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刺激與救贖

1987年的秋天,趙廣陵和當年的手下敗將秋吉夫三第一次見麵。這個日軍老兵在有關人員的陪同下,前呼後擁地找到他的寒舍。秋吉夫三向他鞠躬、握手,還想張開手臂來擁抱,但趙廣陵像山一樣僵硬著身子,讓秋吉夫三靠不上前。他隻好當著一些隨行記者的麵發表熱情洋溢的感言,秀夠了一個當年的失敗者又居高臨下地回來了的驕傲。照相機的閃光燈晃得趙廣陵眼睛直發花。一個後生把話筒伸到趙廣陵麵前,說趙大爹,見到秋吉夫三先生,心情很激動吧?趙廣陵揮手擋開了話筒,頷下的胡須都飛揚起來了,一反常態地喝道:小雜種,激動你個雞巴毛!什麽叫先生,你知道嗎?我隻知道他是我親手俘虜的鬼子。過去是小鬼子,現在是老鬼子。在場的中日友好協會的領導很不高興,示意翻譯不要翻了,說這個老倌,真沒有素質。

但秋吉夫三卻不這樣認為。在場麵上的文章做完以後,他一再向有關官員請求,他要和趙先生單獨相處一晚上,要麽住在趙先生的家裏,要麽請趙先生去賓館。請你們尊重兩個老兵為時不多的美好時光吧。

就像當年日軍用武力侵占了龍陵一樣,秋吉夫三以“日本貴賓”的優越感,不請自來地住進了趙廣陵的老宅院。雖然不算老朋友,但畢竟是老對手,趙廣陵不能在日本人麵前跌份。他切了一盤老火腿,又到後院的菜地裏拔了些青菜,回到廚房點燃柴灶做飯。秋吉夫三有些手足無措地跟在後麵,試圖想幫點什麽忙,但他要麽頭撞到了低矮的門框,要麽被柴灶裏的煙熏得睜不開眼。他就像一個礙手礙腳的客人,主人卻沒有更多的寬容。趙廣陵說,就吃點家常便飯吧。不是沒有酒,但我今天不會和你喝。秋吉夫三忙說,農家的清淡飯菜,難得啊!

兩個老對手四十多年沒見,其實都在試探對方。都是打過仗的人,知道火力偵察的重要。秋吉夫三在這幾乎算是寒磣的院子裏東看看西瞅瞅,沒有發現一件能稱得上時尚的東西,這樣的生活水準,跟日本在戰後最困難時相比都趕不上。他隻是在堂屋的一張自製的書桌上,看到一個精致的大相框,裏麵鑲放了大小十來張照片,其中一個穿旗袍的女子最為引人奪目。鵝蛋形的臉,溫婉的眼神,小巧的鼻子和嘴,典型的東方女人的風韻。這張照片是黑色的,但被主人精心描了彩,可以想象出那工筆畫般的精細和麵對畫中人的一往情深。還有幾張照片是全家福,趙廣陵和那個女子衣冠樸素而整潔,神情嚴肅地站在後排,四個小孩子也表情呆滯,沒有笑容,沒有稚氣,規規矩矩地端坐在前排。仿佛他們麵對的不是照相機的鏡頭,而是槍口。中國人照家庭照都這麽嚴肅拘謹,這個民族的活力又在哪裏?秋吉夫三想。趙廣陵的親人又在哪裏呢?——難道他孤身一人生活嗎?秋吉夫三又不免為趙廣陵感到傷心。

飯菜擺上後,秋吉夫三問:“趙先生的家人呢?”

趙廣陵愣了一下,淡淡地說:“他們在昆明。”他看到秋吉狐疑的目光,便又補充道,“人老了,不喜歡熱鬧的地方。你也是住在鄉村吧?”

秋吉一哈腰,說:“是。我住在離福岡縣三十多公裏的一個小鎮。很美麗安寧的地方。我在那裏有個小小的農場,我養牛。是電氣化的養牛場。”

趙廣陵挺直了腰,並不在意什麽“電氣化養牛場”,他一指桌上的菜肴,“吃。”

“謝謝!”秋吉也腰板筆挺,兩個老兵不像在吃飯,仿佛在博弈。

吃下一碗飯後,秋吉夫三感歎道:“真香啊。這讓我想起鬆山的飯團龍陵的米。”

趙廣陵把碗一頓,目光直逼秋吉夫三,“不要來我這裏懷舊!吃飯就吃飯。”

秋吉夫三有些難堪,他摘下眼鏡擦拭了一下,緩緩地說:“趙先生,我們都是年近七十的人了。戰後這些年,我想大家都不容易啊。請問,趙先生在戰後從事過什麽工作呢?問這樣的問題,實在抱歉。隻是因為我一直都沒有忘記你當年的教誨。要用學到的才華,建設自己的國家。”

現在輪到趙廣陵尷尬了,他沉吟片刻才說:“我做過很多工作……現在退休了。”

秋吉夫三就是一個專捅傷口的老手,“我聽說國民政府在內戰中失敗後,你們這些當年的遠征軍,在新政權裏過得也不怎麽好。”

“我很幸運,國民黨把我從人變成了鬼,共產黨把我從鬼變成了人。”趙廣陵不知怎麽就順口說了出來。然後他後悔了。

“人怎麽成了鬼?鬼又如何變成人?對不起,我不明白,趙先生曾經當過什麽‘鬼?’是你們稱呼我們為‘日本鬼子’的那個‘鬼’嗎?”

“不,那時你們是真鬼,壞鬼,惡鬼。而我是……”

“你是什麽鬼?”秋吉夫三就像抓住了人的辮子,窮追不舍。

“鬼雄之鬼。”趙廣陵冷冷地說,“‘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這句詩你沒有讀過吧。”

秋吉夫三不再爭辯了,他知道自己辯不過。他從懷中掏出厚厚一個信封來,雙手捧到趙廣陵的麵前,“趙先生,這裏麵是三千元兌換券和一張可在昆明的外匯商店提出一台大彩電的發票。秋吉永遠不會忘記趙先生在昆明戰俘所對我的教誨和幫助。這是秋吉的一點感激之情,不成敬意,請趙先生收下。”

“收回去。”趙廣陵毫不領情,身板依然筆挺。

“趙先生……”

“再不收回去你要挨揍了。”趙廣陵真的攥緊了拳頭。

“趙先生多慮了。”秋吉夫三訕訕地笑笑,收回了雙手。趙廣陵起身站起來,說不吃我就收碗筷了,然後他兀自端起自己的碗進廚房了。

這次和趙廣陵見麵,秋吉夫三錯判了趙廣陵的貧困,認為剛剛開放不久的中國都會把日本人當富裕的貴賓,日本的各式大小家用電器都是中國人趨之若鶩的東西,一個普通的日本人,仿佛就是這些日本電器的化身。那時的秋吉夫三是自信的、驕傲的,像一個重返舊日戰場的將軍,完全忘記了自己當年下士官加戰俘的身份。在趙廣陵家的那個晚上,他露骨地提出要趙廣陵幫忙尋找當年戰死的日軍骨骸。他說,你是戰鬥到鬆山戰役結束前一天的人,你一定知道我的戰友們的骨骸都埋在什麽地方。你又是本地人,還在那裏待了七八年——我已經知道,你在那裏蹲過監牢。因此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你更熟悉鬆山的人了。我們“滇西戰役戰友聯誼會”根據回憶繪製了一幅“鬆山陣亡戰友骨骸埋葬圖”,請趙先生幫我仔細核對一下,哪些地方是正確的,哪些地方是錯誤的。我們一定要把這個問題查實清楚,我們希望把戰友們的骨骸奉請回我們的神社。我們已經等了幾十年了。這是我們老兵最後的心願。拜托了,拜托了。我們都是幸存者,而趙先生你是幸存者中的幸存者。請你一定要多多關照,請你一定看在我們都是戰爭幸存者的份上,理解一個老兵對舊日戰場的眷念,對戰死戰友的感情,對戰死者靈魂的尊重。他們的靈魂還在鬆山像孤魂野鬼般飄**,得不到親人戰友的祭奠安慰,該有多麽不安啊!請多多關照吧。我們不會忘記趙先生的恩情,就像我不會忘記你當年在戰場上的不殺之恩。趙先生剛才拒絕了我的饋贈,我想這是中國人有無功不受祿之美德。這樣說吧,找到一副完整的骨骸,一台東芝大彩電;找到一根骨頭,一台洗衣機,一截手指骨,一台尼康自動相機。你需要現金也可以。我們“滇西戰役戰友聯誼會”將會支付你尋找工作中的所有報酬。趙先生,中國現在已經進入經濟社會了,我們知道你們做一切事情都是有價格的。我也看得出來趙先生現在養老都是個問題。我們這些老兵,戰場上沒有被打死,豈能窮死、餓死?我們會高出你們想象地支付你的報酬。趙先生,請幫忙,請關照。

秋吉夫三那晚滔滔不絕懇求了一個多小時,甚至淚濕衣襟。但他得到的答複是:

“滾出去!”

盡管秋吉夫三在趙廣陵麵前痛哭流涕,出盡洋相。但對趙廣陵來說,這是一次刺刀戳到胸膛口的刺激,也是一次救贖的開始。如果那些日軍老兵不回到當年的滇緬戰場來,趙廣陵的晚年或許就隻有一件事情——等死。但重歸舊日戰場的對手衣著光鮮,心事重重,口稱反戰,蟹匡蟬縷,還用過去的老眼光來看現在的中國人。趙廣陵不管別人如何看如何想,他就是不服那口氣。他隻是沒想到自己活到胡子頭發都白盡了,還要被自己的老對手來教化,憐憫他的貧窮,質疑他的落魄,警醒他的救贖。真是讓他老臉難擱。

其實,一個善良的人常常是被他的敵人點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