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與王國光見麵後的第三天,在張居正的授意下,兵科給事中光懋給皇上遞了奏本,詳述了遼東大捷的真相,揭露遼東總兵李成梁和戎政總督張學顏串通李如鬆殺降冒功的黑幕。南邊武昌城的學潮風波剛剛平息,山海關外的北地邊城又爆出了這樣驚天動地的醜聞。北京城中的大小臣工,有機會知曉這一消息的,頓時都產生了“多事之秋”的感覺。凡與此事有牽連的官員,心裏頭都是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收到光懋奏本的當天下午,萬曆皇帝朱翊鈞就在雲台緊急召見了張居正。當張居正行過陛見之禮剛剛落座,朱翊鈞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張先生,光懋奏本中所言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應該是真的。”

“光懋怎麽得知真相?”

“是下臣差他前往遼東秘密查訪。”

“啊,這麽說來,首先是你張先生對遼東大捷一事,起了疑惑之心?”

“是的。”

張居正坦誠以答。朱翊鈞默然良久,方又蹙眉問道:“張先生是什麽時候覺得這裏頭有詐?”

朱翊鈞這個問題問得刁鑽。張居正心下忖道:“若直言相告說是高拱提醒,皇上肯定因人廢言,不但不會下旨糾處,甚至還會反其意而行之,將調查者光懋給予嚴懲。若隱去高拱一節,皇上又會在心裏頭責怪他嚴重瀆職,因為遼東大捷傳來之初,正值皇上大婚在即。這位新郎官一高興,決定重賞當事臣工,我當時並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如今該賞的賞了,該升的升了,卻平地一聲雷冒出個‘殺降冒功’的說法,豈不令皇上難堪?”思來想去,為了既照顧皇上顏麵,又使問題能得到解決,張居正便主動承擔責任,他清咳一聲,答道:

“皇上,下臣是在離京回鄉葬父之前,才聽到一些關於李如鬆殺降冒功的傳聞。此時冷靜一想,才感到這裏頭疑竇甚多,遂決定派光懋前往調查。”

朱翊鈞歎一口氣,有些埋怨地說:“張先生,朕的意思不是說調查不對,而是當時……唉,不說了。”

張居正回答:“臣猜測皇上的意思,是說當時的獎賞決定太過匆忙。”

“是啊!”朱翊鈞歎道。

“這件事情不怪皇上,錯在下臣。”

“唔?”

“當初,遼東戎政總督張學顏六百裏加急傳來團山堡一役的捷報時,本身就有疑竇。其一,每年正月,都是三九天最冷的時候,北京尚且鵝毛大雪寒氣逼人,何況山海關外的遼東?那裏更是冰天雪地,這季節韃靼部落全都縮在氈篷裏煮茶過冬,按常理絕不可能出外尋釁犯邊。韃靼人都是騎馬作戰,正月裏路上都結了冰,光溜溜的馬蹄打滑,行路尚且困難,更莫說打仗。所謂三冬無戰事,幾乎成了鐵例。其二,退一萬步講,韃靼人真的要破例襲侵團山堡,一定經過精心謀劃有備而來。李如鬆所部隻有三千人,為何能一仗割取八百餘顆首級?這是最不可思議之處。須知韃靼武士是以勇猛善戰著稱於世。常言道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而李如鬆部竟無一人戰死。你說奇怪不奇怪?這樣的兩點疑竇,本不難看出,但下臣當時一是因為父喪而心誌頹唐思路不清,二來一心想著皇上大婚,一讀捷報,腦子裏閃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天降吉兆為皇上賀喜,根本就沒往他處想。因此,當皇上提出要犒勞參戰將士獎賞當事臣工時,下臣不但沒有製止,反而一味慫恿,這樣才鑄成大錯。”

張居正一番表白,朱翊鈞聽了心裏略微好受一點,但這種事究竟該如何處理,他心中沒有底,於是問道:

“張先生,如果光懋所言鑿實,朕該怎麽辦?”

“依臣之見,皇上應收回成命。”

“你是說?”

“皇上頒贈給當事官員的所有獎賞,一律收回。”

“這……”朱翊鈞麵有難色,說道,“這樣一來,該有多少官員是竹籃打水,一場歡喜一場空。遠的不說,就說內閣裏的呂調陽、張四維兩位輔臣,進秩一級要作廢,已經蔭了功名的兒子又要退回去,他們該作何想?”

“他們一時肯定想不通,但維護朝廷綱常,本來就講不得半點情麵。”張居正說到這裏,見朱翊鈞仍在猶豫,又補充道,“皇上九五之尊,賞罰之事,尤當謹慎。賞當其功,則賞一人而天下知所勸;罰當其罪,則罰一人而天下知所懲。若賞罰不當而不及時糾正,則會給好大喜功、虛報邀賞者,留下一個可乘之機。”

朱翊鈞頻頻點頭,他聽進了這番道理,稍一思忖,又問:“李成梁、李如鬆父子呢,該如何懲處?”

朱翊鈞這下子問到了關鍵之處。好在張居正早就想過這個問題,立刻答道:“啟稟皇上,對這父子二人,既要懲罰,又不能太重,終要網開一麵。”

“這是為何?”

“薊鎮戚繼光、遼東李成梁,是當今兩位最有軍事才能的大帥。皇上登極六年,正是有這兩人率部拱衛京師,三千裏邊境才平安無事。各路虜酋,一聽到這兩人的名字都聞風喪膽。古人言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如果細數李成梁十幾年來鎮守遼東的功績,則這次殺降冒功隻是小過。下臣猜想,李成梁大概也想有一次大捷來慶賀皇上的大婚,他事雖做錯了,但卻是一番好心。”

朱翊鈞從這番話中,明顯聽出了張居正對李成梁父子的偏袒之意。這一點,朱翊鈞並不感到奇怪,因為在君臣平常交談中,張居正不止一次向他灌輸這樣的用人之道:對於能臣幹吏和胸富韜略的專才,不但要大膽使用,而且要善加保護。特別像軍事將領,不可輕易撤換。一旦立功即刻行賞,若有小錯則善意訓諭。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若因噎廢食求全責備,勢必會導致賢人在野庸官滿朝的可怕局麵。張居正方才所言正好體現了這種思想。朱翊鈞同意師相的觀點,於是問道:

“那究竟該如何懲處李成梁父子呢?”

“同所有官員一樣,收回獎賞即可。”

“這樣,其餘的官員豈不有意見?”

“意見終會有的,但有李成梁一人在,就能保遼東一方平安,滿朝文武,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樣?”

“這倒是,”朱翊鈞覺得張居正處事縝密,把什麽都想好了,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便道,“張先生,就按你方才所言,你替朕擬旨。”

“臣遵命,”張居正說罷,稍稍猶豫,又道,“皇上,下臣還有一個請求。”

“講!”

“下臣說過,遼東大捷一事,下臣也犯了考慮不周的過錯,因此要自請處分。”

“自請處分?”朱翊鈞搖搖頭,說道,“這個就不必了。”

“不自請處分難以服眾。”張居正堅持道,“請皇上降旨,給臣罰俸三月。”

“張先生!”

朱翊鈞欲言又止,看著張居正誠懇的表情,他也不好再說什麽,便微微點了點頭。正說要張居正退下,他忽然又記起一件事,便從禦座旁的幾案上,拿了一張折疊的禦品宣紙,讓小內侍遞給張居正,言道:

“光懋的本子,就依先生說的辦。這張紙上,抄的是《勸學箴》,你看看這格式如何?”

張居正打開四尺宣,隻見上麵亦楷亦行,墨氣淋漓地寫了一篇四言詩:

爰有寒泉,唯其深矣。

於彼行潦,歎其乾矣。

皇父孔聖,示我周行。

黽勉求之,日就月將。

敷時繹思,每懷靡及。

灼灼其華,其實之食。

不稂不莠,如琢如磨。

程門立雪,莫知其他。

每有良朋,俾汝多益。

被其之子,是用不集。

我有旨蓄,何用不臧?

如珪如璋,邦家之光。

百爾君子,迨其今兮。

日月其邁,靜言思之。

這篇《勸學箴》,是準備作為聖諭勒石刻碑,安置在全國各地的官學中。卻說武昌城因何心隱事件而引起學生騷亂後,張居正趁勢讓皇上下旨禁毀天下私立書院。但這僅僅隻是行政措施。要想清除積弊端正學風,讓全國數萬廩膳生員戒除玄談,重研經邦濟世學問,還得有所提倡。此時,適有南海教諭肖梅東上本提議皇上寫一篇《勸學箴》,以激勵引導天下學人。朱翊鈞覺得這主意不錯,便讓張居正替他草擬出這一篇四言偈頌。經過反複推敲字斟句酌訂正之後,他再工工整整地抄錄下來。

張居正仔細看過之後,讚道:“皇上寫下的這篇《勸學箴》,單看筆墨,莊諧並重,可作為天下法書。以此勒石,莘莘學子看了,誰能不惕然深省!”

“先生誇獎了,”朱翊鈞對自己的書法一直就很得意,所以一聽表揚就興奮起來,“《勸學箴》為的是訓諭天下學人,所以不敢馬虎。”

“臣先讓國子監立即將《勸學箴》刻碑,然後將拓片分贈全國所有學校,依樣勒石。”

“如此甚好。”

話已談完,張居正告辭出了雲台,剛要跨院門而去,朱翊鈞又走出來喊住他,言道:“張先生,朕忽然想到,光懋也是一家之言,作出決策之前,是否還是再派人前往遼東調查核實?”

“皇上所言極是,”張居正答道,“臣即刻派吏兵兩部會同都察院衙門一起派員前往遼東。”

張居正回到內閣,第一件事就是派員通知吏兵兩部和都察院三衙門的堂官前來會揖,商量選派前往遼東的調查人員。辦完這件事,正說把幾位閣臣找來傳達一下皇上關於查處遼東大捷一事的旨意,忽聽得院子裏鬧哄哄的。正要詢問,卻見書辦姚曠飛快來報,說是馮公公坐轎到了,跟著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被五花大綁。張居正聞言大驚,立忙提了官袍跑出門去看個究竟。

他剛走到大門口,便見馮保神色嚴峻負手而來,背後跟了一個身著五品熊羆武官命服的中年漢子,身上被一根麻繩捆得結結實實。張居正瞟了這位武官一眼,隻見他大腦袋短脖子,兩道眉毛濃黑雜亂,緊壓在一雙鼓突突的眼珠子上。此刻隻見他撅著兩片厚嘴唇,神情沮喪且還夾雜著怒氣。張居正不認識這個人,正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馮保已是瞧見他了。隻見他快走幾步,在台階下麵朝站在門口的張居正抱拳一揖,勉強笑著言道:“張先生,老夫帶著這孽畜前來負荊請罪。”

“這位是?”張居正一邊還禮一邊問道。

“這是咱侄子馮邦寧。”

一聽這名字,張居正立馬想起來馮保是有這麽一個侄兒,原住在涿州鄉下老家,仗著叔叔的權勢,在地方上胡作非為。馮保當上司禮監掌印太監後,皇上為籠絡他特恩蔭其家族後人一個,馮保沒有兒子,便薦了馮邦寧來京,在錦衣衛擔任了一個六品的指揮僉事,三年後遷升一級,當上了五品的鎮撫司副使。聽說這個人雖然入了公門,但舊習不改,依仗馮保狐假虎威,在京城裏頤指氣使飛揚跋扈,沒有幾個人敢招惹他。張居正雖知道他的“大名”,但從未見過。這會兒見他這副模樣,不知什麽地方竟長得與馮公公有幾分相像,便吃驚地問:

“啊,原來是馮將軍,這是怎麽了?”

“你不知道?”馮保稍感吃驚。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見張居正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馮保愣了愣,說道:“走,到你的值房去,聽老夫細說緣由。”

說著便來到張居正的值房,馮保也不寒暄,一坐下就講了事情經過:

卻說今天中午,馮邦寧受人宴請,前往珠市口的一家酒樓吃飯,喝了半醉出來,乘了八人抬大轎回衙。這時,對麵路上正好也有一頂八人大轎抬了過來。早在大明開國初期,就傳下了避轎製度。凡官秩低的官員乘轎出行,在路上碰到官秩高的官員,一律得停下轎來避到路邊,待官秩高的官員轎馬過去,方可重新上道。比方說,六部衙門的堂官,在路上碰到內閣輔臣的轎馬,除吏部尚書外,餘下五部堂官一律回避。吏部尚書與閣臣可以互相掀開轎簾,伸出頭來揖禮而過。下層官員若見了六部堂官,不但要避轎,還得走下轎來,跪在路邊恭送。總之是,什麽級別的官員如何避轎,有一整套完整的規定。正德、嘉靖兩朝之後,避轎製度雖沒有宣德年間之前那麽嚴格,但大致規矩官員們還不敢不遵守。像馮邦寧這樣的五品武官,見了王國光這位秩位隆重的正一品吏部尚書,老遠就得把轎子抬到大街旁的小巷中回避,他自己還得來到大街邊上迎著天官的大轎挺身長跪。但今天中午,一是因為馮邦寧多灌了幾盅毛狗尿,腦子暈乎乎的;二是因為他自恃有伯父馮保這個大後台,任什麽官員,他都不放在眼裏。當轎役看到對麵而來的瓜傘儀仗,認出是王國光的轎子,便連忙磨過轎杠,要把轎子抬進就近的小巷。馮邦寧一看轎子變了方向,連忙一跺轎板,吼道:

“你們要幹什麽?”

班役回答:“老爺,咱們避轎。”

“避誰的?”

“吏部天官王國光大人。”

馮邦寧掀開轎簾兒引頸一望,果見對麵有一乘大轎子排衙而來。放在平常,在路上遇到三品侍郎以下的轎子,馮邦寧從來都是當街呼嘯而過,根本不把人家放在眼裏,但若是遇到大九卿的轎子,馮邦寧卻還不敢造次,每次都是悄沒聲兒地蹙到一邊。但今天卻又不同,蓋因他昨晚上到伯父家,聽徐爵嘰嘰咕咕向他傳說新聞,言遼東大捷原是殺降冒功,皇上賜給當事官員的獎賞都得收回來,這裏頭就有吏部尚書王國光。所以,當他一聽說對麵來的是王國光的轎子,心想這家夥恩蔭的兒子還得退回去當平頭百姓,還神氣個啥,於是幹脆把腦袋伸出轎窗嚷道:

“你們這些毬攮的,把爺的轎抬回街上去。”

班役隻當馮邦寧發酒瘋,小聲提醒道:“老爺,對麵來的是正一品的大天官。”

“毬,天官又怎麽樣?”馮邦寧眼睛瞪得像個兔卵兒,罵道,“老子今天偏要當街走一趟,正轎!”

班役不敢違抗,忙又招呼著把大轎正了回來。這時候,王國光的大轎與馮邦寧的大轎相距不過二十來丈遠了。王國光此番出行是應張居正之托,前往都禦史衙門拜揖左都禦史陳瓚。在現任的大九卿中,就陳瓚的年紀最大,遼東大捷受賞,他也是有份兒的人。張居正擔心一旦撤銷封蔭,陳瓚想不通會鬧出事來,故委托王國光先去找他透個信兒做做安撫工作。現正走在半路上,卻見對麵抬過來一乘轎與他衝撞。除了張居正,偌大一座京城,還沒有誰的轎子敢與他爭頂。

“對麵是什麽人的轎子?”王國光問隨轎的護衛小校。

小校早看了對方的儀仗,回道:“啟稟大人,是錦衣衛北鎮撫司副使馮邦寧。”

王國光一聽,頓時拉下了臉。對於馮邦寧狗仗人勢橫行不法的事,王國光早有耳聞。他隻是沒想到,這家夥肆無忌憚,現在連他的轎都敢衝撞。思慮間,兩乘大轎已是近在咫尺,都當街停了下來,王國光吩咐小校:

“叫他滾開!”

小校跑到馮邦寧的大轎跟前交涉,也不知說了些什麽,隻見馮邦寧也不下轎,隻把頭伸出來大聲嚷道:

“王大人,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走一邊。”

“放肆!”

王國光一聲怒喝,這時候街邊上已站了不少圍觀的人。馮邦寧一喝酒便是人來瘋,聽王國光罵開了,他也不甘示弱,嗞嗞朝地上飆了一口痰,盛氣淩人地回道:

“王大人,你憑什麽罵人?”

“罵?本官還要懲罰你,來人!”

“到!”

小校率二十名護轎武士一刷兒站上前來,個個都握著腰間的開鞘大刀。

一看這架勢,馮邦寧的十幾名護衛也都拔出刀來,按理馮邦寧一個五品官員,撥到他名下聽差的衙役隻有六名。但他所在的鎮撫司衙門是“詔獄”所在地,衙門裏要緊官員的護衛自然不能按等級來定。因此馮邦寧每次出行,前呼後擁威嚴直逼大九卿,這會兒見雙方劍拔弩張,馮邦寧樂得把事情鬧大,嚷道:

“你不要以為你是天官,就可以仗勢欺人。咱早就知道,皇上馬上就要降旨懲罰你。”

“懲罰我什麽?”王國光稍稍一愣。

“遼東大捷是殺降冒功,你貪領封賞,皇上要盡數追奪,你以為咱不知道?”

一聽這話,在場的人——不管是兩家護衛班役還是街邊上的老百姓,無不大驚失色。正月間的遼東大捷是件大事,京城裏的老百姓沒有誰不知道。這麽一件舉國歡慶的勝仗,竟然是殺降冒功,而且連大名鼎鼎的老天官也被牽扯進去,誰聽了這消息都會像猛聽悶雷的婆娘,不打一陣寒噤那才叫怪。王國光此時也深感意外,這事兒尚屬機密,這個二杆子怎麽會知道?轉而一想他是馮保的侄兒,一時間什麽都明白了。他決心殺一殺這位“太歲”的氣焰,便命小校:

“護轎前行,阻擋者,格殺勿論!”

小校得令,手一揮,八名健壯的轎夫吆喝一聲迅速起轎,二十名護衛更是如猛虎出林。頓時,馮邦寧的轎隊被打得七零八落,他的那些護衛平常雖然也都是五閻王不要六閻王不收的惡漢,但眼下畢竟是與天官的護衛對陣,心裏頭有些發怵,因此都不敢真的玩命。當然,也有幾個憨頭擋道胡鬧,廝打中,雙方都有人皮破血流負了輕傷。

看著王國光的轎隊走遠,馮邦寧再看看自己屬下的殘兵敗將,藍呢大轎也被戳了幾個洞,自覺丟了顏麵,頓時潑婦似的罵起大街來。罵了天官罵班頭,罵了班頭又罵轎夫,穢語滿嘴髒話亂噴。折騰了一陣子,他的酒也醒了。思量一番覺得不妥,便趕緊跑到紫禁城來找他的伯父討主意。

馮保聽了,感到馮邦寧闖了大禍,一個五品的武官和一品天官爭道兒,放到哪兒說都是敗理兒的事。這官司如果打到皇上那裏,弄不好,這愣頭青的一身官皮還得扒掉。滿朝文武誰不知道王國光是何等人物?他不單是張居正最好的知己,還是皇上與太後深為依賴的股肱之臣。馮保將馮邦寧好一頓臭罵,直到罵酸了嘴,才讓人找了一根繩子來,著兩個太監幫忙把馮邦寧捆了,親自押送到內閣來找張居正。

聽清了事情原委,張居正很是生氣:一氣馮邦寧無法無天,竟敢衝撞吏部尚書的轎馬儀仗;二氣這渾小子居然口無遮攔,當街亂嚷,捅出了尚還沒有公布的朝廷機密——這事兒馮公公也脫不了幹係,不是他露了口風,馮邦寧又怎能知曉“殺降冒功”的事?如今,馮公公擺出一副大義滅親的架勢,把馮邦寧五花大綁押進內閣。他這樣做的目的是堵外廷官員們的口,不讓他們借此攻擊他驕縱家人橫行無道。但如此一來反倒叫張居正為難:若是秉公執法,給馮邦寧嚴厲懲處,則有拂馮公公的麵子,他雖然做了一個高姿態,你可不能當真,誰不知道這位大內主管是有名的笑麵虎?若不處理把馮邦寧放了,各衙門官員就會罵他“硬處馱槍過,軟處殺一槍”。

躊躇了好一會兒,張居正起了一個念頭想讓書辦去把張四維喊來,把這難題兒交由他去處理。轉而一想又不妥,人家馮公公是衝自己來的,若交給張四維去辦,馮公公肯定知道他這是推諉之舉,心裏頭便不高興。既搪塞不開,張居正便睃了一眼馮保,說道:

“馮公公,令侄今日之舉,的確太過孟浪。”

“是啊,這畜生隻要喝了酒,佛臉上刮金,青樓上擺闊,什麽樣的渾事都做得出來。”馮保說著便連連歎氣。

張居正從馮保的話中聽出了“消息兒”,跟著就問:“怎麽,馮將軍喝了酒?”

“是呀!”

答話的是馮保而不是馮邦寧。打從一走進張居正的值房,馮邦寧就站在外頭過廳裏沒有進到裏屋,這會兒,馮保伸頭朝過廳喊道:

“畜生,還不進來給首輔大人下跪,說個清楚。”

馮邦寧聞言慌忙走了進來,因雙手被綁沒有支撐,故下跪時差點摔倒,書辦趕緊過去扶了他一把。

“馮將軍,中午在哪兒喝的酒?”

“在珠市口。”

“衝撞吏部堂官王大人的轎子,你可知罪?”

“知罪……”

此時的馮邦寧早收了囂張氣焰,他偷覷一眼見首輔臉色鐵青,身子竟嚇得篩糠一般抖動。

“你這畜生,死狗扶不上牆!”

馮保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著,張居正勸道:“馮公公,事情既然已經出了,光罵也解決不了問題。”

“那你說怎麽辦?”馮公公問。

“我正要請教馮公公,這類事兒按朝廷規矩,應該如何懲處?”

張居正的問話看似不經意,實際上是把這難題兒又還了回去。馮保知道張居正這是和他鬥心眼兒,此時卻又不得不艦著臉回答:

“這種事懲罰起來也沒個定規。永樂皇帝時,一個六品主事也是喝醉了酒不肯給禮部尚書讓道,禮部尚書告到皇上那裏,皇上一生氣,竟下令將主事廷杖八十,活活給打死了,這是最重的。也有輕的,被罰俸三月了事。”

“既不太輕也不太重的呢?”

“也有,”馮保眯著眼,數落著說,“嘉靖四十年就發生過一回,五品禦史衝了內閣輔臣的轎馬,被嘉靖皇帝弄到午門前罰跪,整跪了三天。”

“這個好,”張居正緊接著馮保的話說道,“馮公公,令侄今日所做之事,想完全不加處罰恐怕行不通。處罰太輕,人家會說你馮公公袒護,處罰太重,人家又會嚼舌頭罵我張居正落井下石。幹脆,讓令侄現在就到午門前罰跪去。”

“現在就去罰跪?”馮保有些驚詫。

“對,現在!”張居正的回答一點也不含糊,“我已約了吏部、兵部、都察院三衙門堂官前來議事,過不了一會兒都會到。王國光肯定憋了一肚子怒火要來告狀,若是他見令侄跪在午門,心裏頭就要好想多了。”

盡管張居正是一番“好意”,馮保仍不免感到失望,但一想也隻有如此,便道:

“張先生這就算開恩了。畜生,還不謝恩?”

馮邦寧一聽說要去午門罰跪,頓時臉色漲得像豬肝,小聲嘟噥道:

“還望首輔大人再輕饒一次,跪在午門,那多丟人呀!”

馮保見馮邦寧這時候還二三得五地對不上數兒,氣得起身上前踢了他一腳,罵道:

“好你個不識好歹的東西,朝廷大法還容得你討價還價麽,給我滾,到午門跪著去。”

說話間,張居正早朝書辦使了眼色。書辦會意,出門去把內閣門口值勤的兵士喊了兩個進來,從地上扯起馮邦寧,踉踉蹌蹌地向午門去了。

馮保沒有跟著去,聽著走廊上的腳步聲慢慢消失,他回過頭來對張居正悻悻說道:

“越是不順心,這畜生越是給咱惹禍。”

張居正聽出馮保話中充滿怨氣,便安慰道:“馮公公,你主動把令侄綁了送來內閣,眾官員知道了,都會誇讚你深明大義,法不容私。”

“你以為咱是怕官員們胡唚?”馮保淒然一笑,搖著頭說,“老夫才不怕他們呢!”

“那,你……”

“咱是怕皇上,”馮保說著,忽然把聲音低下來,“張先生,自從皇上大婚,太後搬出乾清宮後,皇上少了管束,好像變了一個人。”

“啊?”

“過去有個什麽事兒,他吃不準,總會問問老夫。現在,凡事他都想自己拿主意,唉!”

馮保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張居正突然想到皇上執意要從太倉裏劃撥二十萬兩銀錠到內廷供用的事兒,也不免憂心忡忡地說:

“皇上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