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雲麾勳章(交代材料之四)

我從黑暗的深淵中掙紮出來時,先是看到了碧藍的天空,藍得晃眼,竟然融化了我的眼睛,讓我飽蘸硝煙的淚水杜鵑啼血一般淌出;然後我再看見天堂裏的藍色湖泊,一些白雲飄浮在上麵,虛假得像舞台上的布景。有個聲音在雲端裏說:這就是水葬你的地方。好吧,我願意。就像有一天我會對我的新娘如此說一樣——可是啊,我炮火中依然夏花一樣開放的愛人,你葬在哪裏?我還看見自己的靈魂在那一片蔚藍中翻飛舞蹈。多麽輕盈快樂的靈魂,剛才還是一隻飄落在牛背上的白鷺,婉轉歌唱在樹梢上的百靈,蹁躚起舞在花蕊上的蝴蝶,轉眼就成了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藍色仙子。

魂兮歸來,魂兮飛去。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

嗚呼!就把我葬在那蔚藍的深處吧。

我正要幸福地埋葬自己時,聽到一個女人悅耳的尖叫,然後是一個渾厚的男低音在說:“噢,我的上帝,我的孩子醒過來了。”

這是一個美國人,正在用他的大鼻子湊近我的臉。他用一個精致的手電,照照我的瞳孔,再照我的鼻子,我的牙、嘴、喉嚨、耳朵,又聽聽我的心和肺,然後他說:

“嗨!廖,我的孩子,你幫我完成了一個奇跡。謝謝,非常感謝!”他仿佛也是抑製不住自己的興奮,輕輕地拍打了一下我的肩膀,但我感到就像被一頭大象踩了一腳,劇痛淹沒了我。我不明白這個美國佬為什麽要那樣“痛擊”我。

我還有些不明白的是,他叫我什麽?廖?

周圍的人們在歡呼。原來我躺在一間病房裏,潔白的床單,柔軟的床墊,清新的空氣中彌漫著些許我叫不出名字的香水的馨香,一大束野生波斯菊放在我目光所及的床頭,穿白大褂的都是美國人——高大的軍醫和天使一樣的護士小姐。如果上帝是存在的,我認為他一定弄錯了,把我發配到了美國人的天堂裏。

這是怎麽回事呢?

我一直想弄清這個問題。我好像被千百根繩索捆綁,一點也不能動彈;我的腦子隻要稍一轉動,渾身就有千萬根鋼針在刺我、紮我,不是在皮肉上紮,而是從肉裏往外刺。我連想弄清楚自己是誰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也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我的喉嚨裏就像有個小火爐一直在燃燒,腦海裏想到的詞匯剛一形成,就在喉嚨那裏被煮爛燒焦。人不能自由表達,是為地獄之一種吧?

在我可以稍微皺一下眉頭想事情時,才明白我是在一家設施完美的美軍野戰醫院裏,這家醫院應該是在昆明郊區的滇池邊。因為我從**就可以看到五百裏滇池奔來眼底,這個高原湖泊的美麗就像一個女神一樣讓人刻骨銘心。晚上我還能看到滇池岸邊稀疏的漁火,聽到西山華亭寺的夜半鍾聲。唉,當年是誰在煙波浩渺的滇池邊,披襟岸幘,嬉鷗歌唱,指點江山?又是誰,攜詩登高,把酒淩虛,歎滾滾英雄誰在?還有誰,痛飲著青春的絢爛時光,飄發為旗,煮酒為歌——

西山蒼蒼,滇水茫茫。

這已不是渤海太行,這已不是衡嶽瀟湘。

同學們,莫忘記失掉的家鄉!莫辜負偉大的時代!莫耽誤寶貴的辰光!

趕緊學習,趕緊準備,抗戰,建國,都要我們擔當,都要我們擔當!

同學們,要利用寶貴的時光,要創造偉大的時代,要恢複失掉的家鄉!

“廖誌弘,你叫廖誌弘嗎?”有一天一個國軍中尉拿著一個本子,站在我的病床前問。他皮膚白皙,衣著整潔,手指纖細,手背像女人一樣的光滑,一看就是個沒有上過戰場的娘娘腔軍官。

老子躺在**隻有眨一下眼皮的力氣了。這些後方的娘娘腔還來問我是誰。我怎麽回答得了這個天大的問題?

我聽見那個中尉說,我們根據你送來時軍衣上的身份牌,知道你是71軍的一名上尉軍官,但上麵的具體番號被燒壞了,幸好你的名字還能辨認得出來。你是李彌軍長親自關照的傷員,我們會馬上報告李彌軍長你蘇醒過來的消息。

我的記憶隨著我身上傷口的新肉一天天增長起來了。我還來不及弄明白我是誰,就想起了戰場,想起了怒江天塹,想起了漫山遍野的炮火,和傾盆大雨一起覆蓋陣地的機槍子彈,想起了隨著炮彈開花而飛舞起來的斷肢殘臂,想起了兄弟們衝鋒的呐喊和被擊中時的慘叫,想起了塹壕裏日本鬼子腫脹發泡、醜陋不堪的屍體,足有手指粗的蛆蟲向一堆堆爛肉發起集團式衝鋒,發出令人惡心的潮汐一般的湧動聲。全世界吞噬死屍腐肉的蛆蟲都來這座名叫鬆山的地方大會餐了。哦,鬆山,一座巨大的墳場;唉,鬆山,一座不堪回首的鬥獸場。第一場鬥獸表演是國軍向日軍進攻,第二場是蛆蟲向死屍爛肉進攻。如果說戰爭是台“絞肉機”,鬆山戰場就是“絞肉機”的齒輪,日軍縱橫交錯的陣地和塹壕就是沾滿屍骨肉沫的齒輪槽。當你一步躍進日軍的塹壕,陷到你膝蓋深的不是黃色的爛泥,而是和雨水浸泡在一起的黑綠色的腐肉、五顏六色的腸子、腦漿、心肺、斷肢殘臂和白花花的蛆蟲。你要是倒在一個地方不動彈超過三分鍾,成群的蛆蟲就能生吃了你。

我終於想清楚了一個問題:我從戰爭這台“絞肉機”裏僥幸活下來了,從蛆蟲的口裏掙紮回了人間。

我還是不能說話,渾身纏滿了白色的紗布,連臉上都隻露出眼睛、鼻孔和嘴。護士小姐每隔一天就將這些被膿和血浸透了的白色紗布換下來,堆滿一大堆。每揭一層紗布都像在剝我一層皮,不是我不會叫喊,而是我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我聽那些美軍護士說,他就像一個沒有痛感的人。但我怎麽不會痛,換藥時我連大牙都咬掉一顆了,他們發現後不得不每次都往我嘴裏塞一塊牙托。我知道病房裏的其他中國傷兵總是用高聲喊痛來引起美軍醫生的注意。他們在私下裏說,美國佬給我們中國傷兵隻用一般的藥,而給他們美國傷兵卻用最好的藥,看看他們吃的跟我們有多不一樣。這些壯丁兵其實冤枉人家美國醫生了,你習慣喝咖啡、吃意大利通心粉嗎?就我所知,珍貴而稀有的盤尼西林是大家都在用的。

我恢複意識後才從醫生那裏慢慢知道,我的麵部和手臂、前胸、腹部大麵積燒傷,喉嚨被灼傷,肺也受到很嚴重的損壞,腰間貫通傷,臀部和後腰、背上共十二塊日軍手榴彈的彈片,腿上還有兩個彈孔,負責治療我的鮑勃醫生總是稱我為“廖,我的孩子”,這個醫術精湛、和藹的中年醫生從我身上取出了一托盤各種彈頭、彈片,讓他自己都感到目眩。他有天查房時笑嘻嘻地對我說:“廖,我的孩子,You are man with shrapnels(彈片人)。”

“Hell,I saw.”(地獄,我看見了)。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說出了受傷以來的第一句話,而且還是英語。這讓鮑勃醫生和他身邊的護士小姐們大為驚訝。他們一向以為中國軍人都是沒有文化的,哪怕是軍官,也常常沒有軍官的氣質和尊嚴。盡管他們身邊總有隨軍翻譯——就是那個娘娘腔中尉,但他們私下的談話我偶爾也會聽到。他們會說:This damned chinaman did not take shower for days!What a dirty pig!(這該死的中國佬好多天沒洗澡了,髒豬)。也會說:Hey,1ook at that chieftain, he has longer teeth than the rabbit!(嗨,看那個酋長,兔子的牙齒都沒有他的長)。這是指一個少校軍官又黃又黑的齙牙。醫院裏的中國傷兵大多來自中國最底層,他們被抓壯丁走向抗日戰場,從來沒有享受到如此優越的醫護條件和生活條件。有些老兵油子不想再回前線,傷口都結疤了還總說自己這裏不好那裏不舒服。美國人測體溫量血壓抽血化驗照片子,所有的檢查手段都證明這是個完全可以出院的人,但麵對不願離去的士兵,美國醫生也隻好聳聳肩說:“OK!”我知道在美國人眼裏,中國的傷兵都是些孩子,個子矮小,麵黃肌瘦,個個看上去都營養不良,但正是他們在前方和日本鬼子浴血拚殺,這是所有的美國人都很佩服的。因此仁慈的、大手大腳的、財大氣粗的美國軍醫從不在乎醫院裏多幾個活蹦亂跳的痊愈傷兵。有個老兵油子實在找不到不出院的理由了,就說自己一聽到槍聲就會大小便失禁,美國人居然給他找來一個心理醫生,天天跟他做什麽“戰場心理輔導”,竟然磨嘰了一個多月。這種家夥要是在我的連隊,老子早就一腳踢他個狗吃泥。這才是國軍最好的“戰場心理輔導”。

沒想到美軍軍醫的“戰場心理輔導”竟然也做到我的頭上來了,那是我終於可以下地走路以後。那天我獨自蹣跚到盥洗間,迎麵看到一個麵目猙獰的人,直瞪瞪地望著我。他的臉像大火燒過的老樹疙瘩,東一團西一塊的奇形怪狀,瘢痕累累,花花綠綠;他沒有眉毛,少半隻耳朵,鼻子像陽光下就要化掉的一團黃油,嘴是斜歪的,露出殘缺的牙齒,仿佛要吃人一般可憎可怖。要是我在夜間猛然和這個家夥相撞,我會以為碰見了鬼。我當時毛骨悚然,頭發都豎起來了。我回頭看看四周,盥洗間就我一個人,我往前看去,那個妖怪一樣的人也在看我。仿佛在問:

你是誰?

我再看,再看,看得眼冒金星、肝膽俱焚,就像麵對死神那般,既恐懼又絕望。

那是一麵正映照著我未來“無臉”人生的鏡子啊!

我就像一個被人當麵肆意羞辱的人,揮拳擊向鏡子中的那個醜八怪。我的心,我的心比鏡子還碎裂得更為慘痛,更加不可收拾。

我的號叫招來了受到驚嚇的護士小姐們。一個叫露西亞的女護士動情地擁抱著我,把我扶到病**,溫柔地說:

“Dear Liao, you are the man, and you have no idea how much we love you.”(親愛的廖,你是個男子漢,你不知道我們有多愛你)。

我的麻煩就此來了。我被安排到一間特別的單人病房,盥洗間裏沒有鏡子,窗戶是中式的雕花木窗,由醫院裏最漂亮的護士珍妮小姐專門護理我。我曾經聽大病房裏的那些老兵油子說,要是能摸一下這個洋妞的手,拉出去槍斃也值了。還有個老兵說珍妮小姐每次給他打針時,他的下身都會硬得難受。可是現在我怕見到她。這就像你情竇初開時穿一件補丁摞補丁的衣服,最怕見到班上的漂亮女生一樣。

可要是你的臉打滿了補丁呢?

盡管之前我知道我的臉上有傷,但他們怎能把我的臉糟蹋成這樣?!我不吃不喝不說話已經有一個多星期了。我像再次死去一般直挺挺地躺在**,等待蛆蟲來啃吃我這堆爛肉。我拒絕鮑勃醫生的治療,更拒絕約翰博士的什麽“戰場心理輔導”,中國士兵的戰場他們永遠不會理解。他們以為我被殘酷的戰爭擊垮了,實際上他們不知道孔聖人的一句老話——“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鮑勃醫生說他們會從我的臀部上取下一些皮膚來,以修補我燒壞了的麵部,還會幫我裝上假牙,扶正鼻子。我實在忍無可忍了,憤懣地喊了一句:“難道你要用我的屁股來做我的臉嗎?”

鮑勃醫生笑了,說:“我可憐的孩子,你終於說話了。你隻有臀部和大腿內側的皮膚是完好的了。我們仔細分析了你的身體狀況,臀部部分的皮膚最適合做移植手術。”

日本人毀了我的容,美國人卻用我的屁股去當我的臉麵。我將活成一個什麽樣的人啊?可你如何跟一個美國人說明白,在中國人心目中,屁股和臉的差別?

但你冷靜下來想想,這世上有多少人在用別人的屁股當自己的臉?那些賣國求榮的漢奸自不必說了,國民政府裏那些貪官汙吏,軍隊中那些喝兵血吃空餉的軍官,社會上那些狗仗人勢的流氓地痞,哪個不是不要臉的人?身逢亂世,一張臉算什麽?

我與那些人不同的是,我自己的屁股,我自己的臉。這就是我的命。

那個專門做“戰場心理輔導”的約翰博士每天要見我兩個小時。開初我不搭理他,任他在我麵前喋喋不休。他說自己來滇緬戰區前是個大學的心理學教授,他主動報名參軍,同時帶著自己的研究課題,他希望能為受到戰爭心理創傷的中國人和美國人服務。說實話我並不了解他的工作,我們中國人要什麽心理學?吃飽了飯能平安活著就沒有什麽心理問題了。不過約翰博士說話倒是有美國人的直截了當,他說:“我不是來治療你的外傷的,我是來幫你找回快樂的。”

快樂?這些美國人可真能扯。中國人的抗戰對來華助戰的美國人來說,是一份國際義務、國家責任,更是一次深入東方神秘古國的獵奇和冒險。就像約翰先生,來到中國不過是走出實驗室的一次田野考察。他們身在後方醫院,又是在偏遠古樸的雲南,美麗寧靜的滇池湖畔,本地土族像印第安人一樣淳樸,男人臉上永遠是憨厚可掬的笑臉,女人中還可見到裹小腳的老太太,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孑遺物種。這些都讓他們感到好奇和美。而昆明城裏的姑娘卻跟大上海的女子一樣熱情開放,更讓他們快樂無比。她們中有從淪陷區逃難來的軍官眷屬、失業白領、富家子女,還有操一口牛津腔的新派大學女生,當然也不會缺少還能彈幾曲中國古琴的青樓女子。美軍俱樂部裏夜夜笙歌,維利斯牌敞篷吉普車進進出出,湖水拍打著堤岸,滇池上空的一輪彎月勾勒出東方情調。他們身在異國他鄉,享受的仍然是美國的生活方式,通心粉、火雞、黃油、巧克力、咖啡、牛肉罐頭等都通過駝峰航線從美國運來,美國人在這裏沒有不感到愜意舒適的。他們中一些生性好動的家夥甚至放棄吉普車,從黃包車夫手中搶過車把來,嘻嘻哈哈地拉著車夫或者穿旗袍的女士在坑窪不平的黃土小道上一路飛跑。這能不讓人快樂嗎?對於實力強盛的國家來說,戰爭不過是一場遊戲。看到這些快樂的美國人,你不能不感到自己是另一個蠻荒星球上的人。而那些穿著草鞋走向戰場、從死亡的邊緣撿回一條命來的中國傷兵,他們的快樂就是自己還活著,哪怕已經缺胳膊少腿,或者有一張看著嚇人的臉。

約翰博士似乎有足夠的耐心,他像個嘮叨的老年人,又像個慈祥的父親——其實他大不了我幾歲。他不斷地說我是醫院裏所有美國人心目中的英雄,說我在戰場上如何如何勇敢,有的軍人在戰場上被子彈穿了個窟窿,就會像一個被戳破了的**;而我渾身破爛不堪,卻依然是醫院裏最有風度氣質的軍官。說我一定是個貴族子弟,有教養、有禮貌、講清潔,英文一流,還帶著可貴的牛津腔;他們曾經猜測我可能畢業於牛津或劍橋,也可能畢業於西點軍校,或者是兩種大學的混合體。因為據他們所知,一個中國軍官不可能像我這樣有學識涵養,而一個投筆從戎的學生哥又不會像我這樣有軍人氣質。還說我在女士們麵前彬彬有禮,剛能下床走路身板就挺得筆直,盡管這會扯動傷口,誰都沒有聽到我叫喚一聲;說我的眼神既充滿善意又很敏銳,當它不小心落在珍妮小姐微微露出乳溝的胸脯上時,會很自覺地挪開——他怎麽知道的?還說我有東方人的善良聰慧,又有西方人的儀態和直率。那一大通讚美,仿佛我是國軍中的Model(楷模)。

但我就是不跟他囉嗦。

一天,約翰博士帶來一個辦公桌那樣大的沙盤,說:“嗨,廖,我們來玩個兒時的遊戲吧。”那個沙盤估計至少費了他一周的工夫,有一個城堡和城牆,上麵有衛兵和一個貴族小姐。城堡下有護城河和一片開闊地,還有一個像巧克力糖人兒的持劍騎士。約翰先生說:“廖,你想怎樣玩?”

我看著他那雙懇求的眼睛,把那個巧克力騎士摁倒了,然後倒頭就睡,不再理他。

第二天約翰博士又來了,還是那個沙盤,但城堡上換成了一個將軍和衛士,城堡下的騎士身後仿佛有一個兵團的士兵。那個騎士的造型跟昨天的姿態又不一樣,既有上馬擒賊的氣概,又有下馬賦詩的優雅。

真是令我討厭。我調轉了那個娘娘腔騎士的方向,讓他的馬屁股衝著城堡上的將軍。

馮特、巴甫洛夫、弗洛伊德、榮格、華生這些從約翰博士嘴裏蹦出來的名字,有些人的書我讀過,有些則隻是聽說過。比如說弗洛伊德和巴甫洛夫,上大學時我的先生們偶爾有提起過。記得是學貫中西的聞一多先生,他分析《詩經》時就提到了弗洛伊德,說《詩經》裏的許多歌謠是在愛欲驅使下產生的,因此用弗洛伊德的觀點看,可以說《詩經》是部“**詩”,把聽課的女生們都羞得臉紅。當時我少年不識愁滋味,對西方的精神分析說也了解不深,聽得似懂非懂。而一生勤奮的巴甫洛夫,我還記得他臨終前對前去探訪的人說的那句名言:“巴甫洛夫很忙,巴甫洛夫正忙著死亡。”

我不忙了,我的“無臉”人生將會很長很長,可誰可以這樣理直氣壯地活下去?我很想對每天頭發梳理得油光可鑒、衣冠楚楚的約翰博士說,別他媽囉嗦啦。老子們正忙著死亡。我們中國人的命沒有你們美國人那麽高貴,啥心理不心理的,你換了我試試看?要不是看在你們是來幫我們打日本人的,我真想跟你們不客氣了。

1945年快要過年時,從前線傳來了激動人心的消息,在滇西大舉反攻的中國遠征軍和由史迪威將軍指揮、從印度打回來的駐印度遠征軍,元月21日在緬甸芒友勝利會師。這意味著滇西戰場的完美收官。不可一世的侵略者第一次被中國軍隊武力趕出國境,我在離昆明城十多公裏的醫院裏都能聽到城裏徹夜不停的歡慶鞭炮。美軍女護士們和每一個中國傷兵擁抱,報紙上都是部隊乘勝追擊的消息。“戰爭就要結束了,我們就要回家啦。”這是醫院裏的美國人歡快談論的話題。珍妮小姐每天都在給自己在歐洲戰場上的男朋友寫信,早晨看看她進病房的表情就可知道她有沒有收到情書。她總會把一些熱辣辣的片段念給我聽,不管是她寫的還是她的那個炮兵中士寫來的。歐洲戰場看來形勢大好,咱們中國戰場這邊,眼下還隻有滇緬戰場的完美勝利。中東部地區,日本鬼子還在橫行無阻,從河南一直打到桂林,日本人的鐵騎甚至一度衝到貴州獨山。我們回家的路還很漫長。

這年的正月初二,醫院裏的中國傷兵還在過年的喜慶中,昆明的市民們勞軍送來的水餃還沒有吃完。我那天在報紙上看到一篇滇西戰役遠征軍陣亡官佐的名錄,一個讓我淚如泉湧的名字赫然出現:

趙岑,上尉連長;陣亡時間,民國三十四年元月十九日;陣亡地點:畹町芒撒。

我再次失態,號啕大哭。比知道自己被毀了容更為悲慟。毀掉一張臉算什麽,斷一隻手算什麽,少一條腿又算什麽,你生命中最為珍貴的一部分沒有了,那才是人生萬劫不複的災難。

我再次像死人一般躺在病**,不聽醫囑,不吃東西,不說話。

滇池邊梨花盛開的一個下午,我獨自坐在醫院外麵的台階上望著煙波浩渺的滇池發呆,自從能自如走動後,我常常來這裏一坐到天黑。這時我看見兩輛美式吉普開進醫院,車上跳下來一個高階軍官和幾個隨從。一會兒珍妮小姐就氣喘籲籲地跑來叫我,說有個將軍來看你,快跟我回去。

是遠征軍第8軍的李彌軍長,他因鬆山戰役有功,從少將副軍長升為中將軍長了。我在醫院裏聽說當我負傷後,是李彌將軍命令副官用他的吉普車把我連夜從鬆山戰場送到保山的飛虎隊機場。李彌將軍的命令是:帶上兩挺機槍,必要時你就是用機槍開路,也要給老子把這個兄弟送上飛機。當時美軍已經開始用飛機為中國軍隊搶運傷員,那是八年抗戰中最為幸運的一批傷員了。但在1944年夏季,滇西三大戰役——騰衝收複戰、鬆山攻擊戰和龍陵戰役先後打響,傷亡實在太大。能搭上飛機送到後方醫院的都是幸運者,傷勢重的,官階高的,可優先搶運。李彌軍長的副官後來真的在機場用機槍逼停了就要起飛的C-54運輸機,強行給我找了個位置,不然我就死在前線了。

麵對救命恩人,我依然提不起精神來,但李彌軍長似乎並不在意我的情緒,他很忙,隻是抽空來看我的。他拍著我的肩說:

“兄弟,好好養傷,痊愈後到我的第8軍幹吧。你的71軍也已經打殘了,我的第8軍正在宜良整編。我等你,現在我就升你當少校營長。日本鬼子還沒有打完哩,你可得抓緊。”

“軍長,我的戰爭結束了。”我低聲說。

李彌軍長說了一句很有哲學意味的話,“作為一名軍人,他的戰爭永遠不會結束。”他忽然很詭秘地問身邊的副官,“那邊準備好了沒有?”副官馬上跑出去了,片刻回來報告說:“軍長,一切就緒。”

一個男人被擁進洞房,會是什麽感覺?同樣,一個從戰場活著回來的軍人,忽然被告知接受國家的授勳,他又該情動何處?

原來李彌軍長不僅僅是來探視我的,他代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為我頒發一枚“四等雲麾勳章”。

醫院的軍官俱樂部為此稍稍做了些布置,好萊塢電影明星的圖片撤下來了,換上了青天白日旗和第8軍軍旗。一些美軍軍醫和護士以及能走動的中美兩國的傷兵都被邀請來當觀眾。李彌軍長的副官還特地帶來了一套簇新的軍裝讓我換上,領章上已經是少校軍銜了。我像個羞澀的新郎官被人引上臨時布置的授勳台。我身上正在愈合的傷疤仿佛也要開口祝賀兩句,這搞得我渾身難受,就像我聽到李彌軍長麵對大家熱情洋溢的溢美之詞。但當我看到那塊金黃色的勳章別到我的左胸上時,掌聲和歡呼聲中,我的眼眶還是濕潤了。

勳章是授給國民革命軍遠征軍第71軍新28師109團3營一連前上尉連長、現任第8軍少校營長廖誌弘的。我佩戴著它接受人們的祝賀和喝彩,以及珍妮小姐的親吻,感到自己是多麽的不配。

無論是在上陸軍軍官學校時還是後來投身抗日戰場,那些能獲得四等雲麾勳章(雲麾勳章共有九等呢)的有功軍人都讓我高山仰止、敬佩不已。1933年,名將戴安瀾將軍在長城古北口痛擊日寇,轟動全國,僅獲五等雲麾勳章;1938年,張靈甫將軍在武漢大會戰中於萬家嶺率軍幾乎全殲日軍106師團,獲四等雲麾勳章;1942年,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第一個勝仗就是孫立人將軍打的仁安羌大捷,也才獲四等雲麾勳章……

有資格獲得這個等級勳章的抗日軍人燦若群星,我何功何苦、何德何能!

授勳儀式結束後,李彌軍長自掏腰包,請所有在場的中美軍人喝酒,美軍女護士們不斷來請我跳舞,我除了跟珍妮小姐跳了一曲外,都以有傷不方便婉拒了。李彌軍長大約看出了我的難堪,他望著我的臉說:“可惜了一張英俊小夥子的臉。不過沒關係,到了我的部隊,我給你說個雲南媳婦。你看,我臉上還不是有傷疤,照樣帶兵打仗嘛。人家說人一破相,出將入相。哦,對了,我還帶來了你的家信呢,有好多。”

我的家信?我看著那一遝厚厚的家書,卻怕它們燙手一樣不敢拆開。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也許沒有一個人相信,這些家信比我左胸的那枚勳章還重要。當我小心拆開第一封家信,看到“誌弘吾兒”幾個字時,我再次淚濕衣襟,心如刀割。

李彌軍長指指我的勳章,“你的家人現在該為你感到驕傲了。慢慢看吧,老弟。我要走了,等你傷好後,我會派人來接你的。記住我的話,日本鬼子還沒有殺完。”

雲麾勳章並沒有讓我的傷好得更快,反而在讀家信期間,我的傷情忽然惡化起來,我發燒,說胡話,肺部感染,體溫高到近40℃,醫生們幾次把我從死神那邊爭搶過來。當我再次恢複到李彌軍長來看我前的那種狀態後,我有一次不成功的自殺。我想把自己吊死在醫院平常晾曬被單的樓頂平台上,但不幸的是,釘在牆上的掛鉤脫落了。

也許我的愚蠢激怒了約翰博士。有一天他陰沉著臉來到病房,就像一個要來尋釁鬥毆的牛仔。在簡單問了幾句無法得到我回答的廢話後,這個美國佬終於爆發了。他提高了嗓門喊道:

“嗨,中國佬,你真讓我失望。你這個膽小鬼,懦夫,戰場上的逃兵!人見人厭的醜八怪,傷好後你就收拾你的行囊走吧!你其實早就好了,你其實跟醫院裏的那些不願再回戰場的膽小鬼一樣。你們中國人都是這樣。日本人占領了你們的國土,你們中的一些人屈服了,為日本人服務,一些人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力,或者擴充自己的勢力,不得不跟日本人打;還有一些人,為了麵子跟日本人打仗,就像你,臉不完整了,就認為自己不可以去麵對日本佬了。你們從來不知道人的尊嚴是什麽?人對國家的責任又是什麽?是不是這樣?告訴我!噢,你在心裏說,不是這樣的,我們在戰鬥。可是看看你們打的什麽仗啊!日本人和你們打仗,就像在自家後院裏練習竹劍。他們一個小隊幾十個人,就可以把你們一個營幾百人追得漫山遍野地潰逃。我們給你們的M-1重型坦克,最新式的武器,日本人遠遠看見都害怕,而你們卻從坦克裏跑出來,乖乖去當日本騎兵的俘虜。世界上自從有了坦克,騎兵就落後於時代了。可你們中國軍隊卻讓人們相信,騎兵可以戰勝坦克。這就是你們的光榮啊!你們中國軍隊隻會打內戰,即便在日本人麵前你們和共產黨的軍隊也會你絆我一腿我給你一拳,互相吐唾沫扇耳光。別以為我不知道,共產黨是你們的蔣委員長的第二個敵人。等我們一起戰勝了日本人,你們中國還是沒有和平,你們還要自相殘殺。我真的看不起你們,你還待在這裏幹什麽呢?滾吧!別讓我再看到你。回去領你的那點戰爭養老金,然後在孤獨、寂寞、饑餓、貧困、潦倒中走完一生,未老先衰,未死先亡。沒有人愛你,沒有人把你當英雄。因為你是個懦夫,是個失敗者。哈哈,你會當個不錯的流浪漢,憑借自己一身殘疾,滿臉傷疤,還有幾塊隨著時間流逝失去價值了的勳章,去博得人們的同情。先生,請給一個子兒;夫人,請可憐可憐,給一片麵包吧。你還會把好心人給你的最後一點錢拿去買鴉片,買酒,買春,找五十多歲還出來掙錢養家的妓女。你墮落,沉淪,頹廢,像豬一樣肮髒,蜷縮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所有的人看見你都遠遠地繞道走。你以為他們是害怕看到你這張爛臉嗎?不!不。是他們不願看到一個自甘失敗的人!”

我惱羞成怒、麵紅耳赤、怒不可遏、無地自容。就像被人當眾剝光了衣服,哪裏還顧得上什麽臉麵啊!羞處都遮擋不了啦。但要承認:我被這個美國佬打敗了。我連跳起來像砸碎那麵鏡子那樣打他一拳的勇氣都沒有。

約翰博士不再來見我了,我在**躺了三天。難言的羞恥讓我在第四天早上爬起來,太陽正從滇池東岸升起,天地如此之新,滇池寧靜如鏡,似美人之眸,清純、潔淨、溫潤、慈悲,令人憐惜,叫人羞愧。我去醫院的那間小小的健身房,試著舉了幾下最輕的啞鈴,又戴上拳擊手套在沙袋上打了幾拳,我把自己搞得虛汗直冒,但我的心好受多了。

珍妮小姐對我傾注了她最大的愛心。在我拒絕吃喝期間,她用湯匙把牛肉湯一匙一匙地喂得我一脖子都是。這些天我所有的治療仿佛都交給這個漂亮的女護士,連鮑勃醫生也不來查房了。在一個陽光溫暖的寂靜下午,她拉住我的手,給我唱《不要和別人坐在蘋果樹下》——

記住我對你的真愛,並給我你的愛,

除了我,不要跟別人坐在蘋果樹下。

我如此擔心,在那些月光照耀的夜空下,

我們的承諾會消失。

如果星星進入你的眼睛,你會被迷惑。

要等待我得勝回家啊,

不要和別人說纏綿情話,

要等待我得勝回家。

不要和別人,不要和別人,

隻和我,隻和我,

不要和別人說纏綿的情話,

請等待我得勝回家。

我哭了,在後半段還和珍妮小姐一起唱。“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淚眼婆娑中我主動從珍妮小姐手中接過一杯牛奶,像飲酒一樣一口喝下。珍妮小姐大為欣慰,認為是約翰博士的“休克療法”見效了。其實是我從這支歌的旋律中想起了我的戰友詹姆斯中尉,這個配屬到我們部隊的空軍聯絡官,是個快活幽默的家夥,他白天對著電台大聲呼喚飛虎隊的飛機來轟炸鬆山上的日軍陣地,晚上總喜歡彈著他的西班牙吉他獨自吟唱《不要和別人坐在蘋果樹下》。我還記得有個月夜他唱完這支歌時,告訴我說他有一個女朋友,他們約定戰後將在得克薩斯州買一個小小的牧場。來華助戰的美軍就像來進修學分的大學生,他們積滿90分就可以光榮回國。詹姆斯中尉說他已經積了76分了,等打完雲南境內的日本鬼子,他就可以回國和女朋友見麵啦。但這個西部牛仔有一天在塹壕裏丟下手裏的送話器,提了支“湯姆遜”衝鋒槍就衝了出去。那是日軍的一次反撲偷襲,我們的人眼看著就抵擋不住了,已經和日本鬼子拚刺刀廝打在一起。詹姆斯中尉打完了彈匣中的子彈,掄起“湯姆遜”一通亂砸。那真是一場不講道理的混戰,我的兩顆門牙就是那次咬一個鬼子的肩膀時掉的,我像頭瘋狼一般把他肩膀上的肉連同一塊破爛的肩章一口撕扯下來。唉,我的回憶越來越多地填滿了血腥和哀傷。

詹姆斯中尉的戰場葬禮,是個憂傷的雨天。美軍司號兵吹響了既哀傷又激越,既肅穆又莊嚴的葬禮序曲。隨軍牧師念完《聖經》上的經文,泥土和代表白玫瑰的枯樹枝——戰場上連根帶樹葉的樹枝都沒有了——撒向詹姆斯中尉的棺材時,在場的美國軍人們齊聲唱起《不要和別人坐在蘋果樹下》。聽上去很幽默,可唱出來卻非常傷感。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學會了唱這支歌,伴著漫天的雨水和眼淚。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戰死沙場的軍人,原來可以享有如此隆重莊嚴的葬禮。如果一個人有機會為他自己的國家民族捐軀十次,隻要有一次這樣的葬禮,他在天堂的靈魂一定會安息了。

我不能不想起我那戰死在國門口的袍澤兄弟,勝利的曙光即便照耀不到你挺拔的身軀,而你的葬禮又在哪裏呢?你的靈魂回到了日夜呼喚你的故鄉了嗎?

魂兮歸去。你的父親、母親大人在等你。

附件5:家書(之二)

父親母親大人膝前,敬稟者:

家書十六封均已收到,欣聞雙親身體安康,父親花甲之年仍下地耕作,夕露沾衣,荷鋤晚歸;母親操持家務,茹苦含辛。當此戰亂之際,吾家尚能雙親健在,田園安詳。幸甚,幸甚。

弘兒不孝,與父母大人請安並報平安之家書,延宕至今日,罪莫大焉。弘兒也知吾父雖不言,但郵差每至,必詳盡盤問不孝弘兒尺紙安在;吾母每日黃昏炊煙散盡之際,總會倚門框而立、或佇立路口瞭望。其情其景,弘兒豈不明了?豈不心懷大雁北歸之鄉愁也哉?

然則一年之久,弘兒未有修書,非不孝弘兒多有疏懶也。嚴父之教,慈母之恩,弘兒身在疆場,沒齒難忘。前信敘記弘兒隨部隊赴滇緬戰場,初,上峰有令,不得向親人透露駐防地,以防日諜偵知。及至怒江天塹,弘兒所部參與圍攻鬆山,鬆山乃雲南高原怒江峽穀一巍巍然高山矣。瘴癘漫穀底,白雲繞山巔,林深聞倭語,槍炮阻我行。其地扼我滇緬公路之鎖鑰,此山不踏平,滇緬公路不通暢,我抗戰陸路外援斷矣。盟軍稱其為“東方直布羅陀”也。故鬆山之戰,中日雙方均不惜血本,殊死爭奪。鬆山倭寇雖為甕中之鱉,但仍困獸猶鬥,我遠征軍71軍、第8軍等部圍攻竟達三月餘,始得攻克。戰況慘烈,屍骨成堆,邊地荒野,英魂哀泣。弘兒所率之連隊,十之八九均為國捐軀。悲夫!青山埋忠骨;惜夫!哪得裹屍還。鬆山大捷後,倭寇潰不成軍,我遠征軍乘勝追擊,征衣未脫,硝煙未洗,下龍陵,攻芒市,克畹町,直將倭寇打出國門。是可謂:怒江風怒號,倭寇夜遁逃。戰車呼嘯去,鐵騎踏敵梟。此乃抗戰以降,乃至數百年來我華夏兒女首次以血肉之軀驅敵至國門之外矣!偉哉壯哉,堪比昆侖,恕弘兒不能一一道來。他年返鄉,當跪叩雙親,稟報不孝子殺敵報國之行狀也。

孔子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弘兒不孝,鬆山一役,雖親斃倭寇十之有二,更生俘倭寇一名,但也多處戰傷,尤其麵部毀矣。是故療傷長達一年之久,所幸美國軍醫精心療治,如今已康複如初,重返部隊矣。弘兒本應歸家探望雙親,為吾父裝一鍋煙,為吾母磨一盆麵,與至愛親朋促膝長談,耳鬢廝磨,以享天倫。但倭寇一日不滅,河山一日不光複,弘兒將何顏叩見父親母親大人、何顏麵對家鄉親人哉!

不孝弘兒現已歸屬我國民革命軍遠征軍第8軍李彌軍長麾下,任103師309團一營少校營長。李彌者,黃埔四期生,弘兒之老學長也。鬆山一役戰功顯赫,升任中將軍長,與弘兒有沙場生死之誼。曾與弘兒語:倭寇尚未斬盡,吾輩仍須努力。信然。

吾妻椒蘭另有鸞箋,此不贅言。

專此布達,恭請福安!

不孝男弘兒叩上

民國三十四年七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