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忠魂歸國
日本人又“奪”回了他們的軍旗——盡管隻是殘片,盡管其手段令人不齒。日軍老兵秋吉夫三就像當年在鬆山戰場上麵目猙獰地撲向趙廣陵,再次給他致命一擊,讓他在病**氣吐了血,一周茶飯不思。
趙廣陵吐血不止,被舒家姐妹送到醫院急救,周榮聞訊後急匆匆趕來。趙廣陵恨恨地說:“我們在這邊歌舞升平,頤養天年,人家可沒有閑著,招魂來了。偷走我的東西不說,還來養漢奸。”
周榮讀完秋吉夫三的信,也恨得牙癢癢的,“畢竟是搶掠慣了的民族,一點廉恥也不要了。”
趙廣陵歎一口氣:“我就是那個憨厚的農夫啊,用自己的體溫去救一條蛇。”
“這個世上最狠毒的角色,就是那些不服輸的人。”周榮皺緊了眉頭,“我們還是不了解日本人,而人家可把我們看得清清楚楚。軍國主義陰魂不死,再一交手,我們還要吃虧。”
“人家叫陣來了。老周,我得回去。我家那個小漢奸,不知還會幹出多少辱沒門庭、出賣祖宗的事情哩。老子要回去打斷他的腿。”
一邊的舒淑雅說:“別動肝火啦。都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紀的人了。”她現在跟趙廣陵說話,越來越像她妹妹的口氣了。
舒淑文卻說:“要走,我們跟你一起走。你在鬆山待了那麽多年,當年我想去看你,人家都不讓。現在趁還走得動,我要去看看你的家鄉,你勞改的農場,你打過仗的戰場。”
周榮看著他們,覺得他們還像不服老的少男少女。他嘿嘿一笑,“你們這些老爺爺老婆婆,以為是去踏青嗎?上次去西郊公園,是哪個喊血壓升上去了?又是哪個叫喚心髒受不了呢?”
趙廣陵也說:“這是我們男人的事,你們女人家別攙和。”他想了想又說,“老周,我不等你們跑這樣那樣的啥批文了,我等不起啦。趁我還沒有老糊塗,還記得住要做的事,我要回去為廖誌弘遷墳。我這老病之身,回到病床就像人家年輕人奔向婚床一樣,說倒就倒了。秋吉夫三有一句話真是頂到我們的心窩子了:‘宿命對決。’哼,人家太知道一個老兵的戰爭永遠不會結束。這個狗娘養的老鬼子,我可不能再輸給他了。”
“你這個樣子,怎麽回去?”
趙廣陵說:“有人幫我嘛。有良知的中國人,還是大多數。”
這些年一些社會上的誌願者開始關注抗戰老兵的生存狀況和那段被人們遺忘的曆史。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從事不同的行業。但他們都有一顆強烈的民族自尊心,都有重新認識曆史的強烈欲望。他們在媒體上報道抗戰老兵的情況,在網絡上設立援助抗戰老兵的專門網站,發起募捐,傳遞關愛。時代已經發展到無法以個人好惡來遮蔽你不喜歡的東西,時代也已進步到將公正與良知,獨立判斷和質疑金科玉律視為一個民族正在成熟的標誌。許多人通過他們的行動才開始慢慢了解這段曆史。特別是滇緬戰場,過去的曆史教科書多沒有提及。現在開放的力度越來越大,政府也多次在官方場合和媒體上承認國民黨軍隊正麵戰場上的曆史功績,對此方麵的史料鉤沉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客觀公正。因此民間的力量得到某種偏向弱者的強勁反彈。良知未泯、富有責任感和道義感的中國人忽然發現那些當年的抗戰老兵們都是八十歲左右的老人家了,他們在無情的曆史中倍受磨難,在社會的喧囂中漸行漸遠,被冷漠遺忘,淒楚孤單的背影比我們的國寶熊貓還珍貴。一些愛心人士拿出錢來,為老兵們治病,解決生活困難;一些文化人到處追尋老兵們的蹤跡,踏訪他們的戰場,宣揚他們被埋沒的功績。凡是去過鬆山憑吊過當年抗日戰場的人們,誰不知道趙廣陵啊。不是他的戰功如何偉大,而是參加過鬆山戰役的老兵幸存者已經不多了。
有個叫曹文斌的年輕人,三十多歲,是個常年在滇緬邊境從事貿易的商人。趙廣陵做完手術還躺在病**時,他專程從滇西跑到昆明來看望,說是來還債的。趙廣陵還有些納悶,說我不認識你啊,你怎麽會欠我什麽。曹文斌說,老大爹,你這樣的抗戰老兵,我們都欠你。
曹文斌還是一個關愛抗戰老兵網站的發起人之一,他在網站上發表了自己幾年來踏訪滇西戰場的心得,還把它打印出來,拿給趙廣陵看,其中有一段話讓趙廣陵對這個素不相識的年輕老板刮目相看了。曹文斌寫道:
鬆山戰役結束後,遠征軍用剛從美國運來的推土機推出一個一個的大坑,然後再將屍體一堆一堆地推下去。雖然立了一個碑,但“文革”時還被砸毀了。在對待戰死者的態度上,我們還真不及日本軍隊,他們即便戰事再緊迫,也要將戰死者的骨灰帶走,至少是一部分遺骨。棄屍不顧對日本軍人來說,是跟戰敗逃跑一樣的羞恥。他們在形骸上尊重陣亡者,在精神上又將他們上升到神的高度,還為他們建造神社,供世代敬仰。你說它是軍國主義思想也好,說是文明國家尊重生命也罷,它的士兵在戰場就少有後顧之憂了,就有強烈的榮譽感了。軍人的榮譽,不僅在生前,還應在死後,軍人的榮譽上升到比生命還重要的地步,軍人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軍人。如果我們今天對那些曾經為國家民族浴血奮戰的抗戰老兵缺乏應有的尊重,補償他們應該得到卻因種種原因而沒有得到的榮譽,那麽,一旦戰事再起,誰來為我們的國家民族而戰?一個國家要強大,隻能是兵對國忠,國對兵義;兵不懼死,國不敢忘。這才是國之重器,國之魂魄。
趙廣陵問曹文斌,你當過兵嗎?曹文斌回答說,沒有。我隻想走進真實的曆史。我隻想證明自己的人生,除了賺錢,還有其他價值。趙廣陵說,我們其實每一場戰役結束後都會為陣亡將士立碑的,不論是在滇西還是在緬甸,多是以師為單位。隻是後來……
曹文斌把趙廣陵的經曆發布在網上,一天之內,趙廣陵的病床前來了十幾撥前來探望的愛心人士,讓陪在一邊的周榮都眼熱了。
曹文斌對趙廣陵為戰友遷墳的夙願相當熱心,他說政府那邊有障礙,咱們就走民間的路子。但趙廣陵已經吃過一次苦頭了,就說怕不行吧,人家不讓我們挖一鍬土的。曹文斌笑笑說,老大爹,我了解現在的緬甸,我還是那邊受歡迎的投資商呢。有錢就好說。十萬塊夠不夠?
那期間盡管趙廣陵和曹文斌已經成了莫逆之交,但他一直沒有答應曹文斌。他一輩子也沒有掙到過十萬塊,怎麽好花人家的錢呢?何況如此莊重崇高的事情,得靠錢來鋪路,這讓趙廣陵接受不了。日本人前些年想來挖鬆山的日軍骨骸,不是也靠錢開路嗎?怎麽我們也落到這種地步了?按他的理解,廖誌弘這樣的抗日英雄,應該是國葬。
但人類的悲哀在於,再純潔高尚的事情,還是離不開金錢的幫助。趙廣陵給曹文斌打了個電話,說自己等不起了,我們去為廖誌弘遷墳吧,拜托你幫我這個忙。差你的錢,今生還不了,來世牛馬相報。曹文斌在電話那邊嗬嗬笑道,大爹,我今生不做成這件事情,就沒有來世了。是你在幫我啊!
周榮聽了趙廣陵的安排,很遺憾地說:“我這種身份,雖說離休了,但組織上有規定的,不能隨便出去。”他拿出五萬塊錢,遞給趙廣陵。說我不能出力,出點錢吧。
趙廣陵怎麽也不要。周榮急了,“你以為是給你的錢嗎?這是給廖誌弘的。我會在畹町國門口迎候廖誌弘的,然後我們一起送他回老家,為他風風光光辦一場喪事。”
趙廣陵隻好將錢收了,愴然道:“當年我們三個一起離開聯大投考軍校,又一起從軍校走向戰場,說好同去同回的。現在隻剩下我們兩個了。要不了兩年,就該你送我回老家了。”
周榮笑著說“你這個老滇票,命苦是苦點,但硬著哩。”他又哀歎一聲,“昨晚我想起一個事要說給你的,但怎麽就忘記了呢。媽的,這該死的記性,真是老年癡呆了。”
趙廣陵同病相憐,“我們都一樣。鑰匙、茶杯、電視遙控器、藥啥的,這些身邊的東西就像在跟我們捉迷藏,剛才明明還在手上,轉眼就想不起放哪兒了。我現在終於明白了,衰老不是我們的敵人,貧窮孤獨也不是,死亡更不是,遺忘才是我們最大的敵人。過去我們是裝作遺忘,現在不想遺忘了,它卻強大得像當年的日本鬼子。我們得跟它打又一次‘抗戰’了。”
直到趙廣陵他們在去滇西的路上了,周榮才打電話來說,他想起那天忘記的事情來了。他死後,悼詞肯定是由組織來蓋棺定論,但他碑上的墓誌銘,得由趙廣陵這個老滇票來寫,這樣他才會含笑九泉,並批複“已閱,同意”。趙廣陵當時在車上,給他喝了回去:你個老龜兒子,胡思亂想些什麽!
拒絕遺忘的“戰鬥”終於開始了。所幸的是這次去為廖誌弘遷墳,趙廣陵不再是一個人在戰鬥。曹文斌在網絡上發了個帖子,呼啦啦地便有幾十個人報名,幾家媒體一起跟隨。經過精心挑選,最後還是開了五輛越野車浩**出行。這些小後生們把趙廣陵當老英雄,在他麵前爺爺長大爹短的,讓他常常感到自己並沒有“絕後”,死後不缺人把自己送上山。
路過鬆山時,趙廣陵停留了兩天,倒不是考慮到隨行的那些誌願者們要參觀舊戰場,而是他自己的麻煩事來了。他收藏的那些戰場遺物,已經被趙厚明變賣了差不多一半,崽賣爺田心不疼,氣得趙廣陵捶胸頓足。這些年不少人開始關注這片舊戰場,他們中有真正珍惜這段曆史的人,也不乏文物投機商。一頂日軍鋼盔,一千元;美軍鋼盔,一千五百元;遠征軍盤式鋼盔,五百元;一把三八槍刺刀,兩千元;炮彈殼,八百元;殘缺不全的彈藥箱,也可賣到兩百元。趙厚明擅自將那兩塊日軍聯隊旗殘片從秋吉夫三那裏換了一輛本田摩托,是那時舊戰場文物中賣價最高的。這小子從此嚐到了甜頭,凡有人來找這些玩意兒,他都把他們帶到他二爺在農場裏的那間木工房。隨便挑吧,他說,都是有價的,都是我家二爺用命換來的。日本人現在開多高的價我都不賣了,要愛國啊各位老板。你們還好意思跟我討價還價嗎?我二爺他們打日本人那麽辛苦,還害得我們一家都當了那麽多年的反革命,就隻給我留下這點東西補償了。
趙廣陵回到鬆山的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手書了一幅字,上寫“蝦夷蜉蝣,魑魅魍魎”,用秋吉夫三送給他的那台傳真機將之傳了過去,然後拔下線頭,砸了傳真機,扔到垃圾堆。
一個晚上,他把曹文斌和趙厚明找來,當著大家的麵立下字據。剩存的所有戰爭遺物,全部轉贈給曹文斌建抗戰博物館所用,即日起由曹文斌逐一登記封存。趙厚明以後即便再動著哪怕一顆子彈殼,當視為偷竊,曹文斌可以報案。趙厚明急了,說,二爺,你不要我給你養老送終了嗦?你死後哪個來管你?還不是隻有我給你招魂引路、披麻戴孝。
趙廣陵喝道,老子以後自己挖坑自己埋。
所謂“送終”,不過是活著的人出於愛戴和良知,或出於文化習俗之傳承,或純粹是做給人看的。那些風光隆重的場麵,那些披麻戴孝排成隊的孝子賢孫,喪主怎麽看得到?趙廣陵早就想開了,縱然到快咽氣那幾天,自己挖坑的力氣沒有了,像李曠田老師那樣跳怒江的勇氣還有的吧。幹幹淨淨地去,要什麽兒孫操心?
而為廖誌弘延遲了近半個世紀的“送終”歸魂則不一樣。趙厚明永遠不會明白,二爺如此興師動眾,還要跑到境外為一個非親非故的人遷墳。他以為這些老家夥們都怕身後之事不風光呢。
別看曹文斌是個商人,但操辦這件事情就像一個運籌帷幄的將軍。他一方麵疏通了緬甸方麵的關係,一方麵又跟廖誌弘的老家取得了聯係。找到一個失去音訊五十多年的老兵的家人該有多難啊,趙廣陵退休後多次給湖北荊州那邊的地方民政局、公安局等部門寫過信,但都如泥牛入海。一個幾十年前就離家遠行的故人,現在人海茫茫中的尋找真如大海撈針。曹文斌對趙廣陵說,沒有關係,到處都是我們的人。此話一點也不誇張,通過網絡,全國各地都有關愛抗戰老兵的誌願者,他們就像於無聲處挺立起來的一排排脊梁,馱負起被疏忽了的責任、道義、良知和公正。湖北的誌願者很快給曹文斌發來了郵件,詳盡說明了廖誌弘老家的情況,連荊州的飛機、火車、輪船、汽車的班次情況,路該怎麽走,都說明得清清楚楚。那邊還特別說明,已經聯係了當地政府,英雄骨骸回鄉時,政府和來自民間的誌願者們將在村口迎接。
“瞧瞧,故鄉沒有忘記自己的兒子。”曹文斌對趙廣陵說。
趙廣陵想,憑自己這老病之身,還真辦不成這件牽涉麵廣、頭緒眾多的大事。他感慨地說:“有了你們這些熱心人,忠魂回家,不再難了。我們中國,有希望……”他說不下去了。
一個雲幕低垂的上午,一行人堂堂正正地開車過了邊境口岸,緬甸方麵竟然派來了四個持槍的士兵乘一輛吉普車開道,還有個官員隨行。趙廣陵就像個重要人物,被人們前呼後擁地簇擁著,細心的曹文斌還請人紮了一副臨時的轎子,說必要時就抬著趙廣陵上山,但趙廣陵堅持要自己走。兩家國內的電視台,三四家媒體的記者,以及五六個誌願者,浩浩****向芒撒山發起最後的“總攻”。在過口岸時,流落在緬甸的老兵王念還帶來了另一個老兵高英才,他說他知道當年芒撒山上的戰鬥,他的部隊打佯攻。主攻的是一支中美混編的傘兵,那些人火力好,能打。趙廣陵激動地抓住高英才的手,急迫地問:
“你見到過廖誌弘上尉嗎?中等個子,皮膚白白的,總跟美國人在一起,他是翻譯官。”
高英才說:“老長官,戰場上那麽亂,哪個分得清哪個哦。我隻曉得仗打完,戰死的人都埋在芒撒山上了。有好多。現在緬甸人還叫那個地方‘中國人墳’哩。”
曆史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越走越近,它的真實常常在人的想象力以外。它可以被扭曲,被遮蔽,被掩埋,甚至被刪除,但隻要有一條小徑通向黑暗中的曆史,隻要大千世界裏有一個人拒絕遺忘,曆史就是被碾壓為齏粉,它的本來麵目依然能夠還原,它光彩奪目的那一麵依然會在朗朗乾坤中熠熠閃光。
就像廖誌弘我死而國生的英靈,“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幾乎沒有費多大的工夫,趙廣陵就確定了廖誌弘的葬身之地。這已經是多年來定格在他腦海裏的一幅畫了,三棵一字排開的大青樹下,有碑,有墳,有死死望向故鄉的凝固了的目光。
在一棵三人都合抱不了的大青樹下,人們在葳蕤的灌木叢中果然找到了幾堆陳年亂石,還有幾塊殘缺斑駁的石碑,有的半掩埋在地下,有的傾斜在厚土中,有的爬滿了青苔和綠色植物,更為神奇的是,有一塊碑竟然被一棵直徑約兩米的叫不出名字的樹身緊緊包裹,彎曲蔓延的樹幹還留出了一部分碑麵。人們小心鏟去上麵厚厚的苔蘚植物,終於依稀辨認出上麵的字了——
口南口口人口年二十口歲
陸軍第八軍口口口師口口七團口口口上尉口長趙岑口墓
民國三十四口口口口立
趙廣陵大叫一聲:“這是我的碑啊!”眾人都詫異地看著他,趙廣陵老淚縱橫——自被燒傷五十多年後,他終於又可以流淚了。隻不過那眼淚不是清澈的,而是白色的黏糊狀的東西,像年久日深的米酒。他衝著殘碑偏偏倒倒地跪下了,唏噓不已地喊:
“廖誌弘,我看你來了……”
曹文斌跟著跪在趙廣陵身邊,眼淚也不禁簌簌而下,他問:“大爹,趙岑是誰?”
“趙岑就是我。我和廖誌弘當年在戰場上,互相穿錯了軍裝……我戰死了征衣,他戰死了人……”
幾個誌願者上前去掄起鋤頭就開挖,趙廣陵忽然大喊一聲:“等一等,你們……輕點,好嗎?”
曹文斌也喊:“慢慢來,不要慌。一鋤一鋤地掏。輕些,輕些,再輕些,千萬不要傷著屍骨了。”
誌願者們剛要動鋤,趙廣陵又發話了。“曹先生,點三支香吧?”
曹文斌一拍腦門,“這麽重要的事情怎麽都忘記了!”其實,香、酒、米飯等祭祀的東西早就帶好了的,隻是大家找到了廖誌弘的墳,都像要急著打開一本好書一樣,無暇他顧了。
香插好,擺上祭祀的酒飯,除了扛攝像機的,人們都跪在碑前。曹文斌攙扶著趙廣陵磕頭。做完了所有的祭拜程式,趙廣陵依然默默低垂著頭,仿佛進入曆史的縱深處回不來了。他不發聲,眾人也不好行動。遠方的天空有隱約的雷聲傳來,像一個人錢塘潮般湧動的心,也像無以計數戰死異國他鄉的忠魂野鬼匆匆趕來的腳步,他們嗚咽成雷,傾訴化雨——把我們也帶回家吧。
“廖誌弘,我來帶你回家。請不要怪罪於我來晚了,請招來你身邊的那些戰友們的靈魂,隨我們一起回去罷。”他說得很平靜、低沉委婉,悲而不哀,痛而不傷,就像跟身邊的人交心傾談。然後他從上衣口袋裏拿出抄寫的《楚辭·招魂》,說:
廖誌弘,我給你帶“楚音”來了,聽到就出來啊——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歸來歸來!不可以托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裏些。
雄虺九首,往來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
剛才晴朗的天空,此刻陰風乍起,雨絲來歸;似飄拂的魂魄,又似飛揚的眼淚。虔誠的鋤頭一鋤一鋤地探尋翻找,悲憐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挖掘撫摸,每一坨泥土,每一塊土坷,都像梳頭一樣梳理過了,細數過了,坑也挖下去近三米深,竟然沒有發現一寸骨骸!
隻是,在廖誌弘的墓穴裏,人們挖出了一支已和泥土渾然一色的鋼筆和一個鏽跡斑斑的銅皮帶扣。
“這是廖誌弘的‘戰壕筆’啊!”趙廣陵捧著那支鋼筆,雙手哆嗦,就像捧住一個人還在躍動的心。“一個詩人即便上了戰場,筆,就是他的另一支槍。”常娟清脆悅耳的聲音仿佛就在趙廣陵的身後響起。
什麽叫“戰壕筆”?沒有經曆過那段曆史的後生們爭相傳看這戰爭年代的遺物。啊,“Parker”的英文商標都還可依稀辨認出來哩。熟知二戰史的曹文斌說,當年麥克阿瑟將軍在東京灣的密蘇裏號戰艦上,就是用派克鋼筆在日本的投降書上簽的字,這可是一個見證過曆史的大品牌。大爹,你們那個時候就用派克筆了?
“這是一個軍旅詩人的……愛。”趙廣陵唏噓道。廖誌弘,你寫給常娟的那些情詩呢?那些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思念呢?難道都融化在這大地上了嗎?
找到了遺物,離再發現遺骸似乎隻是一紙之隔了。但是,盡管人們已經丟開了鋤頭鐵鍬,用雙手一層土一層土地刨,像打開一部曆史書一般,一塊土坷一塊土坷地翻閱,墓穴依然空對日月啊!
連續挖開了附近的幾座疑似墓坑,也是一無所獲。
所有的人心頭都堵得發慌,淚水也堵在眼眶裏,卻久久下不來。難道這墳被人挖過了?顯然不可能。剛才上山時兩個帶路的緬甸百姓說,這片山頭總是鬧鬼,大白天的會有人在呐喊廝殺,陰風怒號的晚上會有淒涼的哭聲,不要說人不敢來,連牛羊都不來這片地方吃草。
如泣的雨絲已經變成了大滴的眼淚,雷聲湧動,大地起伏,風把趙廣陵吟誦的《招魂》上達到天庭、下傳到黃泉——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裏些。
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
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
五穀不生,叢菅是食些。
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
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
歸來歸來!恐自遺賊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飛雪千裏些。
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
“大爹……”曹文斌無助地望著趙廣陵。趙廣陵緩緩站起來,仰頭望天,喃喃說;
“挖不到了,來晚了。什麽也挖不到了,螞蟻把什麽都吃光了。”
人們才恍然大悟,剛才的確挖到一大窩螞蟻,這熱帶地區的螞蟻,雖不是“赤蟻若象”,但也足有螞蚱那麽大小,一群一群的,無孔不入,無所不齧。所有的人既悲哀,又遺恨。
趙廣陵重新趴到墓坑邊,用手掌一把又一把地翻刨那些新挖出來的土,其他人也都跪下來,學著他的樣子刨翻那些新土。他們在心裏祈禱,哪怕隻給我們找到一塊趾骨,一綹頭發,也不枉費此行啊。
“看看這些血紅色的土。這就是他!”
趙廣陵捧起了一杯黑紅色的泥土,白色老淚“啪嗒、啪嗒”地滴落下來,落在血土上。
果然,這捧土跟挖出來的黃色泥土有別,凝重深暗的紅色,沉甸甸的分量,凝結成一小團一小團的土坷垃,像一顆顆紅色的心。
什麽也不用說了,誰身後不是一杯土。塵歸於塵,土歸於土,骨血融化成土,依然莊嚴偉岸。人們默默地將這些凝結了忠魂的血土揀了兩小口袋。此刻,一道霞光破雲而出,就像照亮了一個人回家的路。
回畹町口岸時,人們發現了些異樣,國門口增添了崗哨,邊防武警持槍紮武裝帶、戴雪白的手套,軍容整潔,皮靴鋥亮,威風凜凜地分列兩排,自動步槍上的刺刀閃耀著凜冽威嚴的寒光。趙廣陵問手捧血土口袋的曹文斌:“他們不知道我們出去幹啥嗎?”
曹文斌遠遠望著國門口的陣勢,也有點心虛了,說:“我們辦過出境手續的。走吧,大不了我進去蹲幾天。”
他們多慮了。當廖誌弘的血土被捧進國門那一刻,帶班的一個武警中尉威武莊嚴地大喊一聲:“持槍!敬禮——”
身材挺拔的士兵用最隆重的禮儀,迎接國家英雄的英魂歸來。
在儀仗隊的隊尾,一個武警上校麵對趙廣陵,“啪”地再敬一個軍禮,神色凝重地說:
“趙叔叔,我是周天池,我專程來接你和廖叔叔的英魂。周榮是我的父親。”
趙廣陵沒見過周榮的幾個孩子,但曉得他有個兒子在當兵。他又想起周榮說過也要來畹町接廖誌弘的,就問:“你父親呢?”
周天池粗大的喉結動了一下,“家父……家父前天心肌梗塞,忽然去世。趙叔叔,請到隊部去詳說吧。”
附件8:墓誌銘
周公,諱榮,原姓劉氏,諱蒼璧。四川巫山人,先祖發軔山西洪洞,明末避亂遷居川東。世代布衣,蓬戶甕牖,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至周公一輩,始得教化。民國二十五年,公高中名校南開,習化學科。“七七事變”後,並入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二十八年,轉投黃埔軍校,複投延安抗日軍政大學,自此走上抗日救亡、戎馬倥傯之路。公畢生赤心奉國,秉笏披袍,為政清廉。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也。
公少敏學,質敦厚,性剛直,聰慧過人,早有大誌。曾與其母曰:“方誌載某,與其母行山中,遇虎。某以身飼虎救母,孝也。餘謂不然,強鄰入侵,毀我社稷,好男兒以身報國,驅逐倭寇,乃大孝也!”公早年以讀書救國為己任,言中興國家必先中興科技。秉燭苦讀,臥薪嚐膽;日機濫炸,不移其誌。公學業精進,踔厲風發,吾國化學泰鬥曾昭掄先生高足是也。時倭人喪盡天倫,對我抗日軍民濫施化學毒劑,國人多有不察,不知防護。公慨然曰:“蕞爾島民,豈能欺我中華無人識其禽獸之詭計耶?”乃慨然放棄留美深造之機遇,投筆從戎,入黃埔軍校,習防化防毒。是時,全民抗戰,同仇敵愾。然軍閥割據,貧富不均,黨同伐異,主義紛爭。公自幼慕望公正,痛恨剝削。聯大時已習讀馬列,至軍校,越發聚集誌同道合者,潛心研讀,上下求索。縱古今、比中外,尋覓救國良方;棄三民主義,隨新民主主義。一生披肝瀝膽,忠誠信仰,未曾相背負也。
公受巴山厚土所養,長江之水所育,清風峻節,任俠好義,有巴國死士遺風。民國三十一年春,公與餘選為駕艇攻擊倭寇軍艦之敢死隊員。餘謂公:“懼死否?”公曰:“二十六年,倭機炸我南開,圖書館、實驗室悉數毀之。倭人駕機複返,低飛環繞校園數次,機腹幾抵樹梢,夷狄赤目獸須皆可見,極盡挑釁羞辱之能事。時房屋坍塌,師生逃散。吾不忍,乃憤而挺立於曠野,豎中指於倭機,厲聲曰:今日爾曹毀我校園,尚不能殺我,來日吾定斬汝首級!自此不知懼死也。”是役,公冒死操控快艇炸沉倭寇重型軍艦一艘,斃敵無算,功莫大焉。
公終生奉官持笏,位高權重,幾經沉浮。有生殺予奪之權時,兢業持守,珍惜責任,敬重生命;貶為引車賣漿者流之際,不棄原則,樂天知命,返歸自然。及至全身而退,致仕告老,有民眾扼腕歎息曰:“從今不見周郎矣!”為官贏得身後名,善莫大焉。
公本才學過人之士,科技幹城之儲。昔日同輩後學,今均為國家科技發展棟梁。餘在聯大時於理學院實驗室,親見楊振寧君就某化學分子式就教於公。公講解演繹,推論判定,楊君諾諾,欣欣然有所獲焉。楊君振寧,諾貝爾獎獲得者也,公之學弟也。倘公如楊君持學不輟,再遊學海外,博覽群書,治學有名師巨匠授業,研究有同儕菁英切磋,以公之理學稟賦,所造或不在楊公之下也。然公當年不擲筆橫戈,熱血報國,斷非公之人品氣節矣。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觀公之一生,於國有功,於家有養,人生圓滿,無所憾焉。
銘曰:
生於憂患,勤勉終生。
坦**為人,不阿不屈。
家國情懷,沒齒不忘。
披甲上陣,生死置後。
袍澤兄弟,俠骨柔情。
行有大義,立有操守。
畢生追求,冰心在壺。
業勒金石,光耀後人。
吾兄先行,後者來追。
囑予為銘,既幸亦哀。
學弟 趙廣陵 敬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