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告密者

十二平方米的號子裏住了十二個人,地鋪,木板墊底,一盞昏暗的煤氣燈吊在屋子中央,氣門芯被調得很小,裏麵供燃燒的煤氣氣若遊絲,如五步蛇吐出的尖細的舌頭,發出的光芒隻比天上的星星亮一點而已。但每到晚上,在這盞汽燈下湊在一起的十二顆腦袋,就像在製定中國科學技術的未來規劃,或者梳理中華文明上下五千年的燦爛曆史。因為他們中既有天體物理學教授,地質學專家,材料學高級工程師,微生物學者,精密車床的發明者,也有古文字教授,曆史學家,鋼琴演奏家,作家,民族文化研究者。他們大都留過美或歐。像趙廣陵這樣的漏網國民黨前軍官,在這個滿屋高級知識分子的號子裏唯有自稱曾幹過話劇導演,方顯得自己還有點文化。所幸還有一個讓趙廣陵可以挺起腰杆來蔑視的人,就是那個極右派陸傑堯了。趙廣陵被分到這個監室的那天,進門就看見陸傑堯那張晦氣重重、蒼白孤苦的臉。倒黴!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他想。但陸傑堯卻衝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哈腰,謙卑地說:

“趙師兄,我們過去是同學,現在是同改了。”

“同改”就是共同接受改造的獄友,趙廣陵當然明白這個詞的意思。這既是對個人履曆的羞辱,也是對偉大漢語詞匯的糟蹋。不過,既然是接受人民政府的改造,同改的人還會有清白的?看看那些即便穿著一身汗漬斑斑的破爛囚服卻也氣宇軒昂的教授專家們,作家音樂家們,哪個不是曆史上疑點重重、身份複雜。大家都是為自己的過去、為曾經的言行償還舊債的人。他們被視為社會的癰疽,這是他們的“同”;白天勞動,晚上擁塞在這狹窄、封閉的空間,從公開的政治學習、思想剖析、自我批判,到私下的談天論地,學術討論,憧憬現代中國的未來,就是他們的“改”。

勞改生活其實就是一種被管製起來了的集體勞動,早上聽號起床,洗漱,集合點名,吃早餐,然後列隊前往勞動場地。還要唱著昂揚的歌兒,邁著軍人的步履,沒有鐐銬,也少有嗬斥。如果忽略押送他們的警察和士兵,忽略他們不同服裝背上用油漆大大地寫上的“改”字,他們就像某個機關出來義務勞動的幹部。因為他們看上去都是那麽有教養,有紀律。文質彬彬,知書達理。不論是在地裏幹農活,還是在車間做工,這些同改們個個像勞模一樣地努力工作。因為你流的汗水越多,你的刑期可能就會越短。政府獎勵那些認真接受改造的人。減刑,就是這些犯人們朝思暮想的勳章。

趙廣陵已經服刑三年了,他就像個靠汗水償還銀行利息的還貸者,在歲月的緩慢流淌中屈指掐算自己掙夠了多少,還差多少。三年多來他沒有一句抱怨,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唯一的牽掛隻是家人。入獄第二年正碰上國家前所未有的大饑荒年代,監獄裏雖然吃得也不好,但至少還不會餓死人。管教幹部甚至說,就是我們餓死了,也不會餓死一個改造的犯人。他們還真做到了這一點。監獄農場圈有大片的土地,裏麵不但有工廠,還有農田。隻要精耕細作不瞎折騰,四季平安輪替,不旱不澇,斷乎是不會斷糧的。但外麵的情況,高牆之內的勞改犯們就隻有幹著急了。

不過,像趙廣陵這樣適應生存能力極強的人,無論在何種環境下,他的謀生才華都會脫穎而出——顯然這不是指在西南聯大時期學到的秦漢古文,唐詩宋詞,也不是指在黃埔軍校學到的戰役戰術、陣中要務、兵法操典,而是1950年後學的那讓人交口稱讚的木匠手藝,監獄裏更需要“趙魯班”這樣的能工巧匠。他甚至還寫了一本小冊子《木工紀要》,當然沒有出版,隻是用蠅頭小楷手抄了十來本,發給自己的徒弟。那時農場有個農機廠,生產一些拖拉機零配件和農具。廠子裏有鍛造車間、翻砂車間、木器車間等部門。趙廣陵自然是木器車間裏的技術骨幹了。他們負責為翻砂車間製造木模。但就這麽簡單的活兒,也讓那些服刑的大右派和高級知識分子們束手無策。一個天體物理學家怎麽知道使用刨子?一個慣於敲擊琴鍵的鋼琴家怎麽掄起斧子叩問一根粗壯的圓木?因此,監獄方把趙廣陵從另一個監區調到主要是知識分子和政治犯的監區。“教教這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家夥,幫他們樹立起勞動人民的思想。”管教幹部對趙廣陵說。

極右派陸傑堯倒是真心實意地想把自己改造成勞動人民,不僅在行動上,在思想上也努力向勞動階層看齊。他一月不換內衣,不穿襪子,甚至赤腳在地裏幹活,他滿手老繭和血泡,身上到處是勞動改造的傷痕;他把家裏送來的褥子撤掉,抱來一捆幹稻草鋪在地板上,說是要像勞動人民一樣和自己的莊稼親近,在滿是虱子的稻草堆裏憧憬即將到來的共產主義。他認為在一個勞動人民當家做主的社會裏,教授知識分子合該接受改造。不然他們怎麽會有右派言論呢?一個犁田的農夫、一個開車床的工人,一個拾糞的老人,絕對不會去批評共產黨。因為他們是翻身了的勞動人民。而他這樣的人,在舊時代養尊處優,讀書做學問,雖然也跟國民黨爭民主反獨裁,但這些鬥爭手段怎麽能用在共產黨身上呢?因此,對共產黨最衷心的擁戴和支持,就是忘掉自己是一名教授,努力向勞動人民靠攏看齊。他在思想匯報會上說:“事實證明,工農群眾最香,知識分子最臭。檢驗一個知識分子是否被改造成了一個真正的農民或者工人,看看他身上有多少虱子跳蚤就知道了。”

鋼琴家朱坤儒和他鄰鋪,虱子們大約更喜歡這個渾身上下都是資產階級臭氣息的、細皮嫩肉的藝術家,一到晚上就都到他的身上狂歡。有天晚上朱坤儒實在忍受不了了,發瘋似的壓在陸傑堯身上要掐死他。朱坤儒為此被關了半個月禁閉,換來趙廣陵和陸傑堯鄰鋪。趙廣陵以還要找他打架的威風說:“一刻鍾之內,把這些糞草給老子清理幹淨。我看你不但在身上養虱子,還在腦子裏養魚了。人民政府沒把你腦子裏的水舀幹淨,你連人都不會做了?”

陸傑堯隻有乖乖地去收拾那些散發著腐臭味的稻草。號子裏的人都鄙夷地側目而視。在收拾幹淨後,最後一根稻草終於壓垮了他甘願接受改造的強大神經。他跪在地鋪上號啕大哭。“誰不是有血有肉的七尺身軀,虱子跳蚤難道就不叮我嗎?這是叮過勞動人民的虱子,是革命的虱子,共產主義的虱子。人有吃飯說話的自由,虱子也有叮人吸血的自由,為什麽就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呢?政府改造你們,虱子就是考驗你們是否跟勞動人民保持一致的‘監察禦史’。你們讓我脫離勞動人民,什麽時候他們才會釋放我?”

這些年許多右派都摘帽了,但陸傑堯因為早年就是民盟成員,被定性為“章、羅反黨聯盟”在雲南的代理人,因此他的案子就大了。他不知道,無論他怎麽表現,無論他養多少虱子跳蚤,上麵的問題不解決,他就永無出頭之日。

微生物專家馬東竹是個高度近視眼,最近幾天他的一隻眼鏡腿摔斷了,隻能用橡皮膏草草裹住。因此當他要看清某樣東西時,既要一手扶著鏡腿,還要將臉湊得很近。他把陸傑堯淚流滿麵的臉扳到自己鼻子前,像是用嗅覺而不是視覺得出了他的判斷:

“即便不用顯微鏡,我也敢肯定,你是個知識分子的Variant(變種)。”

“Black hole(黑洞)。”天體物理學家劉麒麟說。

“Cyathea spinulosa(桫欏)”地質學家孫庭蕤盤腿坐在地鋪上埋頭補自己的襯衣衣領,他看大家都不接下去了,還用不解的眼光望著他,便又不無幽默地說:“白堊紀末期的生物大滅絕,恐龍都難逃劫難,隻有這種東西機巧地活下來了。”

大家會心一笑。陸傑堯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受到的來自知識的輕蔑。他一邊鋪床一邊嘮嘮叨叨,這是多年以來經受了各式各樣的批判會、檢討會、認罪交代、勞動苦役等非正常生活後形成的神經質的生理反射,而不是一個大學教授與文明、曆史、現實乃至宇宙的怪異對話:

“你們有知識,你們有學養,滿腦袋資產階級教給你們的臭文化。當年幹嗎不留在資本主義國家受資本家的剝削啊?跑回來幹什麽,把自己打扮成愛國者嗎?要愛國,就得接受人民政府的改造。這就是曆史發展進步的必然。看看你們這副小資產階級的破落窮酸樣,衣領破了也補,難道這能禦寒嗎?能打領帶係蝴蝶結嗎?鞋子上多幾塊泥也要抖掉,難道還想去參加舞會嗎?還想去達官貴人家搖尾乞憐嗎?家屬來探監也要用搪瓷缸裝滿開水,把件破囚衣燙了又燙,難道還想穿出燕尾服的虛偽嗎?家屬就能把你當一個體麵的沒有任何曆史問題的丈夫、父親?你們身上還不是背著囚犯的號碼?你們這樣做,就是想回到過去,想抗拒改造。你們其實比那些嗜血的虱子跳蚤更能吸社會主義的血。自以為是的先生們,國民黨反動派擺好了大魚大肉的宴會等你們哩;自作聰明的先生們,特務的槍口在黑暗中瞄準好你們了。白色恐怖,殘酷鎮壓,法西斯專製,這些你們在歐洲、在美國是沒有經曆過的了。你們不知道暗殺的滋味,秘密逮捕的滋味,酷刑拷打的滋味。現在政府隻是讓你們參加生產勞動,打掉你們身上的臭資產階級的氣息,讓你們補一補勞動人民的課,讓虱子跳蚤教給你們當勞動人民的感受,拉近你們和勞動人民的距離。渾身酸臭的先生們,你們要知道,從紅軍時候起,虱子就和革命先輩一起成長。因此,這些‘革命的虱子’是寫進了中國曆史的。1949年底昆明解放的時候,這些虱子也是和解放軍一起進城的。它們也是你們的解放者,難道你們忘記了嗎?是誰解放了你們,讓你們不再受國民黨反動派的迫害?又是誰改造了你們,讓你們不敢再有資產階級腐朽的、墮落的、糜爛的反動氣息?當你們成為一個革命的、與過去徹底決裂的、沒有任何反動思想的勞動者時,你們才會得到大赦,才會像一個普通勞動者一樣更加感謝黨、感謝政府。可是啊,養尊處優慣了的先生們,你們竟然還討厭一隻虱子,你們的苦日子就還在後頭哩。”

如果說陸傑堯剛開始嘮叨時,監室裏還有人想揍他一頓的話,隨著他折磨人神經的廢話像排汙管裏的汙水滔滔流出,連趙廣陵都沒有勇氣上去踢他一腳了。謬論和真理隻是一紙之隔,看你從哪個麵去看它。你堅持的是真理,對麵的人看到的就是謬論。真理戰勝謬論,靠的是文明的進步;謬論戰勝了真理,靠的是恐怖的邪惡力量。第二天劉麒麟在跟隨趙廣陵拉墨線時,悄悄地問:

“小趙,你知道時空扭曲嗎?”

“什麽扭曲?”

趙廣陵自從搬到這間監室後就對這個天體物理學家“同改”敬重有加,據同改們說他在美國聽過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講座,他如果不是在抗戰勝利後回國,或許就是愛因斯坦的高徒了。美國人在日本扔了兩顆原子彈,讓蔣介石也對原子武器深感興趣,曾經在重慶召集了一批當時中國頂尖級的科學家討論中國核武器的未來。這些人中就有聯大的教授吳大猷、曾昭掄、華羅庚等。劉麒麟剛從美國歸來,又是學天體物理的,當然也在受邀之列。據他交代是國民政府軍政部部長陳誠親自到機場去接的他。但後來,他就對這段曆史說不清楚了。同改中曾有個好奇者問他什麽叫“廣義相對論”,他在昏暗的煤氣燈下滔滔不絕講了半天,煤氣都燃盡了,大家還是不明白。什麽叫“四維空間或多維空間”什麽叫“黑洞”,全是些宇宙之外、人們窮盡所有的想象力也達不到其邊界的上百億光年以遠的東西。趙廣陵那晚想:這就像當年我第一次聽聯大的先生們講《莊子》。也正如比聞一多先生還更懂《莊子》的劉文典先生在一次講座中說的那樣:“《莊子》嘛,如今隻有兩個人懂,一個是莊子本人,一個就是我囉。但是我呢,也是不完全懂的囉。”大師之所以成為大師,就是他的一種理論,一篇文章,甚至一句話,讓你絕望。

“時空扭曲是愛因斯坦相對論中主要的內容。簡單地說,就是當某種物質——比如黑洞——質量大到沒有邊時,時間就被吞噬了,連光都會被它捕捉到,無法從其空間裏逃避。你看到的光就不是直線的,而是扭曲的了。就像一台大吊車一把抓起魚線上胡亂掙紮的小魚。”劉麒麟慢悠悠地說。

趙廣陵似懂非懂,怔怔地看著劉麒麟。

“我們就是陷進黑洞裏的光啊。”天體物理學家說。

趙廣陵豁然明白了,“你昨天說,陸傑堯就是個black hole。”

“可怕的人。”劉麒麟擦擦額頭上的汗珠,“你說,他會去告發我們嗎?”

“我不知道。”趙廣陵對這種人真的沒有底。就像劉麒麟這樣的天體物理學家對黑洞究竟有多大威力還充滿未知一樣。

兩人彈好墨線,拉起大鋸子。趙廣陵在上,劉麒麟在下,鋸子啃吃著厚厚的木方,發出“刺啦、刺啦”的單調聲響。一塊木方鋸下來,兩人都大汗淋漓。劉麒麟忽然說:“你還有四年,我還有六年。”他語氣中充滿了傷感,“六年哪,出去時我都快五十了。”他蹲了下去,雙手捂臉。

趙廣陵放下鋸子,走過去和劉麒麟蹲在一起,拍了拍他的肩說:“劉先生,六年也很快就過去了。家裏沒什麽要緊的事吧?”坐牢的人,自己受罪也就罷了,家裏那本經,才最難念。這對哪個都一樣。趙廣陵前些天還聽人說,劉先生的妻子要和他離婚。

“隻要給我一摞稿子一支筆,讓我有張安靜的桌子計算,我可以為國家做好多事情。”劉麒麟抓起地上的木屑,幾乎都要捏出油了。

趙廣陵那時還不知道我們國家也在研製原子彈。但他想,既然國民政府在那個年代都那麽器重劉麒麟這樣的人,要發展國家的原子武器,現在我們怎麽就不能用用人家的才華呢。日本宣布投降的第二天,他和一個戰友去昆明的戰俘營看從滇西前線押送回來的日本戰俘。那時戰俘營的日本人還不相信自己戰敗了,他們把遍及昆明城內外的鞭炮聲當成日軍反攻圍城的槍炮了,一些日軍戰俘甚至扯出橫幅在營地狂奔亂跑。戰俘營的憲兵費了好大勁才將他們製服。趙廣陵聽見一個憲兵對日本戰俘說:“你們小日本完蛋了。美國人用一個火柴盒一樣大的新式炸彈,‘轟’地一下,就把你們的天皇炸得尿褲子了。”這是那個年代他們對原子彈的理解。現在趙廣陵也希望劉麒麟這樣的科學家盡快為國家造出原子彈來。劉麒麟說過,我們國家要是有了原子彈,誰也不敢侵略我們了。

“劉先生,你放心。”趙廣陵雖然是木器車間的派工員兼技術員,大小也是這些高級知識分子的“牢頭兒”,但他對他們從來是尊敬加謙卑的。“那個狗雜種要是敢當告密者,我會先殺了他。”他想了想,又說,“先生,紙和筆,我在領材料時盡量多領一點,就說是畫圖紙用的。然後你拿去用吧。”

“你不也是在廢圖紙的背麵寫詩嗎?”

“唉,現在這年月,詩有何用。你們要搞的東西,才對國家有用。我記得大約在1946年,我就在《雲南日報》上看到華羅庚教授的文章,說我們中國和平以後,再搞五到十年基礎教育,就可以來研究原子彈了。劉先生,你的研究跟原子彈有關,對嗎?”

劉麒麟笑而不答,趙廣陵已經知道答案了。這座監獄裏沒有比這些從海外歸來的曆史反革命、特嫌更愛國的了。在這些同改中,很多人都是給他一個支點,就可以撬動地球的國寶。

趙廣陵暗中加緊了對陸傑堯的控製。那時監獄實行層層管理製度,首先是犯人管犯人,然後才是獄警管犯人。犯人三人一小組,十二人一大組,一人不服管教,或出點什麽差錯,比如逃跑、打架什麽的,其餘人都有責任。知情不報也是罪,犯人之間互相揭發、告密成風。而案情一旦坐實,告密者便有功,誰不想立功減刑呢?你在號子裏說句夢話都可能有人去告密,劉麒麟的擔憂不是沒有原因的。趙廣陵因為技術好,表現又好,管教幹警對他還比較信任。他以傳授技術為理由,請示分管他們的王指導員把陸傑堯、劉麒麟跟自己調到一個小組。然後在車間裏略施小計,讓陸傑堯負責加工的一批木方與木榫裝配不上。“榫頭不合,這批木方就浪費了。陸傑堯,你曉得問題的嚴重性嗎?這是破壞國家財產罪。”陸傑堯小臉一下就白了,趙廣陵趁勢再加一把火,“王指導員知道了,至少這季度你立不了功了。”

陸傑堯嘴唇哆嗦起來,“趙工,趙師傅,你你你……你,你可得救救我啊!”

“我如果不匯報上去,你倒是過關了。萬一哪天上麵追究下來,我攢的立功也沒有了。”

監獄方有一套嚴格的立功規定,犯人必須連續三個月不犯一點錯,規規矩矩地服從管教,才可記小功一次,連續三個小功,才能算一個大功,連續三個大功,則可由獄方提請減刑。這裏麵厲害的是“連續”一規定,倘若中間有一個小功或者大功拿不到,則前麵的功勞也好苦勞也罷都泡湯。當然還有一條捷徑,那就是檢舉揭發,當告密者。對於曆史問題複雜的犯人來說,這是他們贏得重大立功的表現機會。許多人因為告發別人,一夜之間,就成了自由人。

陸傑堯已經靠自己的努力表現掙得兩次大功了,他豈能毀在一批作廢的木方下?他給趙廣陵跪下了,“趙師傅,天知地知,我們都把這些事情爛在肚子裏。好不好,趙工?我知道你是個大好人,你救過我一次命了,你還會再救我的。”

趙廣陵冷冷地說:“陸傑堯,你不是還要查在聞一多先生遇害那段時間我在幹啥嗎?”

“殺害聞一多先生的凶手早就歸案了。你在哪裏都跟那事沒有關係。”

“陸傑堯,你還得給我保證一件事,答應了我,我才不去匯報。”

“趙學長,你說什麽我都答應。”趙廣陵從師傅又升為學長了。

“你給我聽好了,我們號子裏所有人平常聊天、討論學術問題時講的那些話,你不準拿出去亂說亂講。要是有一個人因之而加了刑,你就不是也加刑的問題了,老子會滅了你。”

“是是是,學長不說我也知道。他們都是對國家有大用的人。我明白的。”

趙廣陵舒了一口氣。他最討厭告密者,他淪落到今天,不就是因為陸傑堯的告發嗎?告密者,仁人君子所不齒也。司馬遷在《史記》裏寫道:“文王拘而演《周易》。”周文王隻是對商紂王的暴政歎了口氣,於是就被中國曆史上告密者的鼻祖崇侯虎告發了。中國人曆來痛恨告密者,但中國曆史上又代代不乏告密者,從王公貴胄到引車賣漿者流,吏治越黑暗,告密越盛行。告密者不一定都是一副小人流氓嘴臉,他有可能是道貌岸然的政客,文質彬彬的讀書人,豔若桃花的美人,垂髫之年的黃口小兒。這些年趙廣陵還從各種渠道得知,兒子揭發老子,妻子密告丈夫,兄弟姊妹之間互相告訐。世風如此,你又怎能指望這些高牆之下渴望自由的人?生活常給人開如此冷酷的玩笑,一個避之不及的人,卻要與他朝夕相處,還成為同改;他告密成癖,巴結成癮,你卻還要在他危難之時援之以手。他是小人,是人渣,但你卻同他一樣成為同籠之鳥,巴比倫之囚。如果說尊嚴和驕傲是人能夠獨享的,卑微和軟弱卻是身陷囹圄的人共有的頑疾。

1961年的除夕夜,監獄方組織犯人們開了個迎春晚會,將幾個大隊的犯人都集中到操場上。平常各個大隊的犯人是不能輕易見麵的,政治犯、刑事犯、重刑犯、死刑犯都是分開監禁。各大隊的犯人們分別上台表演節目,無外乎合唱幾首革命歌曲,打個快板,說段評書,拉個二胡之類。不過對許多犯人來說,真正好看的節目,或者說真正能解饞的東西,不是台上的表演,也不是晚會結束後的會餐——有大肉吃,而是他們可以看到女犯人。盡管這些女囚犯都麵帶菜色、身穿打著號碼的帶著勞動汗漬的灰撲撲的衣服,頭發一律剪成齊脖短發。但她們畢竟是女人,無論老醜,她們都是高牆裏的花朵,是沙漠裏的綠洲,是男人們被囚禁的荷爾蒙能夠得到安撫、寬慰的舒緩劑。許多犯人頭朝著舞台方向,眼睛卻睃向右邊的女囚犯方陣,慢慢地就成為“向右看齊”了。以至於在一邊帶隊的管教幹部要不斷吆喝:“看哪裏呢?向前看、向前看!”趙廣陵看到這些女囚犯時,眼眶也發熱,內心也**。但他更多的是想到妻子舒淑文,過年了,沒有丈夫和父親的家裏,有年味嗎?孩子們能吃到肉嗎?在這個團圓之夜,思親之夜,也許大多數囚犯都和他一樣,在台上扯開嗓子唱歌、表演,但內心卻有一把鈍刀一刀一刀地割著。一唱一回腸,再唱已斷腸了。

趙廣陵有個快板節目,安排在三大隊的節目之後。據說這個大隊的人都是些前土匪惡霸、舊時代的地痞流氓、新社會的小偷騙子。他們從事著整個監獄農場裏最繁重的勞動,開山炸石、鋪路架橋、挖礦采煤。反正哪兒艱苦危險、哪兒就能更好地改造他們的舊思想舊習氣。他們大多是些沒有多少文化的人,在這種晚會上隻有用一個大合唱來對付。在他們下來時,趙廣陵忽然在擁擠紛亂的人群中跟一張熟悉的麵孔打了個照麵。

“老……老趙。”那人搶先招呼道。

“小……小……”趙廣陵終於也沒有把“小三子”的稱呼喊出來,因為他已經反應過來,對方把“老長官”在一瞬間就改口成了“老趙”。對他們這些人來說,舊時代的一切都是危險的,即便是一個稱謂,也意味著多加的刑期。

報幕員已經在台上報出下一個節目的名稱和表演者了,不遠處就有三大隊的兩個管教幹部在等著整理囚犯隊伍,帶回觀看區去。他們中的一個往這邊看了一眼,就讓那個當年趙廣陵的老部下小三子、參與殺害聞一多先生的特務鄭霽心頭一緊。他用飛刀一樣的目光在趙廣陵臉上劃了一下,然後扭身就走。

趙廣陵愣了幾秒鍾才反應過來,這個小雜種漏網了。

當年轟動全國的“李、聞慘案”,除了兩個主凶是國民政府迫於社會輿論壓力,不得不公審槍決了以外,行動組的其他特務都被當局隱蔽保護了起來,有的人還調到異地升官。此案直到1950年以後,人民政府在清匪反霸和曆次運動中,在全國各地逐步把這些特務捉拿歸案。那期間趙廣陵還是自由身,常會在報紙上看到某個當年參與此案的特務被抓捕。那時人民政府是抓到一個殺一個,毫不手軟,真是大快人心。但他一直沒有看到鄭霽的下落,這個自作主張的家夥在聞一多先生遇害當天,既救了他一命,也讓他卡在曆史的一個關口,無法自圓其說。

聞一多先生遇難時,離西倉坡的家隻有十來步遠了。特務們用卡賓槍、手槍一通亂射。當時聞一多先生的兒子也在他的身邊,他試圖用身子去護住自己的父親,但凶殘的特務們將兩人先後打倒,一個特務上前去朝聞先生的兒子身上補槍,還說:“留下這種,以後來找我們報仇吧。”

這些細節是趙廣陵後來在報紙上看到的。看得他痛不欲生。他曾經想過,是小三子說的這喪盡天良的話嗎?要是自己那天在場,斷乎也保不了聞先生的命;如果小三子那天也在場,他會不會也殘忍地朝他補槍?

也許被打死了更好,總能留下一世英名。

趙廣陵從玉溪鄉下化名趙迅回到昆明辦劇藝社期間,曾經打聽過鄭霽的下落,但那時昆明的城防部隊已經調到前線打仗去了,憲兵團也是另外一支部隊。他這些年來偶爾會想起他,但腦海裏多是鄭霽已經戰死的景象。經曆過戰爭的人,對那些長久沒有音訊的軍中同僚,就用死亡將他們一筆勾銷。誰還活著,那是上天對他們的獎賞。

報幕員已經下來了,趙廣陵還愣在那裏,愣在曆史的沉重中。報幕員推了他一把,他不得不像夢遊一樣站在了台前。可以想象那是趙廣陵最糟糕最難堪的一次表演。他的節目是根據小說《紅岩》改編的快板書《告密者》,說的是甫誌高叛變革命後,告發了重慶的地下黨組織,帶著國民黨特務去抓捕江姐那一段。可是他一說到被江姐怒斥的特務,就想到了鄭霽,一想到鄭霽那張聰明伶俐、冷酷決絕的臉,他的腦子裏就是聞一多父子在彈雨中相互依偎、顛仆倒地的慘烈畫麵。幸好他手上還有一副快板,可以幫他遮醜。快板打得劈裏啪啦,快板詞說得拖拖遝遝。他下來時已是大汗淋漓,候在一邊的王指導員劈頭就問:“你怎麽搞的,彩排時不是說得淌淌流水的嗎?”

“撞見鬼了。”趙廣陵狼狽地答道。

晚會結束後犯人們就坐在操場上吃年飯,各監室的人圍成一圈。即便是過年,不同大隊的犯人也是不能互相交談的。趙廣陵不斷用眼睛偷偷往鄭霽那個圈子看,他發現小三子顯得若無其事,非常鎮定。這個小雜種不愧是幹軍統出身的,但你不過就是一具行屍走肉的僵屍啊。趙廣陵想。

年飯後有半小時休息時間,犯人輪流上廁所。廁所是車間外的一座木工棚改的,一次隻能容納兩個人。趙廣陵上完廁所後剛要出來,鄭霽閃身踅進來了,“啪”地一個立正,閃電般地給趙廣陵行了個軍禮。

“老長官,大家活下來都不容易。以後請叫我白小仁。白活了一生的白,小百姓的小,仁義的仁。”他往身後看了一眼,見沒有人來,又說,“老長官,你我生死兄弟一場,仁義為重。”

趙廣陵沒有接話,隻是用看死人的眼光盯了他一眼,側身出去了。

過完年以後趙廣陵就不說話了,不但勞動時不開口,吃飯時不說話,回到監室裏也是悶頭就睡。除了點名時他應答一聲外,就連大家唱著歌列隊去車間,他仿佛也懶得張口。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不知名的鳥兒飛到監室外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早點名時管教幹部忽然當著全體犯人的麵宣布說,根據上麵的指示,劉麒麟刑期結束,無罪釋放。在那個上午,來接劉麒麟的是一輛尊貴的伏爾加黑色轎車,車上下來兩個氣宇軒昂的大人物,監獄領導對他們畢恭畢敬,而他們則對劉麒麟畢恭畢敬。左一個劉同誌右一個劉教授,仿佛要在一瞬間用他們的溫暖把劉麒麟幾年的冤屈驅散開去。劉麒麟倒相當鎮定,好像早就知道這一天一定會到來。他不過是在人生旅途上投宿錯了一個旅店,現在他要去住屬於他的高級賓館了。他仔細整理好自己的鋪位,不慌不忙地收拾好每一件生活用品,棉被、棉衣、毛衣、床單、外套、剪掉領口的西服(這是進監獄時必須剪的),還能穿的鞋子,甚至沒有用完的牙膏、肥皂等,他都送給了監室的同改。處理完這些事情後,劉麒麟背對著眾人,小心地從褥子的夾層裏扯出一摞寫得密密麻麻的計算手稿,臉上現出學生答完試卷,可以交卷了的表情。最後,劉麒麟長久地凝視著自己的鋪位,環視這間狹窄擁擠的監室,感歎了一句:“時空在這裏扭曲。”大約除了趙廣陵,人們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臨走前劉麒麟提出要跟監室的同改們告別,王指導員馬上把大家召集攏來,站成一排。劉麒麟和每一個人握手擁抱,唏噓祝福。他抱著趙廣陵的雙肩說:“小趙,你是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我不會忘記你的幫助。”即便在這種時候,趙廣陵也沒有一句話,隻是在臉上漾出一個不易發現的微笑。

負責管教他們的王指導員也察覺到了趙廣陵的異樣,他找陸傑堯去談話,問他趙廣陵是否要打算逃跑,或者在密謀什麽陰謀。因為一個稱職的監獄獄警,不僅隨時要知道犯人在哪裏,在幹什麽,還要知道他在想什麽,要幹什麽。陸傑堯當然不敢亂說,他對趙廣陵向來是敬畏有加。他算不上知識分子,又是上過戰場的學兄,他說揍你就揍你了。就像長官打小兵,流氓恃強淩弱。他看上去隨和謙卑,但骨子裏隱藏著一個舊軍人的霸氣、傲氣。因此陸傑堯對王指導員說:“我估計他是生病了。”

仿佛為了驗證陸傑堯的話,第二天趙廣陵真的病了,他一會兒高燒說胡話,一會兒渾身發抖,牙齒都快抖得磕下來了。監獄的醫生來診斷後,說了聲:“瘧疾。”就給趙廣陵戴上手銬,送到監獄醫務室去了。

半個月後趙廣陵病愈出院,王指導員帶了兩個士兵去醫務室接他,押送著他走到監獄大門口時,趙廣陵忽然轉身,身子挺得筆直,目光炯炯,臉上的疤痕也像要開口說話,麵對顯得有些緊張詫異的王指導員,他一字一句地說:

“報告政府,我要告發一個漏網的國民黨特務。”

附件4:刑事裁定書

趙廣陵,又名趙迅、廖誌弘,男,三十六歲,雲南龍陵人。國民黨反動派偽營長,1958年在反右鬥爭中經人揭發,以曆史反革命罪入獄,判處有期徒刑七年。趙廣陵在服刑期間認真接受人民政府改造,表現積極,生產勞動技術過硬,多次立功受獎。尤其是在改造期間主動協助我公安機關,檢舉揭發出隱藏多年、曾參與製造“李、聞慘案”的國民黨軍統特務鄭霽,屬重大立功表現。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經審定趙廣陵案情,現裁定如下:一、趙廣陵檢舉揭發他人有功,準予提前釋放;二、趙廣陵留隊任用為技術人員,聘為二級技工。

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