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二進宮

“趙廣陵,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實交代,這是些什麽臭狗屎!”

審訊者“啪”地把一包用雨布包著的東西扔到桌子上,裏麵發出金屬撞擊的聲音。趙廣陵右眼皮跳了一下——最近以來右眼皮一直都在跳,看來又該“還債”了。

審訊者是監獄農場工宣隊的饒隊長,過去是鑄造車間的澆鑄工,還有兩個市裏來串聯的紅極一時的造反派,一個是紅衛兵“井岡山兵團”的楊司令,胡須剛剛冒出來的小後生;一個是鋼鐵廠的戰鬥隊大隊長。他們現在已經奪了法官、檢察官和警察的權,砸爛公檢法就像打碎一個茶碗那樣易如反掌。他們沒有象征國家司法權力的製服和徽章,但他們左胳膊上有一個紅袖箍就足以橫掃全國所有的牛鬼蛇神。趙廣陵這樣的監獄留隊人員,在他們眼裏,簡直就是肮髒惡臭的渣滓,早該掃進曆史的垃圾堆了。

饒隊長用玩弄籠中之鼠的鄙夷口吻問:“趙廣陵,知道這裏麵是什麽東西嗎?”

“知道。”

“那就老實交代。”

“國民政府頒發的四等雲麾勳章一枚,抗戰勝利勳章一枚,大約還有一枚青天白日勳章,一枚軍校的學員證章。”

趙廣陵如實回答。他不明白的是,這包早在多年前就被深埋在院子裏“明梅”樹下的東西,是怎麽被翻出來的?即便是抄家,也不會去挖一顆古樹吧?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曾經的榮耀就是今天的罪證,如果生命是輪回的,苦難也注定是輪回的。

“哼,看你的口氣,好光榮哦。”

“井岡山兵團”的楊司令嘲諷道,然後他打開那個已經褪色的雨布布包。這塊雨布是從美式軍用雨衣上剪下來的,多年以後依然防潮,依然挺括。要是這個紅衛兵司令知道這也是舊時代美帝國主義的玩意兒,趙廣陵豈不又罪加一等?那雨布包顯然已經被人翻弄過了,不是趙廣陵和舒淑文十多年前埋藏時包的仔細規整的樣子。趙廣陵還記得妻子用麻線纏了好幾圈。舒淑文似乎說過這樣的話:留這些東西有啥意思呢?說不定會招禍的。當時趙廣陵是怎樣回答的,他已經想不起來了。

“這是一個人的曆史。”現在,趙廣陵不得不麵對這個問題作答。

“反革命曆史!”工宣隊饒隊長喝道。

“報告饒隊長,雲麾勳章是我參加抗日遠征軍在滇西鬆山戰場上打日本鬼子時,用鮮血和命掙來的,抗戰勝利勳章是當時的政府對我們這些參加過抗戰的軍人的褒獎。這段曆史是為國家民族而戰的曆史,不是反革命曆史。”

“胡扯!”那個紅衛兵司令一拍桌子,“你們國民黨打什麽日本人?你們隻會投降、逃跑,大片的國土都拱手送給日本人了。隻有我們毛主席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堅持了八年敵後抗戰,才最終打敗了日本鬼子。日本投降了,你們才來摘桃子。你想歪曲曆史嗎?”

“我不想歪曲曆史。滇西的日本鬼子的確是被遠征軍打敗的。騰衝戰役全殲日軍一個聯隊,鬆山戰役也是全殲鬼子一千多人。小同誌,抗戰時要圍殲鬼子成建製的一個聯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龍陵、芒市戰役一直將日本鬼子趕出畹町國門,殲滅日軍一萬多人。我們死了多少人啊,小同誌,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國民黨反動派為什麽不全死光。”紅衛兵司令站起身,解開了腰間的軍用皮帶。

趙廣陵從1950年開始接受審查,先是人民管製,然後是服刑勞動改造,他挨過罵,受過嗬斥侮辱,站在台上被批判,但還沒有挨過一次打。他不知道紅衛兵皮帶的厲害,他們用它上可抽元帥將軍,下可抽自己的老師,就更可以抽趙廣陵這樣的“國民黨反動派的殘渣餘孽”了。這個隻比他兒子豆芽大不了多少的紅衛兵司令,一皮帶就把他抽得眼冒金星。然後好像那另外兩個人都上來了,拳打腳踢外加他們擁有的語言權威和唾沫星子。趙廣陵蜷縮在地上,多想有一雙手護著自己的頭,但他的雙手被綁在身後……

他們打累了,重新把趙廣陵按到椅子上。趙廣陵隻感到自己的頭腫得有籃球大,眼睛都睜不開了,腦子裏飛舞的全是些到處亂竄的星星,像是被轟散的一群螢火蟲。他過去在戰場上負重傷時,有過這樣的感受。但那時他相信自己能活下來,現在他不敢相信了。他麵前站著的就像來自地獄的手拿勾魂簿的三個小鬼。

“趙廣陵,老實交代,你這些反動獎章是怎麽得到的?”

“參加遠征軍……打日本鬼……”

“什麽遠征軍近征軍,都是偽軍!”

也許因為剛才的毆打深深傷害了趙廣陵的自尊,也許因為在他的心目中有一處最神聖的地方不能輕易受人詆毀和汙蔑。趙廣陵就像有神魂附體一般,忽然挺直了腰,盡量睜開血肉模糊的雙眼,高聲抗辯道:

“這位紅衛兵小將,遠征軍不是偽軍。當年漢奸的隊伍才是偽軍。我們的遠征軍是打日本鬼子的,是在為我們的國家民族打仗啊!”

“啪!”紅衛兵小將拍了一下桌子,“胡扯!”然後他又不說話了。似乎在想“偽”這個詞究竟該怎麽說才更雄辯霸氣、擊倒對方。那兩個工人造反派沒有什麽文化,更想不出反駁的理由。審訊室寂靜了兩分鍾,紅衛兵小將畢竟是高中生,知道一些推理,於是他才冷冷地問:

“國民黨是反動政權,你承不承認?”

“是。”

“遠征軍是國民黨的軍隊嗎?”

“是。”

“那它是不是反動的呢?”

這還真把趙廣陵問倒了,他忍著全身的疼痛想了半天才說:“我承認國民黨政府是個反動、獨裁、專製的政權,我那時也很討厭甚至憎恨他們。可我參加國民黨軍隊,是因為日本人已經打到我的家鄉了。況且,當時國民黨軍隊是抗日的,共產黨軍隊也是抗日的,大敵當前,國共都在合作抗日。我們遠征軍打日本人,應該沒有什麽錯吧?當年我們遠征軍在滇西取得勝利,延安的十八集團軍朱德總司令、毛澤東主席都發來過賀電。這不會錯吧?”

“你胡說八道!毛主席會給你們國民黨反動軍隊發賀電?你這是汙蔑偉大領袖!”鋼鐵廠的那個戰鬥隊隊長衝了過來,一拳又把趙廣陵打倒了。然後他又抓著趙廣陵的衣襟把他拎起來,“說,遠征軍是不是偽軍?”

“不是。”趙廣陵大口喘著粗氣,倔強地說。

“這些反動獎章,是你抓了多少地下黨,殺了多少革命者才得來的?”

“是殺日本鬼子換來的!你有本事,你殺幾個鬼子給老子看看!難道你們非要我承認殺日本鬼子是我的罪行嗎?難道中國人整中國人,就是你們的革命嗎?”趙廣陵徹底被激怒了,他打算和他們抗爭到死。當年為什麽不死在抗日戰場上?這一輩子活得多窩囊啊!他早就想爆發、想呐喊了。那麽,就像聞一多先生那樣做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吧。

出乎趙廣陵意料的是,他們不打他了,竟然都呆呆地望著他,就像望著威武不屈的手下敗將。對有些被打倒了再爬起來,再打倒再爬起來的人,打人者即便是流氓無賴,也會感到無趣。再強大的革命理由,再強悍的鬥爭哲學,再堅如磐石的階級立場,隻要他還是個人,隻要他還能分辨出日本侵略者和中國人不共戴天的民族仇恨,他都應該在這個抗戰老兵麵前感到羞愧。

三個審訊者似乎都感到審不下去了。追問曆史,往往會追問到自己身上。他們抓趙廣陵,本來是想通過對那幾枚勳章來曆的追查,挖出趙廣陵隱藏得更深的反革命曆史來。按照他們的邏輯推理,能得到國民黨反動政權勳章的人,一定雙手沾滿了革命者的鮮血。但誰能料到這些勳章跟打日本鬼子有關呢?曆史太容易被遮斷了,他們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一代,百分之百地相信當年國民黨是“假抗日、真投降”,二十多年前發生在自己家鄉的那場抗擊侵略者的戰爭,他們的父輩祖輩不敢說,課本裏告訴他們的是另一套說辭,這個反革命分子趙廣陵說的那些話,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最後還是工宣隊的饒隊長老到一些,他說:

“趙廣陵,你隻要承認遠征軍是國民黨反動派的偽軍,這些獎章是反動的,就算認罪了,我們會寬大處理你。你認還是不認?”

“不認。”趙廣陵仿佛不假思索就回答了這個性命攸關的問題,就像絕不會承認一加一等於三一樣。

“我們必須再次告訴你我們黨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堅持自己的反動立場,是要再進牢房的。”紅衛兵小將用法官的口吻冷峻地說。

趙廣陵沉默了。他滿臉血汙,疤痕又抽搐起來,扯得麵部神經刺痛難忍,膝上的雙手手指也在微微顫抖。他不是在擔心如果頑抗到底的話,會有幾年的刑期,而是在想剛剛恢複了沒幾年的正常家庭生活,又將麵臨怎樣的破碎、哀怨、冷清、清貧,以及孩子們對他的失望乃至厭惡。

沒有比從精神上擊垮犯人更令審訊者有成就感的事情了。饒隊長再次追問:

“承認不承認?”

“不。”

“真是個又臭又硬的國民黨反動頑固派。先關起來再說。”

趙廣陵又重新回到牢房裏了,隻不過不是當年十二人一間的大號子,而是隻關一個人的禁閉室,其實就是黑牢的代名詞。它約有三平方米大小,一米五高,裏麵隻有一張八十公分長、四十公分寬的木床,人睡覺隻能蜷縮著,想站立時也必須保持低頭向人民認罪姿勢。與其說它是一間“室”,不如說它是一個“窟”,或者一座“穴”。狹小、逼仄、潮濕、悶熱等,都還不算最折磨人的,無垠的黑暗才是奪人魂魄的冷血殺手。按那個天體物理學家劉麒麟的說法,時間被“黑洞”捕捉了,吞噬了。那時趙廣陵怎麽也理解不了時間如何被逮住、被一口吃掉。這個隻有具備外星人的頭腦才能理解的深奧理論,隻要把你關進禁閉室,你馬上就明白了。對一個接受改造的犯人來說,限製你的自由隻是第一步,囚禁你的光明是第二步,再剝奪你的時間,那可真是觸及靈魂的革命。

送水送飯的窗口隻有巴掌大小,平常是被封閉起來的。當每天一束光線像鞭子一樣抽打進來時,便是送飯的時間。那光線會灼得他眼睛生疼,但他比渴望一點發餿的食物更渴望一絲光明;比渴望光明更渴望政府給他一個說法。他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想:我既不是當權派,也不是造反派,我有曆史舊債,但我已經坐過牢了,改造好了,還立功受獎提前釋放了。我現在隻是一個認真勞動的木匠,勳章是國民黨發的,但那是為國家為民族抗擊入侵者用鮮血和拚老命掙來的。中國曆史上的哪個朝代,不視抵抗外侮的人為英雄?

可是在深淵一般的黑牢裏,他的時空再度被扭曲,他已經徹底喪失了方位感、時間感。他現在如何能保護自己的家?他隻祈願這再一次的磨難不要又給家庭帶來什麽災難。他已經失去兩個孩子了,他不能再在亂世中又添喪子之痛。他的痛,其實更多的是痛妻子之痛。舒淑文每喪失一個孩子,都要大病一場,半年都恢複不過來。人也神經兮兮的了,孩子在外麵跌了一跤身上破點皮,也會讓她驚慌失措、號啕大哭,仿佛這一跤是摔在刀刃上。豆芽已經是個十六歲多的半大小夥子了,她還堅韌地給他規定著諸多不準。不準下河遊泳,不準上樹爬牆,不準吃生冷食物,天一黑就不準出門,連自行車也不準他學。母子倆為這不準那不準經常吵架,開初舒淑文還可以靠棍子彈壓,但在豆芽十歲以後,她的棍子常常被兒子一把奪過來撅斷,舒淑文就隻有哭了。趙廣陵也理解,在一個經常沒有父親的家庭裏,母親要麽是母老虎,要麽是受氣包。

再陷囹圄的趙廣陵那時根本沒有料到,這場從批判一出戲(《海瑞罷官》)開始的“**”,會演變成整個民族的災難。當毛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巨手一揮,就把紅衛兵發動起來了,趙廣陵認為毛主席真偉大,要在中國實行民主革命。學生嘛,總是民主運動的先鋒。一個人民領袖都敢於貼出大字報來,支持學生運動,真是氣吞山河、舉重若輕的大氣魄。蔣介石就沒有這樣的治國韜略,因此在國民政府時期,蔣介石從來都不討學生喜歡。誰失去青年,誰將失去未來。自推翻清王朝以來,中國的學生就沒有像今天這樣揚眉吐氣過,撒野狂歡過。當年不管你是愛國反帝的,爭民主反饑餓的,上街鬧運動的學生總是被屠宰的羔羊,總是流血事件的主角。但你看看新社會,學生運動一來,一切顯得多麽氣象萬新、朝氣蓬勃。位高權重的人一個又一個地被打倒了,報紙上眾口一詞說他們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普通老百姓才知道原來中國那麽多人想走資本主義道路,連國家主席都想搞資本主義,元帥將軍都是反黨集團。世事亂象真讓老百姓皂白不辨了。不過,國民政府時期那些縱橫天下、上下通吃的“四大家族”以及貪官重臣,蔣介石可曾掀翻過他們中的一個?他可曾允許學生去革他們的命?因此他不得民心。國家不是哪幾個家族的,國家是人民的。如果幾個家族就統治了中國,那中國回到封建專製時代去得了。因此毛主席要把那些大高官打倒,讓他們在成為大家族的萌芽狀態時就滅了它。“削藩”嘛,哪個統治者都會這樣做。趙廣陵甚至想,蔣介石要是在四十年代像毛主席這樣來一次“**”,說不定他還不會垮台得那麽快呢。這個念頭一閃時,自己都被嚇一跳。你這個舊時代過來的人,難道還想回到過去嗎?不,不是想回去,而隻不過是有點聯想而已,就像懷想一個舊日的戀人。但這也是有罪的。難道你娶了舒淑文,還在想她的姐姐?這既不道德,也有罪。罷了,“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

趙廣陵自己也承認,他的改造還不徹底。他還在個人的世界裏頑固地保持自己的獨立判斷,就像打死他也不會承認遠征軍是“偽軍”一樣。雲南是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文革”烈火大規模地燒到這個邊疆省份時,已經是這場運動的第二年了。成為留隊人員後,趙廣陵恢複了每天讀報的習慣,認真在報紙的社論、口號、批判文章中找自己活下去的方向。開始他認為這是中共上層的革命,是文藝界的革命,跟他這個木匠沒有多少關係。可是他忘了,反右跟他有什麽關係呢?他還不是被網羅進去了。但人總是有僥幸心理,生存環境越艱難的人,僥幸心越大。哪個不想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可是你越想平安,就越容易忘記危險。因此當趙廣陵看到上至監獄長、政委,下至勞改農場的場長、車間主任都被打倒時,他才開始擔憂起自己來。城門失火了,他這種池子裏的小魚安得逃生?他有反右的教訓了,階級鬥爭的火藥味,就是戰場的硝煙味,它們已經撲鼻而來了,席卷整個中國了。在這個管理嚴厲有效的社會,你無法躲避,無處可逃。當年趙廣陵還是犯人時,有個同改逃了三次,三次都沒能逃出去一百公裏遠。到處都是眼線和耳目,到處都是警惕性很高的革命群眾。管教幹部有時帶犯人們上山采茶伐木啥的,他們隻需在山下喝茶打牌,到了傍晚收工時,等著點名收隊就是。蒼茫大地上到處都是路,但每一條路對想逃的人來說,都是絕路。那時期趙廣陵感到自己是在人頭洶湧的狹窄山路上,被人推搡著往前走,一邊是絕壁,一邊是懸崖,你想找個清靜處是絕不可能的。多少人被推下懸崖了,多少人被裹挾著往前趕,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下一個跌下懸崖的人是不是自己。他唯有小心再小心,批鬥會上一言不發,裝聾作啞;風雲人物走馬燈似的在他麵前晃來晃去,他隻是埋頭幹活,比一個還在服刑的犯人還老實。有人來叫他“同去、同去”造反鬧革命,他都是苦笑兩聲:“我們這種人……”其實他在很早就得出了結論:局勢失控了。他回家時跟舒淑文說,毛主席身邊不是出了國民黨特務就是出了大奸臣。帶兵打仗的人最怕的就是自亂陣腳,相互拆台,軍官士兵之間互相打黑槍,這樣就離大潰敗不遠了。我不指望比別人躲得更遠,隻想如何保護好我的家人。

那時誰能猜測出最高領袖發動這場大革命的真實意圖呢?善良的人們都認為:這是為了中國更好更強大。多年來,在西南聯大求學時期養成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趙廣陵隻是在內心裏做得到。他在一群木匠中怎麽能去談“自由”與“獨立”?更不用說在牢房裏,想一想這兩個詞的本來意義。許許多多過去時代人們耳熟能詳的詞匯,現在已經成了“諱詞”。這是趙廣陵在經曆反右以後自己生造的詞匯——真是具有諷刺意味,為了說明某些再不能使用的詞匯,必須又創造一個新詞。就像為了消滅一個真理,再創造出一個真理一樣。這些詞和組成詞匯的漢字都還在,誰也不能把它們從字典裏摳掉,從漢語文字裏消滅。但是你卻不能在公眾場合說它們,寫它們。這種避諱還不是在封建時代因為皇帝老兒的名字中用了什麽字,你就不能用,而是這些詞匯現在是反動的、腐朽的、墮落的,有毒有害的,令人害怕擔憂的,像一個**女人一樣令正人君子避之不及。不僅從言行上要躲避,更要從思想上根除。滿大街張貼的標語不是說得很清楚嘛——“狠鬥私字一閃念。”但人們如何能做到沒有“私下”的思想?又有幾個男人能真正做到“非禮勿視”?風吹女人的裙擺,全世界的男人都為之側目。可見思想自由多麽可怕,腦子裏跑馬多麽危險,因此必須加以改造,加以束縛。最徹底的改造方式,乃是從說都不要說,到想都不要想。遺忘不僅是消弭痛苦的最好方式,還是活下去的法寶。

家是不是被抄了呢?這是趙廣陵在黑牢最擔心的。在他被捕之前,昆明也在到處抄家了。但主要是抄幹部和知識分子的家。像他們這樣的“黑五類”家庭,早被打倒過多少次,是“死老虎”了。造反派和紅衛兵的革命熱情暫時還傾瀉不到他們頭上。他們的鄰居、市商業局的白處長,運動一開始就被造反派揪鬥,也被抄家了,盆盆罐罐啥的扔了一院子。那天趙廣陵下班回到家,還以為鄰居家失火了呢。那個晚上他和舒淑文仔細梳理了家中還有沒有“封、資、修”。紅衛兵、造反派要打要砸的就是這些舊時代的東西,孔廟砸了,各處寺廟裏的佛像也搗毀了,連昆明這座城市的驕傲——市中心建於明代永樂年間的金馬坊和碧雞坊都拆了。一個家庭裏要是還膽敢藏有過去時代的玩意兒,治你的罪、抄你的家是分分鍾的事情。兩人翻箱倒櫃折騰了一晚上,翻出來的可能招禍的“封、資、修”隻有一個耶穌受難的小十字架,一張聖母馬利亞的圖片,舒淑文父親穿著西裝係著蝴蝶結和她的一幀合影,還有舒惟麒過去在滇越鐵路法國公司當總工程師時的一個工作徽章,以及一塊繡有梁山泊與祝英台化蝶雙飛的手絹,那是舒淑文和趙廣陵相愛時送給他的信物。實際上這些東西都是舒淑文刻意保留下來的,她是天主教徒,她與自己的父親相隔天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就是自己的初戀。都燒了。趙廣陵冷漠地說,盡管他已經察覺到妻子臉上的失望,盡管他也看到舒淑文把這些東西在手裏倒騰來倒騰去,就像舍不得送人的寶貝。最後舒淑文留下了那塊手絹,說趙哥,這是我親手繡給你的呢。一塊手絹也犯不了什麽事情吧?趙廣陵著急地說,糊塗,你就沒有看看報紙嗎?《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戲都挨批判了。一塊手絹人家也會說你是封資修。

從50年代開始,他們已經不斷在清除家裏舊時代的痕跡,該送的送人了,該賣的賣了,該銷毀的也早銷毀了。從舒父的那枚鐵路徽章,趙廣陵也想起了那包埋藏在“明梅”樹下的勳章,照理說這應該比一塊手絹、一枚舊時代的鐵路徽章更危險。但奇怪的是他很快為自己找到保留它們的理由。誰會去挖一棵古樹?那栽有“明梅”的巨大石缸,仿佛也已經在地下生根了,深陷在土裏至少兩尺。沒有七八個精壯小夥子,很難將它挖出來。再說,在到處都是告密者的院子裏,你能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去翻動出這段曆史來?其實,在趙廣陵的潛意識裏,他現在不想去觸動這段跟外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曆史。這包勳章你就是挖出來了,又該如何處置它們呢?扔到滇池裏?那不如把趙廣陵也一同扔下去。就讓它們塵封在記憶的深處吧,就讓它們和“明梅”的根須相依相偎,相互滋養吧。要是那些勳章所代表的抗日熱血,能夠滋潤“明梅”再度綻放,它們一定也可以重見天日——自抗戰勝利那年以後,“明梅”再也沒有開放過,也再沒有人關心它、為它吟詩作賦了。

一個人的珍藏,其實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如果這一部分也被認為是有罪的,大逆不道的,那麽,他要麽毀滅自己的尊嚴,要麽像耶穌背起十字架那樣,走向自己的光榮。

所以在黑牢裏趙廣陵並不為此懊悔,也不感到有多冤屈,比他冤情更大更深的多了去了。國家已經陷入一個不講理的時代,非但不講理,還比任何時候都更瘋狂。連國家主席、元帥將軍都無理可講,趙廣陵這樣的一個前國民黨舊軍官、小老百姓的道理,哪個還有耐心聽?監獄農場的造反派饒隊長已經被另外的派別打倒了,也進了班房,“井岡山兵團”的紅衛兵楊司令在砸爛了公檢法後已去別的地方串聯鬧革命去了,那個曾經下狠手打他的鋼鐵廠的戰鬥隊長,第二周就在武鬥中被打死了。他們把他關到這個黑牢裏,就將他忘記了。好在這些年趙廣陵在這個監獄裏熟人朋友多,一直堅持給他送飯的就是一個曾經的徒弟,此人也是一個留隊人員。他不敢在一片混亂中為趙廣陵做更多的事,每天能送兩次飯,不讓自己的師傅餓死,就是拿著自己的性命來押寶了。

幸好政府很快反應過來,公檢法可以砸爛,但監獄不能亂。犯人沒有人管,那將是一個多麽危險的社會問題。況且這個時候每天都有多少人不經審判就關進了監獄。軍隊奉命接管了監獄,軍事代表代替了靠邊站的監獄長。當他巡視監獄各處,來到關押趙廣陵的禁閉室,叫人打開牢門時,他看到一個全身發綠的犯人,連手臂上、額頭上都是一層厚厚的青苔,呼出的氣息也帶有陣陣令人避之不及的陳年黴味,幾處潰爛的傷口上還可見到蠕動的蛆蟲。軍事代表皺起眉頭,問:

“這個人犯的什麽罪?”

旁邊的人回答道:“曆史反革命,國民黨舊軍官。已經坐過一次牢,因為有立功表現,提前釋放的留隊人員。造反派兩個月前把他關進去的。”

“什麽原因?”軍事代表又問。

“有人揭發他私藏國民黨軍隊的獎章,他還狡辯說是打日本人掙來的。”

“叫什麽名字?”

“趙廣陵。”

軍事代表沉默了片刻,說:“帶他去清理一下傷口,再洗個澡,理個發。不要再關這裏了。我要親自審他。”

軍事代表如果再晚來一周,趙廣陵也許連骨頭都會發黴了,能否活得下來都是個未知數。他被關進一間有二十多人的大房間,那些同改們大多數是這次運動中被打倒的當權派,深挖出曆史舊賬的像他這樣的曆史反革命,被認定是資產階級分子的人,以及在派係鬥爭中倒黴的一方。比起他上次蹲監獄的那些高知同改,這些人不過是些普通知識分子和在工作崗位上實實在在幹活的人。監獄裏人滿為患,混亂不堪。有些人頭天被打得血肉模糊地送進來,轉眼又被另一撥人當英雄一般接出去,還披紅掛彩、敲鑼打鼓的。一個人就是進洞房,大約也不會有這樣大喜大悲。

沒有立案偵查,也沒有審訊宣判。但這裏就像台風漩渦的中心,反而相對安寧安全,至少監獄裏沒有批鬥會上的毆打,沒有突如其來的抄家、遊街、戴高帽子、剃陰陽頭、掛破鞋。勞動當然要幹,而能平和地勞動和工作,在當時是件多麽奢侈的事情!

有一天收工回來後,號子裏又塞進來七八個人,老犯人們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的鋪位挪一挪,以給新來者讓出空間,但那是有條件的,最靠門的、靠近尿桶的位置,當然是留給看上去最好欺負的新犯人。趙廣陵發現被推到尿桶邊上的那個人竟然是大兒子趙豆芽的數學老師。老師總是麵皮薄膽子小,不知道在這樣的環境中如何求生存。趙廣陵便走過去,將他的被蓋卷提到自己的鋪位邊。他是“二進宮”的老犯人,又是從黑牢裏活著出來的,在這間號子裏已是無形的“牢頭”。這老師姓夏,趙廣陵參加過幾次家長會,據舒淑文說他家從前是昆明的大戶人家,和舒家也是世交,夏父似乎還是“寒梅會”的詩友。

趙廣陵讓夏老師隨時跟在自己身邊,還是幹木活,隻是不做翻砂的模具了,現在社會上需要的是大量的語錄牌,從十幾平方米的,到孩子書包那樣大的,每天要做幾百上千個。這是再簡單不過的活計,但卻是最令人費解的工作。人們伐倒山上的大樹,將一車又一車的原木拉來,鬆木、柏木、紅木、杉木,甚至金絲楠木,都被改成木板,釘成一方方的語錄牌。大的掛在牆上,豎在路邊,小的人人隨身背一個,就像學生的書包,或者舊時代女人們趕時髦的坤包——這的確是當年的時髦。可是,就是封建時代皇帝的聖旨牌,也不會有這麽多。難道外麵的人都瘋了嗎?

趙廣陵有次悄悄問夏老師:“夏老師,你曉得我兒子最近的消息嗎?”在趙廣陵再次進來之前,他發現兒子越來越不聽話,或者說,越來越看不起他這個當爹的了,家裏仿佛誰都欠他的。趙廣陵也知道自己的曆史問題影響了兒子的進步。但狗還不嫌家貧,老子再有什麽曆史問題,也是你的爹。有一次趙廣陵曾這樣跟兒子說。

“你呀……”夏老師看了趙廣陵一眼,欲言又止了。

“夏老師,我半年多沒家裏的消息了。”

夏老師望著趙廣陵哀求的目光,不得不斟詞酌句地說:“你兒子,想加入紅衛兵。”

“我知道,我兒子一向追求進步。”

“但你們這種家庭,你明白的。”

“可我是我,我兒子是小娃兒嘛。況且他也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從小受的都是革命教育。”

“是的,他在學校從來都很積極。長年堅持打掃教室,幹勞動總是挑最重的幹,紅衛兵貼大字報,他熬糨糊,一桶一桶地送。有一天紅衛兵要把大標語刷到百貨大樓的牆上,叫他把糨糊送到臨時架的梯子上,結果梯子倒了……”

“我兒子、摔傷沒有?”

“還好。隻是手摔斷了,不過已經接上了。你放心。”

“這小子……”

“那些紅衛兵還是不要他。”

“哦……”

“有一天,他把你的一包國民黨反動派的獎章交給學校了。你怎麽還藏得有那些東西?自己招禍啊!”

趙廣陵五雷轟頂,身上的骨頭就像瞬間被抽走了一樣,癱倒在地。

夏老師隻能痛苦地歎了口氣:“這麽大的運動嘛,娃娃要進步……”

報應!他相信當年鄭霽被告知是被自己的老長官告發時,也會有這樣的感覺。鄭霽被槍斃時全體犯人都被拉去法場接受教育,趙廣陵那時已經釋放留隊。他情願那一天永遠被忘記,情願那是一場噩夢。鄭霽被五花大綁押著走過他們留隊人員的方隊時,這個家夥瞪圓了眼睛在人群中找趙廣陵,那凶狠的目光就像追逐著仇敵狂亂掃射的機槍子彈。如果不是他的嘴被塞著,也許他會大喊大叫——天知道他會叫嚷些什麽來?趙廣陵第一次被一個人的眼光擊倒,第一次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盡管他一千次一萬次地告訴過自己:這是為聞一多先生報仇!這是正義對邪惡的懲罰。可是為什麽伸張一次正義,卻要出賣自己的仁義?這些年來,鄭霽總是在趙廣陵的噩夢中說,生死兄弟,仁義為重。槍斃鄭霽前剛下過一場大雨,刑場的草地上還有積水。屍身濕淋淋的鄭霽和幾個死刑犯曝屍一天,讓犯人們和參加公判大會的人們排隊參觀。有人往那些屍體上扔爛水果、西瓜皮、甚至拳頭大的石頭,還有膽子大的人上去踢上幾腳,以示自己的勇敢和革命。趙廣陵那天主動要求去替鄭霽收屍,因為他被槍斃時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這個貴州人,從抗戰時起就在雲南漂泊,跟隨趙廣陵打日本人,追隨國民黨當憲兵特務。1949年以後,不知道他在哪裏混,也不知道他如何落的網。“你投錯了胎。”趙廣陵在為鄭霽挖坑時說。他隻找到一張草席把鄭霽裹了,小心放進墓坑。那時他看見鄭霽的眼睛還怒視著他,趙廣陵試圖給他合上,可他左抹右揉的,那怒目圓睜的眼睛就是閉不上。在死人堆裏滾打過的趙廣陵,這次卻害怕了。他慌慌張張地把鄭霽埋了,連墳頭都壘得不成個樣子。他像幹了一件壞事一般“逃離現場”,但又忍不住再回頭望。這一望讓他魂飛魄散,小三子的一隻腳竟然蹬出了墳外!仿佛馬上就要追出來。趙廣陵“撲通”一聲跪下了。遠遠地哀求道:小三子,是債都要還,你我都一樣。你被槍斃了,死了,不要再來糾纏我了,去那邊找我們從前的那些兄弟吧。但那隻腳還露在墳外麵,五個腳趾分得開開的,直直的,在淒冷的夜風中好像還在悠悠搖晃,嘲諷他的膽怯,斥責他的不仁不義。趙廣陵的鬼火也起來了,怒喝一聲:小三子,你要幹啥子?不認我這個老長官了嗦?給老子滾回去!

現在好了,兒子“終於”也把父親告發了。生活的公平,有時會顯出它殘忍的一麵。

軍事代表在一個下午單獨審訊了趙廣陵。趙廣陵在牢房裏已經聽同改們說過,這個軍事代表是個標準的職業軍人。對犯人不打不罵,不像那些造反派紅衛兵。但他對每個人口裏的冤屈,都不置可否不表態。也許對一個軍人來說,受命投身於這場運動,遠比參加一場戰役艱難得多。

“我看過你的所有交代材料。”軍事代表的語調不溫不火,但透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威嚴,“你是一顆頑固的老核桃,不錘到位,你的曆史問題就暴露不出來。”

這是一個很注重儀表的軍人,年齡大約和趙廣陵相仿,不知是否也有過戰爭的經曆?他想當自己在鬆山戰場上跟日本鬼子拚命的時候,這位解放軍軍官在哪裏?也許在另一個戰場,也許還在讀書?如果都在國家民族生死存亡之際共同抵禦過侵略者,那麽現在相煎何太急?他的土黃色布軍裝整潔合身,風紀扣扣得嚴絲合縫,四個兜蓋平平整整,顯然是熨燙過的。可惜沒有軍銜,趙廣陵不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麽級別的軍官。中國軍隊從來都沒有找準過適合自己的軍服。內戰時國軍是學美式的,雖然漂亮威武,華麗時尚,可穿著就像別國的雇傭軍;解放軍第一次授銜時學蘇俄式的,盡管加了些改進,但看上去也顯得土裏土氣,這些年幹脆不要了,回到土八路時代。趙廣陵曾私下想,這樣的軍隊在戰場上,士兵怎樣找到自己的長官呢?軍官在平常又有什麽榮譽感呢?不過解放軍從來倡導的官兵一致,同甘共苦,趙廣陵還是很佩服的。他記得在內戰期間,一個軍中同僚曾跟他抱怨說,這些破衣爛衫的土八路,就像叫花子一樣,可打起仗來也像叫花子搶肉吃一樣不要命。曾經衣著光鮮的他們,現在成了人家口中的“叫花子兵”了。

“趙廣陵,我在問你話!”軍事代表敲打著桌子說。

趙廣陵剛才走了岔,不過即便他老實接受審問,他也不打算為自己再申訴什麽了。

“趙廣陵,你以為,你用打日本人來偽裝自己,我們就不掌握你反共反人民的罪行了嗎?你打過日本人沒錯,但你也參加過內戰,打過共產黨。這個你認罪不認罪?”軍事代表站起身,踱步到趙廣陵麵前,威嚴地審視著他。

“槍斃我吧。”趙廣陵把頭扭向一邊,不再看審訊者的眼睛。

“要怎麽判你、改造你,人民政府自然會有個說法。想死?沒那麽容易。趙廣陵,你的曆史疑點太多。不要再跟政府玩躲貓貓的遊戲啦,這樣隻會加重你的罪行。你以為我不知道國民黨反動派的四等雲麾勳章是發給什麽人的嗎?今天,你就把這段反革命曆史先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