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留隊人員

趙廣陵作為留隊人員回到家裏時,有些像一個戰敗歸來的將軍,麵對一支殘破不堪的隊伍。妻子舒淑文麵帶菜色,三個兒子一個牽著一個的手躲在他們的母親後麵,如母雞翼下的一群小雞。趙廣陵放下背上的包袱,蹲下去,把孩子們一一摟抱。但這群小雞身子在父親懷裏,臉卻都扭向一邊。對父親沒有什麽印象的豆莢還嚇哭了。舒淑文在偷偷抹眼淚,趙廣陵卻開心地笑了。他從包袱裏捧出一把花生來,說:“來來來,小兵們,看爸爸給你們帶了什麽好吃的。”

留隊人員是監獄裏一個小小的特殊群體。他們不是犯人,但也不是完全的自由身;他們在勞改農場和犯人一起勞動,又擁有一個工人或技術人員應享有的報酬,有的甚至比監獄裏剛參加工作的警察收入還高,比如趙廣陵這樣的二級技工。他可以在勞改農場裏自由走動、幹活累了時站在太陽下舒服地抽一支煙,但必須定期向管教幹部匯報思想。他不住牢房了,住職工集體宿舍,晚上想幾點熄燈就幾點睡覺,但隨時在監控之下。理論上說他有公民權,但卻是打了折扣的。他之所以能留隊,一是因為他有技術,監獄農場用得著,二是司法機關對他這樣的人還是不放心。簡言之,他是放出籠子的鳥兒,卻不得不在鳥籠裏覓食。他已不是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但處在最令人尷尬的夾層。趙廣陵並不在意這個身份,他為自己在困難年代沒有讓家裏人餓肚子而自豪。妻子舒淑文對外人說,我男人是技術員呢;孩子們對同學們說,我爸爸在郊區上班呢。但究竟在哪個單位上班,則是羞於啟齒的。

六〇年大饑荒的陰影猶存。生活在城市裏的人們似乎也比饑餓的鄉村好不了多少。趙廣陵的農場卻像天堂一樣,因為至少那裏的人們還吃得飽飯,還有城裏人久違了的土特產。趙廣陵每周可以回家一次過家庭生活,這個時候他就是家裏的“送糧隊長”。他總會帶回一些花生板栗啦、豌豆胡豆啦、蔬菜瓜果什麽的。許多人家在吃一種叫“小球藻”的東西,用穀糠摻到米飯裏,但趙家不用。趙廣陵一回到家裏,他的三個小兵已經排好了隊等候在門邊。父親的背包裏從來沒有讓他們失望過。

在趙廣陵孤獨的一生中,那是幾年最為幸福的家庭生活時光。人們的生活慢慢在回歸秩序,鋼鐵不煉了,右派們成批地摘帽了,連陸傑堯這樣的大右派都摘帽出去了,內戰中的大戰犯也大赦了幾批。國家好像不折騰了,在休養生息中。趙廣陵每個周末晚上八九點左右到家,周日晚上八點以前按時歸隊。回到家裏他拚命做家務,拚命和妻子**。他們能吃飽肚子,夫妻倆又都正當壯年,尤其是舒淑文,正是飽滿成熟的少婦,丈夫在監獄的那幾年把她也憋得夠嗆。在周末的被窩裏常常像一匹**的母馬。她曾伏在趙廣陵的耳朵邊說,蹲過監獄的男人才是世上最好的男人哩,做事有股狠勁兒。不過有一次兩人行事不小心,把舒淑文的肚子又搞大了,趙廣陵說,說不定是我們的豆秧轉世投胎呢,我們把她生下來。但舒淑文當機立斷地去把孩子做掉了。她怨氣衝天地對趙廣陵說,我再也養不活一個小反革命了。造孽啊,讓他重新投胎去一個曆史清白的人家吧。趙廣陵那時唯有歎氣。雖然是勞動人民當家做主的社會,但一個有曆史舊債的勞動者的**在女人子宮裏沉浮時,就已經染上曆史反革命的黑顏色了。

趙豆芽已經長成一個半大小子,開始用一個少年的眼光審視眼前的社會,審視他的父親。對他們這種家庭的孩子來說,自卑是隨著年齡一起長大的。別的孩子可以穿打補丁的衣服,趙豆芽穿著補丁衣服就特別自卑;別的孩子談論自己父母的工作時,哪怕是隨口一說,趙豆芽便會感覺到是在說他父親還在勞改且沒有革命工作。獨特的環境造就了他天生的敏感,敏感到人家嗬斥一條流浪狗,他也會認為是在罵自己;敏感到看見別的孩子騎在父親的脖子上,他就會扭過頭去偷偷抹眼淚。終於在有一天,一個頗受學生尊敬的老師在批評趙豆芽同學時說,你這樣的學生,怎麽像你爹一樣教育不好。趙豆芽反手就給了老師一巴掌。這讓他差點沒被學校開除,是舒淑文在學校哭訴賠罪了半天,才沒讓他就此輟學。但這個孩子從此就被打入另冊了,不僅同學們不喜歡他,老師們也不待見。

絕對不做他爹那樣的人,這是趙豆芽從童年時就定下的人生目標。趙廣陵出獄後,發現三個孩子都性格古怪,離群索居,要麽總躲著他,要麽總在他的背後用畏懼的眼光盯著他——還不僅僅是厭惡。舒淑文寬慰他說,這是因為你常不在家的緣故,你該和孩子們多親熱親熱。有一天趙廣陵聽豆莢和他哥說,隔壁白大嘴家的幾個孩子去金碧路上的“重慶冷飲店”吃冰,還吃一種雪一樣的糕點。豆莢問,不曉得雪做的糕點管不管餓,香不香?趙廣陵看到了豆芽眼睛裏神往的目光。昆明夏天有時都還要穿件薄毛衣,吃冷飲無疑是那個年代的時尚。第二個星期天下午,趙廣陵忽然對三個孩子說,走,我們去街上吃冷飲。豆莢用興奮的眼光看著他爹,再看看他哥;而豆芽卻把頭扭到一邊,仿佛沒有聽到他爹的話。趙廣陵隻得抱起豆莢,又去牽豆角。回頭故意問豆芽,你去不去?豆芽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著頭跟出來了。

在冷飲店,趙廣陵找了個最靠裏的位置,趙豆芽卻要坐正對著大門的那張桌子,仿佛是要一個城市的人都看得到他們在吃冷飲。趙廣陵為兄弟仨各要了一份冰激淩和加冰塊的橘子水,自己隻要了一份檸檬水。還說雪糕我們等會兒帶在路上吃,一邊走路一邊吃雪糕,那才叫威風、闊氣,對吧?我們還要給你們的媽媽買一條帶回去。豆莢畢竟年齡小,吃得小嘴“嘶嘶”響,一會兒問冰是怎麽做成的,一會兒又問雪糕裏有沒有天上的雪。趙豆芽的心思並不在冷飲上,眼睛老往店外的大街上瞅。趙廣陵心裏酸酸的,這三兄弟從沒有下過館子,沒有出過昆明城。剛才豆莢問重慶大不大,是不是很熱鬧?院子裏劉四娃的爸爸去重慶出差,帶回了一種米花糖,好吃得不得了。老二豆角爭論道,不是米花糖,是花生糖。那裏麵的花生是甜花生,不是爸爸帶回來的那種生花生。爸爸你去過重慶嗎?你吃過花生糖嗎?趙廣陵苦澀地笑笑,搖搖頭。他看到了豆芽眼睛裏鄙夷的目光,那時他太想說,小子,別以為老子沒見過大世麵,你爸爸當年在重慶的時候……

父子四個風風光光吃了一頓冷飲後,第二周家裏就捉襟見肘了。本來也不至於那麽艱難,隻是因為冬季到了,孩子們都要添換季的衣裳。都在長身子的階段,尤其是豆芽,褲腳仿佛永遠在腳腕上麵晃**,衣襟下擺年年遮不住肚臍。往年家裏都是老二揀老大穿不了的,老三又揀老二剩下的。舒淑文總有辦法拆拆補補,以舊換新。但這一年豆角鬧著要一件絨衣,豆芽則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說要一雙回力球鞋。舒淑文狠狠心,都答應了。其結果便是,家裏連續兩周沒有見油葷。

第三周是冬至,農場殺豬,監獄裏的幹部職工和留隊人員每人可分得一份紅燒肉。趙廣陵跟自己的兩個徒弟商量說,這次你們的那一份都讓給我,下次我還你們。家裏孩子做夢都在吃肉。到周六晚上,趙廣陵興衝衝地在家人麵前打開滿滿一搪瓷缸紅燒肉,就像打開基督山伯爵的藏寶洞。士兵們,站好隊,我們打牙祭了。他自豪地宣布。

那是一個趙廣陵夫婦終身也難以釋懷的夜晚。昏暗的白熾燈下,豆芽站在桌子邊,豆角和豆莢坐在桌子上——為什麽要讓他們坐在桌子上,夫婦倆也是一輩子沒有想明白。趙廣陵一手持搪瓷缸,一手拿一把小勺,一勺一坨紅燒肉,從最小的弟弟開始,一遍又一遍地輪番喂。他還帶回來一摞餅子,那也是他攢了將近一周的,有些餅子已經幹硬了,舒淑文在一邊將它們一塊塊掰下來,蘸紅燒肉的肉汁再喂進孩子們嘴裏。夫妻倆你喂一口,我喂一嘴,仿佛要償還什麽似的。孩子們吃得吧唧吧唧響,滿嘴都是油。幸福布滿饑餓的臉,溫暖盈滿陋室。到搪瓷缸裏的紅燒肉都快要見底時,舒淑文說,行了吧,明天再吃。可趙廣陵看看幾個孩子永遠塞不滿的嘴,落在紅燒肉上挪不開的眼神。就說,吃吧吃吧,讓他們吃痛快。

痛快和痛苦其實隻是一紙之隔。淩晨一點左右,夫婦倆還在行**,隔壁孩子們的房間裏就傳來哎喲連天的叫喚。三個孩子在**滾作一團,豆莢更是吐了一地。快送醫院啊趙哥!舒淑文尖聲高叫起來。趙廣陵抱老二背老大,舒淑文背老三。沒有公共汽車了,兩人在寂靜的街道上狂奔,一刻鍾後舒淑文就累得趴在地上。她捶打著街道上冰涼的地板,哭喊道:

“趙哥啊,我跑不動了!老三怕是不行啦,你先背他去醫院……你快快跑啊!”

那個夜晚有很好的月亮,月光慘白如城市的裹屍布。舒淑文跌跌撞撞跑到醫院時,老三豆莢已經蓋在一塊白布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