還來不及張口詢問,隻見門役急匆匆跑到他跟前,稟道:
“少東家,有人來訪,轎子已到了巷子口。”
“不見,門上不是貼了告示嗎?”呂元祐斥道。
“這人不見怕是不行。”
“誰呀?”
“內閣首輔張居正大人。”
“他,真是他來了?”呂元祐驚問。
“真的是他。”門役答道,“內閣值事官頭前趕來報信兒,就在門廊下站著。”
“既是首輔來了,這法會隻好暫時停止。”
呂元祐不好意思地對一如老和尚咕噥道。盡管呂元祐將自己恩蔭被撤丟了六品太仆寺亞卿這一官職的怨恨盡數兒發泄在張居正身上,但聽說他主動登門看望父親,呂元祐仍不敢怠慢。畢竟人家是天字第一號樞臣,手握重權,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他命人安排一如師徒一行去花廳裏休息吃茶,自己則跑到大門口去迎接。
呂調陽病重的消息,在京城裏不脛而走。一連幾天,來呂府看望的人絡繹不絕。早幾天張居正就得知這一消息,他當時還沒有想到要來看望,昨天,新入閣的輔臣申時行告訴他,呂調陽已是水米不進,隨時都可能斷氣兒。他這才感到事態嚴重,早上沒有去內閣點卯,邀了張四維直接到了井兒胡同。
呂元祐一出門,便見兩乘大轎正在門前落下,胡同裏也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顯然是戒嚴了。張居正從第一乘大轎裏走下來,呂元祐迎上去磕頭迎接。張居正不認識他,正猜疑間,隨他一起來的內閣值事官一旁介紹說:
“這是呂閣老的二公子呂元祐。”
“啊,原來是元祐賢侄,起來起來。”張居正說著,便上前把呂元祐拉起來,一起走進呂府客堂。坐定之後,張居正關切地問,“令尊大人的病體,今日是否好些?”
一聽到張居正喊一聲賢侄,呂元祐心中頓時生出了無盡的委屈,他一邊抹眼淚一邊回答:
“早晨還昏迷不醒,不過,他的兩隻手,居然還能抬起來做攝身印。”
“做什麽?”張居正聽蒙了。
“攝身印。”呂元祐接著解釋道,“今兒早上,咱接來昭寧寺一如老和尚,為家父做了一場祈福法會,才做一半,首輔大人就來了。”
“衝了祈福法會,這是罪過,”張居正看了一眼坐在角落裏的內閣值事官,“呂閣老家今日要做法會,你事先知道嗎?”
“知道。”值事官員欠身回答。
“知道為何不告訴我,早知道,我就和張閣老晚來兩個時辰嘛。”
值事官沒來由地挨了一頓訓斥,站在那裏木樁子似的一聲也不敢吭。一旁坐著的張四維知道這是首輔做姿態罵給呂元祐聽的,便岔開話題說道:
“一如老和尚已是很少主持法會了,他親自念經為呂閣老祈福,應該有神通出現。”
“神通已出現了。”呂元祐興奮地回答。
“啊,有何表現?”張居正問。
“未做法會之前,家父人事不知,念了觀世音經咒之後,家父居然睜開了眼睛,還喝了幾小口參湯。”
“有這等奇事!”張居正感到不可思議,說道,“呂閣老平常敬奉神明,一心向佛。所以在這危難時刻,能夠親見菩提,得菩薩妙諦。”
“呂閣老能說話嗎?”張四維問。
“能,隻是聲音微弱。”呂元祐答。
“元祐賢侄,你看我們能否到病床前一看?”
“這個……”
呂元祐麵有難色。因呂調陽倒床之後已是十分憔悴,臉上五官都變了形,且病房裏氣味難聞,他擔心張居正與張四維見後,會心生厭惡。正躊躇間,忽聽得通連後院的走廊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抬頭一看,隻見兩名仆役正架著父親一步一挨地走了過來。
卻說一直躺在後院病**昏迷不醒的呂調陽,自聽了祈福法會悠揚悅耳的經咒聲,他仿佛聽到了天國的召喚,人一下子清醒了許多。接著他就聞到了一股異香,正閉目養神之際,聽人說張居正與張四維前來探望,他頓時不顧夫人的勸告,執意要撐起身子下床,顫抖著讓人替他披上久已不穿的官服,歪歪倒倒地朝前院客堂而來。
“呀,父親出來了。”呂元祐一聲驚呼,立馬趕過去攙扶。
張居正與張四維也起身相迎。此時呂調陽已被攙到客堂後門口,半尺高的門檻他硬是沒有力氣抬腳跨過。還是呂元祐伸手抱起他的雙腳,抬到太師椅上半躺著坐下。怕他坐不穩,仆人還弄了一床被子將他偎著。
“和卿兄,你病得這麽厲害,何必非得掙紮著下床。”張居正埋怨道:
“難得叔大兄還惦記著我這風燭殘年之人,”呂調陽接過丫鬟遞過的參茶抿了一小口,喘著氣兒說道,“還有子維兄,我還擔心再也見不著你們了。”
呂調陽說著,眼角滾下了幾大顆渾濁的淚珠。張居正看了心裏頭很難過,不免雙眼也噙起了淚花,言道:
“和卿兄,你不要胡思亂想,你的病雖然沉重,但還不是不治之症,隻要假以時日安心調養,就會慢慢地好轉。”
呂調陽輕輕地搖了搖頭,黯淡無光的眼珠子艱難地轉動了幾下,回道:
“叔大兄不用寬慰我了,以你首輔之身,出行必有規矩,若我不是病入膏肓,你怎麽可能跑來看我!”
呂調陽雖然陽神已散,頂門中走了七魄,但此時他的神誌卻很清楚。他這一說,倒叫張居正不好回答了。因為朝廷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凡是當了內閣首輔的人,輕易不入他人私宅,見客訪友,都隻能在衙門朝房裏進行。這其中的意思是瓜田李下各避嫌疑。如果首輔去了哪個大臣之家,必定是該官員出了大事。要麽封侯拜相,首輔代表皇上前往祝賀;要麽是吹燈拔蠟垂死之人,首輔代表朝廷前來撫慰。所以說,首輔到了哪一個官員之家,並非有什麽私情,而是因他的職責權位而履行的一種公務。就像他現在到了呂府,就是要當麵向呂調陽詢問他家中有何困難需要朝廷解決,他個人對朝局有何意見需要向皇上轉達。呂調陽久居內閣,當然明白首輔的來意,這既是自己的“待遇”,也說明朝廷已知曉他的病情,在著手為他安排後事了。
張居正自看到呂調陽一身憔悴滿臉病容之後,便知他存世的時間隻能按天來計算了,因此隻想拿好話來安慰他。誰知呂調陽自己把話捅穿了,張居正無奈,隻好直截了當地問道:
“和卿兄,你有何想法,現在盡可和盤托出。”
呂調陽在仆役的幫助下調整了一下坐姿,痛苦地說道:“垂死之人,還有什麽好說的,我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故在五月端午節後,就給皇上寫了本子請求致仕,一連寫了三道,皇上就是不肯批準,唉……”
“呂閣老,不是皇上不予批準,是首輔執意要留你。”張四維一旁插話。
“叔大兄,你要留我這個老朽幹什麽?”呂調陽望著近在咫尺的張居正,像盯著一堵牆,傷感地說,“我昏聵無能,在內閣六年,辦不成一件大事,有負於皇上的厚愛。”
“和卿兄,你這樣自責,等於是拿一把刀子剜我張居正的心。你是士林楷模,既不爭權也不逐利,處理朝政大事,我倆從未發生過齟齬。”
“不發生齟齬乃是因為我是一個窩囊廢。”呂調陽腦海裏想起這句話,卻不敢說出口。他瞟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兒子,答道:
“叔大是伊尹式的人物,你柄持朝政,我這個書呆子,安敢亂置一喙?”
一聽這話中的骨頭,張居正心中已生慍意,但他卻不表現出來,隻懇切問道:
“和卿兄,對朝局你還有何建議?”
呂調陽默不做聲,半晌才回道:“叔大兄,有句話我一直悶在心裏,今天再不講,恐沒有機會了。”
“請講。”張居正催道。
“這次處置遼東大捷一事,皇上下旨撤銷所有獎賞,是否操之過急?”
張居正知道呂調陽會提這件事,便道:“關於賢侄元祐的恩蔭,皇上另有打算。”
呂調陽搖搖頭,答道:“首輔如此一說,好像我呂調陽說這件事是出於私心。其實不然,我是為你擔心,當事官員嘴裏不說,心裏頭恐怕會責怪你。”
“我想過,在公理與私情兩者之間,我隻能選擇公理。”張居正回答。
張四維覺得這時候自己必須有一個態度,便道:“首輔處理遼東殺降冒功一事,我是支持的。掌控政府燮理朝局,就得言必信,行必果。”
呂調陽對張四維的表態大不以為然,他提了提氣,苦笑著反駁:
“孔夫子以言必信,行必果為小人,孟子以言不必信,行不必果為大人,可見至聖亞聖二公,其言相近。一人之言行固然應有信果,但一味追求信果,則於道反有所害。朝廷所有政綱,當以適道為上策。”
張居正本不想刺激呂調陽,但這時實在忍不住了,便正色言道:
“國家尊名節,獎恬退,雖一時未見成效,然當患難倉促之際,終賴其用。如唐朝安祿山之亂,河北二十四郡皆望風潰逃,隻有一個顏真卿獨擋匪焰,這便是尊名節的功效。我輩效命皇上,匡扶社稷,終不能以粱肉養癰而任其敗潰,你說呢,呂閣老?”
講道理雄辯,呂調陽從來就不是張居正的對手。但他心裏不服,想了想,又道:
“遼東大捷一事,我隻是隨便提提,今天我要鄭重講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麽事?”張居正追問。
呂調陽示意仆役把參湯拿過來,他呷了一小口,又艱難地說道:
“我認為,你查禁書院一事過於草率,尤其是殺何心隱,恐為後世留下話柄。”
呂調陽一直是講學的熱心提倡者,一幫清談心性玄學的官員都把他奉為老祖宗,許多私立書院的山長也與他過從甚密。這一點張居正早就知道。在處理武昌城學案的時候,呂調陽正好在家養病,張居正也就有了理由不征求他的意見,而獨斷專行向皇上請旨。此事處置完畢,倒也沒聽到呂調陽私下發表過什麽異議。張居正還以為他一心歸隱山林,對朝政已失去了興趣,沒想到他卻一直把怨恨深埋在心。放在平時,他會拍案而起,但此時他卻不得不強自忍抑,隻辯解道:
“何心隱是被死囚發狂扼死,與我何幹?”
“叔大兄,這個彌天大謊,撒得並不高明,”呂調陽心想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心裏頭已無顧忌,故放膽言道,“何心隱大名鼎鼎,而且還沒有定罪,怎麽可能和死囚關在一起?常言道王道如砥,本乎人情,何心隱一代鴻儒,卻不明不白被人弄死,這哪裏還有國法人情可言!”
“你!”
張居正霍地站起。自當首輔六年來,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當麵指責他。看到他臉色鐵青怒形於色,張四維生怕弄僵了局麵雙方都下不了台,忙插嘴調停道:
“呂閣老,你不要錯怪了人,首輔對你一直有情有義。昨日為了解決你二公子的前程,還專門給皇上寫了條陳。”
正在給父親捶背緊張地聽著談話的呂元祐,一聽此言,忙住了手,急切地問:“條陳寫了什麽?”
“祐兒!”
呂調陽大叫一聲,他是覺得兒子太沒骨氣,本想阻止他問下去,由於一時性急突然發力,他頓時兩眼一翻,頭一仰,又昏迷在太師椅上了。
“和卿兄!”張居正急忙大喊。
“呂閣老!”張四維急得額頭上冒汗。
“父親,你醒醒。父親,你醒醒。”
呂元祐一邊搖著父親一邊哭喊。仆役們一齊擁上來慌手慌腳給呂調陽灌參湯施救,正當屋子裏亂成一鍋粥時,門外又傳來一聲高喊:
“聖——旨——到!”
話音未了,便見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匆匆走進了客堂。他見張居正與張四維都在屋裏頭站著,以及客堂裏淩亂的場麵不覺一愣,忙打了個拱向兩位輔臣問安。
“張公公,你是來傳旨的?”張四維問。
“是的。”張宏躬身回答。
說來也怪,一聽到“聖旨”二字,昏厥過去的呂調陽竟突然醒了過來。“父親,張公公來給你傳皇上的聖旨!”呂元祐附在呂調陽的耳邊高喊。呂調陽點點頭,掙紮著身子要下地。
“躺著不要動!”
張居正說著跨前兩步,想把呂調陽按住。呂調陽喉嚨裏一片痰響,卻使出吃奶的力氣掰開張居正的手,執意要往地上跪。他是循規蹈矩的大臣,哪怕一息尚存,碰到接旨的事,也絕不敢馬虎從事。眾人違拗不過,隻得在地上鋪下被子,讓他跪上去。到這時候,他哪還跪得下去?人整個兒就趴在地上了。張宏見此情景,隻得趕緊展旨宣讀:
說與內閣輔臣、文華殿大學士呂調陽知道:朕念你秉忠報主,有功於社稷,特頒旨蔭你一子,仍複呂元祐太仆寺亞卿之位,著吏部辦理,欽此。
張宏一念完,呂元祐也忘了照顧父親,竟撲通一聲跪下,高聲喊道:
“謝皇上大恩!”
“快扶你父親起來。”張居正一旁催促。
呂元祐這才側過身子,同仆役一道來攙扶趴在地上的父親,匆忙中竟抓了一手水漬,低頭一看,父親的褲襠裏已是熱乎乎濕了一大片。
“哎呀,父親撒尿了。”
呂元祐急得大叫。待把父親翻過來一看,隻見他口吐白沫雙眼瞳仁已散,鼻孔裏還有一絲兒出氣,進氣已是全無了。
“父親!”
緊接著呂元祐一聲撕肝裂膽的哭叫,便聽得近處什麽地方傳來如同空靈出穴的誦咒聲:
南無颸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
喃怛你也他唵
“這是誰?”張居正問。
“大概是一如老和尚,”張四維驚魂未定地回答,“他在這裏做祈福法會,我們來,他便回避了。”
“我們走吧,讓一如和尚替呂閣老做完法會。”
張居正說著,彎下身子摸了摸呂調陽開始變冷的麵頰,噙著兩泡熱淚掩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