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親情與愛情
回國後他們的問題很快就查清楚了。周榮的影響力讓趙廣陵大開眼界,本地政府首腦、公安局長、邊境管理局局長、邊防武警支隊長,在周榮給趙廣陵壓驚的晚宴上,都來給周榮敬酒,一口一個“老領導”“老八路”,搞得周榮不斷指著趙廣陵說,打日本鬼子,我沒有他厲害。你們給這個老英雄多敬敬酒。
那個晚上趙廣陵喝多了,畢竟在監獄裏待了一段時間,身子骨虛,第二天就病倒了。周榮不容他多說什麽,買了機票兩人一起回昆明。周榮說,老夥計,我的老伴兒也不在了,家裏空空的,現在我們兩個半死老倌不相互攙扶,哪個來管我們哦。
在昆明,周榮讓趙廣陵住最好的醫院,做全身檢查,單人病房,進口藥物,一個醫生、兩個護士全程服務。住得趙廣陵心驚肉跳,讓他想起當年在美軍醫院才享受到的那種待遇。但此一時彼一時也,怎能相比?他見到周榮就抱怨,這要多少錢,我的醫保報銷不了的。周榮笑笑說:“我還負擔不起你的醫療費?共產黨發給我那麽高的退休金,也有你一份。老夥計,你得做一個手術了。不大,小手術,我會給你找最好的專家。”
趙廣陵一怔,問:“什麽手術?”
周榮想了想,才說:“醫生說你長癌了,在**裏。切了就好了,以後莫喝酒了。”
趙廣陵沉默了,頭扭向一邊。死神終於追過來了,就像一個多次擦身而過的老熟人。陽光從窗戶斜射過來,打在病**,不讓人感到溫暖,反而倍顯淒涼;窗外的樹葉婆娑搖曳,像拭淚的手。周榮拉起趙廣陵的手,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趙廣陵在緬甸的監獄裏開始發現自己在尿血。開初他以為是勞累和環境改變所致。他對自己的身體一向是自信的,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閻王都害怕。這把老骨頭已經磨礪成了鬆山上的一棵老鬆樹,風刀霜劍,火燎雪壓,隻會越來越堅韌、勁道、皮實。怎麽一住進醫院就有癌了呢?
“我得回去。我的事情還沒有完成。”趙廣陵幽幽地說。
“莫給我扯把子啦。你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周榮知道趙廣陵心裏惦記的是什麽,“廖誌弘也是我的老同學、老戰友。”
“我有承諾的,耽誤了,耽誤了……再不抓緊,就來不及了。今後九泉之下,我有何臉麵與他相見?”趙廣陵哽咽起來。
“你別急,這事還得從兩國政府之間的層麵來協商。你都不準日本人來鬆山挖一鍬土,人家還不是一樣。我會抓緊跟那邊聯係的。你呢,先做手術,養好了身體我們再去。這些年怪我,離休後對你關照少了。唉,你這個強頭強腦的老滇票。今後我要把你管起來了。我是你大哥,對吧?”
趙廣陵忽然像個無助的老小孩,抓緊周榮的手說:“要是像人家說的,劃開肚子看看是晚期了,就縫回去。那還不如不花這筆錢。”
周榮拍拍趙廣陵的肩膀,“槍林彈雨的戰場上都闖過來的人,還怕這一關?還在乎這點錢?老夥計,放心好了,有我在嘛。要相信我,嗯?”
麵對趙廣陵這些年做的事情,周榮深感愧疚。離休前他已經官至副省級,離休後他隻是全心全意地頤養天年,全國各地到處周遊會老戰友——當然不是趙廣陵那個陣營的,還回老家住了幾年。他生活在處處受人尊敬的晚年祥和生活中,人生圓滿,沒有遺憾。衰老不過是恭候在前方的一個老朋友,他安詳而體麵地走向它,就像一個領導走向等待提拔的下級,他在衰老麵前也是尊貴的。他要是在衰老麵前使使性子,說老子還不老。衰老也會說,是的,領導身體還好著哩。領導是八十歲的年齡,四十歲的心髒。離休生活讓周榮這樣級別的幹部深感愜意,出遊,唱歌,練書法,打太極拳,定期身體檢查,參加老幹部集體活動,沒有什麽可操心的,也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但當他在畹町橋頭見到趙廣陵被押過來的那一刻,看到趙廣陵那樣消瘦,那樣落魄,像條老野狗,目光裏卻有一種老而彌堅的東西,恨恨的,硬硬的,一下洞穿了他離休後的慵懶閑適生活,讓他既心酸又慚愧。原來有的人還在為過去的光榮與輝煌而活著,原來生命中的承諾正是活下去最重要的價值。就像秋吉夫三點醒了趙廣陵,趙廣陵喚起了周榮的責任感。
**切除手術很快就做了,這個渾身戰傷的老兵又多了個讓他感到羞愧的傷口——腹部一直要掛一個接大便的塑料袋。醫生說你沒有**了,我們給你把尿道改道了,小便由肛門排出,而大便由腹部切開這個口排出。生活是麻煩點,但你的命保下來了。趙廣陵見到來探視的周榮,第一句話便開罵,你這個老龜兒子,給我找的什麽歪醫生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更不要說裏麵的器官。讓他們亂切一氣不說,還東改西改的。我還像個什麽人?還不如一刀切死我。
周榮笑嗬嗬地說:“死哪有那麽容易,還有人惦記著你哩。”然後他回頭向病房外麵喊:“都進來吧,又不是大姑娘下花轎。”
兩個老太太略帶羞澀地踅進來,手足無措的樣子,真像再一次下花轎的女人了。
隻能是舒淑文和舒淑雅姐妹。
都老了,老得來如此徹底,老得來不敢相識相見,不敢相依相伴。世事變遷如斯,故人就像舞台上或大或小的角色,換一幕就都朝如青絲暮成雪了。命運為什麽要如此戲謔,非要等到一個在病**,兩個來到病床前,才讓他們別時已難、相見更難呢?
舒淑雅還是那麽儀態萬方,氣質高雅,滿頭銀發蓬鬆,但絲毫不亂,像一朵盛開的蒲公英,仿佛每一根發絲都是某個高級發型師巧妙布局的細節,述說著鏡中人自惜羽毛的精細嗬護與不老柔情。她手捧一大把乳白色的百合,那百合的顏色就如她的膚色,還透著凝脂般的華貴。她唇上的口紅讓趙廣陵一瞬間想起那個芳子小姐,還想起多年前舒菲菲站在舞台上的昆明腔國語,甚至還想起唐朝的明月下,楊貴妃的回眸一笑——不是“六宮粉黛無顏色”,而是長恨的歲月裏,如此的笑靨曇花難現。舒淑雅老了,但舒菲菲還如她手中的百合花一般,永遠都在趙廣陵心中盛開。
即便五十年過去了,在姐姐麵前,舒淑文永遠都是配角,永遠都是被改造好了的素麵朝天的勞動人民,不施粉黛,不描蛾眉,清風朗月,沉靜如水。但卻有“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那種無法消除的哀怨。她不捧花,卻捧一個保溫盒壺,裏麵是煲好的雞湯。她比她姐姐的眼淚下來得更快,更多,更悲戚。趙廣陵雖然目光被舒淑雅的驚豔吸引,但在短暫的震懾之後,他的目光望向舒淑文,一如一個走失多年的孩子望著母親。
片刻的尷尬後,趙廣陵像個戰敗的士兵,難為情地笑了,“這麽大的太陽,還勞煩你們來看我,我沒什麽大礙。已經好了,好了……”
這三個人的見麵竟然如此平淡,仿佛他們從未曾生離死別過。亂世佳人花期已謝,鐵血男兒深陷病床。旁觀者周榮就像一個現場導演,把演員調度到一個重逢的場景中,讓他們去臨場發揮,演繹後麵的情節。他壞壞地笑了一下,說:“你們一家人擺擺龍門陣。我要先走了。”
趙廣陵有些膽怯地說:“別走,龍門陣大家一起擺。”
周榮撓撓自己的腦袋,“這顆白腦殼,也不能當燈泡吧。”然後向趙廣陵映了䀹眼,轉身就走了。
“你是個龜兒子。”趙廣陵衝他的背影喊。
“都生病了,還那麽火氣旺。”舒淑文有些嗔怪道。就像多年前在自家飯桌或臥室裏的那種無處不在的數落。畢竟還是做過十幾年的夫妻啊。
舒淑雅正襟危坐在病床前,她戴了副茶色眼鏡,讓趙廣陵看不清她眼裏真實的情感,也正如她多年以來讓趙廣陵探究不到她非霧非花的內心世界。她終於淺淺一笑,清風悅耳地說:
“趙導演,你演了一部人生大戲啊,周先生和我妹妹都給我講了。這些年,真苦了你了。”
五十年沒有人叫過他“趙導演”了。這個塵封的稱謂就是鏽成了一坨鐵,也被舒淑雅轉眼就在一個溫情的熔爐裏回了一次爐,馬上就光彩重生,喚醒了一個人的自信和驕傲。他微微一笑,說:
“沒什麽,生命要有苦難,人生才會戲劇化。不是說人生如戲嘛,要演就演最精彩的。”
出院後趙廣陵就被舒淑文姐妹接回家裏養病去了。周榮本來想爭,趙廣陵也情願去跟老戰友擠在一起,周榮有一個獨立的小院,除了保姆,兒女們很少回來,但那兩個老太婆不容分說,就把他形同“綁架”般接了出去。
舒淑雅在昆明買了一套寬敞的複式房子,趙廣陵和舒家的保姆許妹住樓下兩間,舒淑文和姐姐住樓上。這是一個奇特的組合,是一家親,又非一家庭。三個白發老人歲數加起來超過兩百歲,餐桌前湊不出一副完整的牙齒。連保姆許妹都說,你們這是一個小型的養老院呢。不過女人護理病人,自然比男人精細得多,有兩姊妹的精心伺候,趙廣陵恢複得很快。
本來趙廣陵早就鬧著要回去的,但兩姊妹左勸右勸,就是讓他邁不開回鬆山的腿。人一旦生了病,骨頭也就軟了,心勁兒也泄了,不知是被醫院的藥腐蝕的,還是經不住舒淑文姐妹溫存的勸解。加之周榮隔三差五地跑舒家,也反對趙廣陵孤身一人回鬆山。現在四個老人剛好湊得齊一桌麻將。人生本該相依相伴的歲月,本該攜手建功的雄心,竟然就像手掌裏抓不住的魚兒般滑溜出去了,遊向了時間的深海,再也捉不回來了,隻剩下這幾個空留許多遺憾的白發老人,“閑坐說玄宗”。這不是一種殘酷,隻是一種無奈。
還有一種無奈是一份已經被割斷的親情。有一天四個老人正在打牌,一個派頭不小的領導敲開了家門,身後跟著拎包的秘書。已官至副廳級的葉保國威風八麵地站在他幾十年不見的生父前。高了,胖了,富態了,官相十足了。他沒有叫一聲“爸爸”,隻是說,我來看看你。連路人的問候都比這句官腔不改的話更溫暖。他還禮節性地伸出一隻手來,像接見下屬一樣地想和他的父親握手。趙廣陵恨恨地看了兒子一眼,毫不領情地轉身就走。舒淑文忙說,都到客廳坐,許妹,趕快來泡茶啊。在客廳落座後父子仍是無言相向。這次會麵是舒淑文特意安排的,現在她就像一個翻譯,在父子間傳遞雙方想說或不想說的話。你父親的手術很成功,現在恢複得很好。保國現在工作很忙,成天在外麵不是開會就是出差,一年中我都見不到他幾次。你父親想回老家那邊,但我們想還是在昆明養病更好更方便一些,我和你大姨反正沒事,也可照料照料。保國的兒子快考大學了,成績還說得過去,保國說要送他出去留學呢。老趙,跟你兒子說兩句吧。保國,好好寬寬你父親的心,讓他安心在這裏養病。
強老頭趙廣陵始終把頭扭向窗外;而當了大領導的兒子沒有想到在大姨家裏還能見到比自己更大的領導周榮。周榮當副省級幹部時,他還隻是在大會場聽報告的一個處級哩,想近身套個近乎都怕秘書擋駕,人家的門朝哪邊開也不知道。因此他見到周榮的激動遠超過見到自己的親爹。他向老領導問安,關心老領導的身體和生活,說哪天親自來帶老領導到哪個水庫釣魚,去哪座山上賞花,哪裏的溫泉SPA又開發得特別好,可以一邊賞雪,一邊泡溫泉,就像在日本一樣。老領導隻要想去,我打個電話,分分鍾,讓他們把總統套房給老領導留下來。周榮實在聽不下去了,沒好氣地說,先帶你爹去。葉保國順口說,他嘛,級別不夠的。周榮火了,拿出了老領導的威風。喝道,級別不夠你就自己掏腰包。我告訴你,不管你當多大的官,百事孝為先!葉保國愣了一下,忙說,是是是,我這不是專程來看他嘛。然後他向秘書一使眼色,秘書連忙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葉保國,葉保國並不接,隻向趙廣陵那邊偏了一下頭,精明的秘書忙恭謙地說,趙大爹,這是我們領導的一點心意。請您老人家收下,安心養病。我們領導會隨時抽時間來看您老的。
趙廣陵聲音不高不低,但威嚴十足地說:“滾出去。老子沒你這個兒子。”
葉保國走了後,舒淑文一把老淚一把辛酸地開始數落強老頭趙廣陵。你兒子來認你,你得給人家一個台階嘛。人家現在當了大領導,出息大了,開會作報告上千人聽,難道你還要人家像小時候那樣跪著說話?你也不看看你兒子頭上也有白頭發了嗎?你知不知道,那些年你三天兩頭地管製、勞改,我躲在屋子裏偷偷抹眼淚,孩子們卻高興得不得了。為什麽?隻要他在家,話不準大聲說,門永遠必須關上,窗簾也得拉上,家裏就像一個黑黢黢的牢房。他要出門前,就像外麵有特務,站在窗子前撩開窗簾一角左看右看,還把孩子使出去看有沒有人。老大豆芽出去看了一次不夠,等幾分鍾又把老二豆角使出去。院子裏一有陌生人說話,他就緊張得不行,豎起耳朵躲在窗子後聽,從來不敢像一個家庭主人那樣,坦坦****地和人交往,爽爽快快地當一個父親。說好要帶家人去公園玩,孩子們頭天晚上就開始激動,可是到星期天早上,外麵陽光燦爛,鳥兒叫得歡,他卻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左打聽右打聽,就是不跨出門。就像要帶孩子們去幹壞事。哪個孩子喜歡自己的父親鬼鬼祟祟的,像電影裏躲在陰暗角落裏的特務?他隻要一不在家,我們家就大門洞開,窗戶敞亮,孩子們在院子裏活蹦亂跳,打進打出。連鄰居都說,你們家老貓一出去,一群小耗子都從窩裏跑出來了。
周榮勸舒淑文不要說了,那時趙廣陵情況特殊。那些苦日子都過去啦,我們繼續打牌吧。
舒淑文這天就像積蓄已久的壓抑情緒潰堤了,非要繼續數落。苦日子過去了,心頭還堵著哩。男兒大丈夫的,在外麵失敗了,我們不怪你,但你在家裏不能失敗啊,當爹不能失敗啊。人家的孩子從小在父親身上爬上爬下的,他呢?一周從農場回來一次,飯碗還沒端起來,就要孩子們站隊點名,還報數,然後逐個報告一周做了什麽,沒有完成的就打手板心。有一天豆角從外麵回來,一顆紐扣沒有扣好,他把娃娃抓過來屁股上就是一巴掌,豆角那時還在上幼兒園啊。完全是個舊軍閥嘛。人家說父慈子孝,你叫孩子們咋個親你愛你?你就沒有想想,自己的曆史問題給孩子們帶來了多大的傷害?從上小學開始,他們每學期開學時必須填的表格中,在父親的“政治麵貌”一欄中,先是要填“人民管製分子”,後來就必須填“服刑勞改人員”了。有一年豆芽強著不填,結果班主任把我叫去,指著空白欄說,他父親是什麽人,就填什麽身份。你怎麽能教孩子撒謊呢?其實我們的孩子哪裏敢撒謊呀,他們天天要求進步,做夢都想加入少先隊,紅衛兵……
舒淑雅也陪著抹眼淚,說妹妹求求你就別說啦,心頭怪堵的。孩子小不懂事,也怪不得他們。
我的孩子懂事可早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舒淑文不管不顧地繼續說。豆芽八九歲時就開始擔水挑煤、拾柴煮飯。那時我天天搞運動,煉鋼鐵,身體又不好,挑不了水,豆芽和豆角兩兄弟一個九歲,一個七歲,每次用扁擔去抬半桶水回來。在水井邊還要受人家的欺負:“反革命家的狗崽子,排後麵去!”有一天一個混小子說“兩個小和尚抬水給一個尼姑吃啊”。趙豆芽掄起扁擔就朝他打過去。他那麽瘦小的身子,怎麽打得過比他大的娃娃?他和豆角滿頭是血地回到家,手上提著打斷的扁擔和隻剩幾塊木片的水桶。那天我是豁出去了的,在街坊們麵前跳著腳地罵街,要打我兒子的人站出來評理。最後是一個居民小組長說,算啦別吵了。你們這種家庭的人,還有臉在人前說理。想反攻倒算嗎?我倒不是想反攻誰,我就是想評一個理啊!我就是想那種時候有一個男人站在我的身後,保護我的孩子們啊!
“嘩啦!”趙廣陵推翻了麻將桌上的牌,起身進自己的屋子裏去了。
這事過了幾天後,舒淑文說她外孫生病住院了,她要去女兒家照應幾天,還帶走了保姆許妹。這有點像某種刻意的回避,讓一對孤獨的老頭老太相互去麵對漫長的時光。舒淑雅什麽家務事都不會做,趙廣陵還得撐著病歪歪的身子為她做飯。舒淑雅說我們叫外賣吧,或者到外麵去吃。趙廣陵說,有鍋有灶的不弄,哪還像個家?
“你想有個家嗎?”舒淑雅忽然問。
趙廣陵一愣,說:“我有家。在鬆山。”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了,他看到舒淑雅有些迷蒙的眼光,浸泡著蒼老的愛憐,從眼角漁網一般的皺紋中流淌出來,讓人心碎。他轉身進了廚房。
那個晚上他們吃得很簡單,一個西紅柿炒雞蛋,蒸了一小盤火腿,一碗魚湯,兩個鹹菜。但舒淑雅卻拿出一瓶紅酒來,滿滿倒上一大杯,趙廣陵不喝,靜靜地望著餐桌對麵的女人,聽她在酒精的作用下**的傾訴。女人如果主動要喝酒,一般是一個故事的開始。
三十歲以前,我還認為我的家應該在中國。舒淑雅說。剛到曼穀時,人生地不熟的,父親的生意也很難,那時天天都在後悔,為什麽要跑出來?如果從國內傳來的消息好一點,也許我們早就回來了。到了國外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沒爹沒娘的孩子是夠可憐的,但沒有了自己的國家,就不僅僅是可憐了,是可悲。父親的頭發很早就白了,詩也不寫了。帶出去的十二根金條,第一次做生意就給人騙去了八根,急得他幾乎要上吊。我隻好去華僑學校教書,第一天站在講台上時,想起的是舞台下的觀眾,海潮一般的掌聲,後台堆放不下的鮮花,看都不願多看一眼的請柬,而現在麵對的是一群呆嗬嗬的小娃娃!那堂課我是含著眼淚講下來的啊!校長還把我訓誡了一通。說我在課堂上內心沒有**,臉上沒有表情。天啊!**。天啊,表情!我那時才想起你的話:沒有自己的國家,何以演話劇。後來是一個姓劉的先生帶著父親做海產品生意,生活才慢慢安定下來。但人家的幫助是有代價的,劉先生的妻子也在國內沒有出去,就跟父親商量說,能否讓我嫁給他。我怎麽能嫁一個跟自己父親一般大的人!父親就跟劉先生分手了,自己重新打拚。那些年,真是難啊……
“我記得有一年你父親找人帶回過一封信,還說要把舒淑文接出去。”
“還不是因為國內傳來的消息太恐怖。那時華人圈子裏都是些國民黨政府裏跑出來的政府官員、戰敗軍官、破產商人,他們鑽在一起哪裏會有共產黨的好話。後來,得知你和我妹妹結婚了,父親還對我說,這個趙迅看來注定是我們舒家的人。閨女,你就另攀高枝吧。”
“我不明白,你在那邊,怎麽就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人?憑你的條件……”
“都是一群喪家之犬,成天隻會抱怨哀歎。當初在國內,養尊處優慣了,現在成了別人國家裏的二等公民,還端著架子下不來。每一個人都像活在雲端裏,飄飄晃晃的,一陣風來,就不知會被吹到哪裏去了。那些年我天天想我們的迎春劇藝社,做夢都是在舞台上。夢裏不知身是客,哭醒後,方才知道,流水落花春去也。”
舒淑文在時,他們不會談得這樣深。即便大家都已淡泊了幾十年來的等待和思念,消弭了天各一方的遺恨和酸楚,但有第三方在時,大家都賠著小心,不提情感方麵的事情。這個第三方很奇特,有可能是舒淑文,也有可能是舒淑雅。舒淑文多次向她姐姐告罪,說她一不該奪了姐姐的愛,二不該和趙廣陵離婚。天主所結合的,人不可以拆散。我們結合時天主被趕出去了,人家當然就可以拆散我們。可是啊,當年不為孩子著想又能怎樣,他還不是一樣長大,哪怕成為一個普通工人,也比現在這個連親爹也不認的兒子強。趙廣陵一生被判這樣罪那樣罪,但都平反了;而她的罪是不可寬恕的,在天主麵前也得不到寬恕了。
那個晚上舒淑雅喝得花容失色,哭哭笑笑,“為老不尊”,完全不像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趙廣陵隻能不斷給她遞紙巾,奪下她的酒杯,勸她早點去休息。舒淑雅還在醉意闌珊中,說我們去吧台那邊喝。你不知道,我現在天天都要靠喝下一大杯白蘭地,才可入睡。那些相思的夜晚啊……
這套寬大的複式樓裏專門辟了一小間房子來做藏酒間,還做了個精巧的吧台。藏酒間有一整排酒櫃,收存了各種款式、年份的洋酒、葡萄酒、白酒。趙廣陵剛住進來時,不明白一個女人怎麽還如此好酒。現在他好像有些明白了——所有的生離死別,隱忍等待,月圓月缺,都為今晚這個時刻而準備;所有的相思綿綿,背井離鄉,孤燈難眠,都需要一杯苦酒去溶解。
上蒼如果是憐憫的,它總會找一個最恰當的氛圍,讓兩個傷痕累累的人,互舔羽毛、一訴衷腸。
舒淑雅偏偏倒倒地兀自往藏酒室走,趙廣陵心有戚戚,他想去攙扶她,但又沒有那份勇氣。但舒淑雅回眸一聲輕柔的呼喚,讓他怦然心動。她說:
“趙導演,你還想得起年輕時,我們演出完後去燒烤攤喝酒的事嗎?”
在藏酒室柔和的燈光下,舒淑雅麵色緋紅,蛾眉宛轉,連皺紋都在酒精刺激下抻平了。趙廣陵眼前仿佛不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婦人,而是年輕時代的舒菲菲年老的扮相。典雅、孤傲,像池中殘荷,淒美中散發出冷豔的光芒。
趙廣陵心底裏陡升一股暮年的柔情,決絕的豪氣。“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你還猶豫什麽,不就是一觴酒嗎?今宵醉生,明朝死去,豈不快意?趙廣陵從酒櫃裏找了兩瓶酒,一瓶白的一瓶紅的,擺在吧台上。
“我們老家有句話說:酒越陳越厚,情越老越深。既然很多的夜晚,都是我們各自和一個月亮對飲,我們其實都上了月亮的當啊。它既不飲酒,也不解鄉愁。杜甫有句詩就像是為我們的今晚寫的,‘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來吧,就當這是幾十年前我們相互欠下的酒債吧。”
他往舒淑雅的酒杯裏倒了小半杯紅酒,再自己倒上一大杯白酒。燈光下兩隻酒杯裏的酒紅的似琥珀,白的如瓊漿。酒杯輕輕一碰,把兩人心中的懷舊戀情都撞翻了。誰孤獨難耐時不想喝酒,誰相思綿綿時不想找醉?又有誰,在回首蒼涼往事時,不想和一兩個知己,推杯換盞,把酒話當年?懷舊本來就是一杯甘冽的美酒,美酒加懷舊,已經熄滅多年的**,也會燃燒起來。但這是一種寂靜的燃燒,在地層深處的燃燒,燒不到皮膚,灼痛的是心。舒淑雅的眼淚再次傾瀉而下。
趙廣陵仰頭一口飲盡,豪邁地喊了一聲:“男兒少壯有雄心,老時隻剩一觴酒。好酒!”
舒淑雅淚眼婆娑地望著豪飲的趙廣陵,“趙導演啊趙導演,是你讓我明白了什麽是紙醉金迷中的高貴,什麽是亂世中生活下去的勇氣。我隻是在多年以後才明白這些的呀。那時我們太年輕,沉溺在原罪中。我的原罪就是我太驕傲了。當年我以為既然你是愛我的,就應該跟我走。我以為我走後,不出三個月,你就會追著出來。唉,我和我妹妹都是想用一根繩子去拴一個男人的女人,她拴住了,又放手了;我一輩子下來,才發現自己手裏是根紙繩。”
“不是一根紙繩,是命運之繩。”趙廣陵不知什麽時候手上有了支煙,手術後他本來煙酒都戒了的。“你們逃離昆明那天,我來追過你們,但是沒追上。”
“你說什麽?”舒淑雅差點沒有站起來。
“我一生中的秘密太多,但這是一個連你的妹妹我都沒有交代過的秘密。”他平靜地說,深深地吸了口煙,又重重地吐出來。
1949年12月9日,雲南省政府主席盧漢將軍忽然在昆明宣布起義投奔共產黨,並扣押了駐守在雲南的中央軍第8軍軍長李彌、26軍軍長餘程萬,以及一些國民黨中央在雲南的要員。第二天人們看到那些在藍天白雲下呼啦啦招展的紅色旗幟,就像春天裏幹樹萬樹姹紫嫣紅,才知道變天了,解放了。但駐守在滇南一帶的李彌和餘程萬的部隊,見自己的長官被扣,便拚死往昆明反撲,昆明頓時陷入戰火之中。盧漢的部隊抵擋不住了,隻得同意放走李彌和餘程萬,以緩兵之計等待正火速趕來的解放軍的救援。
昆明城那時混亂一片,到處戒嚴,人們狼奔豕突、奪路逃亡。飛機場、火車站、汽車站,以及橋梁路口,都有憲兵和軍警把守,你至少得有五六張以上的關防簽章才過得了這些關卡。舒淑雅的父親是為法國人做事的,事情就簡單得多,拿著法國領事館簽發的批文,全家人一路暢通無阻地就到了火車站。
每過一道關卡,舒淑雅都在混亂的人群中舉目張望。她希望戲劇化的一幕出現——趙迅撥開擁擠的人群,打倒阻攔的士兵,如一個戰神一般衝到她的麵前。如果真是這樣,她會撲到他的懷裏,緊緊地抱住他,一生一世也不放手。
但是,直到開往滇南的火車一聲悲鳴,舒淑雅也沒有在人頭攢動的站台上看到那個她熟悉的身影。火車駛出戰火紛飛的家園,緩慢地爬行在紅土高原上,將眷念的目光越拉越長,越走越沉重,仿佛載不動這亂世情緣。一直到皺紋爬上曾經青春靚麗的麵容,白發如霜降般撒滿曾經驕傲的頭顱,舒淑雅也不會忘記昆明火車站那混亂中痛到骨頭裏的失望。
“你不知道,其實我已經過了很多關卡了。警察局的,稽查處的,城防司令部的,偵緝隊的,戰時特別通勤處的,甚至憲兵團的。”趙廣陵說到此時也有些激動起來了,仿佛剛剛衝過一道關卡。
“憲兵把守的地方是到火車站的最後一道關卡,那你為什麽不在站台上?”舒淑雅抓緊了自己的酒杯腳,仿佛隨時要向趙廣陵的頭上砸過去。
趙廣陵那時離站台也就約三百米,但那是他一生也無法逾越的距離。這就是他的命。他已經聽得見火車催促人們趕快上車前的鳴叫,聽得見蒸汽機車蓄勢待發時的咆哮。他手上的特別通行證來自於省黨通局特派員錢基瑞。我們不會忘記這個中統特務,文化劊子手,但我們也不會忘記他也畢業於西南聯大。在大廈將傾時,他知道自己作為這棟大廈的維護者在劫難逃,但他的最後一點良知還讓他麵對自己學兄的懇求時,人性回歸,悲憫重現。趙廣陵還記得他對自己最後的話是:迅兄,逃亡是下一次勝利的開始。共產黨曾經就是這樣,現在輪到國民黨了。
可對趙廣陵來說,這是人生失敗的開始。他在火車站的候車樓前忽然被一輛維斯利敞篷吉普車橫在前麵擋住了去路。尖銳的急刹車聲如一把鋒利的刀子,一刀斬斷了趙廣陵急迫地想追隨舒菲菲而去、不要話劇而要愛情的一腔情懷。一個中校軍官從駕駛副座上跳下來,高聲叫道:
“廖誌弘營長,往哪裏走啊?”
“廖誌弘”這個名字在從內戰前線回來以後,就再沒有人這樣叫了(盡管他那個時候叫趙迅)。他驚得渾身一個激靈,更讓他差不多要癱倒的,是吉普車後排座上那個神情冷峻的陸軍中將。他不無溫情地問:
“兄弟,別來無恙?”
重新被叫作“廖誌弘營長”的趙廣陵就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樣,再也邁不動腳步。他不知道怎麽就上了第8軍軍長李彌的座車。李彌一手摟著他的肩,一手握住他的手,說我找了你好久。你這條雲南漢子,現在過得怎麽樣?趙廣陵忙說,軍長,我不是廖誌弘,我是趙迅。我是趙廣陵。李彌哈哈大笑,我才不管你叫什麽呢?我隻認得你臉上為我留下的傷疤,隻認得我們是生死兄弟。跟我走吧,好兄弟。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的483團還差一個上校團長,你去幹吧。
戰爭打到隨便在大街上抓一個人來就可以當團長了,這仗還能打嗎?盡管趙廣陵說了,我不想打內戰;他也說了,我要去找我的愛人,她就在火車上等著我。趙廣陵還說了,我這些年不指揮部隊了,我當導演,隻會指導那些演員演戲。但李彌一句說就給他擋回去了,“還有比戰爭更精彩的人生大戲?”
這趟駛離昆明的火車為李彌專門加掛了一節包廂,李彌斜靠在沙發上,對趙廣陵說,廖營長,不要看他們現在鬧得這樣凶。起義,哈,老子要起義的話,在徐蚌戰場就起義了,還要他們來要挾我?老弟,等第三次世界大戰打起來,我們還會殺回來的。當年我在江西,被他們追殺得丟盔卸甲,身邊的衛士都戰死了,我還不是活到了今天。軍人嘛,不要在乎這一成一敗。我告訴過你的,對一個軍人來說,他的戰爭永遠不會結束。除非他戰死疆場。
包廂裏有法國紅酒、硬殼麵包、咖啡、奶酪、火腿腸、巧克力。大地在車廂外後退,遍地都是舒菲菲遺恨的目光和揮灑的眼淚,它們跌碎在紅土地上,飄零在田間地頭,懸掛在痛苦地擺動的樹梢。趙廣陵看得到,感受得到,甚至聽得到前麵某節車廂裏那傷心欲絕的啜泣。在李彌軍長切一塊火腿時,趙廣陵說我要去一趟廁所。
廁所在車廂的連接處,兩個憲兵把守在那裏。趙廣陵進了廁所,鎖好門。然後推開窗戶,翻身爬到了外麵。他本想爬上車頂,一節車廂一節車廂地找他的舒菲菲。但在他就要翻上車頂時,火車鬼使神差地一個刹車,趙廣陵就從車身上飛出去了。
“到我醒來時,天都黑了。哪裏還有火車,還有我的愛?我錯過了那一班火車,就錯過了我一生的愛啊……”
“哎呀……喂!”舒淑雅輕輕歎了口氣,仿佛被一隻飛來的蜜蜂在心房上蜇了一口,痛得肝膽俱裂,花容失色,但還不能放聲慘叫。劇痛之後,唯有麵對不可更改的命運,黯然神傷了。
“別傷心,所有的苦難,都是有價值的。”時間在此刻凝固了,趙廣陵捧住了舒淑雅的手,就像捧住一隻躍動的鬆鼠,捧住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幸福。兩人都長久沒有話,兩雙有了老年斑的手就那麽輕輕地握捏,柔柔地摩挲。似乎沒有這一生中難得一次的肌膚相親,他們便會分不清這是在夢裏還是夢外;分不清這是白居易筆下的“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還是兩個普通的中國人,用自己的一生寫就的一篇“長恨歌”。
第二天早上舒淑文打電話來,電話才響了一聲,舒淑雅就像做賊似的,攬衣推枕,抓起床頭的話機。兩姊妹在電話裏隻說了幾句,舒淑文仿佛什麽都明白了,她幽幽地說,我還要在女兒這邊多住一些時日,你好好照顧趙哥吧。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周榮過來找牌局時,發現總是三缺一了。舒淑文那邊總推說忙,走不開。什麽事情能逃得脫這個老公安的眼睛呢?有一天兩個老頭兒出去釣魚,放下魚竿後他對趙廣陵說:我看你們好得很哦,老花眼裏都是秋波,看來老感情有助於殺死癌細胞。趙廣陵難為情地說,你胡扯。周榮繼續他的玩笑,老年人也要談情說愛嘛。趙廣陵羞得老臉都沒處擱了,隻好辯解道,我其實心裏更偏向舒淑文的。但人家的女兒臉色難看,連我兒子也好像不情願。更氣人的是,我回來後他媽讓他把姓改回來,說是為寬寬我的心。你猜人家怎麽說?我這姓和名字是進了檔案的,我是組織的人了,哪能說改就改?又不是你們的過去,換一個名字好欺騙組織。這個小雜種。唉,我這一輩子對不起舒淑文,就讓人家晚年活得安定點吧。她也是一身的病,將來不指望一雙兒女,難道還指望得上我?罷了,就當老子這一脈人在趙氏家譜裏絕後,反正已經無臉一生了!周榮說,你還是跟舒淑雅結伴過清爽點。反正大家都無牽無掛的。趙廣陵歎口氣,跟舒淑雅吧,倒是有一筆情債。那也是債啊,就跟我的那些曆史舊債一樣。不過呢,這種債永遠還不清。周榮笑嗬嗬地說,那趕快結婚嘛,我好討杯喜酒喝。趙廣陵白他一眼,我還沒有老得發昏。我這半條命的人,怎能害了人家?再說了,你還了這個的,又欠下那個的。周榮也歎口氣,我們這種糟老頭子,結不結婚也無所謂了,老來有伴就好。你可是老來得桃花運啊,擋都擋不住。趙廣陵白了他一眼,說:
“你以為這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殘酷?”
當然,為廖誌弘遷墳歸宗的事,趙廣陵仍是念念不忘。但周榮總是說,打報告上去了,要等待批複;在省政協大會上呼籲了,有關部門正在研討。這不是廖誌弘一個人的問題,緬甸那邊還有好多遠征軍老兵的遺骸呢,這涉及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交涉,還牽涉到海峽兩岸是否要攜手來做的問題,統戰部、外事辦、僑辦、台辦,這些部門都要一個個地跑,哪那麽容易。這些事情我會做的,你先安心養病。
這一養,一年多過去了。生活終於在晚年呈現出夕陽落山前的安詳從容,輝煌絢爛,就像一杯古茶樹的茶葉泡出的茶,一開初總是很苦澀的,還帶著曆史的陳年黴味,但越喝就越有股淡淡的甘甜味了。
附件7:秋吉夫三致趙廣陵
在下秋吉萬分遺憾地得知閣下身體有恙,一直在昆明養病。這次中國之行,未能與廣陵君再敘舊情,共勘舊日戰場,實在令人惋惜有加,思念不斷。切望閣下貴體早日康複。
此番前來鬆山,行動已多有不便。拜閣下所賜,病榻上仍上書當地政府,以無傷貴國民族情感之名,極力阻撓我等挖掘陣亡者遺骸之工作,以至於當地政府出台相關章法若幹,禁止日本國民在鬆山之任何參訪祭奠活動。廣陵君,我等戰爭幸存者,對中國人民已盡最大之誠意,對修複戰爭給兩國人民造成的傷害,亦盡最大之努力。為何爾等仍不對日本國民之宗教情感、對戰爭陣亡者之在天之靈,稍存體恤之心?秋吉夫三及其他日軍幸存老兵、戰爭遺族,對此深表遺恨。戰爭過去五十年矣,日中之國事,何以加身於你我之恩怨?閣下等總是指責日本不道歉,不認罪,難道閣下就不反思自己缺乏憐憫與寬厚?也不反思日本自中國開放後無以計數之經濟技術援助?
縱然如此,秋吉對閣下人品之高潔,學問之深廣,行事之純正,深為服膺。秋吉也對閣下正在撰寫之戰史極為關注,並衷心祝願能早日成書,以悅我等眼目,還戰爭最真實之麵目也。此番也帶有相關資料一包,包括上次所言台灣方麵出版之書籍,一並供閣下參閱。傳真機一台,也贈與閣下。資料等已留在賢侄孫趙厚明先生處,閣下回鬆山時可取之。
賢侄孫趙厚明先生是日中友好之希望所在。吾輩仇怨太深,一時難以化解,唯有托付於時間去消融。然日本在中國從不缺乏朋友,過去如此,現在亦然。賢侄孫對我等老兵珍視曆史之心情甚為理解支持,帶我參觀閣下收藏之未展出戰場遺物。秋吉極為榮幸地在閣下藏品中看到我113聯隊軍旗殘片。此殘片雖不足兩平方尺,但作為前113聯隊之幸存者,作為視聯隊旗為軍魂之每一名本聯隊士兵,無論是戰死者還是幸存者,均會頂禮膜拜之,五體投地之,淚流滿麵之。
秋吉不知廣陵君何以奪得此聯隊旗殘片,日本公開戰史均記載113聯隊隊旗在全軍“玉碎”前為真鍋邦人大尉奉命燒毀。也許閣下知道,整個二戰期間,日軍聯隊軍旗共444麵,均由日本天皇陛下親手授予。無論是美國軍隊還是中國軍隊、英國軍隊,均無有奪得日軍聯隊旗之榮耀。所有軍旗,均因日本戰敗而悉數焚毀。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之軍隊,能如日軍視軍旗為最高榮譽,人在旗在,人亡旗毀,似櫻花入泥,菊香遁空。據在下所知,目前在全日本的戰爭紀念館中,僅有東京靖國神社“遊就館”裏珍藏有一小抔奉燒軍旗之餘燼,一支軍旗旗杆和一個旗冠,以及好不容易珍藏下來的幾小塊軍旗之覆麵,它們都屬於騎兵第26聯隊,已為日本之國寶矣。廣陵君是最幸運之中國軍人,也是秋吉要特別感謝之朋友。如不是閣下仔細收存,曆史將在這裏出現一個巨大缺陷。經與趙厚明先生認真協商,秋吉以不菲之資購得此珍貴聯隊旗殘片。此物雖為閣下戰利品,但秋吉得知,廣陵君百年之後,所藏戰爭文物將作為閣下之遺產轉贈趙厚明先生,在下不揣冒昧,竊憂趙厚明之命,難以承受如此寶貴之財富。暴殄天物,亦未為一定。再則,廣陵君上次送還秋吉“千人針”之大義,在下及家人沒齒難忘,感恩不盡。君言:“是你的,你就帶走。”信哉斯言。在下竊以為,“千人針”如此,聯隊旗殘片亦然。這是日本軍隊之曆史,我等較之於閣下,更有責任和義務保存收藏。切望廣陵君諒解在下先斬後奏之罪,更望閣下理解我等老兵魂魄之所依所恃。
在下本該複上昆明,探望老友。但因行程安排原因,不得不從芒市直飛上海。他日春和景明、怒江水清之時,再來拜訪廣陵君,聆聽閣下之教誨。
祈願病體康複,壽比南山!
秋吉夫三敬上
平成十年(1998)七月十三日
1944年9月3日,趙廣陵的連隊和兄弟部隊一起攻擊到日軍鬆山守備隊最高指揮官的塹壕前。之前抓到的兩個瀕死的日軍俘虜承認他們是113聯隊軍旗護衛隊的士兵。這極大地激勵了遠征軍官兵的士氣,因為他們知道,軍旗護衛隊是日軍聯隊中最精銳的單位,多則一個中隊,少則一個小隊,都由戰術素養最好的軍官和士兵組成。日軍還有一個規矩,軍旗在,聯隊番號就在;經常會有這樣的情況,一旦軍旗有危險,他們的指揮官會毫不顧惜士兵的生命,拚光整支部隊也要把軍旗奪回來。而在戰場上,日軍聯隊軍旗肯定和最高指揮官在一起。一麵軍旗,是戰場上日本軍人拚死抵抗的信念與支撐,實際上也負載著軍國主義的不死陰魂。
遠征軍前線指揮官下了命令:攻克這個堡壘,誰奪得日軍軍旗,擊斃或活捉日軍最高指揮官,獎勵法幣一萬,官升三級。
那時遠征軍官兵們已經不在乎什麽重賞和升官了,都殺紅了眼,都在搏命了,也都要拚死把對方的榮譽和生命踩在腳下。營長、團長都提了“湯姆遜”衝鋒槍衝在前麵,有個操作火焰噴射器的噴火兵也不管什麽風向了,操起噴火槍就打,結果逆風,一個火團反撲過來,將他自己燒成了個火球。一個營長率先跳進了鬼子一人多深的塹壕,打光了槍裏的子彈,竟然被一個力大無比的鬼子用刺刀挑起頂了出來。戰場上到處都是翻滾在一起的兩軍士兵,僵持不下時便會傳來一聲悶響,也不知是哪方的士兵拉響了身上的手榴彈。還有的士兵知道自己拚刺刀拚不過鬼子,幹脆就全身掛滿了手榴彈,衝入敵陣後便拉開引線與鬼子同歸於盡。戰後遠征軍才查清,鬆山日軍守備隊的軍旗護衛隊不過是一個小隊,五六十人左右。經過近三個月的戰鬥,最多剩下不過二三十人,但那場戰鬥卻是鬆山攻擊戰中最為慘烈的。趙廣陵帶著兩個兵衝進一個“門”形的地下坑道,趙廣陵從左,讓那兩個兵從右,在拐角處他就聞著了煙火味,那裏還掛著一個破破爛爛的布簾。趙廣陵先衝裏麵掃射一通,撩開布簾就用日語大喊:“繳槍!投降!遠征軍不殺俘虜。”一個半蹲在一團火堆前的鬼子軍官根本不為所動,反而把手伸進火裏,不斷將沒有燒盡的軍旗往火裏添。趙廣陵反應過來了,一梭子子彈打過去,從那頭攻過來的兩個士兵也是一頓狂射。鬼子軍官倒下了,壓在了火上。趙廣陵衝過去踢開屍體,隻揀得兩片巴掌大小的113聯隊軍旗殘片。當時他並沒有當多大回事,隻是將這兩塊碎布片作為個人的戰利品收存了。戰鬥那麽殘酷,哪還有心思去邀功。李彌後來到美軍醫院給他頒發四等雲麾勳章時,還責怪他為什麽不早報告奪得日軍軍旗殘片的事情,不然豈止給他升一級少校。趙廣陵的回答是:不是一麵完整的軍旗,就不算一樁完美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