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青春做伴好還鄉
廖誌弘,今天是你回家的日子。是你笑的日子,我們哭的日子!
廖誌弘,五十五年了,你終於回家啦!請不要怪我。回家的路不好走,一路上要越過高山峽穀,要涉過怒江金沙江,要繞過流沙陷阱,要穿過巴峽巫峽,要斬殺妖魔鬼怪,要戰勝人的阻礙和非人的災難。
廖誌弘,你離家時十七歲,翩翩少年,躊躇滿誌,頭頂朝陽,懷揣夢想;你回鄉時二十五歲,一杯血土,忠魂凝結,熱血燃燒,守土護國。你這二十五歲的浪子,用了五十五年來等待。來吧,莫再遲疑徘徊,來吧,莫再近鄉情怯。“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做伴好還鄉。”我們的酒呢?我們童年的小夥伴呢?還有我們兒時的歌謠呢?大娃子俊,二娃子壯,三娃子進城上學堂,四娃子扛槍打東洋,五娃子在家供爹娘。
廖誌弘,今天是你哭的日子,我們笑的日子。你的子嗣披麻戴孝,跪滿一地;你的發妻手上牽著的已是你的玄孫,盡管她隻和你生活了十天,但這才是你命中的女人,是你們廖家值得驕傲的女人。廖氏家門有幸,香火旺焉。不要怪我沒有兌現當年的承諾,不要怪我這麽些年來沒有向他們說明真相。你要知道,一個常年在村口守望兒子歸來的母親,是如何不忍傷害;一個剛剛產下遺腹子的妻子,又怎堪初為人母即成新寡?
廖誌弘,今天是你高興的日子,我們悲傷的日子。不用給你唱招魂的詞曲,我知道你認得回鄉的路。看看你美麗如畫的家鄉吧,沃野千裏,河汊縱橫,湖泊廣布,碧波萬頃。大地上生機盎然,田疇新綠,桃林點妝,農人忙碌,翠鳥鳴唱。還沒有走進這個叫小三浦的村莊,你的熱血已經染紅了故鄉的天空,你的血土就已經熱得催人淚下,裝血土的青花瓷壇燙得人不能抱,手不能捧。你畢竟還是個年輕小夥子啊,你畢竟還是新婚久別啊!我們知道你想一路小跑著回家,我們知道你已經看見你的妻子拄著拐杖守候在村口——多年前是你的母親,以同樣的身姿,作同樣的守望。去吧,你年邁的老妻在等你,你成群的兒孫在呼喚你,用你年輕的身子擁抱撫慰他們吧,給他們遲了五十多年的溫暖和愛吧。廖誌弘,你聽到你妻子的呼喚了嗎?她抱著你,捧著那杯血土,說,原來你躲在這裏!
廖誌弘,不要再躲藏了,我們找你找得好苦!今天是你家祭的日子,是我們哀思不絕的日子。“青山是處可埋骨,白發向人羞折腰。”異國的青山沒有祖宗的陵寢,沒有故鄉的炊煙,沒有父親灑下的汗水,沒有母親溫暖的呼喚。弘兒啊,回家吃飯囉;弘兒啊,院子裏的蘋果紅了,像隔壁張家姑娘的臉。弘兒弘兒,你回來。你的兒子說,雖說我父親隻剩下一把土了,但我們還是要給他裝棺入殮,招魂引路,出殯行葬。柏木棺材已經準備好,墓地也已找風水先生看好,作法事的和尚道人,唱經的陰陽班子,都有準備。你聽見他們唱《祭靈》《吊孝》《皈依》了嗎?你聽見他們唱《哭長城》《終南山》《雁落沙灘》了嗎?這久違了的鄉音你還記得嗎?嗩呐、二胡、祭呐、長號、鼓、鑼、鐃、鈸,吹奏敲打得如泣如訴啊如訴如泣,他們想讓你聽見,想把你喚回;他們想向你傾訴,想牽著你的手。曲牌唱了一曲又一曲,高香換了一炷又一炷。廖誌弘,你寂寞了五十多年的靈魂,你孤單了五十多年的身影,回來吧,回來吧,回到故鄉的大地,回到親人們的中間,回來繼續當你的詩人吧。一壟田地,幾間瓦房,房前桑麻,屋後桃李,老妻相伴,兒孫繞膝。這片土地已經用熱血澆灌了一遍又一遍了,這片土地生長的鄉愁已經成熟了一茬又一茬了;在太陽和月亮日夜撫摸擁抱、父親和母親年年揮灑汗水和淚水的土地上,生長了五穀、樹木、瓜果、村舍、詩意和浪漫。這是你的家鄉,是三閭大夫行吟過的大地,留下過李太白千裏放舟、揖別猿啼的身影,也聆聽過東坡居士大江東去的吟唱。我現在才算明白,為什麽你能夠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我嫉妒你啊!流落異國他鄉這麽多年了,你可還有新作?
廖誌弘,今天是你寫詩的日子,是我含淚吟誦的日子。你往昔的詩箋已經化為泥土,和你的骨血凝結相伴。大地收存了這些詩稿,舊日戰場上的花兒才開放得更有詩意。就像我們的學長穆旦在《森林之魅》中寫的那樣——“過去的是你們對死的抗爭/你們死去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你們卻在森林的周期內,不再聽聞。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沒有人知道曆史曾在這裏走過|留下英靈化入樹幹而滋生。”請再為我們寫一首抵抗遺忘的長詩吧,請告訴我們九泉之下,那些抗日健兒們是否為我們的國家民族感到欣慰?再請告訴我,你的前妻、我們聯大的校花可美麗依舊?常娟送你的筆還在,你對常娟的愛還在。我把那支“戰壕筆”放在你的血土上了,請以血為墨,繼續為我們吟唱自由、尊嚴、驕傲和愛情。
廖誌弘,今天是你為國捐軀五十五周年的紀念日,是英雄的血土認祖歸宗、榮歸故裏的日子,是你和親人團聚的日子,是我欣慰的日子。五十多年生死兩茫茫,你還滿頭青絲,英姿勃發,我是壯心與身退,老病有孤舟。當年在鬆山戰場上,你向我作死別,行軍禮,自此壯士一去不複還。現在我要還你一個軍禮了,我要還你一生的欠債了。盡管你在墳裏,我在墳外:盡管我的胳膊已經抬不到位,我的手指已經不能利索並攏,我的腰板也挺不出你二十五歲的身姿。但是啊,廖上尉,敬禮!
還有一個軍人也在向你敬禮。他叫周天池,是劉蒼璧的兒子。他來代他父親為你送行,也代表他這一代軍人。你還記得那個化學係的高才生吧?你在那邊要去找他,這個老龜兒子,是個重情義的人。你們兩個先溫好酒慢慢喝著,我隨後就來了。我們“聯大三劍客”,軍校畢業後就沒有聚過啊。
廖誌弘,今天是你哭的日子,是我哭的日子;今天也是你笑的日子,我笑的日子。我們一起長歌當哭、一起仰天大笑吧;我們一起舉杯慶賀、一起吟唱一首青春的詩歌吧。你的人生有多麽了不起,你的人生就像一首邊塞詩那樣剛健遒勁、壯烈浪漫。故鄉有兩千多人迎接他們的英雄還鄉,那麽多認識和不認識的人自願來為你招魂引路,扶棺送行;他們為你獻上光榮的勳章,為你樹碑立傳。我不知道該怎麽替你感謝他們。國家沒有忘記我們這些老兵,曆史就永遠不會被遺忘。
廖誌弘,今天是你含笑九泉的日子,是我撫碑痛哭的日子。我把你的詩歌刻在你的墓碑上,當作你的墓誌銘。一個詩人,一生燦爛在自己的詩句裏,也為國戰死在詩句的華麗中,還有比這更合格、更偉大的詩人嗎?
沒有足夠的兵器,且拿我們的鮮血去;
沒有熱情的安慰,且拿我們的熱血去;
熱血,是我們唯一的剩餘。
自由的大地是該用血來灌溉的,
你,我,誰都不曾忘記。
2013年4月18日至2014年3月8日一稿於昆明滇池畔
2014年5月16日二稿改於北京北五環仰山橋
2014年7月23日三稿改定於昆明滇池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