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鬆山之逢
鬆山下麵有一座小鎮,叫大埡口。老滇緬公路穿鎮而過,路兩旁便有了些店鋪。日本人占據鬆山時,大埡口街上住過一個大隊的鬼子,還有一處慰安所。遠征軍攻克鬆山後,當地老百姓嫌那處房子髒,便一把火將其燒了。戰後幾十年,都沒有人再在那個地方起房子,一些斷壁殘垣上仿佛還依附著日本人的孤魂野鬼和泛濫**欲。當地人說陰雨綿綿的晚上還能聽到狼一樣的歡叫和女人的呻吟。趙廣陵在鬆山農場當勞動服務公司副經理時,經上級同意,在這處荒地上蓋起了一座小商店,利用地利之便,賣些農場生產的土特產品,糧食、菜油、水果、蔬菜啥的,一度生意還相當不錯。後來滇緬公路改道,來往的汽車不從這裏經過了,商店就冷清了下來。到了90年代後,商店關門,房子空閑下來。
見到秋吉夫三後,趙廣陵就跟農場商量,請求租下這房子。當年那個帶他去昆明找家的後生洪衛民現在是場長了,沒多說什麽就把房子批給了他,一年象征性地收五百元錢的房租。洪衛民還說,趙師傅,這房子本來就是你蓋的,你租理所當然。不過呢,都說那地方鬧鬼,生意也做不起來。你住那裏就不害怕?趙廣陵說,鬼早被我打跑了,我還怕他們?
其實趙廣陵就是來“飼養”鬼的,他不怕撞見鬼。在鬆山農場勞改時,無論是在蹲禁閉室還是在山林裏勞動,趙廣陵都會和一些當年戰場上的陰魂迎麵相撞。鬆山戰場上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孤魂野鬼,可能隻有趙廣陵這樣的老兵才能聽到他們的哭訴。戰爭結束幾十年了,山上下來泥石流、野狗拖拽、人們春天翻地、上山采藥,隨便挖幾鋤頭,都還可能翻出一根根白骨或一顆顆頭顱,也不知是哪方的戰死者。農民們先是把這些骨骸歸到一堆再度深埋,人民公社後不知是哪個發現將屍骨燒成灰後,特別能肥地。於是燒屍骨的篝火年年都在鬆山燃起。這片土地熱血澆灌過一次,骨灰再來作底肥。莊稼長勢喜人啊長勢動人。當年被炮彈炸光了的山坡上,飛落的鬆子破殼而出,一年出苗,三年成樹,十多年後就隊列整齊、陣容威武,站成一個個英俊挺拔的士兵模樣,讓人看得忍不住掩麵哭泣。英魂在鬆林間穿梭跳躍,呐喊化作鬆濤夜夜怒吼。他們飄**在山間,徘徊在樹林,跌倒在岩坎上,翻滾在塹壕中。有時趙廣陵看見中日雙方的士兵還在互相搏殺,殺喊震天;有時他們又一同擠在某棵大樹或岩洞裏,避風、躲雨,凍得瑟瑟發抖,爭吃同一個烤洋芋。趙廣陵那時會悄悄在一些路口放一點吃的,第二天他再去看時,碗裏的東西被吃得幹幹淨淨,就像狗舔淨的碗。他揉揉自己的眼睛,既像自言自語又似跟什麽人說話:吃吧,吃吧,飽飽地吃。你們不是餓死鬼哦。
在這個鬼雄糾纏不清的地方,直到20世紀80年代,上山打柴、放羊、挖草藥的人們還能隨處撿到戰爭時期的遺物。鏽跡斑斑被洞穿或打裂了的鋼盔,折斷的刺刀,榴彈炮彈殼,軍用水壺、飯鍋,鋁製飯盒,美製鐵鍬,未爆炸的手榴彈,打著“U.S”英文字母的彈藥箱,汽油桶,以及各種子彈殼、子彈頭等。鬆山的孩子們打鳥的彈弓,都是用撿來的子彈頭。大煉鋼鐵時代,當地政府曾經動員老百姓上山找這些東西,然後投進火爐煉成鐵水,還曾經兩次觸發了不知何種型號的炸彈,炸死炸傷了幾個人。
其實,趙廣陵在獲得大赦成為鬆山農場的職工後,就開始收集殘留在老百姓手中的戰爭遺物,常常把大半個月的工資都花在這上麵了。好在那時本地人也對這些玩意兒不感興趣,他們認為這些都是死人用過的東西,上麵都附有死者的陰魂,誰沾上了誰晦氣。他們最多用日軍的鋼盔來做糞瓢,或者當狗碗、雞食碗,那時趙廣陵花個三五塊錢就買下來了。到他退休時,這些東西堆了差不多一間屋子。那是趙廣陵當木工時的工具房,他退休後,就少有人去了,於是就跟農場借來暫時擺放。農場的人們輕易不敢去那裏。他們說晚上會聽到工具房裏傳來的哭聲,還有鬼打架的聲音。一個農場工友甚至半開玩笑地對趙廣陵說,趙老倌,難怪你一輩子不走運,誰叫你成天收集這麽些死人用過的東西,大鬼小鬼都纏著你的命哩。
但有的人,如果沒有鬼魂的相伴,人生就不會踏實。趙廣陵就是這樣的人。他回到故鄉生活了十多年,認識他的人他無顏相見,他不認識的人又無言以對。你少小離家,孤老終返;你鄉音猶在,白發蒼蒼;陌生的故鄉冷漠的鄉鄰,你是故鄉的過客,還是故鄉的歸人?像這個國家那樣,故鄉在這些年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變化稀釋了記憶,變化也擠壓了老年人懷舊的空間,讓他們在故鄉迷路;變化還改變了故鄉的溫度,讓它和曾經生活過的他鄉一樣,不親不熱,不遠不近,你就成了故鄉的陌生人和過客,故鄉也成為在哪裏都是一樣吃飯睡覺過日子的地方。因此,趙廣陵決定重新搬回鬆山去住時,對侄兒侄孫們說,那裏我還有好多在陰間的伴兒,這兒連鬼影子都不見一個。
實際上隻有那個老鬼子秋吉夫三明白趙廣陵住在鬆山的真正目的。這是被他點醒的使命感,也是針對他來的。日本老兵旅行團1995年這一趟再回鬆山和龍陵時,中國政府已經徹底開放了這一片地區,任何外國人都可以在滇西自由旅行。那些互相競爭的旅行社,以招攬日本遊客為最大營業目的,用大轎子車將他們一車一車地拉到滇西各地,有次竟然來了一個六百多人的大團,老老少少,紅男綠女,在鬆山上翻上爬下,如同攀越自家後麵的山林。在本地人看來就是一次日本人在時隔五十年後的大反攻,恨得他們牙齒癢癢的。白發蒼蒼的日本老者手拿過去的軍用地圖,向自己的後輩們逐一講述各個陣地的名字,這些陣地都由守衛在那裏的軍官的名字命名;哪個軍官戰死在哪條塹壕,是怎麽死的,死前他又說了些什麽;哪裏是夥房,哪裏是醫院,哪裏是炮陣地、機槍陣地,哪裏是洗澡的地方,放馬的地方,甚至一個喜愛收集蝴蝶標本的中尉軍官喜歡在哪條山澗捕捉蝴蝶,是什麽品種的蝴蝶,還有一個喜歡寫詩的大尉在哪一天望見怒江大峽穀裏升起的雲霧,作了一首什麽樣的詩歌,他們都講得清清楚楚,生動有趣。他們還在那些殘缺的塹壕、陷塌的散兵坑、茂密的灌木叢中翻找舊日戰場的遺跡,找到一塊彈片、一顆彈殼都會興奮得大呼小叫,就像發現了黃金。仿佛這裏不是讓他們曾經全軍覆沒的戰場,而是引以為傲的大和民族教育基地。
秋吉夫三不會跟隨這種龐大的旅行團,他有自己的使命。他這次隻帶了芳子小姐一同上鬆山,還是在她的一再要求之下。在他和趙廣陵的鬥智鬥勇中,他不願芳子小姐看到自己的再次失敗。
這一次來到中國,秋吉夫三聰明多了,他再不會去觸碰中國人“弱者的自尊”,況且現在中國看上去正在強大起來了,不再是那種不知山外有山的國度。他認為他對中國的了解已經足夠多,就像他帶著芳子小姐來到鬆山,在大埡口沒有見到趙廣陵,他便自信地對芳子小姐說:
“讓我們去關山陣地吧,重慶軍當時叫子高地。那是鬆山的主峰,趙先生是個知道占據主動的人。”
鬆山其實是由大小數十個山頭組成的巍峨山係,當年遠征軍為了給各部隊明確攻擊任務,將其分為“子醜寅卯辰巳午未”和“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以及若幹用阿拉伯數字編號的小高地,而自負的日軍守備隊則按陣地上堅守指揮官的名字來命名,他們倒是真正做到了人在陣地在,人亡陣地亡。鬆山最高峰子高地的工事最為堅固,遠征軍久攻不下,傷亡慘重,最後從半山坡挖坑道下去,用專程從加拿大空運來的三千公斤TNT炸藥一舉炸毀。子高地一破,鬆山日軍守備隊的氣數便將近了,但殘存日軍還是在其他高地上負隅頑抗了十八天才被徹底肅清。秋吉夫三是在“辰”高地上被趙廣陵和廖誌弘聯手俘獲的,自他被俘後,鬆山戰役還打了一個多月。因此他對後麵的戰況也不甚了解,他需要趙廣陵的幫助。
直到今天,子高地上還有兩個足有半個籃球場大小的漏鬥狀大坑。坑內長滿了荒草和飄落的鬆毛。“當時被重慶軍炸死在裏麵的日軍士兵有四十二名,那個擅長寫詩的辻義夫大尉就戰死在這裏。”秋吉夫三對芳子小姐說,“真是可惜啊,要是辻義夫大尉能活到戰後,日本會多一個詩人呢。”
“那可不一定。把煙滅掉!”
兩個正想為陣亡的日軍點煙做祭奠的日本人,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斷喝,他們先是看到一隻碩大的黑色老山羊,扛著兩隻剛硬的角向他們頂來,然後才看見趙廣陵從鬆樹林中鑽了出來,他頷下的白色胡須和老山羊黑色的胡須讓芳子小姐印象深刻。
山羊逼迫他們不得不掐滅了煙頭,退到大坑邊。趙廣陵“喏、喏”兩聲,老山羊才停止了攻擊。這讓兩個日本人很稀奇,中國的山羊難道也知道兩個民族過往的仇恨嗎?
“趙先生,你好。”秋吉用英語問候道。
“風幹物燥天,你們還想在鬆山放一把火嗎?”趙廣陵並不客氣。
“對不起,實在抱歉。我們忘記了你們中國的規矩。”芳子小姐雙手合十真誠地說。
“你們什麽時候在中國遵守過規矩?”
“趙先生,請不要生氣了,我們是來專程拜訪你的。”秋吉夫三謙卑地笑著說。
“拜訪我跑到這山上來?來拜鬼的吧?跟我走。”
趙廣陵說完兀自轉身下山,兩個日本人麵麵相覷,但那隻老山羊用凶狠的眼光盯著他們,如果再不走,它篤定是要衝上來的。
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在趙廣陵的家裏看到了一個堪稱世界唯一的私人博物館。這是主人的臥室旁邊一間約二十平方米的屋子,而且還可以看出館主的匠心獨運。在屋子的東麵,十二頂遠征軍鋼盔、軍帽成三角戰鬥隊形,麵對西麵排成兩排的七頂日軍鋼盔,它們都用高一米七左右的木棒支撐著,仿佛是兩軍對壘。有的鋼盔上還有彈洞彈痕,還有硝煙的痕跡,更有不屈的靈魂在縈繞。在鋼盔陣的後麵,陳列的是兩軍在戰場上用過的遺物,從殘破的炮架,到一顆三八槍的彈頭,秋吉甚至還看到一個慰安婦用過的化妝盒,還有兩塊慰安所裏的慰安婦名牌,木片做的名牌雖然已經散發出陳年的腐味,但上麵的名字還清晰可辨,一個叫“花子”,一個叫“美枝子”。當年他或許用日軍軍票買到過這兩塊牌子所代表的女人,買到過忘卻恐懼的片刻歡樂,可他已經想不起這兩個慰安婦了。
戰爭在這個中國老兵家裏,永遠沒有結束。而心裏的仇恨呢?秋吉夫三不知道。
但他看得熱淚盈眶,不由自主地就跪下了。秋吉很聰明地選擇了麵對兩軍陣前的中央下跪,這就讓趙廣陵一時辨不清他給哪方下跪。趙廣陵這些年不是缺乏憐憫和寬容,而是他不能容忍昔日的手下敗將趾高氣揚。他們來到這片土地上,如果跪下了,才是應有的態度。
秋吉夫三感歎道:“趙先生,真是讓人驚訝啊,你竟然收藏有這麽多戰爭遺物!”
“這還隻是一部分,三分之一都不到。”
“這些寶貝即便在我們‘滇西戰役戰友聯誼會’裏,也見不到的。”
“你們怎麽會陳列自己的罪證?”趙廣陵反問道。
秋吉夫三尷尬地笑笑,說:“趙先生,我們都老了,都不是一杯烈酒了,為什麽不能在一起平和地喝一杯茶呢?”
“我這裏隻有酒。”趙廣陵抱出一個土陶罐來,放到桌子上,擺出兩個杯子,挑釁地問,“這次你表現好,可以請你喝酒了。你敢喝嗎?”
“啊,李白說,‘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我們是自古老兵都寂寞,隻有濁酒訴衷腸了。”秋吉雙手合十,向趙廣陵深深鞠一躬,“非常榮幸,趙先生,我今晚要和你痛快地喝一杯!”
“我也想喝。”芳子小姐也鞠一躬,“請關照,趙先生。”
趙廣陵準備酒菜時,他的在農場工作的侄孫趙厚明趕過來了。對趙厚明這樣的年輕人來說,家裏來了“日本貴賓”,自然是倍感榮耀的事,可以在農場和他的那幫小青工們吹上三天三夜。這小子快三十了,還沒有說上媳婦,急得常怪他二爺隻能幫他找個農場工的工作。當初二爺你要是去了台灣,我不是可以到台灣為你養老了?你在外麵這一輩子都混些什麽嘛。還責怪我不多讀書。這是他經常在他二爺麵前的抱怨。趙廣陵對這個不成器的侄孫常常是說也不是,打也不能。誰叫你自己沒有後呢。
酒喝上後,趙厚明插不上長輩們的話,因為他們在用他聽不懂的語言交談,敘說他們的共同經曆,他隻有一杯又一杯地敬酒。秋吉夫三送給他一台索尼傻瓜相機,讓他激動得恨不得下跪,趙廣陵用刀子一樣的眼光也阻止不了他殷勤伸出的手。但秋吉馬上又翻出一包藥來,對趙廣陵說,聽說你胃不好,這是日本最好的胃藥,請收下吧。如果有效,我會經常給趙先生寄來。誰能拒絕別人對一個病人的關心呢?
也虧得趙厚明能喝,幾下就把秋吉夫三喝高了。對上了年紀的人來說,酒就是一條逆水之舟,載著他們駛向曆史的縱深處。秋吉夫三雙手按在膝蓋上,不斷地鞠躬,不斷地摘下眼鏡拭眼淚。他說:
“趙先生,當年我被你們俘虜時,我認為自己必死無疑。”
芳子小姐驚訝地問:“你是在戰場被俘的?怎麽從來沒有聽你說起過?”在日本人看來,在戰場上被俘和日本投降後集體進戰俘營,性質是不一樣的。
“哈依。就是被他俘獲的。”秋吉夫三指著趙廣陵說,“這是他的光榮,我的恥辱。芳子小姐,看到我們現在坐在一起喝酒,是否感到世事多麽無常啊!當官的總是告訴我們,重慶軍如何殺死所有日軍俘虜。因此日本軍人的詞典裏是沒有俘虜一詞的。在整個戰爭期間,日本國內的報道從不說俘虜的事,都以‘玉碎’來激勵士兵。戰敗後麵對一船又一船、人山人海地從中國回國的俘虜,上層再無法掩飾了,民眾才慢慢知道真相,原來帝國的士兵也會當俘虜。話又說回來,中國人真是仁慈啊,戰後不久馬上就遣返了我們。不像那些在俄國當戰俘的關東軍,他們的命運可就比我們中國派遣軍慘多了。戰時軍部的那些混蛋,愚蠢又專製,不但瞎指揮戰爭,還愚弄國民,從不顧惜士兵的生命,似乎每‘玉碎’一場戰鬥,他們吹噓的神話就更真實一點。陸軍大臣東條英機頒發的‘戰陣訓’是這樣說的:生不能忍受當囚犯的恥辱,死不能留下玷汙名聲的罪過。這貽害了日本多少無辜士兵的生命啊。”
芳子小姐對戰後日本的社會現狀大體還有些了解,因此她說:“秋吉前輩,那段時間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作為老兵,戰後我們其實都一樣。”秋吉夫三指指趙廣陵,“他是政治的原因,而我們日本國是不寬容戰俘。我們這些戰俘回到國內,至少五六年時間裏都抬不起頭來做人。更荒唐的是,我回國後,兩年時間裏都上不了戶籍,因為家裏在昭和十九年(1944)就接到了我的陣亡通知書。昭和二十一年我回到家,我們的裏長向我吐口水,罵我像豬一樣地活著回來幹什麽。還說我不配做一個日本人。這些待在國內的蠢貨怎麽知道戰場上的具體情況?戰後的內閣不是還要日本國民‘一億人總懺悔’嗎?仿佛軍部就沒有戰爭錯誤一樣,上層製定的戰略有了根本性的失誤,下層的日本國民就會瘋狂地好戰。狂人指揮的戰爭必定造就一群愚蠢的人們,好像日本打輸了戰爭,都是我們這些前線軍人不努力,連‘玉碎’都不敢,甚至我們師團的參謀長板田少將,在龍陵戰敗時用手槍自殺,都還被人指責為什麽不切腹,沒有帝國軍人的勇氣。
“戰敗已經夠讓人羞愧了,我還當過俘虜,生存就更難了,像個活在陽間的鬼一樣地苟活在鄉鄰們鄙視的眼光裏。他們說,嗨,看看秋吉家那小子,當年出征時,我們給他縫‘千人針’,指望他在前方奮勇殺敵,多少姑娘為他流淚,可你看看他現在這個窩囊相。我隻好從福岡跑到大阪去當搬運工,隱姓埋名,不敢輕易給人說自己的戰爭經曆。據我所知,好多日軍俘虜那些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包括我們鬆山守備隊逃回去的戰友,好多年大家都不聯係,無顏相見啊!我們那時流行的話不是這樣說的嘛:最好的日本人是戰死的日本人。趙先生,我得感謝你的教誨,你說和平後要為自己的國家努力工作。不然的話,我可能早就自殺了。有一天,我在大海邊終於悟出一個道理:生命並不隻為戰爭而存在,而戰爭對普通人來說,隻有一個結果——摧殘生命,毀滅生活。為戰爭而活著的人,不是瘋子就是傻瓜。但是啊,一個普通國民的不幸在於,你受的什麽教育,長大後就有可能做什麽樣的人。趙先生,你知道我們小時候課本上的歌謠是怎麽唱的嗎?‘小官,小官,你騎上馬要去哪裏?我要隨天皇陛下去征伐,征伐朝鮮,征伐中國。征呀征,伐呀伐,小官,小官,去吧,快快去吧,騎上你的駿馬,征伐到平壤,征伐到南京。’趙先生,你兒時的課本,都教你們什麽呢?”
趙廣陵抿了一口酒,說:“我還記得小學課本第一課,《職業》,‘貓捕鼠,犬守門,人無職業,不如貓犬。’第六課《整潔》:‘屠羲時曰:凡盥麵,必以巾遮護衣領,卷束兩袖,勿令沾濕;櫛發必使光整,勿令散亂。’”
芳子小姐感歎道:“多好的課文,不愧是知書識理的文明古國。”
“我們就是吃了太知書識理的虧。”趙廣陵冷冷地說,“不過我們也有這樣的課文《禦侮》:‘鳩乘鵲出,占居巢中,鵲歸不得入,招其群至,共逐鳩去。’”
三人都不說話了。良久,秋吉夫三才說:
“喲西,我也不明白,我上大學時參加日本共產黨,反對軍國主義,還蹲過監獄。但到了日本軍隊後,戰爭這部冷酷的機器就把我的獨立判斷、人文思想壓榨幹了。是戰友們的鮮血、死亡讓我喪失了理智的吧?都說戰爭是一部吞噬人性的機器,當這部機器運轉起來時,所有的零部件都會跟著轉動起來啊!而且還越轉越瘋狂,你要想停止它或者逃離它,都不可能了。戰爭的發動者們總有至高無上的理由來鼓動你,鞭策你,一句‘為國家民族而戰’的口號,就讓你失去了所有的獨立判斷。在那個年代,反戰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因為你是一個善良的人,有責任感的人,你要服從自己的國家,服從自己心裏的善和責任。可是你怎麽知道這種善在戰爭這部機器的運轉中,會成為一個巨大的惡?你肯定還認為它很正義、很光榮哩。趙先生,你們總說我們是軍國主義分子,其實在戰場上哪來那麽多主義,話往大處說是為自己的國家民族,往中處說是為軍人的榮譽,往小處說,就是為了讓自己能活下去。而在戰場上要活下去,就得去殺死對方。炮火連天中,人人都是殺人犯。我們這些普通的士兵,肩上扛著殺人的槍,已經夠沉重的了,哪還扛得動那麽多主義。”
趙廣陵有了惻隱之心。怎麽兩國的士兵命運都差不多?但他又有些拿捏不準秋吉夫三所說的和所做的究竟有多大差距。他喝醉了還是自己醉了?不過今天秋吉的態度還是讓他看到了某種交流的可能。
“秋吉,我很高興你如此反思那場戰爭,這才像東京帝國大學出來的嘛。”趙廣陵又給他倒了一杯酒,“有件事情我一直想拜托你。”
“趙先生,請講。不要說一件,一百件我都願意效勞。”
“秋吉,二戰結束都五十年了,我們作為幸存者,總應該反思點什麽,讓後人不再重蹈我們的悲劇。過去我的條件……不成熟,在這方麵沒有做什麽工作。你們的回訪提醒了我。”趙廣陵斟詞酌句地說,自己先喝下一口酒。“你寫自己的聯隊戰史,我不反對,這是你的權利和責任;我也想寫我們第8軍攻克鬆山的戰史。自從你上次來龍陵後,我已經做了兩年多的準備了。但我們這邊很多史料不全,也許有些還不便於公開。我很羨慕你,可以到台灣去查相關的史料……”
“啊,是這個啊,趙先生,我可以毫無保留地給你複印對你有用的資料。台灣有兩本書非常有價值,《第8軍鬆山圍攻戰史》和《滇西作戰實錄》,我回去就給你寄來。”秋吉現在就像無私提供火力支援的老戰友。他還對芳子小姐說:“如果同一個戰場,由敵對兩方陣營的幸存士兵從不同的角度來寫,那會怎麽樣呢?”
“會成為最真實的戰爭人類學典範。”芳子小姐也激動地說。
“我會全力支持你。拜托你一定要寫出來,趙先生。”秋吉夫三深深鞠一躬,好像這本書是為日本國寫的。
“謝謝。我先把酒喝了。”趙廣陵仰頭喝下一大杯。
秋吉和芳子小姐有些詫異地望著趙廣陵,既然要感謝我們,為什麽不敬我們的酒?但他們也為剛才的思想碰撞感到高興,自己也端起酒杯喝了。此刻,敵意仿佛已經消融在酒中。
“其實還有一件事情更需要和你探討。”趙廣陵又斟滿酒杯,“能否告訴我,當年你們是如何在鬆山作戰的?我不是要問你們的火力配置、陣地布防這些戰術上的問題,我是想知道,為什麽我們重兵圍著鬆山打了三個月,其實隻圍了三麵,鬆山背後的猛梅河我們根本就沒有派部隊隔江防守,猛梅河涉水可過,但隻要有一個連的部隊守在猛梅河對岸,鬆山攻破後,森本那樣的敗兵是根本逃不出去的。遠征軍的長官司令部那時並不想在鬆山打一場惡戰,他們隻想把你們趕跑了事。孫子兵法中有一條‘圍師必闕’,我知道你們也是熟讀《孫子兵法》的人,你們為什麽不早早撤出戰鬥?鬆山背後的龍陵也被圍了,遠征軍破城指日可待,戰鬥已經進展到堅守鬆山毫無戰略意義了,難道你們就是為了掙一個‘玉碎’的虛名?”
麵對趙廣陵的追問,秋吉夫三有兩套答案。他像許多日軍老兵一樣,既痛恨這場戰爭對他們的欺騙和傷害,又為參加了戰爭而自豪。他選擇了對方願意聽的那套。
“趙先生,鬆山之戰對我們這些日軍幸存者來說,多年來都隻有一個詞來概括——悲慘。我們一直在死守,是因為堅信上峰一定會派部隊來救援,因為聯隊旗還在,就一定會有救援。他們確實也派了一支大部隊,但在龍陵方向就被遠征軍打回去了。當時每天跟後方聯絡的電報都在告訴士兵們,救援部隊就要來了。可一直等到接到命令‘奉燒軍旗’,士兵們才知道上當受騙了。那時候軍官的指揮也不靈了,士兵們完全是憑著仇恨和個人的勇氣在戰鬥。有個叫有川的年輕少尉,麵對鋪滿戰壕的屍體和十幾個鬼一樣的傷殘士兵,悲壯地說:與其坐等重慶軍衝上來殺死我們,不如衝出去拚個你死我活。他一揮指揮刀,高喊道:天皇陛下的勇士們,跟我來!但沒有一個人響應。他不知道,在他剛來到這段陣地前,兩個饑餓難耐的傷兵還在說,就讓重慶軍衝上來好了,當了俘虜至少我們還能吃飽一頓飯再死。可憐的有川少尉很難堪,他隻能又揮著刀喊:天皇陛下萬歲,萬歲!戰壕還是死一般寂靜。狗被打斷了脊梁,小鳥被剪斷了翅膀,眼睛的哀傷、哀痛,就是‘玉碎’前的士兵這個樣子吧?有川少尉最後隻有自己勇敢地從塹壕裏站了起來,但他剛一露頭,就被重慶軍平射的高射機槍打掉了半邊腦袋,腦漿濺得塹壕裏到處都是。戰時的報紙總是喜歡吹噓說,各個戰場‘玉碎’的士兵戰死前都在高喊‘天皇陛下萬歲’。但就我所知,隻有有川少尉喊過。唉,畢竟有川少尉剛從陸軍士官學校畢業。許多人臨死時,隻會呼天搶地地叫喚呀。叫救護兵,叫爸爸媽媽,叫自己妻子和孩子的名字。戰鬥初期,日軍對傷員的救護是非常到位的,但到後來,重傷員都沒有人管了。他們隻會哀求身邊的戰友,給我一槍吧,拜托啦……
“日本軍人是沒有獨立思想的,但又是最守紀律的。就像一群士兵在一個大雪天來到一座寺廟前,即便沒有軍官,士兵們寧願凍死也不會攜帶槍械進入寺廟;但要是有一個人率先進去了,他們會把佛龕也拆下來燒火取暖。可要是這寺廟要垮了,沒有命令說要逃,或者說沒有哪個珍惜生命的人先邁出第一步,大家都寧願等死也不要逃跑的恥辱。日本軍人毀滅別人的尊嚴很冷酷,但絕不會輕易喪失自己的尊嚴。據我後來在調查中了解到,森本他們撤出戰鬥,還是有人偽托軍官的命令,喊了聲:‘還活著的人趕快回到師團指揮部去報告鬆山守備隊的情況。’於是還能動彈的士兵扔下槍就跑了,也不管受傷的戰友了。現在我們都還沒有搞清楚是誰先喊出的這句話,他救了很多人的命,但他卻羞於承認。實際上鬆山守備隊長金光少佐之前已經派了一個中尉逃出去報告情況了。可見,日本軍人也不是你們認為的那樣不怕死。戰場上的士兵嘛,雖說生死都在毫厘之間,但誰會不珍惜生命?九死一生逃回去的人,也好不到哪裏去。陸軍部已經發表了鬆山守備隊全軍‘玉碎’的‘感狀’,報紙上大肆宣傳,日本國民都在為鬆山守備隊‘玉碎’的軍人們超薦亡靈。師團指揮部的指揮官們為了麵子,不惜把活下來的士兵再派去最危險的戰場,他們最好再度戰死,當官的才能保住麵子。森本算是命大的,他在戰後遣送回日本的船上,夥同幾個士兵把一個軍官扔下了大海。”
“哼,原來你們也不是鐵板一塊。”
“趙先生,軍隊不是大學校園。我被派到鬆山後,去找我的長官報到。那個叫秋田的少尉在哪裏呢?就在你現在這個地方,那時的房子不是這個樣子。這是個喜歡女人的家夥,他正醉醺醺地抱著一個女人啊。這是軍隊給我上的第一課。軍官和士兵為爭慰安所的女人爭風吃醋,那些剛派來的朝鮮女人,年輕又漂亮,還幹淨,但多被軍官們包了,士兵們隻能找從日本來的又老又醜的妓女。軍官們還說,讓這些姐姐們培養你們為帝國而戰的勇氣吧。到了戰爭打起來時,一個伍長就當麵給了秋田少尉一槍。當時伍長去報告說敵人又攻上來了,秋田少尉正在地堡裏吃飯,旁邊還有一個挺身隊的女人給他盛湯,秋田少尉頭也不抬地說,給我把他們打下去就是了。而他身邊的那個女人正是伍長深愛著的。我就不說他的名字了吧。我後來了解到,在戰爭末期,守庫房的倉庫長原田義雄上士,也是被爭奪食物的士兵打死的。因為士兵們認為他身後的罐頭隻是為軍官們留的。軍心亂到這種地步,我就感到鬆山守不住了。當時鬆山守備隊還有一個類似‘山口組’的士兵組織,由一個礦工出身的兵長領頭,加入這個組織的人都帶著串佛珠,在軍中比軍銜還管用。他們可以隨意拿好吃的,拿好藥,毆打其他士兵甚至軍醫官,慰安所的女人就更由他們控製了,想要誰就要誰。這些人都是日軍中的敗類,兵痞,是一群沒有道德底線的人。對中國老百姓幹的壞事,也多是他們幹的,有時連軍官也阻止不了。”
“這不能開脫你們的整個罪行。”趙廣陵說。
“趙先生,我們是信神的國度,心為神明之舍。每個士兵心中都有自己的神明。神主宰了人的氣,而氣有正氣和邪氣,氣正,則是正神;氣邪,則是魔神。在和平的環境裏,日本人大多謙和有禮、勤奮工作,正神指引了人們的健康生活態度。而在戰爭環境下,邪氣上升,魔神釋放出來了。我相信每一支投入了戰爭的軍隊中,都有不少被魔神控製了的壞士兵。還有更多的人心中的魔神是被戰友的死亡、鮮血激發出來的,於是他們濫殺無辜,欺淩弱者,喪失人倫,幹盡了魔鬼才會幹的事。日軍士兵是這樣,你們的軍隊中未嚐沒有這樣的人。這就像你加入了一支足球隊,你的隊友中有努力踢球的,也有亂踢一通不講規則的,這是你的責任嗎?”
“那麽,你現在還認為自己是受騙上當者之一,就沒有任何責任?”趙廣陵問。
“我們是士兵,既然戰爭是錯誤的,受騙就在所難免。不過被國家所騙,就像被你深愛著的女人騙了一樣,你如果抱怨什麽,就說明你的愛有問題。”秋吉夫三頓了頓,反將一軍:“你呢,趙先生?”
“和你們的戰爭我是自願參加的,為了保衛我的國家。後來參加和共產黨軍隊打的內戰,才有受騙的感覺。”
“但當你和共產黨的軍隊作戰時,難道就沒有責任感和榮譽感?難道不想盡最大的努力打敗對方,讓自己肩上的金星一加再加?”
這還真把趙廣陵問倒了,他選擇了沉默。
“其實你隻要回答我說,我們是軍人就是了。趙先生,軍人為國家而戰,但國家被政客、軍閥操弄,軍人就是悲劇的主角了。這就是為什麽我們反對那場戰爭,但還是為參加了戰爭而感到自豪。這就像你有一場錯誤的愛情,並且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價,但你仍然對這愛情戀戀不忘。你得承認,人一生中所有的經曆,都是有價值的。”
“胡說,殺人放火,喪盡天良,也有價值嗎?”趙廣陵厲聲反問。
“如果是以國家的名義做的這些呢?”
“那它就是一個邪惡的國家。”
“可是你作為一國之民,又深深愛著這個國家呢?”秋吉夫三忽然動了感情,抓起酒杯將大半杯酒一飲而盡。“趙先生,請不要再跟我爭論戰爭的對錯與得失了。看看你的現在吧,你我在戰後的命運其實是一樣的。”
“不,你和我不一樣。”趙廣陵肯定地說,他看到秋吉夫三疑惑的眼光,又補充說,“因為我的國家,從不邪惡。”
這一頓酒喝到半夜,兩個日本人都喝倒了,芳子小姐醉得痛哭流涕,說她從來沒有如此了解過自己的父輩,他們真是既可憐又可悲。她不知道該更愛他們,還是更恨他們。秋吉夫三哼哼唱唱,在醉意蒙矓中找來紙筆,賦詩一首,獻給趙廣陵:
壯士西征去不回,櫻花七日已含悲。
鬆山血肉驚魂久,怒水風濤入夢來。
飲劍幾人誇勇毅,論詩何處負瓊瑰。
江東子弟多才俊,日暮烏江酒一杯。
趙廣陵暗暗吃驚,這家夥漢詩寫得還像那麽回事。秋吉夫三看趙廣陵凝神讀詩的樣子,就像一個得了高分的學生,難免有些自得了,便說:“我聽說趙先生早年專攻‘邊塞詩’,中唐時期的‘邊塞詩人’高適、岑參、王昌齡,詩句雄渾自然,激昂慷慨。‘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男兒就該讀這樣的詩啊。而我到了晚年,卻越發喜歡晚唐的杜牧、李商隱的詩歌了。他們的詩句仿佛懸崖峭壁上橫空伸出的一支瘦梅,俊俏驚風,銷魂泣鬼;又像深夜裏的一支傷春幽曲,惆悵淒美,情深意綿。人一上了年紀,不讀點古詩,何以撫慰心靈的創傷?‘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啊。趙先生,你說我理解得對麽?”
趙廣陵有些許的感慨,不是認為秋吉夫三唐詩讀得有心得,而是感歎唐詩這樣優秀的人類文明遺產,同樣不能教化一個信奉武士道的老兵。他隻是說:
“你的詩結尾那兩句用典不懷好意呀。‘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難道你還想卷土重來嗎?”
秋吉夫三忙擺手道:“豈敢,豈敢。我隻是實在喜歡杜樊川的詩。”
“我倒是希望你再讀一讀王安石的《烏江亭》,‘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卷土來。’”
秋吉夫三沉吟良久,才緩緩地說:“你們中國人讀史很睿智,麵對曆史,差異為什麽那樣大呢?就像你所經曆的曆史。”
趙廣陵一時無言以對,兀自喝酒。
芳子小姐先走了,秋吉夫三在鬆山和龍陵多待了一周,終於實現了和趙廣陵同住一室的夙願。趙廣陵發現這個老鬼子生活比他有規律,早晨四點即起,外出晨練一個小時,回來竟然還能用冰涼刺骨的山泉洗個冷水澡,然後盤腿坐在**嘰嘰咕咕地念誦一段經文。老年人瞌睡少,常常太陽剛從怒江峽穀東邊的山脈爬上來時,他們已經站在鬆山的某座山頭上了。
有一天電話局的兩個工人來到趙廣陵家裝電話,讓他莫名其妙。但工人們說錢有人付了,單子也已經下了。你老人家讓我們裝就是了嘛。這是大埡口村的第一部程控私人電話,連縣城的人申請裝一部電話都要排半年多的隊,拿出將近一年的收入。趙廣陵回頭看秋吉夫三,這個老鬼子笑著說,廣陵君,你有了電話,以後我們就可以隨時越洋通話了嘛。我回去後還要給你寄一台傳真機來,你需要的資料,我在那邊按一個鍵,“嘩啦啦”地就給你傳過來了。通訊、聯絡、搜索,打仗時是製勝的法寶,現在也是。他現在不稱“趙先生”了,自認為叫“廣陵君”更能拉近和趙廣陵的距離。
那些天他們在鬆山上翻上爬下,各自講解雙方的攻防過程,就像兩個戰術老教官。有時他們會一個攜一個的手,相互幫襯著爬上一道坎;有時會站在一段殘缺的塹壕前,爭得臉紅脖子粗;有時他們又會各自蹲在一個山頭的兩邊,久久不說話。戰友們的呐喊還回響在耳邊,不屈的英魂縈繞在他們左右。秋吉夫三羨慕趙廣陵每天都能與他戰死的戰友們朝夕相處。在遠征軍一路進攻的線路上,幾乎每個鏖戰過的地方都擺有陶瓷酒杯、酒碗、飯碗以及紅紙包裹的糕點。
“廣陵君,我有個建議。”秋吉夫三有天站在鬆山前麵一處相對平緩的坡地上,麵對主峰子高地喃喃地說,“看這裏的風景多美啊,我們共同在這裏建座碑吧。”
“什麽碑?”趙廣陵警覺地問。
“為雙方戰死者慰靈的碑。既祭奠中國士兵,也祭奠日本士兵。”
“你做夢!”趙廣陵喝了一聲,口氣嚴厲起來,“要建也隻該建一座你們謝罪的碑,你敢不敢建?”
“你們當年打的‘大東亞聖戰’,也是對世界文明的貢獻嗎?你問問埋葬在這裏的中日兩國的士兵。”
“廣陵君,這就是我們兩個國家的差異。他們已經是戰死者了,不再肩負曆史的責任。讓他們的靈魂進入神的殿堂吧,為什麽總要糾纏過去?”
“不是要糾纏過去,而是釘上了曆史恥辱柱的人,必須作為曆史的反麵教材,昭示後人。如果他們成了讓人膜拜的英雄,戰爭還會再來。你說我們有差異,就是你們還沒有學會以史為鑒。”
秋吉聳聳肩,“我不明白你們對當了俘虜的日軍士兵那麽仁慈,對我們的戰死者卻毫不憐憫。”
趙廣陵冷冷地問:“你們當初在這片土地上,有過憐憫嗎?”
秋吉愣住了,無言以對。
趙廣陵又問:“你可有聽說德國人在歐洲、非洲那些受他們侵略過的國家建慰靈碑、挖回他們戰死士兵的骨骸?我倒是看新聞說,他們的總理在波蘭為二戰期間的死難者下跪謝罪。”
秋吉夫三忽然抓緊自己灰白的頭發,使勁拽了拽,仿佛要把某種奇怪的念頭一把拽出來,“啊!我真希望我們能夠相互交換自己的記憶。我們有那樣非凡的共同經曆,戰爭過去那麽多年了,但我們作為幸存者,還不能諒解、寬恕、溝通。難道我們不是同一個星球上的人類嗎?”
“我如果有你那樣的記憶,早就麵對這片土地跪下了;而你要是有我的記憶,我怕你擔負不起。你們是不是得到的寬恕太多了,忘記了應該承擔的責任?我也真不理解你們日本人,就像不理解一個惡人到鄰居家殺人放火,事後連認罪、道歉都不願意。難道你們就隻臣服扔你們原子彈的人卻輕蔑不要你們戰爭賠款的人?秋吉,世上有這樣的道理沒有?”
兩個老兵的對話常常就像兩個國家的外交部長在談判桌上唇槍舌劍。趙廣陵在氣勢上占盡上風,唯有一件往事被提出來時,讓他在秋吉夫三麵前陡升羞愧。
就在當年俘虜秋吉夫三的辰高地上,兩個老兵再度複製了當初的血腥歲月。秋吉夫三說,在廖上尉押送他去保山的遠征軍司令部時,他曾經尋思要不要自殺。他們看管得很嚴,找了四個農夫把他綁在擔架上,抬著他走。一路上中國人爭相圍觀,就像看馬戲團的猴子,時不時有臭雞蛋、爛水果砸來,如果不是押送他的中國士兵隨時保護,他可能走不出怒江峽穀就會被憤怒的中國人撕來吃了。那時他就像大海中孤獨的溺水者。大海就是這個龐大的國家,眾多的人民,它掀起滔天巨浪時,不要說一個士兵、一支軍隊,就是他的島國,也會被吞噬。一個黃昏,秋吉夫三趁那些抬他的農夫在泥濘的山道上滑了一跤時,想趁機咬斷自己的舌頭,廖上尉撲上來把手指伸進他的嘴裏,差點沒被他咬斷。有個士兵掄起槍托想狠狠揍他一頓,但廖上尉製止了他,還把秋吉夫三從擔架上放下來,鬆了綁,帶他到一塊地裏,示意他說,可以小便一下。秋吉夫三淚流滿麵,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在心裏把所有親人的名字都喊了一遍,他認為他們要槍斃他了。因為他在鬆山駐紮時,就曾經這樣槍殺過一個戰俘。當官的命令他說,讓這個支那兵徹底去放鬆吧。秋吉夫三還記得他一槍打在那個戰俘背上時,子彈洞穿肉體時的悶響,以及急速奔跑的中國兵回過頭來望著他時,目光裏的驚恐。那時他們常常跟被俘的中國士兵開這種生死玩笑。
“多年後,我終於才明白,不是你們缺乏幽默感,而是你們更有道義。人都有一顆心啊。”秋吉夫三又感慨地說,“你們不殺我,讓我第一次為日本軍隊感到羞恥。廖上尉呢,現在還活著嗎?”
“早戰死了。”趙廣陵淒楚地答道。
“在哪裏戰死的?”
“畹町附近。”
“噢,真是可惜啊!我記得有個晚上,我們討論了波特萊爾,因為我看到他的行軍囊裏有一本英文版的《惡之花》。而這本詩集我在大學時也有。你看看,要是沒有戰爭,我們或許可以在某個國際學術會議上相遇的。”
趙廣陵沒有回應,眯著眼睛望著遠方。
“廣陵君,畹町離這裏不到一天的車程,我們可以去祭掃他嗎?”
趙廣陵忽然反常地暴怒起來,大喊道:“這不關你的事!”
秋吉夫三是個何等聰明的人,他一針見血地說:‘你沒有找到他的骨骸,對吧?”
“我說了不關你的事。”趙廣陵的口氣明顯虛弱下去了。
秋吉這次來中國,就像是專門來刺激趙廣陵的。他一再受挫,現在終於找到對手的弱點了。原來中國人並不把自己戰友的遺骸當回事!就像他在鬆山這樣大的戰場卻沒有看到任何一處戰爭的紀念物一樣。這個國家正在複興,但是他們卻在丟掉許多珍貴的東西。如果在這一點上能教化他們,自己的事情是否會好辦一些呢?
趙廣陵當時羞憤得恨不得踢這個喋喋不休的老鬼子一腳。你來“拜托”我?有沒有搞錯對象?你們那些神道論,還不是師從我們中國的朱子學說。“天人合一”你們也配來談論?牽強附會的胡謅而已。如果曆史罪人也被當成神來膜拜,你們就還隻是魑魅魍魎的種。這個老鬼子的狡猾在於,他勸說別人,其實是在誇耀自己,圖謀不軌。趙廣陵當然明白。但人家說到“魂歸故裏”,有拜托的生死,就像一把老槍穿越了五十多年的時空,準確地擊中了趙廣陵愧疚的靈魂,讓他在秋吉夫三麵前,再不能阿Q了。
從那天以後,趙廣陵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秋吉夫三離開鬆山的那個下午,有點像1944年9月6日鬆山即將被攻克的那個黃昏。天高地迥,群山巍峨,鬆濤吟唱,白發飄零。如血的太陽在怒江峽穀上空緩緩沉落。青山在,人已老,兩個老兵竟然都有些依依不舍了。秋吉大動感情地說:
“廣陵君,人生再沒有一個五十年了,你我還能否活五年,都不一定。要好好活著,做完我們該做的事。廣陵君,再次拜托了!”
他想上前擁抱趙廣陵,但趙廣陵說:“你要再次向我保證,不會再打挖骨骸的主意。”
秋吉夫三一語雙關地說:“廣陵君,我們都是有拜托的幸存者,不能帶著遺憾去見自己的戰友。”
趙廣陵愣了一下,說:“有些拜托,是要講道義的。你等一下。”他轉身回到屋裏,秋吉正在納悶,趙廣陵又出來了,手裏展開一塊陳舊泛黃的白棉布。
“秋吉,看看這是什麽,還認得嗎?”
五十一年前的那個鬆山之夜,秋吉夫三因為下午搶運一個受重傷的日軍士兵,把纏在腰上的“千人針”搞得血汙不堪,他就解下來洗了晾在地堡裏。但到晚上他被抽到敢死隊,夜襲遠征軍陣地,結果就被趙廣陵和廖誌弘聯手俘虜了。多年來秋吉夫三懊悔不已,那晚要是“千人針”在自己腰上,就不會當俘虜了。可他就是沒有想過,如果他不被俘虜,會不會在鬆山上連骨頭都找不到。
秋吉夫三號啕大哭,老淚縱橫,絮絮叨叨地說,當年他出征時,他的母親和兩個姐姐如何走街串巷,拜托鄉鄰的大姐大媽在上麵繡上一針。由於他是從監獄裏放出來直接被征兵的,鄰居們都看不起秋吉家,說他們是不熱愛大和民族、不效忠天皇的蠢貨、敗類。還是一個叫雙葉的美麗女高中生,將秋吉家的“千人針”拿到福岡的女子高中,才最後繡成這幅“千人針”。上麵的字就是雙葉小姐親手繡的。在鬆山服役時,他一直還和雙葉小姐保持著通信,他們已經相愛了。可是等他回到日本,雙葉卻嫁了人,因為她也得到通知說秋吉夫三已經戰死。
趙廣陵在參與編寫那本《保山地區文史資料·抗戰專輯》時,曾在鬆山、龍陵、騰衝的舊戰場上做過廣泛的田野調查。在鬆山腳下一戶農家的火塘邊,有個農民說,我家還有件日本鬼子的東西,你看看是什麽。他拿出他爺爺用來當揩腳布的一塊絹麵繡,說他爺爺上山打柴時把腳摔斷了,便認定是這塊日本人的破布引起的。但農村人家,什麽東西都舍不得丟。趙廣陵便拎了瓶一塊二的老白幹,從那農民手裏將它換來了。趙廣陵從軍生涯中就隻抓了秋吉夫三一個俘虜,因此對這個名字印象深刻。神奇的是還讓他碰上了這條“千人針”,冥冥之中真是有神安排。趙廣陵還記得他在重慶受訓時,著名的國學大師馬一浮先生曾經寫過一首嘲諷日軍“千人針”的長詩,曾在陪都名動一時,爭相傳誦:
眾裏抽針奉巾帨,不敢人前輕掩袂。
一悅千人下一針,施與征夫作蘭佩。
大神並賜護身符,應有勳名答彼姝。
比戶紅顏能愛國,軍前壯士喜捐軀。
拔刀自詡男兒勇,海陸空軍皆貴寵。
自足長憐鹿女癡,文身隻是蝦夷種。
徐福乘舟去不回,至今人愛說蓬萊。
豈知富士山頭雪,終化昆明池底灰。
…………
從秋吉的“千人針”,趙廣陵聯想到父親給自己的“死”字旗,兩軍對壘的士兵,背後親人“拜托”的目光其實都是一樣的。
趙廣陵感慨地說:“你真算幸運,找回了自己親人的東西。我父親贈我的‘死’字旗早就燒毀在鬆山了。拿著,把你當年的‘拜托’帶回去吧。”
“是你的,你就帶走;不是你的,就什麽也別想。”
秋吉夫三淚水漣漣地深深鞠躬,鏡片後麵的目光,既有感激,也有不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