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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約略過半,天色還是黑得如同老鍋底兒。位於崇文門大街之側石缸胡同工部尚書朱衡的府邸,大門忽然被擂得山響。門子打開門眼一瞧,見是兩個宮內的烏木牌火者,便問其故。火者答:“皇上傳旨,要朱大人立即趕往左掖門候見。”說罷驅馬而去。門子不敢怠慢,遂叫醒管家稟報主人。尚在睡夢中的朱衡,被叫醒後也顧不得多想,以為是為杭州織造局用銀事,皇上要當麵質詢,便連忙沐浴更衣乘轎而去。到了左掖門外,仍是黑天黑地,隻五鳳樓上掛在簷下的八盞大紅燈籠,搖曳生出一些光芒。轎夫代為叫門,門內守值禁軍回答,請朱大人先在外頭候著,等接到旨意再行開門。朱衡無奈,隻得站在門洞裏幹等。
卻說永樂十四年建成的這座皇城,雖然是南京皇城的仿製,但體製規模更為莊嚴宏偉。皇城外圍牆高七丈,周長三千一百二十五丈九尺四寸,共有六座城門,分別為大明門、長安左門、長安右門、東安門、西安門、北安門。皇城之內還有一座城中城,即通常所說的紫禁城。皇極、中極、建極三大殿及乾清、坤寧二宮俱在紫禁城內。這內城牆南北長二百三十六丈二尺,東西長二百零二丈九尺五寸,高仍是七丈。進紫禁城共有八座門,分別是承天門、端門、午門(即俗稱所謂的五鳳樓),午門之東為左掖門,西為右掖門,再東是東華門,再西是西華門,向北叫元武門。除了例朝,皇上平日接見大臣,有時在文華殿,有時在雲台。一般被接見大臣,接到通知先來到左掖門前等候。
朱衡來到左掖門不久,五鳳樓上才敲響五更鼓。這正是寒氣最重的時候,加之後半夜變了天,尖刀似的北風吹得山搖地動,掃在臉上哈氣成冰,吸一下鼻子五髒六腑都涼透了。偏這左掖門外比之別處,更是冷得非常。蓋因端門午門之間,是一個偌大廣場,四周城牆高聳,中間空空****了無一物。從端門裏擠進的寒風,打著呼哨撲過來,受阻於緊閉的午門,又旋轉著回撲,那股子狠勁兒幾可拔樹。在這巨大的風口中搖搖晃晃站了不大一會兒,朱衡就凍成了冰棍兒。轎班班頭眼見主人老大一把年紀受此折磨,於心不忍,便上前問道:“老爺,這左掖門旁邊,不是有專給候旨官員備下的值房嗎?”
“是呀,是有幾間。”朱衡嗆咳著回答。
“俺去叫他們開門。”
班頭說著就上前去敲左掖門,敲了十幾下,才聽到裏麵有人應聲:“誰呀?”
“俺是朱大人的家人,俺想……”
“去去去,”不等班頭說完,就聽得裏麵不耐煩地吼道,“皇上還沒有旨意下來,候著吧。”
“俺家老爺已候了半個時辰了,外頭北風這麽大,他都快凍成冰棍了。”
“咱有什麽辦法,咱又不是天神,管得住這狗日的北風。”
“候旨的官員不是有值房嗎,煩你們打開,讓俺老爺進去暖和暖和。”
“值房是有,但找不到管值房的火者。”
“煩你們找一找……”
“上哪兒找?叫你家老爺忍一忍,挺一挺,立馬兒天就亮了。”說完,任憑班頭再三求告,裏頭總是一個不應聲。縮在門洞旮旯裏的朱衡,聽得這段對話,長歎一聲,頓時有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感覺。班頭人機靈,咂摸著今日的事情有些費解,不管怎麽說,朱衡還是朝廷的二品大員,守門官如此橫蠻對待,於情於理都說不通,思來想去,他似乎找到了個中原因,便湊近朱衡耳邊,輕聲說道:
“老爺,依小的看,這幫沒根的家夥,是故意整治你。”
“是嗎?”朱衡凍得牙齒打嗑。
“狗日的嫌你不給路票。”班頭說著在身上搜出點碎銀,向朱衡征詢道,“要不,小的再喊他們,把這點‘路票’遞進去?”
“多嘴!”朱衡白了班頭一眼,罵道,“老夫一世清名,今日豈能遭汙。”
班頭再不敢多言,心裏頭卻埋怨主人迂直。且說這紫禁城內戒備森嚴,門禁甚多,光是曆朝皇帝題匾的大門就有一百多座,且每道門均有禁軍把守,守門官都由內璫擔任。這些牙牌太監雖然官職不高,但因是替皇上把門,借天子之威,縱是三公九卿,他們也不放在眼裏。大約在永樂後期就形成這樣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凡進入大內受皇上接見的官員,一入端門,每過一道門就得給該門值日官送上一份銀錢,說一聲“公公辛苦了”,值日官則回一句“你走好”,然後笑臉相送。久而久之,這份子錢便有了一個非常恰當的稱謂,叫“路票”。路票多少不論,少則一兩二兩,多則十兩八兩。從端門到雲台,要穿過六道門,雖然每道門所送不多,但加起來也是個不小的數目。身為朝廷命官受到皇上召見固然是無上殊榮,但這守門官的路票盤剝也是一筆不小的負擔,一些清廉官員每每為此叫苦不迭卻又莫可奈何。也有一些官員想硬著頭皮闖過去不給,守門官就會把他攔住百般刁難,往往誤了覲見時間而遭到懲處。曾經有一位知縣覲見皇上,隨身帶了四十兩銀錠。守門官欺他是個鄉巴佬小官,連哄帶唬,才過四道門,所帶的銀子就被敲詐得一幹二淨。過第五道門無路票可送,守門官是個挖窟窿生蛆的陰損主兒,便故意指錯路,讓這位縣令走進一位貴妃住著的院子。擅闖禁宮,這可是犯了天條,理當受刑大辟,雖然許多官員上折疏救,這位縣太爺依然受到廷杖,被打斷了一條腿,並革職回籍永不敘用。這等慘痛教訓,叫官員們聽了誰不心驚膽戰?因此都抱著息事寧人蝕錢免災的態度,凡入大內都備足“路票”錢。當然,官員中也有不信邪的,每次入宮經過那些重門,都強頸驢子似的揚長而去。當年的海瑞是那樣,眼下在左掖門外候旨的朱衡也是這樣一位軟硬不吃的硬漢。
朱衡與高拱是同年進士,歲數卻比高拱大了五歲,今年已過了六十七。他兩度擔任工部尚書,這第二次已當了七年,如今還在任上。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初,為穩定局勢,留任了三位老臣。一是吏部尚書楊博,二是都察院左都禦史葛守禮,第三便是這個工部尚書朱衡。眾京官都還記得,隆慶六年穆宗皇帝駕崩前夕,這位倔老頭為了潮白河工程款一事氣得要敲登聞鼓。在部院大臣中,朱衡的倔強是出了名的。在他的腦子裏隻有事體沒有人情。凡工部職責權限之事,他把關極嚴,若不合規矩,哪怕是禦旨他也敢違抗。因此在京城官場中,大至三公九卿小至部曹掾吏,莫不對他敬畏三分。
興許是天可憐見,就在朱衡在門洞裏備受煎熬的時候,一陣緊過一陣的北風忽然間弱了下來。朱衡一直跺著凍得發麻的雙腳,不停地揪著一掛掛的清鼻涕,這會兒略略感到好受些。忽然,隔著厚重的門壁,聽得裏麵隱隱約約傳來對話的聲音:
“他娘的,這北風怎麽停了?”一個尖尖的嗓音沒來由地咒罵起來。
“是啊,”另一個更顯得油滑的聲音接腔,“老天爺該不是姓朱吧。”
“這老屎橛子,咱們討個值房住住,他從中作梗,這回逮著機會,讓他吃吃苦頭。”
“這苦頭還沒吃夠呢。老天爺幫著他。”
“……”
朱衡聽得真切,隻覺得心窩子像是被人踹了一腳。他咬著發烏的嘴唇,愣怔怔地望著黑漆漆的長天,想起去年冬月發生的一件事情:
京城各大衙門及這皇城紫禁城的所有房屋,無論是興建或修繕整理,統歸戶部管轄。這午門之左一直有五間值房,本係候朝官員暫時休息之處,同時也收貯了一些卷箱,凡入經筵侍班講讀官,亦在此伺候。去年冬月,這午門的新任值門官王起忽然上了一道內疏,向皇上討這五間房居住。皇上發疏出來,著工部斟酌。朱衡一看本子就有氣,心裏頭直罵閹豎們膽大妄為,竟然把主意打到官員候朝的值房上來。遂以工部名義上了一道題本,申言這五間值房是永樂皇帝對候朝官員心存體恤而建造,之後曆經百餘年八個皇帝,此值房都未曾更易。現在怎能更改祖宗法度,變眾官候朝之值房為守門員之私宅?小皇上看了這個題本後,批道:“既是各衙門公會候朝之所,今後不許奏討。”這一場小小風波才算平息。朱衡每天有多少大事要辦,此等小事一經過去,他就忘得幹幹淨淨。沒想到由此得罪了這個狗眼看人低的值門官,今日得此機會意欲往死裏整他。
跺了一會兒腳,朱衡稍感暖和。他不想窩在門洞裏聽“閑話”生氣,便一邊搓著臉,一邊踱步到廣場上,班頭跟著他一步不離左右。此時天色欲亮未亮,正是一天中最為賊冷的時候。朱衡高一腳低一腳走近端門,弱下去的風勢忽然又猛烈起來,吹得朱衡踉踉蹌蹌站立不穩,萬般無奈,隻得在班頭的攙扶下挪到牆角兒暫避。眼見那股子寒風愈吹愈烈,轉瞬間又形成地動山搖之勢。朱衡倚著高牆,感到那厚重的牆體也在抖動。他忽然產生了一絲恐懼,眼前出現了天塌地陷的幻景。班頭緊緊摟著瘦骨嶙峋的朱衡,感覺是摟著一根冰柱子,心裏擔心老頭子頂不住要出事,便大聲嚷道:
“老爺,咱們回吧!”
“回,回哪兒?”
“回家。”
朱衡拚命地搖頭,他的舌頭僵硬,已是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但他仍斷斷續續說道:
“咱、咱、咱等、等皇、皇上…”
偏這時候,五鳳樓上的一盞碩大宮燈被吹脫了鉤子,任風撕扯著轟然墜下,重重地摔在朱衡麵前。眼見半空中冷不丁飛下一顆火球,朱衡猝不及防,嚇得驚叫一聲,頓時一口痰堵在喉嚨口上瓷瓷實實吐不出來,片刻兒就憋昏了過去。班頭一隻手摟著他,另一隻手又是搖他腦袋又是捶他的背心,好不容易才讓他把那口痰“咳”了出來。人雖然蘇醒了過來,但已是軟綿得隻有進氣沒有出氣。
差不多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天色才慢慢放亮。在刀絞一般的北風中,但見黑黢黢的城牆、高聳聳的樓閣、密沉沉的飛簷、光溜溜的地磚,都像是用寒冰砌成。班頭費了老鼻子勁把朱衡搬到轎子裏蜷起,然後又去敲門,兩隻拳頭擂得生痛,半晌才聽得裏頭有人走過來,隔著門縫兒喊道:
“朱大人您請回吧,皇上今日有事,會見取消了。”
班頭也不答話,隻命令轎夫趕快起轎,如飛一般回到石缸胡同。
朱衡回到家中,已是嘴唇發紫四肢僵硬,眾人七手八腳把他抬到熱炕上焐了幾床厚棉被,足有半個多時辰都沒緩過勁兒來。本說是去見皇上,一家人興奮得不得了,誰知竟是這樣站著出去抬著回來,闔府百十口主仆無不慌炸了把兒。朱衡的誥命夫人本已上了年紀,哪經得這般驚嚇?守在床邊六神無主,除了一把一把地抹眼淚,再也想不起該幹什麽。虧得管家朱祿方寸不亂,張羅著讓廚子熬了一碗濃濃的薑湯,端到床邊來,撬開朱衡的嘴一點點地灌下,然後把被子焐得緊緊的發汗。這麽翻來覆去地折騰,大約翻了巳牌,一直昏迷著的朱衡才悠悠醒來。他腦子裏一片空白,竟忘了發生的事情,看看床邊圍著的人臉上都掛著淚痕,不解地問:
“你們是怎麽了?”
看他犯迷糊,老夫人更是心如刀絞,隻撇著嘴嗚嗚地哭。還是朱祿擠上前來答道:
“老爺,今兒五更天,你在午門外凍壞了。”
經這一提,朱衡才醒了神,記起了早晨在午門外受到的侮辱和磨難,頓時頭痛得針紮一般。他本來就有哮喘病,經此一凍更是發作得厲害。嗓子裏像扯風箱似的,嘴巴張得大大的也吐不過氣來。婢女給他墊高了枕頭,老夫人又張羅著找出家中常備的“六神順氣丸”,讓他服下,這才又慢慢平穩下來,待他喘咳稍停,朱祿問道:
“老爺,您不覺得這事兒有些蹊蹺嗎?”
“唔?你是說,說……”
朱衡又是一陣嗆咳,婢女趕緊給他捶背,待吐出痰後,管家繼續說道:
“小皇上才十二歲,朝中又無甚急事,怎麽可能這麽早傳旨見你呢?既然傳了旨,為何又突然不見了呢?”
“啊?”
“我看八成是太監使壞。”朱祿肯定地說,“老爺,你平日進宮,從來不給值門官施舍路票,這幫家夥的心都是秤鉤做的,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有幾分道理,”朱衡微微頷首,又狐疑問道,“不開值房的門讓老夫受凍,這是太監使壞,但我看他們還沒這麽大的膽子詐傳聖旨,這有欺君之罪,誰敢?”
朱祿想想也是,也就不再吱聲。這時候門子來報:工部左侍郎潘季訓來訪。朱衡知道潘季訓此來肯定不是一般的探望,不能拒見。按士人規矩,正式會客應在客廳,若是密友,也可延至書房。同朱衡一樣,潘季訓也是有名的治河專家,隻是在治河方略上,與朱衡不盡一致,但潘季訓是一個正人君子,自前年京察從廣西巡撫調任工部左侍郎,勤勉做事遠離是非,朱衡對他很是器重,工部一應大事都與他商量,堂官佐貳相處得十分融洽。朱衡本想安排在客廳見麵,但沒有力氣撐坐起來,隻好請家人回避,把潘季訓請到床前會見。
潘季訓在朱祿的引領下走進房中,一眼瞥見躺在**的朱衡麵色蠟黃眼窩塌陷,形色枯槁眼神也是憔悴不堪,禁不住心下一酸,趨向床前握著朱衡的手,噙著兩泡熱淚說道:
“朱大人,你受苦了。”
“這苦受得窩囊,”朱衡自我解嘲說道,“閹豎們就因為老夫不肯給路票,就買通了老天爺來整我。”
“朱大人,事情恐怕不這麽簡單,”潘季訓在床前坐了下來,憂慮地說,“今日剛剛點卯,杭州織造督辦太監孫隆又到部詢問,特製皇上龍袍的移文何日下發?”
“這個移文不能發!”朱衡雖然身在重病之中,但談起公事來,還是那麽決斷。
“部堂大人的意思,我們都知道,因此回絕了孫隆,告訴他此事還要上奏皇上,就工費銀問題再行磋商。那孫隆悻悻而去,臨走留下一句話。”
“什麽話?”
“他說,你們部堂大人已在左掖門外守了兩個時辰的門墩兒,未必還想多候幾次?聽他的口氣,朱大人受此折磨,肯定與江南織造的移文有關。”
“這麽說,是孫隆假傳聖旨?”
“下官有這個懷疑。”潘季訓想了想,又道,“不過,沒有人撐腰,孫隆決不敢這樣幹。”
“這人會是誰呢?”朱衡問。
“那還有誰?詐傳聖旨,可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潘季訓為人謹慎,說話留有分寸。朱衡想著那個人是馮保,卻也不便說出口。頓時又煩躁不安血往上湧,兩眼一直,再次暈厥過去。慌得家人又是灌參湯又是掐人中,好半天才又把他弄醒。潘季訓怕留在這兒添亂隻得悄悄告辭。朱衡睜開眼珠子見不著潘季訓,窩了一肚子話找不到人傾訴,喘了一陣子,他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竟一掀被子下了床,讓婢女拿過官袍替他穿上。
“你要幹什麽?”夫人問。
“上內閣。”
夫人急了,數落道:“瞧你這樣子,風都能吹倒,哪能出門,快躺到**去。”
“你放心,老夫這口氣,一時半會兒還斷不了。”
朱衡說著,又是一陣嗆咳,但他不顧家人的勸阻,硬是強著出門登轎而去。
張居正一大早入得值房,雜役早把地龍燒得很暖,張居正先去內屋解下擋風的鬥篷,又脫下穿在官袍裏的羊羔皮襖子,這才出來問一旁候著的書辦姚曠:
“莫文隆來了嗎?”
姚曠回答:“昨兒個通知的是辰時過半,眼下離辰時還差一刻呢。”
“他人一到,就領到我這裏。”
張居正說罷,就踱到紫檀翹頭大文案後頭,在那把黃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落座。案台上先已放了一隻貼了封條的疏匣,皇上看過的奏折,都由司禮監蓋了關防裝匣封出,每日早晨送到張居正的值房擬票。張居正命姚曠啟封開匣,隨手拿起最上麵的一份奏疏,隻見封皮題簽上寫著:“工部尚書朱衡請酌減杭州織造局用銀疏”,頓時就打開來閱讀:
昨者,杭州織造局提督太監孫隆到部傳諭:今年杭州織造局用銀數增至八十萬兩。循例本部出半,應調撥四十萬兩銀。臣奏稱:此項增費太大,無章可循,欲乞聖明按常額取用。
臣等看得:祖宗朝國用,織造俱有定額。穆宗皇帝常年造衣,用銀不過二十萬兩,承祚之初年,亦隻費四十萬兩。且此項用度,須司禮監與本部會商定額,然後奏明聖上請銀。所費銀兩,內庫出一半,本部出一半。今次用銀,突然增至八十萬兩之巨,且事前司禮監不與本部會商,竟單獨具事上聞,請得諭旨。如此做法不合規矩。因此,本部拒絕移文。
仰唯皇上嗣登大寶,屢下寬恤之詔,躬身節儉,以先天下。海內忻忻,方幸更生。頃者以來,買辦漸多,用度漸廣,當此缺乏之際,臣等實切隱憂。輒敢不避煩瀆,披瀝上請。伏願皇上俯從該部之言,將前項銀兩裁減大半。今後上供之費,有必不可已者,照祖宗舊製,止於內庫取用。臣等無任惶悚隕越之至。
讀完這篇奏疏,張居正在心裏頭連連叫了三個“好”字,又把這折子從頭到尾細讀了一遍,這才放下。正思慮如何擬票,姚曠把杭州知府莫文隆領了進來。
莫文隆五日前進京述職,張居正三天前就已接見過他,該談的也都談了,本不該再見的。蓋因他昨日聽說孫隆到工部辦理移文讓朱衡轟出來的事,情知會有一場風波發生。朱衡與馮保都不是息事寧人之輩,何況這件事涉及國家財政,是發生在萬曆二年新春上元的第一件大事。張居正心底清楚,無論從哪一方麵看,他在這件事情上都不能袖手旁觀。當然,他可以耍滑頭,兩邊都不得罪,把最後的仲裁權交給皇上,但他不想這樣做。自前年六月上任首輔,到萬曆元年年底這一年半時間,他主要精力都放在整飭吏治上頭。為了解決積弊多年的文恬武嬉政務懈怠現象,他首創“考成法”約束官員。這個“考成法”的內容是:凡皇帝諭旨交辦,政府日常公務以及各衙門執掌之事,必須專人負責,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況都要記錄在冊,以備查驗核實。今後,所有官員的升遷去留,獎勵或罷黜,都憑這本“考功簿”的檔錄作為依據。這項改革看似簡單卻很管用,自推行以來,京城各大衙門一掃過去那種疲疲遝遝冷水泡蘑菇的辦事作風。每接手一件事,當事官員再不敢敷衍塞責。過去那種有令不能行有禁不能止的局麵有了根本轉變。究其因,是官員們害怕在“考功簿”上記下穢行劣跡,斷了晉升之路。人既管住了,張居正便想從今年也就是萬曆二年起開始整頓財政。
但是,他已考慮了多年的深思熟慮的一攬子計劃還來不及推出,杭州織造局用銀的矛盾就發生了,他立刻就敏銳地感到,這件事為他的財政改革提供了絕妙契機。基於這層考慮,他不但沒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那份閑情,反而寢食難安,一門心思想著如何因勢利導把這裏頭的“戲”做足。因想到杭州織造局的事情曆來由杭州府衙幫辦,為了摸清情況,他臨時決定再次接見莫文隆。
莫文隆五十歲出頭,通籍之後,從正九品的縣主簿幹起,他從未破格提拔,硬是憑著三年考滿晉升一級的士人通途,一步步爬到現任的杭州知府任上。他在這任上兢兢業業幹滿六年,去年例當晉升,但因杭州是江南財賦重地,爭搶這一職位的人很多,吏部一時委決不下。張居正遂決定讓老成持重的莫文隆留任,給他晉升一級,掛從三品的浙江省布政司參政銜。這一安排自然讓莫文隆高興,心裏頭對張居正存了一份感激。
因是第二次見麵,也就不用寒暄。張居正很快把話切入正題,問道:
“杭州織造局衙門,離你們府衙有多遠?”
“不算太遠,都在清波門附近。”
“平常來往多不多?”
“不多。”
“為何?”
“他們是欽差。”
張居正聽出莫文隆話裏頭有弦外之音,也不再追問,隻是謔道:“惹不起躲得起,是不是?”
莫文隆咧嘴一笑算是默認。
張居正接著問:“杭州織造局的公事,你們府衙如何配合?”
莫文隆搖搖頭,略一遲疑苦笑著問:“首輔大人,您允許下官說實話嗎?”
“當然要說實話。”
莫文隆伸出四根指頭,決然地說:“四個字,苦不堪言。”
“苦在哪裏?”
“第一,難的是給織戶派活兒,給皇上製龍衣,布料特別講究,就說一匹大紅妝花過肩蟒緞吧,從繅絲到染色,每一道工序都絲毫不得馬虎。一匹緞子千辛萬苦織成,欽差的督造太監過目檢查,若找到一個米粒大的疵點,這匹緞子就算廢了。織戶忙活了半年,不但領不到報酬,那報廢的緞子還不給退回。”
“為什麽?”
“欽差說的理由是,這是專給皇上織造的麵料,說什麽也不能讓它們流傳到民間。”
“這麽說,杭州的織戶飽受這欽差之苦?”
“可不是。”莫文隆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態,接著說,“一匹緞子就算驗關過了,織造局也隻肯付給二十兩銀子?”
“實際價值多少?”
“值八十兩。”
“那織戶豈不虧本?”
“是啊,不然下官怎麽說是苦不堪言呢。”莫文隆逮著機會訴苦,索性一吐為快,“所以,每年為織造局攤派織工,成了杭州府衙第一等的頭痛事。八十兩銀子一匹的緞子,織造局隻肯給二十兩,杭州府衙這裏摳一點,那裏摳一點,再給織戶湊二十兩。即便這樣,也沒有哪一家織戶願意幹。”
“那你們是如何攤派的?”
“每年織造局的計劃下來,府衙就派人去把織戶按裏甲召聚起來,分片抓鬮兒,抓著誰就該誰。”
“這樣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
“下官知道這不是辦法,但別無良策,方才說的是第一難。第二難是繡女,一匹緞子按式樣裁製成衣,然後再將描金百花圖案刺繡上去……”
“行了,這些你就不用說了。”張居正打斷莫文隆的話,“據此例推也約略知道,每道工序都把關極嚴,織造局所付工錢又很少,是不是?”
“是。”
“你當了六年杭州知府,對織造局的內情也摸得很熟,今天你對我說實話,製一件龍袍,到底要花多少兩銀子?”
“從織造局的賬麵上付出來,不到兩千兩銀子,咱府衙還得往裏貼兩千兩。”
“總共才四千兩?”
“是,”莫文隆肯定地回答,“這已是滿打滿算了。”
張居正好一陣默然,然後長籲一口氣,歎道:“隆慶皇帝生前比較節儉,給他製作的龍衣,價碼兒最低,卻也是二萬兩銀子一套。”
“是啊,”莫文隆瞧著張居正沉重的臉色,謹慎答道,“下官上任杭州知府,正好給隆慶皇帝做了四年龍袍。他大行前一年,做一件便宜的,造價是八千兩銀子。”
“實際值多少?”
“這件龍袍隻用了三千兩銀子。”
“造價二萬兩銀子的龍袍呢?”
“下官方才已說過了,四千兩銀子。”
“四千兩銀子,從織造局的賬上付出來,實際上隻有二千兩,隻有二萬兩銀子的十分之一,剩下的銀子都哪裏去了?”
張居正已是十分的震怒,一拍案台問道。其實他並不是問莫文隆,而是一腔憤懣脫口而出。莫文隆不知端的,卻以為問的是他,頓時嚇得冷汗一冒,挺直了身子答道:
“回首輔大人,杭州織造局直屬內府管轄,該局的賬目,下官無權過問。”
“我並不是問你,”張居正見莫文隆誤解,又解釋說,“我是在想,一件龍袍的造價與請銀的價格之間,懸殊如此之大,怎麽就沒人管!”
“這個沒法兒管。”莫文隆小聲嘟噥。
“為何?”
“自開國聖君洪武皇帝到如今,造龍袍的價格都高懸不下。這已成了定規,沒有人去懷疑它是否合理。”
“這中間巨大的差價,難道都讓欽差督造們貪墨了?”
“首輔大人沒到過杭州,不知道督造的太監們日常生活是如何的奢侈。”莫文隆憤憤說道,“這些人經常大宴賓客,炮龍烹鳳隻當常事。西湖上最豪華的遊船,就是他們織造局的。”
此前,張居正就一直懷疑織造局用銀有虛報成分,但沒想到漏洞會這麽大。國家稅賦有限,每年入不敷出,戶部恨不能一個子兒掰成幾瓣兒花,可是,這些太監們卻如此揮霍無度。太倉縱然是金山銀山,這金山銀山縱然堆得比景山還高,也不夠這些敗家子們冒額鯨吞。想到這裏,張居正脫口喊道:
“莫文隆。”
莫文隆趕緊起身應道:“下官在。”
張居正示意他坐下,又問,“不穀聽說,你與致仕的應天巡撫張佳胤是同鄉?”
“是。”
“張佳胤是有名的幹練之臣,隆慶五年,由於不穀的舉薦,他由兵部職方郎中晉升為應天府尹。到任一年時間,就政聲鵲起,深得地方愛戴。隆慶六年四月,因處理安慶兵變觸怒了高拱而被免職。不穀主持內閣後,意欲給他複職,卻不湊巧他家慈升仙,須得奪情三年。上個月他還有信致我,言在家治《易》,頗有心得。”
聽得首輔如此稱讚張佳胤,作為同鄉,莫文隆亦覺臉上有光,答道:
“張佳胤是家鄉有名的才子,深得士人注仰。”
“他不單是才子,更是難得的循吏。”
“循吏?”莫文隆一愣。
“對,循吏!”張居正答得斬釘截鐵,“莫文隆,你應該以他為楷模,勇於任事。”
“是,下官謹記首輔教誨。”莫文隆剛說罷這一句應景兒的話,忽然又明白到首輔話中有話,猶豫了一下,又答道,“下官待罪官場這麽多年,一不貪,又不怕吃苦,唯獨缺的,就是一個‘勇’字。”
“而不穀現在向你要的,恰恰就是這個‘勇’字,”張居正說張佳胤,目的就是啟迪莫文隆要做一個諍臣,“杭州織造局的內情,你既摸得清楚,就應該上書直諫,以張皇上耳目。”
“諫什麽?”莫文隆倉促中問了句糊塗話。
“織造局製作龍袍的工價銀。”
“這……”
“有難處嗎?”
張居正掃過來的目光,火一樣灼人。莫文隆渾身不自在,畏葸答道:
“下官說過,龍袍工價銀自洪武皇帝開始,就是這麽定價的,都二百年了,經曆了九個皇帝,未曾更易,這已成了祖宗規矩。”
莫文隆的這段話中藏了心機,蓋因張居正出任首輔之初,第一次覲見皇上陳述自己的治國方略時,曾說過“一切務遵祖製,不必更易”。這席話登在邸報上,已是布聞天下。對當時紛亂妄測的朝局,的確起到了穩定作用。這一年半時間,張居正的治國大略,與這句話也基本相符。因此,莫文隆特別提出“祖宗規矩”四個字,意在提醒張居正,這件事不可亂碰。張居正心思通透,哪能聽不懂莫文隆的話外之音?他覺得不僅是莫文隆,就是整個官場,都存在著不知如何審時度勢掌握通變之法的問題,因此便借機闡述自己的觀點:
“祖宗規矩並不是鐵板一塊,其中有好有壞。好的規矩,一個字都不能更改;壞的規矩,不合時宜的規矩,就得全都改掉。譬如織造局用銀這種瞞天報價的做法,不僅僅是壞,簡直是惡劣透頂,焉能不改?”
聽這擲地有聲的口氣,莫文隆知道首輔已經下定了決心,加之他平素對織造局欽差的飛揚跋扈早就心生痛恨,因此爽快答道:
“首輔欲開萬曆新政,下官無任歡忻。矯枉黜侈竭誠事啟本是臣節。下官明日動身返回杭州,一回到府衙,就立即寫折上奏。”
“你回杭州要多少天?”
“水路半月,陸路十天。”
“太晚了,”張居正臉色露出急切的神氣,“我看事不宜遲,你這就回到客棧,寫好了折子送到通政司,然後再動身回杭州。”
莫文隆不明白首輔為何要得這麽急,卻也不敢問。正說告辭,隻見姚曠神色慌張跑了進來,對張居正說道:
“首輔大人,工部尚書朱衡被人抬進了內閣。”
張居正這一驚非同不可,急忙問道:“什麽,抬進來的?發生了什麽事?”
“聽說他在左掖門前被凍壞了。”
姚曠接著就把五更天裏左掖門前發生的事大致講了一遍,張居正聽罷,斥道:
“發生這麽重大的事情,為何現在才來報告?”
姚曠答:“小的也是半個時辰前才知道,因見著首輔在與莫大人談話,就沒有進來打擾。”
張居正情急中不得細問,隻對莫文隆說:“你回去照不穀說的辦,要快!”說罷起身離座,在姚曠引領下出門迎接朱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