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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剛出門,便見次輔呂調陽也聞訊出了值房,兩人穿過走廊來到門廳,隻見朱衡被人架著,正艱難地朝前挪步。廳堂裏本來就聚了不少候見的官員,這會兒都紛紛起身看熱鬧,一片竊竊私語聲。看到兩位輔臣疾步走了過來,又都嚇得紛紛回避。卻說朱衡一定要拖著病身子來到內閣,原是要找張居正吐吐冤屈泄泄憤恨,誰知一出門再遭風吹,頓時哮喘又犯了,喉嚨堵得厲害,臉憋得青紫。朱祿和另一名家仆把他攙進內閣值樓,那副狼狽樣子自不待言。這會兒見張居正與呂調陽上前迎接,一時激動說不出話來,哽咽喊了一聲“首輔”,竟已是老淚縱橫。張居正忙將他請進就近的客廳,吩咐雜役把地龍燒得更暖些。

剛在客廳落座,朱衡就猛烈地咳嗽,朱祿趕緊掏出手絹給主人接痰,一向講究整潔的張居正覺得不雅相,便別過臉去。咳嗽聲才停,就聽得坐在一旁的呂調陽結結巴巴問道:

“朱大人,您、您、您這、這是怎、怎麽了?”

朱衡喝了一口侍者送上的熱茶,喘氣略順了順,劈頭蓋臉就來了一句:

“兩位閣老均在,老夫是來辭官的!”

張居正因已知道了“左掖門事件”,對朱衡的這個態度並不吃驚,但仍肅容問道:

“朱大人,您怎麽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閹豎們逼著我走啊!”

朱衡重重地戳著拐杖,花白胡須一翹一翹的。看到兩位輔臣都臉露狐疑之色,朱祿便壯著膽子插嘴說道:“咱家老爺在左掖門前凍壞了。”接著講了事情經過。

他的話音一落,一向木訥的呂調陽已是氣得五官挪位,一跺腳說道:

“豈、豈有、有此、此理,小小守門官竟、竟敢、敢耍弄朝、朝廷的股肱大、大臣,哪、哪裏還、還有王、王法!”

朱衡本就在氣頭上,聽得呂調陽這句話,更是血衝腦門,幾乎是聲嘶力竭訴道:

“我輩青青子衿,一輩子飽讀聖賢之書。三十餘歲列籍朝班,戴罪官場。治淮河,在田家硤截流差一點被洪水淹死。修濟寧衛碼頭,遇著饑民造反,又差一點被亂棍打死。如今三十多年過去,老夫身曆三朝,實心為朝廷辦事,從不敢有半點疏忽。誰知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反而遭此奇恥大辱,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升鬥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嚴不可冒犯,何況我輩?古人言,鼎烹斧銼可也,但萬不可受淩辱。皇城之內,午門之下,小小閹豎竟然如此放肆,老夫還要這身官袍幹什麽?”

朱衡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竟顫巍巍站起來,抖索著要脫下身上的官服。呂調陽趕緊上去阻攔,把他扶回到椅子上坐下,對張居正激憤言道:

“首輔,國朝兩百年來,還從未發生這等事情。若不嚴懲,朝綱何在!”

張居正看到朱衡強撐病體跑來內閣討公道,心裏已是十二分的同情。他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把朱衡勸回家調養將息,聽到呂調陽書生氣說話,給老朱衡火上澆油,心裏頭已生了幾分不快,便宕開說道:

“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嘉靖四十年,左掖門守門官假傳聖旨,讓禦史李學道候見。當時正值盛夏,日頭又毒又辣,李學道曬了兩個時辰,幾欲中暑。後來知道是守門官戲弄他,一怒之下,兩相扭打起來,因此驚動皇上。結果是守門官受了二十杖,而李學道竟然官貶三級,外放州同。”

“這種處置有違祖製,李學道受此淩辱,為何還要貶官三級?”呂調陽不服氣地嘟噥。

“璫宦受寵,古今皆然。”張居正歎一口氣,繼續言道,“唐憲宗時,元稹出使四川,途中為住官驛,與一位寵宦發生爭執,寵宦用馬鞭把元稹的臉擊出一道又深又大的血口。事情傳到京城,非但寵宦沒有處理,反而把元稹貶為士曹,一時間士林震怒。元稹的好朋友白居易上書言‘中使淩辱朝士,不問其罪,而朝士先貶,如此處置,恐自今而後,璫宦出宮愈亦橫暴,無複敢言者。’唐憲宗收了一大堆這樣的本子,終是置若罔聞。”

呂調陽與朱衡聽張居正這一席話,都咂摸不出味道來。他究竟是想嚴懲肇事者還是息事寧人忍讓為先?朱衡內心中一股子失望之情油然而生,接過話茬兒氣呼呼說道:“老夫自認倒黴,惹不起未必還躲不起?今日先來內閣照會,明日就給皇上遞本子,辭官回家。”說罷站起身來,欲挪步離去。張居正趕緊過去又把虛弱的朱衡攙扶著坐下,好言勸道:

“朱大人千萬別說氣話,不穀方才所言,絕沒有袒護璫宦的意思。我輩都是士林中人,惺惺相惜,怎麽可能與胸無點墨的閹豎們沆瀣一氣?不穀之所以說了兩個例子,意欲說明宦官得寵,實乃是朝士之大不幸。我萬曆皇帝初嗣大統,正欲革故鼎新重振朝綱,怎麽能容許這等事情發生?朱大人受此淩辱,不穀雖未在場,但感同身受。不過,內官犯法,政府不能直接處理,而是由內官監直接秉斷,不穀馬上派員同內官監交涉。”

這一番撫慰的話,朱衡聽了心下稍安。呂調陽趁機問道:“朱大人,有一句話也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說。”朱衡抬了抬幹澀的眼皮。

“這一個小小的左掖門守門官,為何要下此毒招整你,此中必有蹊蹺。”

“是的,”朱衡喉嚨裏一片痰響,費勁地說道,“事情發生後,我也仔細想過。開頭以為是路票問題,老夫這麽些年入宮覲見皇上,從不肯給閹豎們送什麽買路錢,我知道他們恨死我了。後又轉而一想,這是多年的事兒了,他們就是想整我也拖不到今日,老夫又想到可能是去年冬月左掖門新任守門官王起向皇上奏討門外那五間值房之事,被老夫一道折子攪了他的如意算盤,他因此懷恨在心,故選了這麽個惡劣天氣整治老夫。但是,一個多時辰前潘季訓到老夫舍上探望,才揭開了真正謎底。”

“是何原因?”張居正問。

“還是為杭州織造局申請八十萬兩用銀之事,老夫拒不移文,因此種下禍根。”

“啊,竟是為這件事?”張居正咬著腮幫骨略一沉思,說道,“今天早晨,皇上已把你的奏折發來內閣擬票,朱大人,你這道奏章寫得非常之好,不穀讚同你的建白……”

他的話還未完,隻見乾清宮一名傳旨太監已是一腳跨過了門檻。這太監並不認識朱衡,卻也不回避,對張居正說道:

“首輔張先生,皇上讓奴才前來傳旨,聽說工部尚書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門前鬧事,二品大臣如此不講體麵,究竟為何?望查實奏來。”

這名太監幹巴巴地說完這幾句話,便轉身出門走了。被張居正苦口婆心勸了半天情緒才稍稍穩定的朱衡,頓時一下子傻了。張居正想著要撫慰幾句還來不及張口,隻見朱衡兩手突然鬆了拐杖,眼白一翻,身子朝後一仰,已是直挺挺滑到了地上。

過了午時,張居正也無心思吃飯,在值房裏焦急等待朱衡的消息。朱衡昏厥後,張居正一麵命人飛速去請太醫,一麵命人趕緊把朱衡背上轎抬回府中。新年上歲的,總不能讓一個三朝元老二品大臣死在內閣。大約半下午時分,派到朱府的人才傳回消息,朱衡已被救治過來,但還滿嘴囈語。太醫恐再生意外,半步也不敢離開。張居正這才心下稍安,立馬兒就感到疲乏,正說打個盹兒,又有司禮監內侍前來稟報,說是馮公公在文華殿恭默室等他,有幾件事情要商量。張居正讓姚曠揪條毛巾擦了把臉,便信步走了過去。

天色還是陰沉沉的,老北風緊一陣慢一陣吹得人心裏頭發煩。內閣與恭默室並不很遠,走這短短一截子路,張居正就感到身上冷颼颼的。看到他來,守值太監連忙挑簾兒躬身迎他進去,先到的馮保,也屁股離了靠椅站了起來,瞧著他笑吟吟說道:

“張先生,這北風刀子似的,您出門,咋也不帶個護耳?”

“就這幾步路,何必費事。”

兩人寒暄著重新落座。春節歇衙半個月,如今開衙五天了,這前後將近一個月時間兩人未曾謀麵。乍一相見,免不了都做出親親熱熱的樣子互相說些吉利話兒。小內侍擺了茶點上來,張居正本來就有些餓,便揀了桃酥芝麻糕胡亂吃了幾塊。馮保看到張居正臉上約略有些倦容,便關切地說:

“張先生,看你的樣子,好像很累。”

張居正點點頭,把話引上正題:“是呀,朱衡今天暈倒在內閣,忙得我午飯也顧不上吃。”

“朱衡他咋了?”

馮保裝作什麽都不知,一副吃驚的樣子。張居正知道他是在做戲,也不點破,隻蹙緊眉頭說道:

“朱衡跑來內閣告狀。”

“告誰呀?”

“告左掖門值日官。”

“告他怎的?”

“假傳聖旨。”

“哦?”馮保陰笑著說,“原來是為這件事,左掖門的值日官王起大清早就對我講了,說朱衡發神經,深更半夜跑來說是皇上要召見他,要王起開門。”

馮保說得稀鬆,張居正聽了好不自在,便沉著臉說道:“朱衡三朝老臣,一向持重,沒有中官傳旨,他頂著北風跑到左掖門幹啥?”

“是啊,老夫也這麽尋思。”馮保極力掩飾幸災樂禍的神情,譏道,“王起有王起的說法,這事兒,原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上午,傳旨太監來到內閣傳了皇上的旨意,說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門鬧事,要仆查處此事。”

“不單皇上,連太後在內,聽了此事都很生氣呢!”

“是誰向太後和皇上稟報的?”

“咱。”

“馮公公,你不覺得這件事情奇怪嗎?”

“有啥奇怪的?”

“朱衡三朝老臣,名傾朝野,他一舉一動誠為風範,沒有人去他家傳旨,他怎麽可能跑到左掖門來呢?而且昨夜變天,北風如刀。依仆來看,肯定是有人詐傳聖旨,存心坑害朱衡。”

“這個人是誰呢?”

“肯定是中官。”

“張先生這麽肯定?”馮保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見馮保閃爍其詞一味推諉,張居正心裏頭很不受用,又不好發作,隻得旁敲側擊言道:

“這件事情一旦傳開,恐怕對你馮公公不利。”

“是嗎?”馮保警覺地望了張居正一眼。

“中官詐傳聖旨,這是犯了欺君之罪。您是內廷總管,至少,那些亂嚼舌頭根的,可以說您馮公公管教不嚴。”

“我回去查一查,看是誰幹的。若鑿實,就把他關起來。”馮保應付地說,頓了頓,又道,“張先生,你還得按皇上的旨意查一查朱衡那頭。”

“馮公公,有這個必要嗎?仆敢斷定,朱衡是受害者。”

張居正說得斬釘截鐵,馮保聽了不對胃口卻也不好爭辯,借喝茶定了定神,然後說道:

“張先生,老夫今番見您,原是奉了太後和皇上之命。”

“啊,太後有何吩咐?”

“三件事情,第一是定一定皇上今春經筵的開筵日期,第二是武清伯李偉的修墳事,第三就是為杭州織造局的用銀事。”

張居正知道這三件事太後都是要聽回音的,略一思索,便篤定答道:“今春的經筵,昨日就找來三名講官議過,開筵日期定在二月花朝後一日,講官們都在按這個日期做準備。你說的第二件事是什麽,武清伯修墳?”

“對,”馮保接著說,“武清伯說是在滄州看中了一塊吉壤,太後讓問問您,該如何定奪。”

“皇親國戚一應勳爵的婚嫁喪葬大事,宗人府皆有定規,按規矩辦就是了。”

聽這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馮保就知道張居正對李偉沒有好感,隻是礙於李太後的情麵不作表露罷了。他本想提一提李偉的“伯”升“侯”問題,想了想覺得不是時機,故壓下了這念頭,徑直問道:

“關於杭州織造局用銀事,張先生有何看法?”

一俟扯上這個話題,張居正馬上就想到上午與杭州知府莫文隆的談話,心裏頭便波濤騰湧。他知道織造局用銀增至八十萬兩是馮保的主意,此刻若按本心來談,肯定是一談就崩。因此便耍了個滑頭,繞個彎子反過來問馮保:

“聽說孫隆去工部辦理移文碰了釘子?”

“是呀,”馮保裝成局外人的樣子,“據孫隆講,他讓朱衡轟了出來,朱衡還就此事給皇上寫了一道本子,這本子,今日早上已轉到您手上了。”

“是的。”

“您準備如何擬票?”

“朱衡跑來一鬧,本子還來不及看呢。”張居正一句話搪塞過去。

馮保大略已猜出了張居正的態度,便向前傾了傾身子,故作神秘地說:

“張先生,老夫在這裏先給你透個底兒,李太後覺得朱衡倚老賣老,不大喜歡他。”

“是嗎?”

張居正嘴上這麽應著,心裏頭卻是起了波瀾:

卻說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初,留任楊博、葛守禮、朱衡三位老臣,其意是借助鍾馗打鬼。當時人情洶洶,說是他聯合馮保耍陰謀使絆子擠走了高拱。張居正對這三位老臣禮敬有加,的確起到了“壓倒群猴莫亂啼”的效果。不消半年時間,他就控製住了局勢。一些強脖子賣拐明裏哼哼哈哈暗中發冷箭的刺兒頭,都被他拔蔥一般收拾得幹幹淨淨,貶的貶謫的謫,即便剩下幾個,也都變成了秋風中的老絲瓜,孤零零吊在那裏孤了勢,終究也鬧不成事了。如今在京城十八大衙門中,張居正真個是一呼百應,指手向左沒有一個官員敢向右看一眼,其威權比之素以鐵腕著稱的高拱,不知又高出了多少。這種局麵得之不易,皇上年幼,一應國事仰賴首輔固是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還在於張居正審時度勢因勢利導,該忍時就忍到極致,該辣時就辣到十分。他常說自己是霹靂手段菩薩心腸。霹靂手段是真,而菩薩心腸則山不顯水不顯讓人看不出來,人們背地裏喊他“鐵麵宰相”,可見懼怕之深。

局勢既定,張居正在推行新政振衰起隳的過程中,卻又明顯感到三位老臣不但不能繼續發揮穩定人心的作用,反而常常因為政見不一致而生掣肘。譬如說,對有著穢行劣跡的官員,張居正要求一律嚴懲。甚至對那些雖無惡跡但碌碌無為平庸昏聵的官員,也大都勒令致仕,絕不允許他們屍位素餐貽誤政事。負責對全國官員進行督察稽查手握彈劾大權口含天憲的左都禦史葛守禮,卻覺得張居正過於嚴苛。再說吏部尚書楊博,與張居正算是有幾分私交,但對張居正薦拔人才的“不拘一格”,也頗有腹誹。他知道張居正銳意改革,一議既出勢難收回,因此便動了歸隱之意,向皇上遞本子請求致仕。此舉正中張居正的下懷,但他不願意背過河拆橋的惡名,因此在為皇上擬旨時,說的都是動情慰留的話。怎奈楊博去意已決連連上疏,最後皇上隻得應允。楊博走後不久,葛守禮也緊隨其後遞本子請求告老還鄉,皇上照樣諭旨慰留,如此兩三個回合,最終皇上“恩準”。兩位老臣歸鄉時,皇上頒贈盤纏並派太監登門撫慰。上道之日,張居正親率三品以上的在京官員全部參加盛宴送行,場麵之熱烈隆重,氣氛之融洽動情,的確為三朝皇帝以來之僅見。這樣一些表麵文章,張居正盡可能做得轟轟烈烈,給足兩位老臣麵子,讓他們盡享尊榮。

楊博、葛守禮在位時,張居正一心想著怎麽與這兩位“諍臣”周旋,倒把朱衡給疏忽了。及至兩位老人去職離京,碩果僅存的朱衡一下子就到了眾星捧月的地位。這朱衡為人刻板,做事丁是丁卯是卯,誰也休想糊弄他。當年幾次以右都禦史的身份總理河道,治黃河淮河運河,都有可圈可點的實績可言,因此在官場上也是受人尊敬的楷模。對他的治河功績以及剛直不阿的性格,張居正深為敬佩。工部衙門的事也用不著過多操心,朱衡是一根實打實的頂梁柱。但是磕磕碰碰的事情屢有發生,時時弄得張居正好生難堪。最典型的一件事是去年秋上,李太後忽然發下懿旨,要以自家名義捐資在涿州修一座娘娘廟,接著皇上也發了諭旨:“著工部踏勘建造。”朱衡拿到諭旨就跑來內閣,朝張居正嚷道:“太後既是自家捐資建廟,就不該攤到工部頭上。”張居正不急不惱,笑著問:“工部派員踏勘,有何不可?”“僅是踏勘也就好說,但諭旨上踏勘後頭,還有建造兩字,建造就得花大把的銀子,誰出這個錢?近年財政空虛,太倉裏銀錢匱乏,這一點,你當首輔的比我更清楚。工部正常開銷尚且不能保證,眼看春汛就到,但幾處河道的修整因缺銀兩尚不能竣工,哪裏還有一兩銀子的閑錢,去建這座無關國計民生的娘娘廟。”朱衡所說都是實情,說句本心話,張居正對李太後篤信佛教好做功德也是很有意見,心中始終不肯判一個“肯”字。但他從不表露,每次懿旨一出,他總表現出十二分的熱情。這次皇上“著工部踏勘建造”的諭旨,還是由他親自擬票。他的本意是先不讓李太後拿錢,讓工部派兩個人去涿州選址,再繪製圖樣,待圖樣確切再做預算。這一應事體進展的快慢,還不由工部掌握?你慢悠悠磨蹭半年拿出個圖樣來,再送呈李太後審定,不滿意還得修改,這一來一去不又過去了幾個月?真正動工修建最快也是明年的事情了。到那時,國家財政好轉,哪裏還擠不出幾萬兩銀子來?張居正用意在一個“拖”字,偏朱衡死腦筋猜不透首輔的心思,一口咬定沒有錢就決不辦事。若是戶部兵部刑部的事情,張居正也就把自己的心思明說了。對這位朱衡,他就不便掏心窩子說實在話,隻能暗示。但朱衡認死理決不肯變通。鬧過內閣後,他還親自給皇上寫本子,力陳工部經費奇缺實難從命,惹得李太後老大的不高興。虧得張居正想出辦法把原屬內官監管轄的京城寶和店劃到李太後名下。這寶和店專為采購宮內日用貨物,一年收入有十幾萬兩銀子,李太後拿到了這個店,就解決了每年的香資施舍問題。這麽做雖然有假公濟私之嫌,但畢竟一勞永逸解決了大問題。有了這筆收入,李太後也就不好意思讓別人替她捐資做功德了。自這件事情發生後,張居正就動了心思想把朱衡的工部尚書換掉,但一時找不到恰當理由,這事兒就這麽拖著。這次左掖門事件的發生,倒是為他撤換朱衡提供了良機。但事情並非想象的那麽簡單,關於杭州織造局擴增工價銀一事,張居正心裏頭也是十分的反感。其因有二:一是覺得司禮監不與工部商量單方麵定下經費,這樣做不單有違祖製,而且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曆來宦官幹政,有哪個不是從小事上試探?一俟如願以償,接下來就是得寸進尺有恃無恐,最終弄得朝局大亂;第二是工價銀突然增幅這麽大,稍加分析就推斷得出,這是馮保利用李太後愛子之心而又不諳織造內情,故獅子大張口,好從中撈取大把的銀子。這事情若發生在別人身上,張居正早就使出了霹靂手段,但對馮保,他卻不得不謹慎從事。秉持朝綱者若不懂投鼠忌器的道理,一味意氣用事,到頭來不僅禍及其身,且會危及社稷。因此,對處理這件事的分寸感的把握,張居正心中有數。最終,這件事情的圓滿解決,他必須達到兩個目的:一是朱衡離任致仕,二是杭州織造局的用銀額度必須大幅降低……

張居正悶葫蘆似的坐在那裏想了半天,馮保枯坐難挨,正沒排遣處,忽然一名小內侍冒冒失失地從外頭闖了進來,馮保認出這是李太後身邊的管事牌子王三,便問他:

“你跑來幹嗎?”

王三向兩位大人行過參見之禮,然後垂手說道:“老公公,太後讓奴才來傳個話兒。”

“說吧。”

“宮裏頭鍾鼓司的那些戲文,太後都聽膩了,她老人家聽說京城裏頭有個叫張九郎的,一張嘴有絕活兒,叫得出百鳥投林,便要老公公安排張九郎進宮表演。”

王三說完就走了,馮保瞄著他的背影一笑,對剛剛回過神兒的張居正說道:

“張先生,老夫不能在此久坐了,太後要聽張九郎的口技,老夫這就去安排。”

“啊,張九郎的口技早有耳聞,隻是一直未曾聽過,”張居正目光幽幽一閃,笑道,“太後倒是蠻會欣賞。”

馮保已是起身要出門,臨走留下一句話:“張先生,別看太後閑,唯其閑著,她才有工夫琢磨事兒。她想辦的事,任誰也不敢違拗。”

出得恭默室走回內閣,張居正一路上品味著馮保的話,他聽出了其中的提醒,更聽出了其中的威脅。他腦子裏忽然冒出了《禮記》中的一句話:“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回到內閣,早已過了散班時辰。他對守候在此的轎班班頭說:

“去積香廬。”

從紫禁城到泡子河邊的積香廬,少說也有十幾裏路,張居正散班後乘轎來這裏,走了三分之二路程天色就已黑盡,隨行護班點了四盞氣死風的油紙大紅西瓜燈探路,一路熙熙攘攘,戌末時分才來到積香廬大門前。

自從玉娘住進這裏,張居正就會隔三差五到這裏來與她幽會,有時也在這裏會見知己至交處理公務。因此,本已閑置多年的積香廬忽地又熱鬧起來。出於安全考慮,五城兵馬司也為這裏增派了守護兵士,一天到晚戒備森嚴,普通庶民下層官吏想偷窺一眼都不可能。

張居正在門口的轎廳裏下了轎,負手繞過照壁,踱步到山翁聽雨樓。一大幫侍應在樓門口已是垂手肅立多時,一個個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伸地恭迎,人堆兒裏唯獨不見玉娘。張居正來到一樓花廳裏坐下,問跟在他屁股後頭進來的積香廬主管劉樸:

“玉娘呢?”

“在樓上,”劉樸畢恭畢敬回答,“要不,下官派人去喊她下來。”

“不用了。”

張居正說著又起身步出廳堂,踏入簾幕深深的回廊,在盡頭處轉折上樓。自玉娘住進這山翁聽雨樓,積香廬中一應男侍再沒有上過樓來。玉娘的起居照應,一概由當年王篆贈送的兩名婢女負責。至於樓上一應打掃布置事宜,則由劉樸新招的幾名粗婢管領。張居正一心想看看玉娘這會兒待在房子裏幹些什麽,所以上樓時躡手躡腳生怕弄出響動來。山翁聽雨樓造得既恢弘又精巧,沿著裝了雕欄隔扇的曲折花廊,這二樓大大小小也有十幾間熏香密室,玉娘住在頂頭兒一間名叫萃秀閣的房子裏。這是二樓最大也是裝設最為華麗的一間,它三麵環水一麵環山。當然,這山不是天造地設的丘山,而是造園大家紀誠疊出的黃石假山。山高盈丈,峻峭淩雲,再加上芭蕉修篁等翠色襯映,倒也透出幾分江南的山林之美。那三麵之水,也不是一覽無餘的浩茫,曲橋小榭,蟹嶼螺洲,莫不錯落有致。所以,置身在萃秀閣中,猶如身在畫圖美不勝收。張居正走到萃秀閣前,門虛掩著,他並沒有急著推門進去,而是借著梁間垂下的宮燈,看了看門兩旁那一副板刻的對聯:

紅袖添香細數千家風月

青梅煮酒笑看萬古乾坤

這副對聯是他新寫的,原先掛著的一副是“爽借秋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他嫌這對聯太過閑雅,有點與鷗鷺為盟的名士氣,便把它撤了下來,親撰一副換上。站在門前的張居正,一看到那“紅袖添香”四字,一股子溫婉之情便自心底油然而生,他側耳聽了聽,門內竟無動靜,便輕輕地把門推開,屋子裏黑燈瞎火悄沒聲息。

“玉娘。”張居正站在門口喊了一聲。

沒人應聲。

“小燕兒。”張居正又喊了女婢的名字。

“哎!”

脆脆的一聲答應,小燕兒從另外一間房子裏跑出來。見到張居正,她忙行禮。

“玉娘呢?”張居正問。

“她在房裏呀。”

小燕兒探頭一看房內一片漆黑,便趕緊把燈掌上。借著搖曳的燈光,張居正這才看清,玉娘一動不動坐在梳妝台前。

“玉娘,你怎麽了?”

張居正一聲驚問,快步走過去,隻見玉娘淚流滿麵,手上還拿著一條白綾。

“小姐!”小燕兒也驚叫起來。

張居正伸手製止她並讓她退了出去,他看到玉娘坐在那裏紋絲不動,便走到她身後站定,輕撫著玉娘的香肩,柔聲問道:

“玉娘,你究竟怎麽了?”

玉娘稍微抖動了一下,仍沒有說話。

“誰欺侮你了?”張居正又問。

玉娘搖搖頭,突然手拿白綾一蒙臉,嚶嚶地哭出聲來。

玉娘這一反常的表現,弄得張居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三天前他離開這裏的時候,玉娘還有說有笑,怎麽就突然變樣兒了呢?張居正也不知怎麽解勸才好,這時,他突然瞥見梳妝台上放著一張紙,便伸手拿過來看,原來是一張簽文,上麵寫道:

第三十五簽 陌頭楊柳 下下

離巢燕子任翻飛

喚盡東風總不回

暮鼓晨鍾憔悴甚

年年空盼旅人歸

一看這簽文的式樣,張居正就知道是呂公祠製作的。傳說呂公祠求簽極為靈驗,三年一度的會試期間,許多士子都去那裏卜問前程。張居正當年參加京試之前也被同伴拉著去求過一簽,在他看來,都是些模棱兩可的話,看過也就忘了。現在聽到玉娘哀哀欲絕的哭聲,他似乎知道了原因,便俯下身子,附在玉娘耳邊低聲問道:

“玉娘,你去了呂公祠?”

玉娘點點頭,仍止不住抽泣。張居正哪裏知道,玉娘心中的淒楚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化開的。卻說前年秋天被王篆從窯子街搭救出來住進了積香廬後,玉娘就很少出去過。起先是因雙目失明行動不便,後經過太醫精心調治,半年後眼睛複明,又繼續服了一些時間的藥,雙眼終於完好如初。這期間,張居正經常來看望他,噓寒問暖調羹問藥,心細如發極盡溫柔。這一份殷勤,終於消除了玉娘心中的芥蒂。相處久了,她慢慢品出了張居正的魅力所在,這位聲名顯赫威權自重的宅揆,外表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內裏卻**如火柔情似水。他的剛烈冷酷的一麵,在玉娘麵前很少表露,玉娘所看到的,是他看著她梳妝時的憐愛的眼神,是他在酒簾上行令時那種孩子式的狡黠……日複一日月複一月,玉娘對張居正的感情也在起著微妙的變化。起初她隻是不排斥他,慢慢地她愛上了他,接著她便身心投入地愛他,到後來,也就是現在,她已是一天也離不開他。她認為“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句詩是天底下最不通人情的詩,相愛的人,如果不朝朝暮暮廝守,那還叫什麽樣相愛!遺憾的是,張居正並不能每天來積香廬陪伴她。每逢張居正來,她快樂得像一隻蝴蝶,迷不知終其所止;張居正不在的日子,她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獨守香閨慵懶無語,恨隻恨相見日少分手時多,短暫歡娛換來長久離別。更多的夜晚,她隻能把無窮思念化在憑欄的遠眺或者繞指的琴弦中……這兩日張居正沒來,她便感到百無聊賴,一腔懷春的幽緒無從排遣。今天大清早兒起來,看到昨日還晴朗的天忽地就變了,心裏頭便生了惆悵。今天是她十八歲的生日,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在積香廬裏,從主管劉樸到一般傭人,誰見了她都是滿臉堆笑曲意奉承,但她知道這都不是真情表露,他們是害怕張居正的威權而不得不這樣做。常言道,每逢佳節倍思親,一想到自己十八歲的生日形單影隻,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不免悲從中來。一個人坐在房子裏胡思亂想,忽然記起有人說過呂公祠的神簽靈驗,這呂公祠與積香廬隔不太遠,都在泡子河邊,便心血**要去呂公祠求簽。吃過午飯,在兩位女婢的陪同下,她乘轎來到呂公祠中,施了香資之後,她在老道人的安排下搖起了簽筒。她心中想的是婚姻之事,她希望張居正能夠明媒正娶,一頂花轎吹吹打打把她迎進大學士府中。但是,當她看到那一支竹簽落地,老道人按竹簽的標號給了她這一紙簽文時,她當時就傻了。回到積香廬的萃秀閣中,她忽然產生了人生如夢物是人非的感覺。如果說以往她已朦朦朧朧地感到紅顏薄命,那麽現在看到這簽文,她才如此真切地觸摸到痛苦。整整一個下午,她把那張簽文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她想了很多很多,她忽然覺得,她與張居正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一場愛情,倒不如說是一場遊戲。她愛他卻得不到他,年複一年,她隻能在暮鼓晨鍾裏憔悴,對於一個癡情少女來說,還有什麽比“年年空盼旅人歸”更能折磨人呢?思來想去,她已是萬念俱灰,再加上生日的冷清,喑喑啞啞的天色也似乎是一種暗示。她陡然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從櫃子裏翻出一條白綾,想用它懸梁結束生命,可是在付諸行動之前,她的心中又掛牽著她所鍾愛的人,希望他此時此刻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為她哼起在她江南老家每逢生日親人們就會唱起的那支小調“阿儂小小,阿儂嬌嬌……”就在這揪心揪肺一腳踏生一腳踏死的煎熬中,她等待的那一個人突然出現了,一聽到他沉穩且又充滿魅力的聲音,她再次淚流滿麵。

看到玉娘的眼淚像不斷線的珍珠,張居正掏出手絹輕輕替她擦拭,低聲問道:

“玉娘,你為何要去呂公祠抽簽?”

玉娘咬著嘴唇,好半天才哽咽答道:“問姻緣。”

張居正這才明白玉娘為何傷心,他心裏咯噔一下,連忙說:“呂公祠的簽不靈驗。”

玉娘的聲音充滿哀怨:“全北京的人都知道呂公祠的簽靈驗,就你說不靈驗。”

張居正苦笑了笑,認真答道:“若是問功名前程,呂公祠的簽倒還有幾分準頭;若論婚姻家事,呂公祠的簽真的不靈。”

“哪兒靈呢?”玉娘眼中忽然射出一絲期望。

“香山寺。”見玉娘滿眼疑惑,張居正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心疼地說,“玉娘,你想出去求簽,也該選個好日子,今天北風這麽大,還不把你凍壞了。”

玉娘一聽這體恤話兒,頓時心頭一熱,丟了手中的白綾,一把撲到張居正的懷中,雙手搗著張居正的胸口,用她那好聽的吳儂軟語哭道:

“老爺啊老爺,今天是奴家的生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