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巳牌時分,在乾清宮重帷深幕的寢宮中酣然高臥的隆慶皇帝朱載垕迷迷糊糊醒來。
自從吃了王九思每日呈上的三顆色如琥珀軟如柿子且毫無異味的藥丸子,隆慶皇帝又嫌夜晚太短時間不夠用。此前他一直都在吃太醫的藥,太醫每次把脈問診,總要婉轉告誡“皇上須得以龍體為重,暫避**為宜”。其實不用太醫規勸,朱載垕已經這樣做了。不是他心甘情願,而是根本沒有這個能力。他整日裏兩腿像灌了棉花,人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王九思的陰陽大補丹他隻吃了兩天,就感到腿上有勁,食欲大增,當晚就弄來一對金童玉女快活一番。王九思把他配製的藥丸子說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他每天取一對童男童女的尿液經水,再加進十幾種秘不示人的藥粉一塊熬煉成糊狀,然後再做成三顆蜜棗大的藥丸,讓隆慶皇帝分早中晚三次吃下。王九思打下包票,陰陽大補丹吃滿一百日,隆慶皇帝就會病體痊愈。如果吃藥之初,隆慶皇帝對王九思的話還將信將疑,那麽現在他則是言聽計從深信不疑。最讓隆慶皇帝感到快慰的是,王九思不但不像太醫那樣要他“禁絕**”,反而教給他“采陰補陽”的房中大法,把**巫山雲雨之事當做治療手段,於快樂逍遙中治病,這是何等的樂事!
在貼身小太監的服侍下盥洗完畢,隆慶皇帝脫下杏黃色的湖綢睡袍,換上一件淡紫色夾綢襯底的五爪金龍閑居吉服,係好一條白若截肪色澤如酥的玉帶,這才踱出寢宮,來到陽光燦爛的起居間中坐定。剛要吩咐傳膳,忽見孟衝急匆匆進來跪下。一看見他,隆慶皇帝就想到吃藥。這王九思的丹藥並不是一次煉好,而是煉一天吃一天,每天寅時前煉好三顆,交由孟衝親自送進乾清宮。
“藥呢?”隆慶皇帝問。
“回萬歲爺,小的該死,今天沒有藥。”
孟衝哭喪著臉,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隆慶皇帝驚愕地盯著他,問道:“為何沒有藥?”
“王九思被張居正下令抓了。”
“啊?”隆慶皇帝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問道,“究竟怎麽回事?”
孟衝於是把事情經過大致述說一遍,但把王九思打死方大林一節一語帶過,而著重渲染張居正如何飛揚跋扈抓走王九思。
“反了,簡直反了!”
聽完孟衝奏報,隆慶皇帝怒不可遏,一挺身離開座榻,本來就浮腫發暗的臉頰頓時變成了豬肝色。一直候在門外的張貴眼見此景,生怕隆慶皇帝又犯病,連忙跑進來跪下奏道:
“請萬歲爺息怒。”
隆慶皇帝怒火攻心,哪能一下子“息”得下來?他兀自吼道:
“張居正人呢?他人在哪裏?”
孟衝答道:“他人大概在內閣,一大早,他就親自到皇極門外,給皇上遞了一個折子。”
“折子呢?”
“在。”
孟衝從懷裏掏出一份奏折,雙手呈上,隆慶皇帝卻不接,一屁股坐回到座榻上,陰沉地說道:“念。”
“是。”
孟衝打開奏折,磕磕巴巴地念起來:
仰惟吾皇陛下,臣張居正誠惶誠恐伏奏:
昨日臣散班回邸,路經王府井二條胡同口,見千百圍觀民眾堵塞路途,並有老漢名方立德者攔轎哀哭告狀,言其子方大林被王九思下令皂隸用亂棍打死,伏屍街頭。臣遂下轎勘問,見王九思一行亦被怨民圍困。
查此命案,皆因王九思擅以欽差之名,強索方老漢孫女雲枝……
“這一段不念了,往下念。”
隆慶皇帝吩咐,此刻他半躺在座榻上。早有一個小太監進來,搬過一隻春凳,讓隆慶皇帝一雙腿擱上,替他按摩揉捏。
孟衝身軀肥胖,跪得久了,膝下雖墊了套著錦緞的軟棕蒲團,雙腿仍感酸麻,他趁機扭了扭腰,挪動一下跪姿,又一字一頓念了起來:
……查王九思並非崆峒道人。早在嘉靖末年就混跡京師,與妖言邪術惑亂先帝的陶世宗、王金之流攀援結納,沆瀣一氣。陶王之流被聖上裁旨流放塞外終身不赦,王九思避禍潛蹤,斂跡六年。但穢行不改,依舊招搖撞騙。去年秋季重返京師,倚陶王之餘黨,交接大璫,再以陶王之亂術,進讒邪於聖上。搜求童男童女以其尿溲經水煉製陰陽大補丹,在藥理則荒誕不經,在民間則怨聲載道……
臣謹記,陛下踐祚之初,對陶王奸佞之流惑亂先帝之事,切齒痛恨,並親降旨意一體擒拿。問讞之初,又降旨大理寺必欲斬首西市。後依內閣首輔高拱計議,遵從厚生之德,改判流放口外。孰知六年之後,陶王陰魂重返,大內再起邪煙……
“不念了。”
隆慶皇帝揮揮手,孟衝如釋重負地放下折子,他兩手伏地,替跪麻了的雙膝撐撐力,抬頭看了看在座榻上半坐半躺的隆慶皇帝,隻見他閉著眼睛,臉色黃中泛黑已是十分難堪。
“王九思現在何處?”隆慶皇帝舔了舔幹燥的嘴唇,仍是閉著眼睛問道。
“還關在刑部大牢裏。”孟衝伸著頸子,眼巴巴說道,“請萬歲爺降旨放王九思出獄,回去趕緊煉丹,不可耽誤萬歲爺今天的吃藥。”
隆慶皇帝並不答話。趁這空兒,張貴小心奏道:“萬歲爺,早膳已備好。”
“送上。”
“傳膳——”
隨著張貴一聲吆喝,早有兩個禦膳房的小火者抬了一桌飲食進來,在座榻之前擺好。張貴上前扶起隆慶皇帝,看到麵前一應打開的熱氣騰騰的食盒,隆慶皇帝胃口全無,他伸手指了指盛著燕窩紅棗粥的瓷缽,張貴會意給他添了一小碗。
隆慶皇帝一邊喝粥,一邊對孟衝說:“你去傳旨,著高拱文華殿候見。”
“大伴,這兩個皇帝的字,你說哪個的好?”
在慈寧宮的東披簷裏,傳出一個孩子脆脆的問話聲,這是太子朱翊鈞。按規矩,太子應住在乾清宮左手東二長街的鍾祥宮裏,但因年紀太小,便隨其生母李貴妃住在乾清宮右手的西二長街的慈寧宮中。為了照顧太子的學習方便,便把宮後院的東披簷改建成一間大大的書房。除了每月規定出閣講學的日子到文華殿聽翰林院的學士們入值講學之外,平常大部分時間,都在這東披簷的太子書房裏溫書習字。今天,又是他跟馮保練習書法的日子。剛過辰時,馮保就進了慈寧宮,來到東披簷指導太子的書法。
文華殿的中書房裏,珍藏了許多前代有名的法帖,朱翊鈞觀賞臨摹過不少。今天,馮保又從中書房借來了梁武帝的《異趣帖》和宋太宗的《敕蔡行》兩帖,請朱翊鈞鑒賞。
朱翊鈞雖然是十歲的孩子,但已跟著馮保練了五年書法,加之還有內閣製敕房的幾位書法高手的指點,書法造詣自然也就不同凡響,一筆字寫出手竟看不出什麽孩子氣。這會兒,他小大人似的眯縫了兩隻眼,把展在麵前的兩幅字帖左瞧瞧,右看看,然後,似乎是捉摸出什麽道道兒來了,這才開口問侍立在身邊的馮保。
馮保兩道稀疏的淡眉一挑,盡管他心中有事,表麵上卻仍樂嗬嗬說道:“太子爺考奴才,奴才正想考考太子爺呢。”
“你考我?”朱翊鈞小嘴巴一撅,頗為自信地說道,“這兩個帖,比起王羲之、懷素的字來,都差了一截。王羲之號為書聖,一部《蘭亭集序》,其書法之精微,可與孔聖人的半部《論語》相抗衡。你看他寫的一個‘永’字,把筆畫間架用到最簡潔、最神妙的地步。還有他寫的一個‘鵝’字,一筆寫就,那氣勢,那融會貫通的法力,都無人企及。還有懷素,人稱草聖,隨手寫來,每個字皆有法勢。他的字狂,但狂得有規矩,狂得有味,我也是百看不厭。這兩個皇帝的字,雖然也都中看,但還算不上書法神品。”
“太子爺好眼力。”馮保嘖嘖稱讚,接著話鋒一轉,“不過,王羲之、懷素這些人的字再好,也隻是臣子的字。這兩幅字的主人,可都是前朝的萬歲爺啊。”
朱翊鈞抬杠問道:“按大伴的話說,能當萬歲爺的人,就一定是書法大家?”
“這倒也未必,”馮保尷尬一笑,指著麵前的這兩幅字帖說道,“不過,這兩帖字,的確也可圈可點。”
“萬歲爺天生龍種,這兩幅字必然也都是鐵劃銀鉤了。”
站在一邊侍奉紙墨的孫海,這時湊上來誇了一句。由於朱翊鈞很喜歡孫海和那隻“大丫鬟”白鸚鵡,前幾日,陳皇後便把孫海和鸚鵡一並賞給了朱翊鈞。孫海本是慈寧宮一個弄鳥兒的小火者,一旦升任太子的貼身太監,行頭立刻就變了。一件豆青貼裏的襴衫換成了圓領曳衫,懸在腰間的荷葉頭烏木牌子也換成了用篆文書刻的牙牌。
馮保對孫海並不怎麽了解,這時候聽他說這一句話,心想這個小人物還是個機靈鬼,於是頷首一笑,接著說:“孫海這小奴才說的是,隻是比喻不恰當,鐵劃銀鉤,隻能是臣子的字,萬歲爺的字,是龍翔鳳舞。”
“龍翔鳳舞?”
朱翊鈞重複了一句,他再次望了望麵前的兩幅帖和書案上幾大摞已經寫過的宣紙,那都是自己練字留下的。
“大伴,”朱翊鈞遲疑地問,“寫好字是不是就一定能當好皇帝?”
沒人回答。朱翊鈞抬頭一看,馮保魂不守舍地朝慈寧宮精舍那邊窺探。
“大伴,你看什麽?”朱翊鈞不滿地追問。
“啊?沒看什麽,”馮保又趕緊回過頭來,賠著笑臉問道,“太子爺方才問的什麽?”
朱翊鈞又把問話重複了一遍。
“這個是一定的,”馮保口氣堅決,“一個好皇上,是文治武功,樣樣來得,這文治裏頭,書法是第一招牌。”
朱翊鈞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說道:“我看不見得,漢高祖、唐太宗,還有我大明開國的太祖皇帝,都是一代英主,怎麽就沒看見他們的字兒留下來?”
這一問讓馮保心頭一驚,他沒想到十歲的太子會想得這麽深,腦瓜子一轉,立刻答道:“太子爺問得有理,依奴才之見,大凡開國之君,都是武功為主。方才太子爺點出的都是開國的皇帝,而太平天子,則是以文治為主的,梁武帝、宋太宗都是太平天子。”
“梁武帝有什麽功績?”
“奴才小時候讀唐詩,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之句,這寫的就是梁武帝的功績。他一生信佛,造了好多好多的寺廟。”
“那宋太宗呢?”
“太宗當政的日子,宋朝天下一片祥和,老百姓安居樂業,真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好景象,太宗本人潛心學問,大規模擴大科舉取士,讓天下的讀書人都有晉升之道。他還把朝中最有學問的人組織起來,編纂了一部大書《太平禦覽》,這部書有一千卷,編成後,太宗隻用一年的時間就讀完了。”
“他怎麽讀得這麽快?”
“他一天讀三卷,一天也不間隔地讀。”
馮保雖然從容對答,但仍看得出他心不在焉。而在一旁侍候筆墨的孫海,也是急得抓耳撓腮。原來昨天夜裏,他曾告訴太子,禦花園靠近更鼓房的地方,那棵枝葉蔽天的老柏樹上,結了一個鳥窩,春天來了,那窩兒裏肯定有鳥蛋。太子當時就來了興趣,約定今日巳時一過,就一起去禦花園裏掏鳥蛋。可現在午時都快到了,太子好像忘記了這事兒。情急之中,孫海看到了掛在窗外遊廊上的那隻白鸚鵡“大丫鬟”。他便輕手輕腳走到窗前,隔著窗子,對“大丫鬟”扮了一個鬼臉。正迷迷盹盹蹲在純金鍛製的橫柱兒上無事可做的“大丫鬟”,頓時一個機靈,撲了撲翅膀,伸著頸子,朝屋子裏婉轉喊了一聲:
“太子爺!”
朱翊鈞尋聲一望,見是“大丫鬟”在朝他撲棱著翅膀,孫海趁機朝他做了一個爬樹的動作。他頓時記起去禦花園爬樹掏鳥蛋的事兒,於是對馮保說:“大伴,今天就到此為止了。”
馮保頓時如釋重負,連忙作揖打拱辭謝出來。穿過遊廊,對站在那裏的一名女官說:“煩請通報李娘娘,說馮保有急事求見。”
女官進去不消片刻,便出來通知:“李娘娘請馮公公花廳相見。”
李貴妃篤信佛教,剛剛抄了一遍《心經》,這會兒正坐在花廳裏休息。穀雨之後,京城裏豔陽高照,春深如海。宮裏頭各色人等早就換下了厚重的冬裝,這時李貴妃穿了一件以緋綢滾邊的玉白素色長裙,盤得極有韻致的發鬏上,斜插了一支“鬧蛾”,這是自嘉靖年間才興起的宮眷頭上飾物。所謂“鬧蛾”,就是草蝴蝶。有時鬧蛾也用真草蟲製成,中間夾成葫蘆形狀,豌豆一般大,稱作“草裏金”,一支可值二三十金。李貴妃這身裝束,讓人感到既端莊又嫵媚。馮保進來,隻匆匆一瞥,便覺得李貴妃今日如芙蓉出水,儀態萬方。他再也不敢多看一眼,低了頭跪下請安。李貴妃吩咐宮女搬了一隻凳兒賜座,她坐在繡榻上,手裏正在撥弄著一串念珠。馮保覷眼一看,那串念珠正是他前日孝敬的“菩提達摩佛珠”。
“馮公公,”李貴妃慢悠悠開口說話,聽得出,她並不把馮保當“奴才”,語氣中顯示出尊重,“太子今日學的什麽?”
馮保畢恭畢敬回答:“回娘娘,奴才讓太子爺看了梁武帝和宋太宗的字帖。”
“梁武帝?”李貴妃揚了揚手中的念珠,“可是這串佛珠的第一個主人?”
“正是。”
“你上次說,這個梁武帝一生修建了數百座寺廟?”
“是。”
“這是無上功德啊。”李貴妃感慨地說,“皇上化育萬民,正好借助我佛慈悲。”
“娘娘所言極是,”馮保此時想看看李貴妃的表情,又不敢抬眼睛,“奴才相信,當今皇上,還有太子爺做下的功德,將來必定超過梁武帝。”
這個馬屁拍得既得體,又中聽,李貴妃心下歡喜,但一想到皇上的病,臉色又陰沉了下來。她歎了一口氣,問道:“皇上這兩天都在做些什麽?”
“回娘娘,這些時,萬歲爺在吃王真人的丹藥。”
“哪個王真人?”
“此人叫王九思,自號崆峒道人,是孟衝把這個王真人引薦給萬歲爺的。”
李貴妃眉頭一蹙,生氣地說道:“又是孟衝,王真人給皇上吃的什麽藥?”
馮保搓著手,囁嚅說道:“奴才不敢隱瞞娘娘,但又不好說。”
“有什麽不好說的,直說好了。”
馮保便把王九思通過孟衝取悅皇上煉丹治病的經過大致說過。李貴妃住在慈寧宮中,除了帶太子去慈慶宮向陳皇後問安之外,很少去別處走動,所以對宮中發生的大小事情都不甚清楚。眼下聽了王九思這件事,不禁勃然大怒,把手中那串“菩提達摩佛珠”朝手邊茶幾上一摜,恨恨罵道:
“這個王九思,明明是一個禽獸不如的妖道,皇上萬乘之尊,怎麽就會上他的賊船。”
馮保一心想把李貴妃的火氣撩撥起來,便添油加醋說道:“這個王九思煉製的陰陽大補丹,萬歲爺吃了很有效果。”
“有何效果?”
“自上次萬歲爺發病,跑到內閣去尋奴兒花花,一連十幾天在乾清宮獨處,從沒有點名讓嬪妃侍寢。可是,自打吃了王九思的丹藥,萬歲爺竟長了好大的精神,晚上不但招了童女,有時還招童男去侍寢。”
“有這等事?”
“奴才的話句句是真。”
李貴妃杏眼圓睜,咬了銀牙半晌不吭聲。花格窗外的庭院裏花樹交柯,鳥鳴啾啾。李貴妃踱到窗前站定,她並不是欣賞這窗外的宜人春景,而是借入室熏風來清醒頭腦,穩定情緒。待她重新說話時,又恢複了平日的沉穩:
“馮公公,依你之見,這個王九思的陰陽大補丹,究竟是什麽藥?難道那些童男童女的尿溲經水真能治病?”
“取童男童女的尿溲經水,隻不過是掩耳盜鈴,”馮保憤然答道,“其實真正起作用的,是王九思秘不示人的那些藥粉。”
“啊?”
李貴妃回轉身來盯著馮保,用她憂鬱焦灼的眼神催促馮保說下去。馮保一進門就被李貴妃美麗的風姿震懾,這會兒更不敢迎向她逼視的目光,隻自垂著頭,遲疑答道:
“依奴才之見,王九思給萬歲爺煉製的陰陽大補丹,八成兒是**。”
“**?”李貴妃臉色倏然一紅,隨即鎮定下來,咬著嘴唇說道,“這王九思果真有這大的膽子?”
:“這種妖道,什麽事做不出來?”
“看來,皇上是鬼迷心竅了,這樣下去,他的病……”
李貴妃說到這裏打住話頭,她的心頭已經升起了不祥之兆,長歎一聲,眼睛裏噙起晶瑩的淚花。
一直眯著眼睛察言觀色的馮保,這時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便離了杌子跪到李貴妃麵前,哀聲求道:“李娘娘,老奴今番求見,還有一事相求。”
“什麽事?”
“請李娘娘搭救張居正。”
“張居正,他怎麽了?”李貴妃一驚。
馮保接著就把昨日發生在王府井二條胡同口的事說了一遍。李貴妃聽罷,不由得感歎稱讚:“滿朝文武,就張先生一人秉持正義,以耿耿忠心對待皇上。”
“難為娘娘如此評價,張先生若得知,也必定感激不盡,”馮保說著竟哽咽起來,“隻是好心人不一定會得到好報,張先生現在的處境,已是十分危險。”
其實不用馮保挑明,李貴妃也慮到這一層,略一沉思,她問道:“你知道皇上打算如何處置這件事?”
馮保答道:“皇上態度我還不得而知,但奴才一早來到司禮監,就聽說張先生為此事專門給皇上上了手本。孟衝急得貓掉爪子似的,往乾清宮跑了五六遍要麵奏皇上,隻不過我來時,皇上尚未起床。奴才這頭在想,王九思是孟衝引薦給皇上的,他見皇上,還能說出什麽好話來?”
李貴妃點點頭,吩咐說道:“你現在回去,看皇上那邊如何處置,再速來告。”
“謝娘娘。”
馮保叩謝而出。
文華殿西室中,隆慶皇帝與高拱君臣間的一場對話正在進行。
隆慶皇帝因王九思事件緊急約見高拱,是想向這位多年的老師及首輔討教,此事應如何處理。其實,昨日這件事發生不久,高拱就得知了這一消息。當時他尚未回家,正在吏部與魏學曾討論一批候缺官員的補職。乍一聽說張居正當街把王九思綁了,他的第一個感覺是這一下張居正闖了大禍,不由得幸災樂禍說道:“咱們正在想方設法,絞盡腦汁對付這個張居正,沒想到他自惹其禍,捅了這個馬蜂窩。”魏學曾聽了這話,愣愣神,以譏誚的口吻問道:“元老,你如何看待王九思這個人?”高拱脫口答道:“這家夥顛三倒四糊弄皇上,也不是個好東西。”魏學曾說:“這就對了,張居正把他抓了,是大快人心的事。他若因這件事下台,必將留下千古清名。”高拱一聽不再說話。當夜回到家中,便聽說京城不少官員聞訊都趕往張居正府邸看望。今天早上,兵部尚書楊博與左都禦史葛守禮這兩個素負重望的朝中老臣也都來到內閣看望張居正,又是稱讚又是安慰,直讓高拱覺得這些“戲”是做給他看的,人心向背由此可知。高拱此時的心情是既忌妒又惱怒。平常聽說皇上召見,他總是滿心喜悅,可是這一回卻不同,從內閣到文華殿那幾步路,雖頂著四月的溫煦陽光,他卻走得周身發冷頭昏眼花。
待高拱看過張居正的手本之後,隆慶皇帝問道:“你看這件事應如何處置?”
高拱看皇上的神情是猶豫不決。他猜透了皇上的心思,想保全王九思懲處張居正,又顧忌滿朝文武官員的言論,所以下不了決心。其實高拱一門心思也在這個難解的矛盾上頭。皇上向他討計發問,他一時答不上來,隻含糊說道:“依愚臣之見,還是先把王九思從牢裏放出來。”
隆慶皇帝顯然不滿意這個答複,他伸手摩挲著蠟黃幹枯的臉頰,陰沉地說道:“放王九思,朕一道旨下去就解決問題。但張居正上這道折子,口口聲聲說王九思是個妖道,朕若沒個正當理由放人,滿朝文武豈不罵朕是個昏君?”
隆慶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他要高拱給他找個放人的理由。高拱盡管官場曆事多年,滿腦子都是主意,但這時仍不免有黔驢技窮之感,搜腸刮肚思忖半刻,說道:“皇上,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老臣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好主意,是否可請高儀、楊博、葛守禮等幾個大臣前來廷議,商量一個策略?”
“這麽一件小事也值得興師動眾?”隆慶皇帝看出高拱有推諉之意,故不滿地申斥,“又不是薦拔部院大臣,討論朝中大政,為何要廷議?這隻是朕的一件私事,你出出主意就成。”
挨了幾句罵,高拱心裏頭有些窩火,性子一急,思路反而通透了,他嘟噥一句:“皇上,恕老臣直言,天子並無私事!”
“啊?”隆慶皇帝略略一驚,重複了一句,“天子並無私事?朕患病,找人給朕配藥,這不是私事?”
“這不是私事,皇上!”高拱侃侃而論,“皇上以萬乘之尊,一言一行,皆為天下垂範。皇上聖體安康,是蒼生社稷之洪福,聖躬欠安,天下祿位之人草民百姓莫不提心吊膽。以皇上一人之病,牽動百官萬民之心,怎麽能說是私事?”
高拱的這幾句話,隆慶皇帝雖然聽了心裏舒服,但依然感到不著邊際,因此順水推舟說道:“愛卿所言極是,你既把事體剖析明白,這件事就交由你來辦。第一,王九思要立即釋放,繼續為朕煉丹。第二,張居正此舉是蔑視皇權,要嚴懲。究竟如何懲處,你擬票上來。”
隆慶皇帝說罷旨意,再也不肯與高拱多言,便命起駕回宮。高拱跪在地上,目送皇上由太監攙扶登轎往禦道而去,這才怏快地從地上爬起來,魂不守舍返回內閣值房。斯時張居正已返回府邸,按朝廷大法,凡遭彈劾或涉案之人都需引咎回避,不必入值辦公而在家聽候旨意處理。高拱吩咐吏員把新入閣的高儀喊了過來。不久,隻見一個又矮又瘦的老頭子走了進來。這人便是高儀。他與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年紀也與高拱相仿,隻是臉色憔悴,看上去要比高拱蒼老許多。
待高儀打橫坐定,高拱便向他傳達了皇上在文華殿接見時的旨意。然後兩手一攤,懊喪說道:“你看看,這麽一件滿手紮刺的事體,皇上一甩袖子,竟然要我全權處理。”
高儀並不答話,隻垂下眼瞼,看著麵前熱氣騰騰的茶盅出神。
與高拱相比,高儀是官場的另一種楷模。雖然官運亨通,但他卻更像一位優雅的學者。嘉靖四十五年,擔任禮部尚書的高拱入閣,高儀由南京翰林院的掌院學士升調北京,擔任高拱空下的禮部尚書一職。甫一接任,高儀就做了一件令人吃驚的大事:嘉靖皇帝崇尚道教,弄了很多方士進宮。這些方士都在太常寺掛職領取俸祿,這幫人自恃皇上恩寵,平日裏為所欲為,甚至淩辱朝官。高儀早就看不過眼,調查取證後,便給嘉靖皇帝上了一本,要求太常寺裁汰冗員四十八人,並開列了應被裁汰的名單附後。他所指出的“冗員”,幾乎全是嘉靖皇帝身邊的方士。這是一個誰也不敢捅的馬蜂窩,偏偏被這個有名的“好好先生”給捅了。一時間大家都對高儀刮目相看,也都為他捏了一把汗。看到這份奏折,嘉靖皇帝的確震怒非常,但他也隻當高儀是個書呆子,倒沒有特別為難他。不久,嘉靖皇帝去世,隆慶皇帝登基,一應大典禮儀,事無巨細,都由高儀斟酌擘劃,上承祖製,下順聖心,沒出半點紕漏。大臣們都交口稱讚高儀是最為稱職的禮部尚書。隆慶二年,隆慶皇帝詔令取光祿寺四十萬兩銀子給宮中後妃采購珠寶首飾。高儀是禮部尚書,國庫銀錢歸戶部管轄,本沒有他的事兒。但他覺得國家財政空虛,便上疏力諫勸穆宗收回詔令。穆宗不聽,高儀便以生病為由,連上六疏,請求辭去禮部尚書一職。穆宗無奈,隻好同意他致仕。養了三年病,沒想到高拱又推薦他擔任文淵閣大學士,入閣辦公。盡管他有心推辭,但看到穆宗病重,忠君之心,使他開不了口。但入閣不到一個月,倒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家中養病。
高儀久居北京,長時間位於九卿之列。對高拱與張居正都有相當的了解。兩人都有經世之才,都是善於籠絡人心,不願與別人分權的鐵腕人物。所不同的是兩人的性格,高拱急躁好鬥,一切都寫在臉上;而張居正城府甚深,喜怒不形於色。隆慶初年,高拱正是由於他的這種褊狹性格而被首輔徐階排擠出閣。隆慶四年他重新人閣並擔任首輔,僅兩年時間,內閣中先後就有三名大學士因與他難以相處而紛紛致仕回家閑住。但是,隆慶皇帝對他的寵信卻一直不曾衰減。這一來是因為隆慶皇帝本來就不喜歡過問朝政,二來高拱也的確是宵衣旰食的任事之臣,在他柄政期間,國家沒有發生任何動**,政府也沒有一件積案。正因為如此,高拱才變得越來越跋扈,什麽人都不放在眼裏。對張居正,他過去一直比較信任,但自從內閣隻剩下他們兩人之後,高拱這才發現,張居正又成了他的最大威脅。由於高拱比張居正大了十幾歲,又是老資格,在他眼中,張居正根本不是什麽次輔,而隻是一個“幫辦”而已。因此對張居正說話從不存什麽臉麵,頤指氣使,常常弄得張居正難堪。這一點,各部院大臣早就看了出來。他們並不奇怪高拱的做派,卻不得不佩服張居正的忍耐與退讓。但是,細心的人也看得出來,張居正是綿裏藏針,表麵上對高拱唯唯諾諾,從不抗爭。但在許多問題上卻有自己的看法,並且巧妙地與高拱周旋,常常弄得高拱顧此失彼,進退維穀。自高儀入閣後,兩人都在拉攏他。張居正明知道他是高拱推薦入閣的,卻仍對他顯出相當的尊重和熱情。他內心不得不佩服張居正的雅量。但平心而論,他和高拱是多年的朋友,有著更深一層的感情。一入內閣,他就陷在“坐山觀虎鬥”的尷尬位置上。他本來就是有名的好好先生,一輩子淡泊名利,埋頭學問。加之身體不好,從禮部尚書的官位上申請致仕後,已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了。不想被高拱挖掘出來,推薦給皇上補了文淵閣大學士,入閣參讚機務。這在別人是夢寐以求,而在他卻是一個天大的負擔。他實在不願攪進兩位閣僚的爭鬥,但又想不出脫身的方法,故抱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想法,諸事敷衍不肯拿什麽主意。對他的這種想法,高拱早就看出來了,但高拱引薦高儀入閣,本來就是為了兩票對一票,哪肯讓他去當“好好先生”。所以無論大事小事,還是事先找他通氣並商量對策。
見高儀長時間沉默不語,高拱急得嚷起來:“南宇兄,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像個紮嘴葫蘆!”
高儀勉強一笑算是歉意,接著慢條斯理問道:“玄兄,如果昨天發生在東二胡同的事,不是張居正,而是恰好被你碰上了,你將如何處置?”
這一問倒真把高拱問住了,想了想,答道:“也隻好像張居正這麽做了。”
“是啊,凡朝中秉節大臣,都會這麽做的,”高儀說著氣憤起來,“光天化日之下,亂棍打死人命,身為朝廷命官,豈能袖手旁觀!張居正此舉深得民心,深得官心。玄兄,不用愚弟說明,這一點你也是清楚的。”
“又遇到一頭強驢子了。”高拱心中暗暗叫苦,正想著如何措辭說服高儀為他分憂,隻聽得高儀繼續說道:
“嘉靖四十五年,我剛接任禮部尚書時,給世宗皇帝,也就是當今皇上的父親上一道折子要求裁減太常寺冗員,目的就是要趕走世宗身邊那四十八個妖道方士。張居正昨日所行之事,比之當年我之所為,更顯得激烈慷慨,他的這股子勇氣魄力,愚弟十分敬佩。”
高儀的話句句是實,但高拱句句都不願聽,因此拉長了臉,悻悻說道:“南宇兄,張居正昨日所為,的確並無挑剔之處。但皇上為此事震怒非常,一定要懲處張居正,這件事放在你會怎樣處置?”
“我辭職,不當這個首輔。”
高儀斬釘截鐵地回答,一下子把高拱噎住了,隨即氣憤地頂回一句:“為區區小事而撂挑子不幹,這豈不是婦人之舉!”
高儀長歎一聲說道:“玄兄,我看你是鐵了心要懲處張居正了。”
“南宇兄,你不要栽到我頭上,懲處張居正是皇上的意思。”
“但部院大臣們都知道,你和張居正早就在鬧意氣了,這件事如果處置不當,你就有落井下石之嫌。”
這場談話又是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