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鬆山之囚

屹立在怒江河穀上方的鬆山依然沉默無言。二十多年前日軍占領了它,抓來上千中國、印度、緬甸的民夫,在它的山腹裏開腸破肚、挖溝掘壕,苦心經營兩年之久,構築成半永久性的防禦工事,侵略者一度揚言:這是“東方的馬其諾防線”,中國軍隊要攻下鬆山,除非怒江水倒流。鬆山沒有反駁,隻用它滿山的鬆濤日日夜夜地低鳴,像一個被擄走的孩子想回家的哭泣;兩年之後,中國遠征軍席卷而來,炮彈犁翻了鬆山上的每一棵鬆樹,鮮血浸透了鬆山上的每一寸土地。它曾經因為遍山長滿古老的鬆樹而得名鬆山,也曾經因為一場惡戰而寫入中日雙方的軍事教科書。飽嚐戰火之後,山上寸草不留,但抗日陣亡將士的屍骨重新肥沃了這座巍峨的大山,現在它再度鬱鬱蔥蔥,大腿粗的鬆樹布滿山崗丘壑,像從陰間地府再次站立起來的士兵。這是一座需要拱衛的南國邊陲大山,這是一座磨礪人血骨的人間煉獄。就像現在,它有了一個新的名字——鬆山勞改農場。

半年以前,趙廣陵被移送鬆山勞改農場。他的罪名除了曆史反革命之外,又新加了一條:戰犯。曆史如是具有嘲諷意味,但人們並不以為然,似乎早已忘記了二十多年前發生在鬆山上的一切。即便不能忘記的人,也不自覺地將那些當年為國家民族而戰,卻不幸站錯了陣營的人當成了他們永遠洗不掉的人生汙點。趙廣陵這種拒不主動交代曆史問題的死硬分子,在被再次宣布判刑十二年、押送鬆山勞改農場服刑時,他的回答是:

“在哪裏得到的勳章,就在哪裏交還回去。我配這十二年。”

到了鬆山勞改農場,趙廣陵才發現自己在這場運動中其實一點也不冤。向人民認罪是必須的,勢不可擋的,就像麵對鋪天蓋地湧上來的敵人,你要麽戰死,要麽繳械投降。曆史再一次發了大洪災,你不過是洪水滔天中的一棵小草,多少參天大樹都被連根拔起了,遑論一介草民。

一個雨天,趙廣陵所在的木工隊——在哪裏他都要靠木匠這個手藝活下去——接到命令說,有輛牛車翻倒在山道上了,牛挑翻了新來的趕牛老倌,掙脫了軛,發瘋般地逃了。管教幹部讓趙廣陵他們趕緊去救人、找牛。

一到夏季,鬆山上總是那麽多雨。就像當年的鬆山戰場上,淚飛化作傾盆雨,屍為腐泥血成河。趙廣陵帶了兩個犯人來到出事處時,見到一個佝僂的背影蹲在泥地裏號啕大哭。雨水鞭子一般抽打著他的背,似乎打得他疼痛難忍才這樣在荒天野地裏放聲哀號。

“嗨,別哭啦,牛是哭不回來的。”趙廣陵一步一滑地走到他跟前說。

老倌抬起了頭,趙廣陵不知是站立不穩還是腿上的骨頭被一把抽走了,他“撲通”一下給這個趕牛老倌跪下了。

在趙廣陵的勞改生涯中,監獄裏的大知識分子、國家精英見得多了,比如說第一次坐牢時的同改劉麒麟,趙廣陵相信我們國家爆炸的第一顆原子彈一定與他有關。他一直想不明白的是,無論是國民黨的監獄還是共產黨的監獄,關他這樣的人也就罷了,但那些民族精英、國家棟梁,你都可在監獄裏看到他們的身影。一個本來是藏汙納垢的地方,同時又藏龍臥虎,這個社會一定就不正常了。但再不正常,都沒有這一次讓趙廣陵震撼。30年代的知名作家、延安時代的革命文藝工作者、西南聯大的教授、地下黨,堂堂省文聯主席李曠田,此刻也成他的同改了。趙廣陵跪下了,不僅僅是為李曠田,還為自己的國家。

“李……主席,李老師……”

“不是什麽老師了,更不是什麽主席,我現在是勞改犯4387號。”李曠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雨水,很難為情地說,“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什麽呢?一個共產黨的高級幹部原來也會和一個國民黨的舊軍官同為囚徒?沒想到他們再次見麵是在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個狼狽不堪的時刻?這些年來李曠田疏遠了趙廣陵,50年代在趙廣陵結束人民管製時,逢年過節他還會給趙廣陵寄一份賀卡什麽的,有時還會來一封溫暖的短簡,詢問一下家庭和生活情況。趙廣陵每次總是會很認真地回一封長長的信。他還記得有一年的迎春茶話會,李曠田特地寄來一份邀請信,讓趙廣陵放下思想包袱,來和昆明的文藝家們見見麵啥的,那天趙廣陵甚至都走到翠湖邊了,但他終於還是沒有勇氣走進那代表全省文學藝術殿堂的大門。不是他自卑,而是他感到自己不配。在趙廣陵第一次被判刑以後,他們徹底失去了聯係,連他戴罪立功提前釋放留隊,他也沒有主動給李曠田去封信。想過,但沒有那份勇氣。

錯誤的時空給了趙廣陵證明自己勇氣的機會。那頭跑掉的牛終於沒有找回來,這被農場看作是一個重大的反革命事件。因為在這個戒備森嚴的勞改農場,不要說一頭牛,就是一隻鳥兒也飛不出去。李曠田由此被關進了禁閉室,罪名是盜竊耕牛團夥分子之一。農場奪了權的造反派認為,人發瘋是正常的,牛發瘋就非正常了。所以李曠田事後交代說牛發瘋了,顯然就是一派胡言。況且前不久人們發現鬆山下麵的街市上有人私自賣牛肉,這就是黑市,有黑市一定就有破壞國民經濟秩序的黑團夥。大家都憑票才能吃到牛肉,一根牛毛都屬於國家財產。一小撮敵視社會主義的反動分子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要是農場裏真養得有天鵝,這幫反革命雜種連天鵝屎都會吃哩。

農場革委會的副主任是個粗魯到放屁都帶革命性的左派,這種人忠誠、革命幹勁大,但沒有多少文化。他認為這些被送到農場勞改的牛鬼蛇神反革命就是讓他三代赤貧的國民黨反動派。他從50年代一翻身就積極投身土改,鬥地主、剿匪、肅反、鎮壓反革命,按他教育犯人們的說法:我是光著屁股跟共產黨鬧革命,把那些穿陰丹布的地主富農一個個鬥翻在地吃屎了。他總是衝在最前麵,仿佛鬥人、整人,到“文革”時期的打人、吊人,是其與生俱來的天性,也是革命性中最重要的基因。他最具威懾力的一句話是:小心我吊你“半邊豬”。吊“半邊豬”是他的一項專利發明,即將細麻繩分別拴住人的大拇指和大腳趾,橫空吊起來。再剛強的漢子,也抵不住吊半天的“半邊豬”。如果你真扛了半天,他就會在你勒到骨頭的拇指上撒點鹽或者辣椒麵,說是給你消消毒。從50年代吊地主富農、土匪流氓,到60年代吊倒黴的走資派、反革命,此法屢試不爽。他上識字班掃的盲,在連續的運動中無師自通、鍛煉成長,運動來得越多越大,他的進步也就越快越神速。令人奇怪的是,“文革”中這個農場的很多解放幹部、土改幹部都被打倒了,而他卻能從一個普通勞改幹部被結合進農場的革命委員會。也許因為他有一個令人膽寒的名字:闞天雷。

闞天雷把趙廣陵叫到公室,要他主動揭發李曠田盜賣農場耕牛的罪行。因為他是第一個到現場的,他應該看到牛是怎麽被賣掉的,李曠田又是怎樣存心破壞國家財產的。闞天雷知道,趙廣陵是“二進宮”的犯人,監獄飯早吃出滋味來了,明白如何迎合管教幹部,況且他在木工隊還是個小組長,大小是個犯人中的頭。他最後對趙廣陵說:

“你揭發了,我就不吊你的‘半邊豬’。”

按農場方的規定,凡是被叫去談話的服刑人員,進門喊“報告”後,要自覺蹲在地上,管教幹部代表政府,因此你就必須仰著臉跟政府說話。

“報告政府,牛是自己跑掉的。因為掙斷的牛鼻繩還有一截在車上,牛軛是在翻車時崩斷的。這些你可以去看看。那牛車還在我們木工隊。”

“你想包庇他嗎?”

“不。我說的是實情。”

“等我把你吊起來,你說的才是實情。是不是?”

“你就是把我也關禁閉了,我也這樣說。”

“趙廣陵!你個國民黨癩子兵,你給我放老實點,別忘了這是什麽地方!”

“鬆山。”趙廣陵揚起了頭,眼眶裏有股溫熱的東西要淌下來,不知是為了努力止住它,還是有些名字——無論是人名還是地名——當你在某種場合下提到它時,渾身都會血脈賁張,他竟然忽地站了起來。

“蹲下!”闞天雷喝道,“我認得是鬆山。我看你是不認得這裏是勞改農場,是改造你們這些牛鬼蛇神的地方。你這個國民黨反動軍官,別以為我不掌握你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罪行,槍斃你十次都死有餘辜。你到底揭發還是不揭發?”

“報告政府,我昨天才聽說他是‘裴多菲俱樂部’在雲南的總代理人,是全省資產階級黑文藝的總指揮,還是‘胡風反黨集團’分子。這樣的人絕不會盜賣耕牛。他從前可是一個有名的作家,還是省文聯的主席啊。”

“什麽作家,什麽文聯主席,都是混賬王八蛋、牛鬼蛇神!你以為我沒上過學,就治不了他們這些資產階級臭知識分子嗎?”

“報告政府,我絲毫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不敢羞辱我的老師。”

“羞辱?”闞天雷背著雙手走到趙廣陵麵前,抬起一隻腳踩在趙廣陵的右側脖子上,那雙解放橡膠鞋都裂口了,陣陣臭味熏得他隻想嘔吐。“這叫不叫羞辱?”闞天雷問。

“報告政府,這是改造。”趙廣陵盡管是蹲著的,但就像把別人施加的侮辱騎在**,在氣勢上一點也不輸。

“你是條狗,走資派的走狗。”

“我是服刑勞改人員趙廣陵,囚號3209。”

脖子上的那隻臭腳放下來了,當恃強淩弱者遇到有尊嚴的弱者時,逞強已經沒有了意義,欺淩反倒自取其辱。

“我要關你的禁閉!你這個國民黨殘渣餘孽,隻配去吃走資派的狗屎。”闞天雷最後說。

“是的。我配。”趙廣陵鎮定地說。

趙廣陵再度被埋進黑暗的深淵。他一點也不感到冤屈,相反還覺得有些幸運,因為他和大作家李曠田成了“鄰居”。和一生敬重的人同蹲黑牢,朝夕相處,這真是一份光榮。他被革命文藝“拒絕”許久了,他的作家夢、導演夢已經發黴了,但內核裏還鮮嫩得一觸摸就會淌血,敏感得一提到就像回憶起初戀。一個真正的人,厄運加身時一點都不賤,麵對高貴,才會如此卑微。

趙廣陵有過蹲禁閉室的經曆,心理承受上多少有點經驗,他擔心自己的鄰居。這間禁閉室比起他上一次蹲的還更糟,黑暗、潮濕、狹小自不必說,還憋悶難擋,稀薄的空氣中總有一股腐屍味。是因為過去這片土地上孤魂野鬼太多,還是一個大活人也能聞到自己正在快速腐爛的氣息?

再堅固的牢房,都阻隔不了人們渴望溝通的欲望。何況這禁閉室的牆壁不過是用土坯磚砌的。這種磚用黏土脫坯,不經燒製,隻是放在太陽下曬幹後便成了磚。砌牆時在磚縫中再勾以黏土,趙廣陵在勞改中也幹過這活,知道這種牆的特性。再說在漫長的黑暗中別說一麵土坯磚牆,就是一道長城,有心人也能夠將它挖穿。他連續幾天用自己的尿滋一個固定的地方,然後用床板上掰下的一塊小木片一點一點地掏,終於給他掏下兩塊磚來,而牆那邊還渾然不知。

“李老師——”

黑暗中死一般寂靜。趙廣陵連喊數聲,喊得自己心裏直發毛。難道李老師被關死了?禁閉室裏關人致死、關得人發瘋發癲是常有的事情。在暗無天日的黑暗中,生命不過是煙頭上一粒抖落的小火星。

一隻枯瘦如柴的手總算摸索著伸過來了,最後兩隻不同溫度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相互都能感到對方的哆嗦,都能感到對方黑暗中的淚光。

磨難中的交流總是最真摯的,即便你敞開心靈深處最難以啟齒的秘密,也會因為這深重的黑暗而感到安全。李曠田在趙廣陵懺悔之前,先向他懺悔了自己。他說當年如果再堅持一下,用自己的烏紗帽去冒一點風險,趙廣陵也許就進文聯了,他就不會被人民管製。他在文聯這樣的單位便可發揮自己的才華,但他怯弱了。趙廣陵連忙說,李老師,我這樣的人,不能再害你。即便當年進得了文聯,我那麽多的曆史問題,一件件翻出來,我自己倒黴也就罷了。連累了你,我於心何忍。李曠田想了想又說,或許不來文聯也是塞翁失馬吧。反右時我把何三毛劃成右派,雖說是迫不得已,但也是一樁喪失良知的事。何三毛真的就像阿Q一樣不明不白地被革了命。後來雖然摘帽了,但隻能在文聯幹點收發工作,這個同誌的前途就毀在我手裏了。上一次運動我整別人,這一次運動就是別人整我了。小趙,你不知道,自到省文聯工作後,年年都在運動,天天都在鬥爭。誰還在專心搞創作啊?我就奇了怪了,舊社會有新文化運動和守舊派之爭,有“海派”和“京派”之爭,有“左聯”和“國防文學”之爭,但大家僅是各持己見,算得上是百家爭鳴,從不整人害人。國民黨也迫害進步的文化人,但不會是大麵積的,誰受到迫害,全社會共營救,全民共誅之。現在不一樣了,整人的人是進步的,不整人的人反倒落後了。文人之間動輒上綱上線,非置對方於死地不可。文人整起人來,斯文也不要了。我好不容易抓出個好劇本《阿詩瑪》,這運動一來,又是大毒草了。連楊麗坤都不能幸免,人家可是周總理帶著去出訪過的名演員呀。批判《阿詩瑪》和楊麗坤,我還得去主持會議,聽楊小昆這樣的無恥之徒發言批判。這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臉嗎?這不是自己養的孩子偏要往死裏踹嗎?

趙廣陵看過《阿詩瑪》,而且還不止一遍。楊麗坤的樣子,他越看越像舒菲菲。他甚至想,要是舒菲菲不走,她會不會也在《阿詩瑪》《五朵金花》這兩部雲南題材的影片中扮演個什麽角色。他還認定,舒菲菲的演技和扮相,不會亞於楊麗坤的,而且舒菲菲更有南國女子的那種神韻情調。但一想到新中國培養出來的演員楊麗坤都被鬥得那樣慘,舒菲菲這種舊時代的演員,個性又那樣張揚,還是走掉的好。

“小趙,你在聽我說嗎?”黑暗中那邊急促地問。

趙廣陵忙說:“我在聽,李老師。你說吧。”幽禁久了的人,一旦釋放出他身上的某一項功能,那就是穿石之水,赴火之蛾。趙廣陵第一次從黑牢裏出來,最癡情的就是聽小鳥的叫聲,那簡直就是人間最美妙的音樂。他曾經在勞動時為了追著去聽一隻鳥兒的叫聲,差一點越過了警戒線,是哨兵的一聲斷喝,才讓他猛醒過來。

“小趙。”李曠田幽怨的聲音在黑暗中如此富有磁性,又如此傷感悲愴,“你不知道人一旦做了官,有多少害怕的東西,又失去了多少爹娘給的東西,更不用說愧對自己當年讀過的那些先賢之書。我要是隻當一個作家,該多好。我就不會對你,對何三毛有愧疚之心了。”

趙廣陵說:“李老師,我也一直想向你悔罪,我當年欺騙了你,連我的年齡都向你說了謊。”

李曠田搖搖趙廣陵的手說:“我可以理解。我們都是身跨兩個時代的人,都需要改造。小趙,我不明白的是,你怎麽會成了國民黨的軍官了呢?你究竟有怎樣的人生?”

趙廣陵沉默了半晌,才說:“李老師,我是你在西南聯大時的學生啊!你還記得嗎,1939年春天時,你剛聘為聯大的教授,就上我們的國文寫作課。你還是我們聯大‘冬青社’的指導老師。我隻是聯大還沒有畢業,1939年秋就轉投黃埔軍校了。我掩蓋我西南聯大的曆史,是為了掩蓋後來上黃埔軍校參加國民黨軍隊抗戰的曆史;掩蓋打日本人這段光榮的曆史,是為了掩蓋後來參加內戰的曆史。我的曆史問題,就像水裏眾多的葫蘆和瓢,既要按下這個,也想按下那個。但在我們這個社會……難哪。”

兩隻握在一起的手現在變成了四手相互摩挲,一會兒緊緊攥住,一會兒細數對方手掌上的老繭、疤痕、裂口,以及條條青筋。這緊緊相握的手,既戰勝了孤獨,也打破了黑暗。人在困境中,其實有一雙溫暖的手伸過來就夠了。

一個蹲黑牢的人能承受的生理及生命極限是多少天?一周?一個月?抑或一年?有人出來後就瘋了,癱了,廢了,有人直接送了火葬場。趙廣陵第一次蹲黑牢後聽到的傳聞多了。他倒不是為自己擔憂,而是李曠田老師身子那麽弱,他害怕有一天在黑暗中再也拉不住他的手。好在十天半月的批判會讓這些蹲黑牢的人總算有了放風見陽光的機會。即便站在台上挨鬥受羞辱,也總比蜷縮在黑牢裏強上十萬倍。當然,他們也絕對想不到,在一次公審公判大會上,會忽然宣布判處他們的死刑。

那是一個陽光熾熱的夏天。刑場就在怒江河穀西岸的一片亂石灘上。江水還沒有上漲,陽光灼烤得河灘上的石子亂跳、沙塵紛揚。雙手反綁跪在河灘上的趙廣陵還記得1944年8月裏一個同樣燥熱難當的熱天。他帶著自己的部隊渡過怒江,那時鬆山上的日軍困獸猶鬥,遠征軍已經強攻了兩個多月了。趙廣陵還記得他踏上怒江西岸時意氣風發的一句話:“兄弟們,攻下鬆山,我就可以回家了。”

十二個被宣布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死刑犯胸前掛著沉重的木牌,上麵是打了紅色大叉的名字和被處死的罪名——曆史反革命、特務、偷越國境分子、殺人犯、強奸犯、“五一六分子”、大走資派、破壞上山下鄉運動分子、三青團骨幹、盜竊耕牛團夥頭目,等等。他們一字排開地跪在亂石灘上,每個死刑犯身後站有兩個士兵,負責把嚇癱了的犯人提溜起來,讓他們跪有跪相——經常有這樣的死刑犯,剛在公判會上聽到“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宣判後,就已經癱成一堆爛泥了,行刑的人不得不像拖死狗一樣把他們拖到刑場。現在,行刑隊站在七八步開外的地方,壓滿了子彈的半自動步槍緊握在他們手中,槍上的刺刀閃著寒光。隻等監刑官一聲令下,他們便會齊步上前,瞄準,射擊……

快些結束吧。趙廣陵隻是這樣想。公捕公判大會開了一上午了,就像在嘲弄他長達四十二年的失敗人生。他本來應該在二十四歲時就光榮地戰死在這裏——鬆山。但無情的命運似乎要捉弄他近二十年,讓他以這種屈辱的方式,了結當年未竟的死亡。快點給我一顆子彈,送我回老家吧。

“荒誕!”趙廣陵當時肯定聽見了被押在他身邊的李曠田說了這麽一句,押他的兩個警察還用力把他的頭往下壓,不準他再亂說亂動。趙廣陵的脖子上也挨了一巴掌,那是為了讓他扭過去的頭轉回來。也許李曠田為自己被槍斃的罪名感到荒誕?他胸前掛的牌子上寫的是“裴多菲俱樂部主任,盜竊耕牛團夥頭目”。在冗長的宣判過程中,趙廣陵那時還有時間想,那些給李曠田羅織罪名的人知道裴多菲嗎?知道裴多菲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的千古名句嗎?他們或許隻知道裴多菲是個洋名,是洋的就是資產階級的,就應該和盜牛這樣下作的行為編織在一起,以達到他們羞辱一切知識、文化、文明、美德、崇高的目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斯大林,是不是洋人?可他們卻是偉大革命導師。這的確荒誕,比多年以前趙廣陵(那時他叫廖誌弘)打了敗仗被李彌槍斃荒誕多了。

因此,趙廣陵臨槍決前隻想快些結束這荒誕的鬧劇。在他當戲劇導演的時候,在他做作家夢的時候,他總是想象不出人生的命運應該悲到什麽程度,才是最深厚純正的悲劇。現在,他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悲劇莫過於常識被荒誕所強奸,並由自己和身邊的人一起上演。

趙廣陵聽見行刑指揮下達了命令。“槍上膛,向前,齊步走!”然後他感到背脊一陣陣發涼,四隻有力的手壓住他的雙肩和手臂,他努力想挺直腰杆。真是窩囊到家了,當年在戰場上要是知道會是這種死法,真不如麵對敵人的槍口勇敢地撲過去。趙廣陵還有時間回憶:鬆山戰役進入尾聲時,被團團圍住的日本鬼子彈盡糧絕,有兩個鬼子軍官揮舞著指揮刀,直著腰杆撲向遠征軍的槍林彈雨。他們不號叫,也不繳械,更不會投降。這種敵人你對他有一萬種恨,也會暗生欽佩。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死得燦爛如花,壯懷激烈,那才是好男兒的死法。被人按著像殺豬一樣給宰了,真是輕於鴻毛,死亦有悔了。趙廣陵最後向左側李曠田那個方向瞄了一眼,發現他和他一樣,挺直了身軀,昂起了頭,花白的頭發令人心碎,雖然五花大綁,但依舊凜然尊嚴。而他身邊的兩個死刑犯已經癱了。

天戕斯文,廣陵散絕矣!

一陣排槍響後,江水凝固,太陽沉落,鬆山矮了下去;幾隻白鷺在遠處的稻田裏受到驚嚇,拍翅驚飛,盤旋在青山綠水間。白鷺啊白鷺,請帶我回家。白鷺,你就是我家牛背上的那一隻嗎?快告訴我的爹娘,不孝孩兒回來了。

但這不是死亡,也不是天堂裏的景象。趙廣陵依然跪著挺立在刑場上,他轉頭四處張望,發現李曠田和他一樣跪得筆直,隻是頭低垂,像是很害羞的樣子,又像在思索生與死的界限。還有兩個也是陪殺場的,但已癱成了一堆泥。不得不被人提溜起來,拖著走了。這時趙廣陵聽見一個聲音喝道:

“趙廣陵,站起來!還不感謝政府對你的寬大?”

跟我玩這個,你們還嫩了點。1944年的春天,遠征軍大反攻在即,趙廣陵的連隊駐紮在保山城郊的一個村莊待命。那是一個開滿梨花的村莊,一天,值勤排長來報告說抓到一個偷百姓雞的士兵。按當時的軍規,侵擾駐地百姓者,就地正法。村莊裏派出三個老者送來全村人按了手印的請願書,請求不要槍斃那個士兵。但趙廣陵不為所動,軍法如山,豈可兒戲。槍斃這個士兵時,把他綁在一棵梨樹上,梨花燦爛如雪,擔負行刑的正是他的老鄉,這家夥放了一槍空槍。那天趙廣陵集合全連的兄弟站在遠處受教育,他們身後是跪了一地的老百姓。槍響之後,老百姓捶胸頓足、呼天搶地。但那被綁著的兄弟忽然高喊:孬種!這種槍法還能上戰場打日本鬼子!趙廣陵大喝一聲:小三子,牽馬來!他跳上馬,跑出去十幾步遠後,回身揮手就是一槍。梨花驚落,軍民震動,綁在梨樹上的那條好漢才軟了下去。

人保持最後一點尊嚴其實很容易,以死相爭就是了。但如果人家不讓你有尊嚴地死呢?兩個陪殺場的人回到各自的禁閉室後,趙廣陵長久沒有聽到那邊的聲音。他想也許李老師這樣的大知識分子,沒有經曆過戰火,沒有見識過法場,第一次麵對這樣的場麵,心有餘悸也是常理。但都送過兩次飯了(趙廣陵以送飯來推算時間),那邊還是沒有一點動靜。趙廣陵不能不擔憂了。他在牆壁上敲了三下,又把頭湊到那個洞口:“李老師,你還好嗎?李老師!”

黑暗中終於傳來一聲:“士……可殺不可辱……要關要殺,幹嗎不痛快點!”

“李老師,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李老師,你吃飯了嗎?把你的手給我。”

“唉,與其被他們這般羞辱……”

“李老師,你可別亂想啊,要活著,要活下去!”趙廣陵摸著了李曠田的手,使勁地搖晃,希望把活著的信心傳遞給他,就像當年李曠田鼓勵他要堅持寫作,寫下去一樣。“李老師,我一直想請教你一個問題。為什麽現在的紅衛兵運動和我們當年的學生運動不一樣了?都是學生,都當‘丘九’,還都是共產黨領導。”

那邊無語,許久才傳來一個似乎厭倦了的聲音:“我也想不明白。”

本來在黑暗中最適合反思這樣的問題,但又最想不透徹。因為被黑暗埋得太深,現實便虛幻變形了,時空也就扭曲了。春江花月夜被潮水打濕的月亮,魚龍潛躍在水麵劃出的波紋,綠葉上揮舞的陽光的手指,白雲柔和發亮的邊緣,湖畔柳樹夢境般的倒影,蒼鷹的翅膀剪開的藍天,女人眸子裏珍貴的寶石,花蕾微微張開的嘴唇,薔薇月華下的暗香,桂花秋色中的迷醉,以及星星飄逸的光芒,月宮裏孤獨寂寞的嫦娥,李白床前灑滿鄉愁的月光,杜甫茅屋旁沉鬱雄健的秋歌,都被強大的黑暗埋葬了,被扭曲的時空吞噬了。趙廣陵還記得天體物理學家劉麒麟說過,時空越扭曲,重力場就越大。而這種超乎人們想象的“重力場”,會決定一切物質的分布和運行。相對於渺小的人,在這種“重力場”裏,也許隻能想一個亙古的問題:生存,還是死亡。

但生不易,死也不易;牢裏的人活得艱難,外麵的人也不輕鬆。各級革委會奪權、反奪權;造反,再被造反。城頭變幻大王旗如同兒戲。更兒戲的是趙廣陵他們的假槍斃後來成為一種常例。每次槍斃人都把他們拉出去陪殺場,每一次槍斃他們的都是同一個士兵。相互間竟然成為了熟人。一個說你不用怕。一個說你辛苦了。趙廣陵把它當成了荒誕的玩笑,而李曠田卻認為這是一次又一次的強奸。他終於受不了啦。以至於有一次他在黑暗中憤懣地說:“這是法西斯式的改造!”

一天,假槍斃的戲收場後,闞天雷把趙廣陵留了下來,說木工隊那幾個犯人都是笨到吃屎的日膿包,連個牛車都修不好。你去幫著打理一下。再做幾塊豎在路邊的大語錄牌。

趙廣陵的機會來了。他完成任務後還偷偷做了個茶幾,在闞天雷來檢查時,大著膽子對他說:“報告政府,我用多餘的材料做了個小茶幾。請政府抬回去吧。”

闞天雷鼓起眼睛盯著趙廣陵,又看看那個小巧漂亮的小茶桌。“趙廣陵,你好大的膽子,你想腐蝕政府?”

趙廣陵的心咚咚亂跳,但他從闞天雷看茶幾時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欣賞眼光,便拿準了這個工農幹部的心思。他早就知道這個家夥雖然滿嘴革命,但愛貪小便宜,畢竟是農民出身嘛。因此他說:“報告政府,都是用邊角餘料做的,不做這小茶幾,那些材料也丟了浪費了。我是想,政府為我們日夜操勞,客廳有個小茶幾,平常喝茶看報方便,我也是多為革命做點貢獻。”他一邊說一邊看闞天雷的臉色,末了又大著膽子加了一句,“現在城裏的幹部都時興用這個的。我在昆明的監獄時也給那邊的政府做過。”

“嗯,這個……你個小狗日的,天黑後抬到我家裏去吧。”

農場的幹部們都住在單獨的宿舍區,其實也是一排很簡單的土坯房,隻是每人有一個獨立的小院。趙廣陵從一個茶幾開始,慢慢成了政府宿舍區裏的常客。因為闞天雷的妻子要求趙廣陵再幫他們做一個三門櫃,然後是闞天雷的鄰居們。他們都說這個3209號犯人木工手藝好。那期間“**”剛開始時的那種瘋狂勁頭似乎已經過去了,人們開始偷偷為自己考慮。鬆山上有的是木材,勞改犯中又有的是手藝人,哪個不想“靠山吃山”?因此,為勞改幹部做家具,也是趙廣陵這樣的牛鬼蛇神改造之一部分。

去其他勞改幹部家做活計,工錢當然是不能討的,主人最多供點吃,還不能跟主人家一起吃,畢竟你是犯人身份。主人端點飯菜送到做工地點,你就蹲在哪裏吃了好趕緊幹活。但闞天雷不一樣,一是他的活計多,二是他這樣的工農幹部生性豪爽,還有點鄉村人的樸素好客習性。趙廣陵在他家幹活的第二周,他就招呼趙廣陵上飯桌了,而且每到晚上還倒一碗苞穀酒和趙廣陵對幹。闞天雷的酒量並不怎樣,一碗酒下肚舌頭就大了。在一個酒酣耳熱的晚上,趙廣陵趁勢說:

“報告政府,我今天中午休息時聽廣播,說毛主席又特赦了一批國民黨戰犯了。”

“毛主席真偉大。”闞天雷真誠地說,又真誠地喝了一口酒,“怎麽,你有什麽想法?”

趙廣陵的罪名中就有“戰犯”一條,因此他趕緊說:“不敢不敢。毛主席特赦的都是中將以上的大戰犯。我們這種小螞蚱,還要認真接受政府的改造。”

闞天雷斜了趙廣陵一眼,“嗯,好好改造,政府會寬大你們的。所以你們不論怎樣,都要相信政府、相信黨。來,喝一口。”

“是是是。”趙廣陵端起酒碗一口飲盡,“報告政府,有個事情想向政府報告一下。”

“講。”

“雨季快到了,我想在下雨前把政府的這組沙發盡快做好,這樣木料才不會變形。請政府幫我派個幫手吧。”

“嗯。我明天給你喊個人來。”

“報告政府,能不能讓李曠田來?”

“他一個臭文人,懂得使用刨子銼子嗎?”

“讓他來幫政府幹活,對他也是一種改造吧。”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對他這種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蹲禁閉室才是最好的改造。你不要說了!我要關誰放誰,還要你來指揮?別忘了自己的身份。”闞天雷語氣冷淡下來了。

趙廣陵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他雙手攥緊了拳頭,恨不得一拳砸了過去。但他說出來的話卻是另外一套:

“報告政府,我們是牛鬼蛇神,真心接受政府的改造,重新做人。這是政府的政策,我們衷心擁護。但在某些時候,我們也需要政府的寬大、慈悲。就像毛主席把國民黨的那些大戰犯都赦免了,放回家了。因此人民群眾都說毛主席偉大、英明。政府其實也可以像毛主席一樣英明。”

“胡說!毛主席是毛主席,我是我。別瞎扯。”

“政府像毛主席一樣對我們寬大仁慈,也就是執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不敢說政府偉大,政府至少也是慈悲的。”

“慈悲?對你們這種人?”

“隻需要小小的一點就好,就是給條活路就夠了。過去解放軍還優待俘虜呢。抓到的俘虜不打不罵,主動繳槍的還有‘繳槍費’;解放軍自己糧食不夠吃,卻讓俘虜吃飽。因此敵人都往解放軍那邊跑。政府行點慈悲,就是一種美德。老百姓的說法,叫積德。誰不想積德呢?”

“積德?幹我們這行的人……”

“政府做的是治病救人的事情,人救過來了,當然是積大德。請政府救救李曠田,他有嚴重的風濕病,再在禁閉室裏關下去,我估計他連路都走不了啦。請政府開開恩吧。毛主席有天大的權力,他為人民謀幸福,他就是人民的大救星;政府也有政府的權力,用這個權力來救人一命,也是救星。政府的祖先一定會為你積的德感到欣慰。”

“權力……祖先……”

第二天李曠田就從禁閉室放出來了,青苔、黴斑布滿他的全身,連胡須都是綠色的。他踉踉蹌蹌地跟在趙廣陵後麵,絢爛的陽光讓他渾身哆嗦,疼痛不已。他看著那些家具,滿腹狐疑地問:

“小趙,你真以為我會幹木匠?”

趙廣陵苦笑道:“當初我就想當個像你這樣的作家,結果就成了個木匠。”

附件6:家書(之三)

趙廣陵同誌: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要鬥私批修。”

幾次申請探監都得不到批準,一年又七個月零十三天沒有收到你的隻言片語。你被正式判刑以後,我才知道你在鬆山服刑勞改。不知道一切可安好?農場的改造生活想來也像外麵一樣,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風雷激,革命形勢一片大好吧?

請不要責怪我們的兒子豆芽。他要求進步,我們做父母的不能給他創造更多更好的條件,已經很委屈他了。豆芽現在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下鄉知識青年。他在廣闊天地裏接受鍛煉,用自己的汗水證明對黨和毛主席的無限熱愛。

我不是你的好戰友。我們的老二豆角不在了,走了。是我們這當爹媽的不好,給孩子帶來不好的出身,又教育不好孩子,眼睜睜地看著孩子一個又一個從身邊離開,心上的肉一坨又一坨地被挖走……偉大領袖毛主席說:“雞蛋因適當的溫度而變化為雞,但溫度不能使石頭變為雞。”我們這種反革命家庭,沒有革命的溫度,孵不出小雞來,我們養的都是石頭!

前些日子照鏡子竟然發現我有幾絲白發了。還記得當年你讓我背白居易的《上陽白發人》嗎?“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新……”

偉大領袖毛主席又教導我們說:“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經過組織做工作,不厭其煩地幫助我,教育我,為我介紹認識了葉世傳同誌。葉同誌是個傷殘革命軍人,為革命流過血流過汗,毫不利己、專門利人,革命半輩子還沒有成家。組織認為我如果要改造好自己,我們的孩子要有一個好的前程,我和葉同誌的結合就是符合革命利益的,也是有利於你的改造的。我左思右想,輾轉反側,“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終於決定接受組織的安排。林副主席也說過:“革命戰士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現在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年代了,希望你也看清形勢,認識自己,同意結束我們有罪的婚姻……

趙哥哥,就請你看在我們的兒子趙豆芽的分上吧。他上次來信說數次要求入團,但數次政審都通不過。

趙廣陵同誌,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十二年刑期在人生中也隻是一個小片斷。希望你認真接受政府的改造,加強學習,爭取減刑。

祝福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敬愛的林副主席永遠健康。

(又: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致以革命的敬禮!

舒淑文泣書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三日

趙廣陵在黑牢裏擦完火柴盒裏最後一根火柴,才把這封舒淑文要求離婚的信讀完。火柴是他給政府做私活時偷偷帶進禁閉室的。為了防止蹲黑牢的人有不軌行為,每次他們回到禁閉室都要搜身,但趙廣陵每次在屁股裏夾帶一兩根火柴,用螞蟻搬家的方式,終於積攢了一盒。深陷黑暗深處的人,自然會對一點光亮有強烈的欲望和豐沛的想象力。但他絕沒有想到,一盒火柴能提供的那點微弱而短暫的亮光,不過是為了讓他看到自己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末路窮途。他劃一根火柴看一句,再劃一根火柴又看一句,像讀甲骨文那樣慢,像讀一個被逼為人妻的陌生女子的身世那樣費盡思量。這是舒淑文嗎?是舒淑文寫的信嗎?隻有讀到最後的那首漢代樂府民歌時,他總算讀懂了妻子的心。不但讀出了他們二十幾年夫妻生活相濡以沫的默契、信任、依賴和患難與共,還看到了字字句句飽蘸的眼淚,看到了在那些滿紙荒唐言背後,一個妻子也會像他被假槍斃一樣,不得不承受命運的嘲弄與侮辱。那時火柴上的餘燼已經燒進了他的手指。

大悲無淚。如果時間能夠被“黑洞”吞噬,心也會的,那是比“心死”更不可言說的無垠黑暗。趙廣陵第一次進監獄時,不是沒有想過離婚的問題。那時很多右派同改都離婚了,說是為了家庭好。趙廣陵開初不是很理解。蹲個監牢算什麽,國民黨時代因政治原因蹲監牢的人多了,但似乎很少聽說會給家裏人帶來什麽影響。那時陸傑堯就是自願離婚的,他說一個右派父親會影響子女的進步。陸傑堯接到離婚裁決書那天一個人蹲在號子裏啜泣,趙廣陵既同情又鄙夷,這樣的家庭不能同甘苦共患難,散了也罷。他在舒淑文來探監時曾試探著問她會不會這樣想,沒想到遭到妻子的嚴厲嗬斥,說趙哥你胡亂想些什麽,你把我看成什麽樣的人啊?我隻恨自己不能跟你一同蹲監牢呢。你是政治犯,沒偷沒搶的,我不丟人。那些高知同改聽趙廣陵敘說自己妻子的態度後,都說,趙廣陵,你這輩子值了。

可是,如果一個丈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管製、被監禁,被發配邊遠之地勞改,做妻子的能夠依托的肩膀在何處?當子女的希望又在哪裏?尤其在這個什麽都講究出身的社會裏。三個孩子都養不活,他這當父親的難辭其咎。舒淑文說得對,他們這種家庭“沒有革命的溫度”。貧賤夫妻百事哀,貧賤不可怕,“哀”其實才讓未來沒有了指望。豆芽當知青在廣闊天地磨礪了心誌,鍛煉了筋骨,將來一定會要求進步,入團、入黨,爭取招工、招生,甚至參軍的有限名額,這樣他才能有更廣闊的前途。而他的父親還是一個勞改犯,他連夢想都不會有了。

第二天趙廣陵被提審,闞天雷身邊還有個管教幹部熊隊長,闞天雷問你老婆信後麵那段話是哪樣意思,是不是對一片大好的革命形勢有哪樣意見?犯人的家信都必須經管教幹部拆閱後,才可分發給犯人,回信也一樣。趙廣陵回答說,那不過是一首樂府歌謠。闞天雷鄙視道,哪樣嶽父(樂府)老丈人的,盡是封資修的東西。趙廣陵爭辯說,它可是勞動人民的民歌,不是封建地主階級唱的。熊隊長不耐煩了,就問趙廣陵對離婚什麽態度,還說人家那邊發函來了。你快做決定。

催人離婚也比替人辦喜事更急迫,還要正式發公函。真是荒謬絕倫,人心不古。趙廣陵心灰意冷,不想再跟兩個工農幹部申辯什麽了,就說請借我紙筆,我寫。

孔雀東南飛,何苦複徘徊。嫁狗犬戴鏈,嫁雞引頸哀。願妻入青廬,教子相新夫;愛子易他姓,貴賤自殊途。弓射比翼鳥,棒打鴛鴦散;梧桐葉凋零,孔雀不複還。

“趙廣陵,別假裝斯文了,寫些哪樣狗屁詩。”

趙廣陵攥緊了拳頭,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就像一個要躍出戰壕拚命的死士。“老子老婆兒子都不要了,你們還要老子寫‘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嗎?”

熊隊長喝道:“放肆!給我蹲下!”

闞天雷似乎動了惻隱之心,便說:“就寫同意不就是了嘛。真是脫褲子放屁。”

趙廣陵回到黑牢裏才放聲痛號,李曠田不知他這邊出了什麽情況,不斷低聲呼喊他,讓他把手伸過去。

到趙廣陵號聲平息,他爬在黑暗中摸到了李曠田的手。

“你的曆史又被翻出來一段了?”一個幽幽的聲音從那邊傳來。

這是一個有何等眼力的老革命!當初怎麽就把他給騙了?趙廣陵此刻隻感到羞愧。“不是,李老師。我……我剛才……我妻子被他們逼著改嫁,我……我隻得同意啊……”趙廣陵又哽咽了。

李曠田搖搖他的手,算是安慰。良久才說:“這是為他們好。壯士斷腕,嗯?”

“嗯……”

“我進來前,就和我妻子協議離婚了。”李曠田淡淡地說。

趙廣陵抓緊了李曠田的手,他為剛才的軟弱無地自容,自己就像一個在戰場上受了點擦傷就叫喚得呼天搶地的娘娘腔。這時他才忽然醒悟到,不是他“自願申請”來黑牢裏陪伴李曠田,而是在這個黑白顛倒、瘋狂迷亂、蒙昧盛行的世界裏,他需要和高尚靠攏,和直麵慘淡人生的勇者為鄰。30年代末期李曠田的妻子穿花格呢子裙,大紅色毛衣,紮兩條粗黑柔順的辮子,走在西南聯大的校園裏,學生們不知道她究竟是哪個係的係花;50年代時,趙廣陵在省文聯的學習班又見過她一麵,那時她穿列寧裝,戴軍帽,是省軍政委員會的解放軍幹部。她來給學員們講《資本論》,趙廣陵才知道師母原來是北大哲學係的高才生,抗戰前就畢業了。

“幹革命,當和尚就好了。”李曠田說。

趙廣陵無言以對。他不能革命,隻有家才是他人生的支撐。人如果有了遠大的抱負,強大的事業心,不要家又何妨。可他不過是一個一直被改造的木匠,他隻能苟活。要活下去,沒有家怎麽行?

“小趙,小趙……”

“嗯。”

“昨天我做的那條小板凳,還行吧?”

“嗯。”

“你說過,能做小板凳的木匠,就算是出師了。開初我還不相信,一條凳子多不起眼啊。自己動手做才明白,刨板、改方、鑿眼、鬥榫,斧、鋸、刨、銼、錘、墨鬥、角尺,十八般兵器,樣樣都得會用。你還得學會構思,有想象力,會布局,注意細節,營造美感,做好了後還要打磨修整,潤色上漆。這其實跟寫文章一樣啊。小趙,你讓我學會了木匠手藝,我們互為師徒。以後我能出去,也可靠此手藝謀生,對吧?”

又是長久的沉默,看來是話簍子遇上訥言者了。但李曠田今天的話似乎特別多。他說自己當初主動提出離婚,是因為害怕陷入夫妻間相互揭發的悲劇。離婚了,對方與己無幹,曆史問題不互相連累,各自的罪責各自承擔。即便要被逼揭發,也可用離婚了不知道來搪塞。既然暴風驟雨來了,多少同林鳥都成了分飛燕,能活下去一個總比同歸於盡好。過去在戰場上,遇到危急時刻,總有人要斷後掩護,做出犧牲。男兒大丈夫,在家庭中隨時隨地都要擔負這樣的角色。

李曠田繼續說:“小趙,你知道這場運動中有多少大作家、大知識分子自殺嗎?風暴過後,你才能看到滿目瘡痍。老舍先生自殺了,大作家趙樹理都被鬥死了。文藝界自殺死的、鬥死的人多了。言慧珠、嚴鳳英,馬連良、蓋叫天、鄭君裏、吳晗、鄧拓、翦伯讚、周瘦鵑,還有傅雷夫婦、聞捷夫婦,都死了。我們聯大地下黨的領導人華崗教授,當年可是受周總理的直接派遣來雲南做龍雲的工作的,沒有華崗,哪來聯大‘反饑餓反內戰爭民主’的鬥爭成果?當年吳晗同誌就是受華崗同誌的指派,去做聞一多、費孝通、潘光旦、曾昭掄、張奚若這些進步教授的工作,鼓勵支持他們和國民黨反動派做鬥爭。但是啊,這麽好的一個同誌,也被抓進去了,說是胡風集團成員。我在華崗同誌手下工作過一年多,於是我就有今天了。天知道華崗同誌現在是否也像我一樣蹲在黑牢裏。”

那邊還是沒有應答,就像是對這些人間慘劇麻木不仁一樣。

也許這些悲劇離趙廣陵太遠。李曠田又說:“小趙,你還記得你的朋友老韓嗎?我前幾年在街上碰見了他,他勞改結束後拉板車送蜂窩煤,身體壯實著哩。我拉著他的手說來我們文聯坐坐。他氣鼓鼓地說,你們那廟堂我進不起。嘿嘿,是個有個性的人呢。我到文聯工作後看了一些過去的檔案史料,他還真是一個搞藝術的人,跟政治沒有多少關係。三青團嘛,抗戰時我們黨還鼓勵好多有才華的青年加入,隻是到了後來國民黨完全控製了三青團,又搞什麽黨團合並,那些本來想追求進步而參加了三青團的青年,就說不清楚了。但是啊,一個被毀掉的藝術家就是潑出去的水。那個何三毛,你別說還是有幾刷子的。反右前一年文聯辦春節聯歡會,他演了一段阿Q的獨角戲,我看在中國沒幾個人可以超越。本來他就要結婚了,對方是個鄉下姑娘,但阿Q一成右派,人家就不幹了。這是我的罪孽啊!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贖還。”

李曠田忽然加重了語氣,“有一年,大概就是在反右期間吧,省公安廳的兩個幹部來文聯外調,說是找一個叫趙岑的人。”

趙廣陵像個小偷一樣抽回了自己的手,但李曠田又在黑暗中捕捉到了它。“哈哈,你可真夠狡猾的。他們懷疑你根本不是趙廣陵、趙迅,或者廖誌弘,叫這些名字的或許是另外一個人。因為還有一個在敵偽檔案中記錄在案的國民黨反動軍官漏網了。”

“趙岑戰死了。”趙廣陵終於開口說話了。

“在哪裏被打死的?”

“滇緬戰場上!”趙廣陵的聲音激昂起來,憤懣的情緒洪水一般傾瀉出來了,“怎麽,你們難道連為國家民族抗擊侵略者的人,也要查祖宗三代嗎?活的要查,死的也要查。當年誰不是為了不當亡國奴,才走上抗日戰場的?共產黨抗日沒錯,國民黨的軍隊就隻是在逃跑、投降?這鬆山是怎麽打下來的?日本鬼子是怎麽從滇西趕出國門的?為攻克這一座鬆山,就在這裏戰死了六七千人。你要是在外麵,晚上你都可以聽到大風中的哭聲。那些戰死的士兵,像碼柴火一樣堆起來掩埋。李老師,打掃戰場掩埋自己人的悲傷,足以抵消贏得勝利的喜悅啊!你活下來了,但就像還活在噩夢裏。你曾經的生死兄弟,就是那屍體堆裏的某一個。你看到黃土覆蓋在他們身上,就像自己也被埋葬了。無論你走到哪裏,他們都會跟隨著你。在晚上哭著鬧著要你帶他們回家。我一來到這裏,他們都來找我了。我幾乎每個晚上都能和他們見麵……”

“難怪我有幾天在黑牢裏仿佛看見有人,渾身血汙,斷胳膊少腿的。”李曠田禁不住心有餘悸地插話。開初他以為是夢幻、是錯覺,但那些飄浮在黑暗中的身影仿佛伸手可及,後來他又以為這些人是和他一起押赴刑場的死鬼。現在他反應過來了,這些人是穿著軍裝的。他一直不好意思問趙廣陵是否也看見過這些鬼魂。因為他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如果他相信人間有鬼神,那麽他堅持了大半生的信仰,就不純潔了。

“可能他們不小心竄到你那邊去了。在你沒來這裏之前,他們去砸鬆山上的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碑被砸倒的當天晚上,勞改農場全體鬧鬼。砸碑的人大部分腹瀉、發燒、發瘋說胡話,農場醫務室就像個瘋人院。有四個人還無緣無故地摔斷了手腳。鬆山主峰燃起了大火,天都燒紅了。可派人上去查看,卻一點火星星都沒有發現,隻有鬆濤在怒吼。去查看的人回來說聽見了鬼打架的聲音,刀槍相碰的聲音,那是我們遠征軍還在和日本鬼子廝殺啊!可是那些造反派不相信,開了一個批判會,結果兩個上台發言的人下來後嘴就歪了,半年才恢複過來。”

“遠征軍第8軍103師的碑。103師是鬆山的主攻部隊,一個團一個營打下來都沒剩下幾個人。雖然是國民黨軍隊,但那些普通的士兵,都是在為國家民族犧牲,為什麽要砸他們的碑掘他們的墳呢?這裏是他們的血衣葬地,那些為國捐軀的人,怎麽不成孤魂野鬼?”

“嘿嘿,一說到你的戰場,你不但忘記了拋棄你的老婆,還忘記了你這些反革命言論,又可以加判你五六年。”李曠田再次使勁地搖晃趙廣陵的手,“告訴我,當年你在這裏是怎麽打日本鬼子的?那個叫趙岑的,又是怎麽戰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