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槍口下的大師

這幾天,大家知道,在昆明出現了曆史上最卑劣最無恥的事情!李先生(李公樸)1946年7月11日在昆明被國民黨特務殺害。究竟犯了什麽罪,竟遭此毒手?他隻不過用筆寫寫文章,用嘴說說話,而他所寫的,所說的,都無非是一個沒有失掉良心的中國人的話!大家都有一支筆,有一張嘴,有什麽理由拿出來講啊!有事實拿出來說啊!為什麽要打要殺,而且又不敢光明正大地來打來殺,而是偷偷摸摸地來暗殺!

趙廣陵在離昆明二百公裏的一個小鄉鎮上讀到聞一多先生用生命呐喊出來的《最後的演講》時,已經是這一年的秋天了。他就像再一次從戰場上遭受重創的傷兵,難以想起受傷前自己的奮然一躍,遭受到的猝然一擊;以及為什麽會在醒來之時,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吾師為民主死矣!殺吾師,實乃殺蒼生,殺民心。

蕭瑟秋風中,噩夢醒來,樹葉飄零,回憶也零碎。

1946年昆明的夏天,陰晴無定,時而烏雲翻滾,陣雨驟來,時而陽光普照,涼風習習。就像當時中國的局勢,黑雲壓城,腥風血雨,而和平民主的曙光,又令人憧憬。趙廣陵暫住在城西門外一個不大不小的客棧裏,這裏麵住的客人大都是像他這樣衣裹硝煙、滿身戰傷、軍不軍、民不民的失意老兵,中下層軍官。他們沒有工作,沒有未來,身佩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勳章,卻不敢懷揣英雄還鄉的夢想。戰事讓這些從前的抗日軍人既無顏見江東父老,又對前途深感渺茫。

一個晚上,趙廣陵在小酒館裏和幾個老兵喝酒,忽然看見第8軍的一個上校團長走進來了,他當時想糟糕,這下躲不掉了。不想這個老兄主動搶上前來打招呼,還好像不當回事地問:兄弟,別來無恙?趙廣陵定神一看,這家夥哪裏還有團長的威風,跟一個昆明大街上打流跑灘的混混差不多。趙廣陵連忙讓坐請他首席。酒過三巡,話題自然要說到部隊上的事,趙廣陵問:“張團長,你的部隊呢?”

張團長輕鬆地回答說:“陣前反水了,我的副團長竟然是共產黨,一下拉走了我兩個半營。老子本來有機會一槍斃了他媽那個巴子的,但一想送給共軍做個順水人情也不錯,算是在那邊的一筆投資嘛,就對我那兄弟說,到老共那邊幫你大哥美言幾句,說不定哪天大家又是一家人了。媽那個巴子,這仗打的。”

當軍人不知道為何而戰時,戰爭就會成為一場鬧劇;就像學生不明白為什麽而讀書,考試就是兒戲一樣。那天在一起喝酒的兩個老兵也是遠征軍,隻不過他們是駐印軍,跟隨孫立人將軍一路從印度雷多打回中國,他們那時是喊著“回家”衝鋒,可沒想到回到國內了不但回不了家,還要打共產黨。因此他們也像趙廣陵一樣,想方設法弄到一張複員證,胡亂填一個名字就從戰場上脫逃了。國家已經墮落到這樣一種地步:軍人不但沒有了尊嚴,還充滿了背叛。

張團長遞給趙廣陵一張名片,上麵的頭銜是“滇緬汽車運輸公司董事經理,李子祥”。張團長看趙廣陵有些納悶的目光,便打趣道:

“亂世嘛,人們總得有幾個名字。廖營長,我現在該怎麽稱呼老弟呢?”

“兄弟姓趙,名廣陵。”

兩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李子祥說:“廣陵老弟,來幫我幹吧。那邊有人可以搞到盤尼西林,而我們這邊,不論共軍還是國軍,都需要。一箱盤尼西林就值兩根金條啊,這條國際公路是我們當年打下來的,該輪到分紅利的時候了。”

有個老兵說:“那東西怎麽運得進來?有海關,還有軍隊哨卡、緝私隊、稽查處、憲兵……”

“你隻要有一根金條,還怕什麽關卡?”李子祥不屑地說,“怎麽樣,廣陵老弟?”

趙廣陵說:“謝謝李經理厚愛了,兄弟我想回家種田去。”

李子祥打著哈哈:“想做解甲歸田的美夢啊?別書生氣啦,共產黨得了天下,我們這種跟他們殺紅過眼的人,怕是連種豆南山下的機會都沒有。現在這個世道,主義是虛無的,江山是飄搖的,連鈔票都是貶值的,隻有揣在兜裏的金條,是沉甸甸的啊。”

他們倆都是剛剛從內戰的火線上九死一生才撿回一條命來的人,大後方的紙醉金迷和前方的殘酷荒謬,都足以讓一個無論多麽剛強的人崩潰十次。當國家的命運處於十字路口時,個人的命運可能就是一個硬幣的兩麵了。往左還是往右,勇敢向前還是為己退後,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趙廣陵的確想過回家過詩書耕讀的寧靜生活,他在抗戰剛剛勝利時已經回過一趟家,麵對飽受日寇**過的家鄉,他沒有英雄還鄉的榮耀,隻有痛失親人的哀傷。故鄉之痛,是痛在心靈深處的那種喪魂失魄之苦痛,是失怙失恃、失去家園的安詳和諧、失去童年時蜻蜓在眼前自在飛舞、蟈蟈在耳邊挑逗鳴叫的哀痛。故鄉滿目瘡痍,家人流離失所,炊煙浸透了哀傷,父親的白發早已化作孤墳上的荒草,母親的眼前已是一片黑暗,看不見征戰歸來的兒子滿身的創傷。如此田園荒蕪的故鄉,對趙廣陵這種曾經滿懷抱負遠走異鄉的年輕人來說,歸去,無以療傷;不歸,又去往何方?

那個晚上酒桌上的老兵都跟李子祥走了,隻留下趙廣陵一個人喝悶酒。他本來是想約這些沒事幹的老兵做一件可以讓他們自豪的事情的,但這些窮困潦倒的家夥隻要有人給他們飯吃,連殺人越貨的事情都幹得出來,在自豪感和金條麵前,他們當然選擇後者。

第二天上午,趙廣陵宿醉未醒,客棧的堂倌就來拍他的門,說樓下有個太太來拜訪。趙廣陵慌忙起床,頭發都沒有梳清爽就衝到樓下。拜訪者原來是他在聯大讀書時的同班女同學王青蓮,剛回到昆明時他們曾經聚過一次,王青蓮眼下在銀行上班,嫁了個在政府裏做事的處長,是個日子過得很悠閑的人。趙廣陵有些狼狽地問:“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

“哎呀,我的落魄‘百夫長’,快跟我走,有比你更大的‘千夫長’來昆明了。”王青蓮說。

從膠東前線回來後,趙廣陵一般不願參加同學聚會,就像一個窮人不願輕易坐進富人的廳堂。路上趙廣陵問誰來了,王青蓮神秘地笑笑,說你到了就知道了,當年我們偶像級的“百夫長”哦。趙廣陵說,隻要不比我更落魄就好。當年聯大的那些慷慨從軍的學子,一到部隊都封中尉軍銜,因此同學們都一概以“百夫長”論之,趙廣陵不知道在這內戰的緊要關口,那些當初為抗日和自己一樣投筆從戎的同學,命運如何。

在聯大同學、現在雲南師範學院當講師的葉之聰家,趙廣陵看到一個身材頎長、西裝革履、俊朗挺拔的背影,先到的幾個老同學對那身影起哄喊:“先別轉過來,讓趙廣陵猜。”

“楊鯤鵬?”“林誌乾?”“蕭驍?”趙廣陵連猜了幾個從軍同學的名字,都被同學們說要罰酒了,要再罰一杯了。最後那個瀟灑的身影終於轉過來了,一張永遠張揚著詩人優雅的才華和經受了戰火曆練的青春的臉,笑盈盈地望著趙廣陵。

“穆旦學長!”

這是趙廣陵和穆旦的第二次見麵。去年的9月,抗戰剛剛取得勝利,在昆明陰涼的秋雨裏,歡慶的鞭炮、鑼鼓還在窗外鳴響,在當時中國詩壇已負盛名的現代派詩人穆旦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偉大的作品之一,《森林之歌——祭野人山死難的兵士》。那是穆旦在1942年參加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在兵敗野人山整整三年之後,在痛飲勝利之酒後的孤獨感慨中,才第一次提筆寫這場屍骨遍野的大敗退。這是首在數萬戰死、餓死、凍死在異國他鄉的遠征軍將士目光注視下,一揮而就的洪鍾大呂。當初也正是這些孤魂野鬼死亡的目光直瞪瞪地追逐著詩人穆旦,讓他走出了野人山。野人山,中國遠征軍的傷心之地,趙廣陵的情斷之處。他雖然沒有翻越野人山的光榮,但他的初戀戀人就埋葬在那裏。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的身體還掙紮著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你寫的是她嗎?”趙廣陵讀到那驚風雨泣鬼神的詩句,淚眼婆娑地問,而穆旦卻沉默不語。趙廣陵說的“她”,是當年西南聯大詩人群體中的女神,沒有哪個聯大男生不為她的美麗端莊所傾倒,沒有哪個聯大詩人不為她的勇氣所折服。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校花,香消玉殞在異國的野人山,用自己蓮花一樣潔白、桂花一樣幽香的身軀,澆灌了他鄉滿山遍野的無名野花。人間還有比這更淒美的悲劇嗎?多年以後趙廣陵一直想寫出這悲劇來,但是他連提筆的勇氣都沒有。心底裏最深沉的哀痛,已無法用語言來描述,更無法用舞台形象來再現。如果有人想貿然飾演她。趙廣陵會斷然大喝:不,你不是她!

那天的秋雨為這首詩歌的出世揮灑了一整天的眼淚,那天的秋雨也淋濕了兩個年輕的抗戰老兵的離別愁緒。穆旦即將去已開赴東北的青年軍207師報到,而剛剛傷愈歸隊的趙廣陵則要隨第8軍去廣西。“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兄弟,今後我們以詩為箋,互報平安吧。”這是穆旦的臨別贈言,趙廣陵手抄了一份《森林之歌》,才與穆旦揮淚作別。

曆盡劫波後的同學重逢,幾近於分離的骨肉再次相聚,師出同門的學子縱然沒有血緣相連,但有一層永遠割不斷的“亞血緣”關係,這種關係不是親情,又勝似親情,尤其是西南聯大這所在國難中重新組建的大學,三校學子自有更深一層的手足患難之情。趙廣陵沒有想到這一年穆旦在東北幹得也風生水起,他主編的青年軍207師的報紙《新報》雲集了一幫西南聯大的從軍學子,縱然是軍中報紙,但同樣揭露黑暗,同情弱者,抨擊時政,已經在社會各界贏得了名聲。穆旦笑著說:“聯大人辦的報紙嘛,走到哪兒,民主的呼聲就到哪兒。因為我的俄文說得好,竟然有人說我是領盧布的,還有人叫我‘穆旦諾夫’。”

有個同學說:“好嘛,你可以去找昆明的‘聞一多夫’‘李公樸斯基’認老鄉了。”那時右翼的報紙經常給思想左翼的人起俄國名字,聞一多、李公樸這樣的知名人士也不能幸免。

趙廣陵說:“沒有人說你是共產黨就好。”

“我還真想見識一下誰是共產黨哩。你們中有嗎?”穆旦摁滅了手上的煙,“抗戰一勝利,一夜之間,好像滿天下都是共產黨,都是共產黨的主張和學說。Absurd era(荒謬的時代),我所供職的軍隊要打共產黨,共產黨倡導的民主自由、聯合政府,又是我們追求的。”

穆旦也很同情趙廣陵眼下的境遇,他說:“隨我去207師辦報紙吧,我們的師長羅又倫將軍是個儒將呢。基本上不管我們在報紙上亂說亂寫,哈哈。”

趙廣陵心想,這老兄怎麽如此天真啊!內戰就要全麵開打了,政府都不會再允許你亂說亂寫,更何況軍隊?但麵對學長,他不好多說什麽,隻以想回家為由婉拒。趙廣陵不明白的是,去年北大外文係已經聘請穆旦去做講師了,他父母又在北京,既能在北大教書,又可侍奉父母,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但他老兄竟然還是舍不得軍旅生涯。穆旦的解釋是,羅又倫將軍待他不薄,都是從野人山回來的患難戰友,盛情邀請之下,他當然不好推辭了。不過,作為當年在聯大一起徒步從長沙走到昆明、一起泡過茶館、一起談論過女生、一起辦過壁報、一起在低矮簡陋的教室裏聆聽過教授們講艾略特、奧登、蘭波、葉芝、波特萊爾,還一起在日機的轟炸間歇跌跌撞撞地追逐過現代派詩歌的學弟和詩友,趙廣陵又相當清楚,穆旦這樣才華橫溢、注定要成為中國詩壇坐標式人物的詩人,浪漫主義和英雄主義永遠是他創作的雙翼。1942年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報名從軍的西南聯大青年教師。他說奧登都可以去西班牙參加反法西斯的戰鬥,我為什麽不能去緬甸打日本人呢?古往今來,全世界的詩人,都有相同的浪漫精神,都渴望那種knight(騎士)生活。

一個大詩人,絕對擁有最純真的心,純真到了極致,他就難免天真幼稚。可是,詩人,你要經受多少失敗,多少回自討苦吃,才會寫出穆旦這樣的詩句:“你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

一年以後,趙廣陵在雲南的鄉下得知穆旦的《新報》被查封的消息。再一年,207師在遼沈戰役中戰敗,所幸的是,因為《新報》被查封,穆旦早已離開了207師去聯合國世界糧農組織救濟署工作了。也是這年,趙廣陵在《大公報》上讀到穆旦的新作:

目前,為了壞的,向更壞爭鬥,

暴力,它正在兌現小小的成功,

政治說,美好的全在它髒汙的手裏,

跟它去吧,同誌。陰謀,說謊,或者殺人。

做過了工具再來做工具,

所有受苦的人類都分別簽字

製造更多的血淚,為了到達迂回的未來

對壘起“現在”:槍口,歡呼,和駕駛工具的

英雄;相信終點有愛在等待,

為愛所寬恕,於是錯誤又錯誤,

相信暴力的種子會開出和平。

逃跑的成功!一開始就在終點失敗,

還要被吸進時間無數的角度,因為

麵包和自由正獲得我們,卻不被獲得!

趙廣陵沒有穆旦寫詩的才華,但他比穆旦更能洞悉時局的混亂。他比穆旦提前知道了“暴力的種子”不會“開出和平”,隻是他在多年以後才會讀懂“麵包和自由正獲得我們,卻不被獲得”的深刻含義。作為動**時代的一個普通人,他們的人生悲劇不可避免。那時的中國正掙紮在一個最充滿希望又最混亂不堪的局勢中,這意味著光明在夢想中,黑暗卻深深地籠罩了一切。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看到了民主中國的光明,獨裁政權卻把他們的名字染黑。趙廣陵回到昆明後,還見到過自己從前的軍中弟兄,昆明警備司令部憲兵十三團的中尉排長鄭霽。當年他在趙廣陵手下從勤務兵幹到上士班長,九死一生回來後進了憲兵團。他沒有什麽文化,但聰明活絡、勤奮用功,打仗也勇敢,比那些壯丁兵肯用腦子。在鬆山戰場上,他一人拿下兩個地堡,卻還能活著回來。他在給趙廣陵當勤務兵時就說,自己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穿軍官呢子服、著高筒馬靴、騎高頭大馬回到家鄉。讓鄰村的張財主一家看看,他們老鄭家也終於出了他這樣的人物。他對趙廣陵說:

“老長官,現在國家戡亂時期,那些個讀書人可真比日本人還難伺候,打又打不得,殺又殺不得。你說說,是他們在給政府添亂,還是政府什麽地方對不住他們?”

“他們不過是為民眾爭說話的權利,為國家爭和平與民主。”

“說話嘛,你就好好說,幹嗎要罵領袖和政府呢?當年我們打日本人的時候,他們怎麽不來罵?現在抗戰勝利了,大家好好地服從領袖,不就把國家弄好了?偏生又冒出個共產黨,唆使他們要什麽民主。”

“小三子,”鄭霽當趙廣陵的勤務兵時,他都是這樣叫他。“不一定是共產黨唆使他們,而是中國需要民主與和平啊。那美國、英國、法國的民主,是共產黨搞的?它們實行民主政治時,世界上還沒有共產黨哩。民主政治是大勢所趨。”

“老長官,你是讀過書的人,我說不過你。但兄弟身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有一天上峰的命令下來了,我就不管什麽民主不民主了,照著名單捕人就是。”

趙廣陵吃了一驚,“什麽名單?誰的?”

“當然是那些亂說亂講,跟政府過不去的人了。”鄭霽在自己的老長官麵前完全沒有警惕性,不用趙廣陵追問就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份名單來,“霍司令已經去南京請示去了,上峰隻要一同意,我們就該抓的抓,該殺的殺。”

趙廣陵接過名單一看,第一名是李公樸、第二個是聞一多。坊間的謠言果然不假。在一個壓製人們自由表達、言論極端不自由的專製體製下,謠言常常就是預言,由不得你不信。他沉默了片刻,才神色嚴肅地說:“小三子,聞一多是西南聯大的知名教授,我們民族的大師,也是我的先生,就像我的父親一樣。要是真有那麽一天到來,你會去抓他嗎?”

沒想到鄭霽反問道:“老長官,難道你沒有當過軍人嗎?”

趙廣陵無言。中國的軍隊裏從來就缺少有民主思想的軍人。聞一多先生當年鼓勵聯大的同學從軍抗日,就說過從軍打日本人是重要的,同學們去改造國民黨軍隊也很重要。聞先生也許太天真了,他不知道改造一支專製政權的黨軍,比戰勝侵略者更困難。

鄭霽又說:“老長官,你剛回昆明不久,不知道這邊的行情。什麽學生啊教授的,都是些共產黨匪諜。不把他們肅清了,前方的將士如何安心打仗?”

看著自己老下屬的那份認真勁兒,趙廣陵瞬間萬念俱灰。這個喪失了理智又專製獨裁的政府即便打贏了內戰又怎樣?他從鄭霽呼出的氣息中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他們曾經一起蟄伏在塹壕裏,等待衝鋒赴死前的片刻寂靜;他們也曾經一同在腐爛的死屍堆跳躍滾打,身上全是血水、屍水和斷肢殘肉,那時他們的心是那樣近,就像一個被窩裏焐大的親兄弟。他有了這些生死兄弟在身邊,心中踏實而堅毅。現在,侵略者被他們打跑了,對民主的追求卻讓他們生分了。

在把民主當成隻穿一天的漂亮婚紗的專製政權統治下,那些成天要娶民主為終生新娘、淚裏血裏呼喚她的人,是“盜火者”,也容易被官方控製的主流輿論眾口鑠金地說成恐怖分子、流氓、惡棍,哪怕是李公樸這樣品行高潔的書生,聞一多這樣學富五車的教授。自抗戰勝利以來,坊間就充斥著對這兩位先生非常不利的輿論,未經證實的傳聞,從報紙上含沙射影的攻訐,以及從電線杆子到小巷口的東貼一張西貼一張的小字報,無所不及其能事。什麽李公樸攜帶共匪的巨款來昆,目的是要組織暴動啦,什麽聞一多在昆明號召萬人簽名要民主的運動,是受了共匪的操縱、為出風頭博取社會知名度啦,以及李公樸先生和昆明某婦人如何糾纏不清,遭人打上門去啦,等等。政府當局又不敢訴諸法律,把這兩位先生送上審判台,公開審判他們的“罪行”。他們更不敢不讓他們講話寫文章,因為政府還在虛與委蛇地跟共產黨談聯合政府,還在羞羞答答地跟各民主黨派談憲政步驟。一黨專製的政府即便幹的是婊子的勾當,但牌坊是一定要立的,哪怕這牌坊立得歪歪斜斜,滿是汙穢。他們自己沒有了公信力,又不敢理直氣壯地站出來說,民主是不需要的,也不準隨便亂提。他們隻是采用一些下三濫的手段,力圖讓人們相信,這些呼籲民主與和平的教授,是製造恐怖、顛覆政府,生活腐化,嘩眾取寵,破壞人們平靜生活的動亂分子。他們將在美麗的春城實施爆破、縱火、暗殺等擾亂社會治安的活動。甚至連物價飛漲、鈔票貶值、世風日下、家庭不睦,都跟他們有關。

趙廣陵和李公樸先生不是很熟,但抗戰時期他在晉察冀打遊擊時,經人推薦讀過李先生寫的《華北敵後——晉察冀》一書,這本書裏寫了李先生在延安的見聞和他對共產黨領導下的第18集團軍敵後抗日的情況。當時身為國軍軍官的趙廣陵並不以為然,甚至還認為李先生的書裏也不無偏頗之處,他對同僚說:“我就是個書生了,李先生比我更書生氣。”

這次從鄭霽那裏見到那份“黑名單”後,他憑超強的記憶暗中記下了所有的名字,然後立即趕到北門書屋,把那份“黑名單”交給了他們。那裏麵不少人都是他當年讀西南聯大時的教授啊,張奚若、潘光旦、費孝通、吳晗等。讓趙廣陵很驚訝的是,李公樸輕蔑地抖抖那張紙,笑著對聞一多說:“聞先生,愚弟不才,虛列榜首,看來要比你先走一步了。”聞一多先生那時正在畫第二天民主集會的海報,他用紅色的顏料把“民主”兩個字寫得鮮紅似血,對那份“黑名單”看也不看,“仆如,你去了,我給你開追悼會。如果你的血不夠,我就來添上。我們的血還不夠,自有更多的仁人義士。我就不信中國喚不來一個民主的政體”。李公樸先生踱步過來看聞一多先生的海報,頷首道:“嗯,民主不是黑色的,是紅色的。在中國,這種紅色有兩個方麵的寓意,一是代表了共產黨方麵的意圖,二是象征民主是要用鮮血去換取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一份‘黑名單’算什麽?今天我們兩隻腳跨出門,就不準備再跨回來。”

迎著槍口往上衝的人,趙廣陵在戰場上見得不少,但這兩個學識淵博的知識分子、大教授麵對槍口也毫無懼色,不能不讓趙廣陵既佩服又心戚戚然。要什麽樣的政權,才會把國之大器、民族精英時常置於陰險的槍口下?在中國爭民主難道比打敗日本鬼子還要殘酷血腥嗎?打日本是為了救亡,爭民主是為了國家中興,我們究竟還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流多少血,才能催生出民主中國的到來呢?

實際上當第一次和聞一多先生見麵,看見那恐嚇信裏的兩顆子彈時,趙廣陵就決定為自己的先生做點有益的事,為民主運動盡一點力量。他這些時日一直在四處聯絡退伍老兵,企圖組建一個護衛隊。但那些好不容易招攏來的老兵竟然會被李子祥的金條所蠱惑,有個老兵曾經問他,讓我們幹那活兒,你每天給多少錢?

趙廣陵身上哪裏有錢?他現在的飯錢還靠老下屬鄭霽資助。國軍的一個中層軍官如果不“喝兵血”,收入還不抵政府機關的一個小辦事員。但在第8軍,李彌是最討厭吃空餉的軍官的,一經查實,軍法論處。趙廣陵也不是按正規途徑複員的軍官,從軍營裏狼狽逃出來時,身上的積蓄僅有剛發的軍餉。在從山東回雲南風餐露宿的旅途中,他兩次靠找過去的軍中同僚接濟,才買得起火車票和汽車票。一個失意的軍人,就是大地上的一條流浪狗,牙齒是鋒利的,卻腹中空空。

組建護衛隊的事趙廣陵有一天跟聞一多先生提起過,但受到先生的斷然拒絕,先生還對趙廣陵大加申斥,說你把我們看成什麽人了?達官顯貴嗎?幫會老大嗎?出入前呼後擁,鳴鑼開道?我們民盟從不要一兵一卒,從來就反對任何形式的暴力。我們推倒獨裁政權,不是靠槍炮,而是靠民主的理念。你在國民黨軍隊裏都學到了些什麽?你走吧,我不需要保鏢。

那個在編輯部幫忙的陸傑堯,從見到趙廣陵第一天起就對他沒有好感,他總是對趙廣陵說你們國民黨軍隊如何如何,好像他就是一個國民黨派來的特務似的。聞一多先生下逐客令時,趙廣陵用求援的眼光望著他,因為他認為陸傑堯是清楚聞先生的處境的,應該讚同他的想法。但陸傑堯並不搭理他,還去把門打開,送客了。

救國無門,報師無路。那幾天趙廣陵相當消沉,天天在老兵客棧裏找醉。在趙廣陵的印象中,聞先生從來沒有如此嚴厲地對待過自己的學生,他在學生麵前總是循循善誘、諄諄教誨。大二時,有個北方來的同學因為生活實在困難,不知咋的被昆明一個富商的大老婆包養了,那女人少說有五十多歲,臉上的脂粉塗得有城牆厚,常常開著輛道奇車到貧窮的聯大校園顯擺,兩人成天廝混在一起,把那家夥搞得像個鴉片煙鬼似的,昆明話叫“掏枯井”。班上的同學們感到奇恥大辱,結伴要去揍這個有辱聯大學風的家夥。聞一多先生知道此事後阻止了大家,有一天在課堂上講《離騷》,聞先生像往常一樣來一段極具個人特色的開場:“痛飲酒,熟讀《離騷》,方稱名士……”然後掏出煙鬥來,問下麵:“你們誰要抽?”這其實是給想抽煙的男生們一個信號。但那天聞先生點好煙鬥後,丟開講義,話題一轉給大家講起了《莊子·秋水》,他溫和地望著大家說:“抗戰時期,國家有難,你們看我和我的家人都在餓肚子,中午我還隻靠兩個辣椒下飯。但莊子在這篇文章裏寫道,有一種鳥叫鵷,鵷者,鸞鳳也。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而有一種鳥名鴟,卻專以腐爛的鼠肉為食,還自以為是得很。故李商隱有詩雲:‘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竟未休。’作為一須眉男子,天下有幾種飯吃不得,第一漢奸的飯吃不得;第二仇敵的飯吃不得,第三嘛女人的軟飯吃不得。腐鼠而已。”在同學們的哄笑中,那個吃軟飯的同學頭都低在課桌下了。

趙廣陵不明白的是,聞先生不把吃軟飯的同學趕出教室,卻把他趕出了北門書屋的民主周刊編輯部。要是巨浪還活著就好了,趙廣陵想。他不是聞先生的高足,巨浪才是。聞先生當年喜歡用禿頭毛筆書寫教案或書信,那字自有一番名士風味,那些禿頭毛筆都是巨浪負責為先生收集,他當年出入聞先生的家就像進自家的門。日本飛機第一次轟炸昆明,聞先生頭部負傷,後來聯大的課程都改在早上七點上課,十點一到,師生都去城外“跑警報”。每次“跑警報”巨浪總是不離聞先生左右,一邊走還一邊向天上張望,仿佛隨時要撲在聞先生的身上。在鬆山戰場的一個夜晚,兩個老同學徹夜喝酒長談,說到當年在聯大的歲月,趙廣陵記得巨浪說:“天佑吾師,你說要是那次日本人的炸彈再扔偏一點,中國豈不少了聞先生這樣的大師?這狗娘養的小日本,專門來炸我們的校園,是想斷我們的文脈啊!”

就在趙廣陵還在借酒澆愁的一個冰涼的雨夜,幾顆子彈把一個國家對民主的向往擊碎了。李公樸先生和他的夫人在看完電影回家的路上,偏僻的小巷裏忽然躥出兩個冷血的槍手,他們沒有多話,也沒有勇氣站在手無寸鐵的李公樸先生的對麵,而是從背後開槍。第二天淩晨趙廣陵才得到消息,連忙趕到醫院。那時聞一多先生和很多人都來了,人人眼裏都噙著眼淚,淚光裏都是燃燒的火焰。“無恥!”李公樸先生喊了一句,一口鮮血從口裏噴了出來。

“我為民主而死!”這是他的最後呐喊。

“聞先生,不能再有人為民主而死了。”在從醫院回來的路上,趙廣陵擠到聞一多身邊,輕聲對他說。聞一多回頭看看他,神色嚴峻地說:

“像李先生那樣為民主而死,是勝利的死!你怕什麽?”

趙廣陵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說:“學生自走上抗日戰場,就將生死看作白天和黑夜的關係。學生隻是希望用自己的生命報答先生一二。”

旁邊有人附和道:“聞先生,我們要小心啊。那些流氓什麽都做得出來的。”

“先生,讓我跟在你身邊吧。”趙廣陵懇求道。

有幾個還沒有北上“複員”的聯大學生也說:“聞先生,李先生的後事還要料理,好多事都要您出頭露麵。我們打算成立一個糾察隊,就讓這位打過仗的學兄來帶隊吧。”

聞一多想了想,“學生糾察隊可以,你先前說的那些國民黨老兵,我不要。”

從那天起,趙廣陵重新回到聞一多身邊,特務的跟蹤與監視於他來說並不陌生,早年的訓練讓他具備了在人群就可看出誰是暗藏殺機的刺客,從身後若隱若現的腳步聲或鬼魅一般的身影中察覺出跟蹤者在哪裏。昆明的這些小特務,要論特種技能,大體都在趙廣陵身手之下。李公樸先生入殮那天,儀式結束後他和幾個民盟的人陪聞一多先生剛走出醫院門口,幾家媒體的記者圍上來,記者還沒有發問,聞一多先生就高聲怒斥特務無恥、卑鄙,代表中國民盟雲南支部申明此事一定要追究到底,查辦真凶。這時一個擔柴的老翁忽然衝著聞先生跌跌撞撞地過來,聞先生剛想上前去攙扶,趙廣陵一步搶上前去,擋在聞先生麵前。他抓住那擔柴人的手腕時,感覺到了他手上的力量,那是一雙舞刀弄槍的手。趙廣陵低聲怒喝道:“狗特務,給我滾開!”那家夥的目光頓時散亂了,畏縮了,扔下柴就跑。而聞先生還渾然不覺,問趙廣陵這老人家怎麽了。幸好這時又有個記者追上來提問,才把大家的注意力轉移開。

在李公樸被暗殺的第二天,趙廣陵就找到了鄭霽,將他堵在被窩裏。他對著衣冠不整前來開門的鄭霽劈頭就是一巴掌。“你他媽的都幹了些什麽?”

在國軍中,老長官既是兄長也是父親,哪怕他現在已經成了個乞丐,要打要罵都隨了他去。

“不是我們幹的,老長官。”鄭霽捂著臉說。

“那是誰幹的?共產黨嗎?”

鄭霽沒有過多辯解。他把趙廣陵引進屋,從抽屜裏翻出一本證件來遞給他看,趙廣陵一下就怔住了,像不認識自己的老下屬一般。

原來鄭霽不但是憲兵團的中尉排長,還是軍統的人。軍統無所不在的觸角趙廣陵並不陌生,就是在鐵板一塊的軍隊裏,你也隨時得提防軍中的同僚中誰有軍統的背景。戴老板的一個指頭,抵得了一個陸軍上將。鄭霽說:“老長官,不是我們軍統的人幹的,就跟黨國沒有關係。我們也正在查呢。霍司令的特務營、憲兵團、稽查處、省黨部的人,還有雲南的地方勢力,甚至共產黨的地下黨,都有嫌疑。老長官,你不知道,殺人競賽開始了。”

“殺人競賽?”

鄭霽解釋道,現在軍統掌握的競賽雙方,是昆明警備司令部司令霍揆章和雲南省黨部主委、省政府代主席黃宗禮。鑒於自抗戰以來在昆明的西南聯大成為名副其實的“民主堡壘”,現在聯大北上“複員”了,昆明的民主勢力大受影響。但當年那些跳得厲害的人,政府是一定要跟他們算賬的。而那些試圖跟黨國分享一點權力、跟著共產黨喊組建聯合政府的民主黨派,未免就太天真了。誰不知道在中國,有槍杆子保證,才會有政府啊,因此政府認為他們被共產黨利用了。尤其是中國民主同盟,看似是中國目前第三大黨,但他們隻反老蔣,不反老共,這就讓蔣主席甚為頭痛。霍揆章雖然當了昆明警備司令,但還想當雲南省政府主席,軍政大權一把抓;而那個雲南老土鱉黃宗禮呢,也想盡早去掉那個“代”字,以圓封疆大吏之夢。暗殺李公樸並沒有南京方麵的命令,但有人就先動手了。下一個是誰,一定還會有人搶先一步。他們現在認定殺那些知名教授,會取得一石三鳥之效。既可到蔣主席那裏邀功,又可嫁禍於共產黨,還可趁機攪亂雲南局勢,趕走龍雲的地方勢力。現在殺李公樸的兩個案犯已經抓到了,正在審訊,看情形有可能是警備司令部特務營的人。黃宗禮有些急了,沒有搶到頭功,就給那些爭功的抹了一把黑。但這個雲南土鱉是在出賣黨國利益啊!鄭霽抱怨道。

雲南籍的國民黨雲南省黨部主委兼省政府代主席黃宗禮,早年曾是同盟會會員,參加過辛亥革命,護國戰爭中上過前線,也算是久經戰陣的黨國元老。但他從來不被家鄉人待見,因為跟老蔣跟得緊,抗戰時先是被“雲南王”龍雲驅逐,抗戰勝利後才被老蔣欽點回雲南主政。他既有邊地人的自卑、孤獨,又有衣錦還鄉的自負、傲慢,常常以封疆大吏自詡。他自言愛自己的家鄉把頭發都愛白了,因此他痛恨那些自抗戰時期來到雲南的下江人,外省人,當然也包括西南聯大的教授和學生。他認為正是這些人敗壞了雲南淳樸的民風。民國三十四年西南聯大發生的“一二·一慘案”,他作為元凶之一被聯大的教授聯名上書政府,呼籲驅逐,撤職查辦。但黃宗禮是那種最典型的鄉野土鱉,隻效忠一個人,而不顧及效忠的手段。當孫子也好殺人放火也罷,隻要老蔣高興,他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他大約屬於那種拙劣的畫匠,本想給領袖的形象塗彩,結果是越描越黑。他利用省黨部的特權,不但嚴格審查李公樸慘案的新聞報道,甚至還親自修改稿件標題。但他對黨國的一片忠心看上去卻居心叵測。因為就是共產黨方麵的高人,也想不出如此讓國民黨顏麵掃地的新聞標題——“桃色事件引發血案,李公樸終遭情殺。”文章用通俗小說家的筆法,津津樂道地描述了李公樸先生到昆明後,如何假宣揚民主之名,勾引良家少婦某某,使其懷孕,少婦婆家打上門去論理無果,最終導致此樁情殺慘案。又雲昆明本民風純良之地,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妻賢夫敦厚,叔嫂不通問;人們平易恬淡,邪氣不侵。自抗戰起,下江人蜂擁而至,西洋民主被奸黨操弄,蠱惑民心,亂我國本。須知民主並非不守宗法倫理,民主亦非隨意易妻而眠。李公樸之死,純屬奪妻之恨引發仇怨,與民主無涉。多行無禮,必自及也。

此奇文一出,輿論洶湧,天怨神怒。如果一個堂堂的政府開始耍流氓了,那它必將失去最重要的東西——民心。民心已經在淌血了,他們還要往民心上補上幾刀。連昆明大街上的小腳老太太都罵政府不講道理,昆明話叫作“說話噴鋼”。但黃宗禮的嘴裏不但“噴鋼”,還要噴出子彈來哩。黃宗禮對手下的幕僚說:“雲南人本來就老實憨厚,都是被聯大的那些喊民主的教授和學生教唆壞了,這些教授、學生又是被龍雲慣壞了的。殺一個不能以儆效尤,就再殺一個!你不去殺他,人家就趕到前頭去殺了。還有人想把坦克開到大街上去哩。”

有個級別很高的特工說:“黃主席,卑職可以把他們秘密逮捕,秘密處決,就說他們都跟女人私奔了。”

黃宗禮回答道:“都是些胡子一大把的人了,又是品行沒有瑕疵的教授知識分子,誰相信他們會私奔?你們就不動動腦子?”

“那我們就製造一場車禍,或者把他們丟到翠湖裏,說他們不慎溺亡。黃主席,卑職以為:公開槍殺或者暗殺,會讓那些教授們更鐵了心跟共產黨走。”

一個剛剛入行的特務建言道:“或許我們可以找幾個妓女去和他們睡覺,把他們當嫖客抓起來,在報紙上壞他們的名聲,然後說他們在監獄裏自殺了。”

黃宗禮喝道:“這種死硬分子怎麽會在監獄裏自殺?”

那個小特務嘀咕道:“在我們的監獄,喝口涼水也會噎死呢,睡覺也會一覺醒不來哩。要是還沒有人相信,就說他們在玩躲貓貓遊戲時高興得死了。”

“婦人之見!哪個政府的監獄裏會‘喝涼水死’?‘睡覺死’?‘躲貓貓死’?有這麽混蛋的當政者嗎?當此國家戡亂之際,奸黨作亂,匪盜四起,不殺一兩個教授,不能以正視聽,也不足以維護領袖威望。你們怕什麽?”黃宗禮拍著桌子上的一張昨天的《大公報》,頭版就是聞一多在演講時大聲疾呼的照片,“你們看聞一多這種煽動騷亂的分子,走在大街上振臂一呼,從者如雲。政府對他們太寬容了!再不除此逆賊,任由他們搞啥民主選舉,將來天下不是國民黨的,也不會是共產黨的,而是民盟的了。”

那個高級特工想,黨國就要敗在這個雲南土鱉手上了。人家共產黨拚命把自己打扮成民主的倡導者、捍衛者、擁戴者,他們把土地分給了農民,畫一塊“聯合政府”的餅籠絡知識分子的心,而我們卻用槍彈把教授知識分子驅趕到他們的懷抱,共產黨不得天下才怪了!二戰結束後法西斯被釘進了棺材,黨國裏的蠢貨們卻要將它借屍還魂,以後該是人家把我們釘上曆史的恥辱柱了。他鼓起勇氣說:

“黃主席,為了黨國的利益,卑職不能不鬥膽進言,殺一個聞一多,於共產黨無傷毫毛,但給黨國造成的損失,比丟掉十座城池更甚!”

這特工被上峰的羞辱激怒了,他挺起胸脯說:“黃主席,卑職等殺聞一多不過是踩死一隻螞蟻。不過,這不是卑職等該幹的事情啊!這分明是在幫共產黨!如此重大的事情,我們還是請示一下南京方麵吧?”

黃宗禮冷笑兩聲:“你就說我是共產黨,不就好了嗎?但遺憾啊,老弟,我還是你的上司。你被解職了,去感化院好好休養吧。”

而在昆明警備司令部,下一個暗殺目標不僅早已鎖定,而且還迫不及待。因為執行上次任務的幾個特務都已經加官封賞,這些黨國的軍人們並不在意什麽社會輿論,也不會過多考慮殺了一兩個民主人士,會把更多的知識分子推到共產黨一邊。他們隻相信手中擁有的武力,認為民心是可以用槍彈和威權彈壓的。他們大多參加過抗戰,認為國家是自己保衛下來的,失地是自己收複的,天下當然該由黨國來坐,共產黨和其他民主黨派憑什麽來分一杯羹呢?不但不讓你們分享權力,還不準你們亂說亂講。軍人的行事方式隻有一條:誰擋我的路,我就把他幹掉;而獨裁政權的馭民之術其實更為簡單:我可以任意行事,你不能指手畫腳。

黃埔一期生、昆明警備司令部司令霍揆章也許還沉浸在兩年前勝利贏得滇西戰役的自豪中,他指揮的二十集團軍強渡怒江,仰攻高黎貢山,收複古城騰衝,直至把小日本趕出國境。八年抗戰中中國軍隊首次對日軍的主動大反攻,他是主要指揮者之一,那時他是中國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他班師回到昆明時,人們傾城出動、夾道歡迎,鮮花淹沒了國軍士兵們行進的隊列,攝影記者的鎂光燈晃得他感覺自己真是個衛國禦敵的民族英雄。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這個巨大的榮譽離民族罪人僅是一步之遙。

有誰會想到一個曾經指揮千軍萬馬殺向日寇的陸軍中將,會為殺幾個教授知識分子而絞盡腦汁,組建了一個冷血殘忍的行動小組呢?他當然知道省黨部那邊黃宗禮也在緊鑼密鼓地策劃暗殺行動。他是軍人,知道時機的重要。他等不得南京那邊的命令了,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這是驕傲自信的軍人的做事風格。但軍人一旦介入政治,城市的大街上必定會充滿血腥味,軍人在戰場上的勇敢就變成魯莽了。軍人的敵人不再是武裝到牙齒的侵略者,而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學生、知識分子、大學教授。

那幾天趙廣陵睡覺都在先生家外屋的沙發上。開初聞先生和民盟的人都不讚成趙廣陵的做法,說我們民盟是倡導和平、反對暴力的組織,麵對暴力,我們寧可用自己的鮮血和語言去還擊。當趙廣陵把從那個擔柴老頭兒的柴裏搜出的一把兩尺長的刀拿給他們看時,聞先生還天真地說:“也許是人家砍柴用的呢。”趙廣陵回答道:“先生,我可沒忘記當年你在課堂上給我們講的‘魚腸劍’的故事,還有‘圖窮匕首見’。古時的刺客都是義士,現在的刺客都是流氓。政府一旦耍起流氓來,比街頭上的小混混流氓多了。”

聞一多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學生,就像父親忽然發現自己的孩子一夜之間成熟了。“過去總是我告訴你們該如何如何,現在你能當我的先生了。從如何提防特務,到怎麽烤好一個土豆。哈哈。”

由於西南聯大的大部分教授已經回北平天津去了,學生們也走得差不多了,位於西倉坡的聯大教授宿舍越發冷清肅殺,聞一多先生的那一排房子隻剩下他和潘光旦先生兩家。別說晚上月黑風高,鬼影幢幢,就是白天也顯得陰森恐怖,殺氣縈繞。那些遍布在昆明大街小巷的各種傳聞,就像隨時都會飛出來的子彈,西倉坡周邊那些曲裏拐彎、陰暗狹窄的小巷,仿佛每一轉角處都暗藏著一雙陰鷙的眼睛,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昨天特務們查封了中俄友好協會,抓捕了幾個工作人員。白色恐怖已經悄然襲來。趙廣陵和聞一多身邊的人都力勸他趕快離開昆明這座充滿殺氣的城市。但聞先生說:

“我一離開,諸事停頓,那些劊子手們豈不羞辱了我的驕傲?”

聞先生那時正埋頭刻手上的一枚圖章,屋子裏光線昏暗,他不得不摘下眼鏡將臉湊近些才看得見下刀,頷下的胡須都快要飄到圖章上去了。趙廣陵至今還背得幾年以前,由浦江清教授親筆撰寫,梅貽琦、蔣夢麟、馮友蘭、熊慶來、朱自清、楊振聲、潘光旦、沈從文等知名教授聯合署名的為聞先生“掛牌治印”打廣告的駢文潤格:

浠水聞一多教授,文壇先進,經學名家,辨文字於毫芒,幾人知己;談風雅之原始,海內推崇。斲輪老手,積習未除;占畢餘閑,遊心佳凍。惟是溫黁古澤,僅激賞於知交;何當琬琰名章,共榷揚於藝苑。黃濟叔之長髯飄灑,今見其人;程瑤田之鐵筆恬愉,世尊其學。爰綴短言為引,公定薄潤於後。

那天下午趙廣陵好不容易找到幾個土豆,回到聞家後他就將土豆丟在爐灰裏,爐子上的茶燒好後,土豆在滾燙的灰裏也烘熟了。聞先生大約從沒有吃到過這麽香的烤土豆,他嘖嘖連聲地說,這簡直比烤乳豬還香,就像“白肉”比真正的肉還香一樣。聞先生家本來人口就多,開支大,加上來拜訪的人多,先生又好客,話投機了就非要留人吃飯。一些不明就裏的客人認為聞一多先生那麽大的教授,家中該不缺吃喝的,因此也就不客氣了。這些天先生到處出席各種集會和新聞發布會,籌辦明天就要舉行的李公樸先生的追悼會,不是忙得顧不上吃飯,而是根本就沒有米下鍋。下午出席工商界的一個聚會,去的路上聞先生不知不覺地說了聲,“這些老板們會管我們一頓晚飯吧。”聲音雖然小,但聽得聞先生身邊的幾個人都充滿神往。但到聚會結束時,聞先生起身率先離開了,盡管主人有留飯之意。回家路上聞先生的兒子聞立鶴問:“爸爸,為什麽不吃飯再走?”聞先生沒有回答,隻是拉緊兒子的手快步疾走。

晚上十點,聞先生刻完最後一枚圖章,趙廣陵看到聞先生還在狹小的客廳裏轉來轉去,四處打量的目光裏都透著饑餓。他有些得意地笑了,從火灰裏撥出專為先生留下的最後一個土豆。先生的目光竟然難掩驚喜,毫不客氣地就接過去了,連灰都不多拍幾下,就把還嫌燙的土豆一口塞進虯髯亂布的嘴裏。土豆下肚,他大約才感到自己在學生麵前的失態,便自嘲說:“刻章也是個體力活兒啊,餓得快。”

趙廣陵心裏一陣陣發酸。下午的聚會上,一個商界大佬說,有人說你們民盟是共產黨的尾巴,共產黨還發給你們薪水,讓我們怎麽相信你們。聞先生當時高聲反駁說,你說的不對,我們有自己的政治主張,我們從不從屬於任何政黨。我們不反對共產黨,是因為他們不搞獨裁政治,提出了組建聯合政府的主張,這是未來中國民主政治的希望。如果你真要把我們看著什麽尾巴,那我們就是人民的尾巴!

本來可以暫且免於饑餓的晚餐,就這樣泡湯了。

“先生,你要再次答應我,明天李公樸先生的追悼會,不要上台去講話。”趙廣陵看聞先生的情緒有些好轉了,就重提這個要求。吃晚飯時,費孝通、潘光旦、吳晗等幾位先生都要求聞先生明天不要去出席追悼會,說我們不跟他們爭一時長短,留得青山在,將來有跟他們算賬的那一天。但聞先生說,我這個湖北佬就是強,我說幾句話,又能把我怎麽了?我就不信天下真有不讓人說話的流氓政府!後來大家一再懇求,聞先生才答應不講話,但追悼會一定要去,不然何以麵對李公樸先生的在天之靈。

“大二時,先生講《論語》時教過。但是先生,此邦非彼邦了。”

“難道此言非聖賢之言?人生自古誰無死,像李先生那樣為民主而死,總比在家老死,得肺病而死,溺水而死,出車禍而死,更能留取丹心照汗青吧。”

要論聖賢之言,學生怎麽說得過老師?“先生,我們不談死好嗎?邦無道,我們更要活下去。學生在上軍校時,教官告訴我們,當敵方的火力瞄準你時,你要做的首要事情,是隱蔽。所謂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消滅敵人。”

“你呀,還是上過戰場的人。”聞先生用煙鬥點著趙廣陵的頭,“兩軍對壘,比的是啥?還要我來告訴你?農夫比粟,商賈比財,烈士比義。”

“先生,您提到戰場,讓學生想起了在鬆山戰場上,有個雨夜我和巨浪蹲在戰壕裏,天上的雨真是個大啊,我們一邊聊天一邊得用鋼盔往外舀水。巨浪說,有時他會覺得,我們在這裏禦敵廝殺,就是為了讓聞先生這樣的鴻儒大師有一方安靜的書桌,潛心做學問。有聞先生這樣的大師在,中華文化就存在,就會代代傳承下去,中國就不會亡國。小日本占得了我們的幾片土地,他永遠滅亡不了我們的文化。”

“唉,巨浪……”

“先生,巨浪一直是把先生的《楚辭校補》背在行軍囊裏的。他陣亡時,鮮血都把《楚辭校補》洇紅了。”

“你們都是我的好學生。為師不才……”聞一多先生忽然傷感起來,他蜷縮在破舊的沙發一隅,銜著煙鬥,像個小老頭般孱弱而孤獨。

昏暗的屋子裏一燈如豆,像趙廣陵經常露宿的馬車店一般寒酸簡陋,並充滿羈旅之人的飄泊感傷。先生的手稿和參考典籍堆放在不大的書桌上,有一層薄薄的灰,一方硯台上的墨汁早已幹涸,幾支禿筆胡亂扔在桌子上,像是受到冷落的孩子。此情此景,讓趙廣陵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家。抗戰八年,烽煙遍九州,家國已破碎,連聞先生這樣的大教授也不得不忍受流離失所的困頓貧寒。先生老了,當初從長沙一起徒步到昆明,漫漫三千多裏風雨路,先生的腳步始終是矯健的,臉膛是黑紅黑紅的。現在你看他拖著腳步走路的背影,你看他蒼白衰弱的麵龐,難道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應該有的畫像?難道聞一多先生這樣的鴻儒大師,就該放下手中的學問不做,獨自去麵對整個社會的黑暗?還有流言、誹謗、謾罵、攻訐、直至死亡的威脅。中國,請善待我們的大師;中國,請給我們的教授一方安寧的書桌。請讓我們的讀書做學問的人在這樣的夜晚,青燈黃卷下,叼著煙鬥,沏壺熱茶,怡然自得地打開手邊的書卷,而不用擔心因為多說了幾句話,門口就布滿了特務和黑洞洞的槍口。

“你說。”

“有人說你跟共產黨有來往,甚至說你早就是共產黨。”

“嗯,我跟他們有過接觸。我們的主張和他們在很多方麵基本一致。你沒有看過毛澤東先生的《論聯合政府》嗎?”

“學生看了。”趙廣陵去年在山東戰場上就搞到這本小冊子了,還被李彌批了一通。他在聞一多先生家裏再次看到這本小冊子時,發現書裏到處是劃痕、批注,書角都翻出毛邊了。當時他就想:先生不愧是做學問的人,連涉足政治,也用做學問的精神去麵對。

“先生,共產黨有人有槍有軍隊,要推翻獨裁政權,由他們去幹好了。中國的政治改變,學生認為,不是靠多說幾句話就變得了的。先生是做學問的人,何不……”

“你說的什麽話!”聞一多忽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五四’精神是怎麽來的?民主意識不靠我們這些有讀書人去發動民眾,灌輸呐喊,槍炮打下來的天下照樣不會有民主。”

也許因為激動,聞先生猛烈地咳嗽起來,趙廣陵忙過去扶他坐下,說:“先生,我就怕你發詩人脾氣。”隨後他又遞過去一杯熱茶。

“我不寫詩久矣。”聞先生緩過勁兒來,又像個父親對孩子說話似的說,“廣陵,我還沒有老,對吧?該怒發衝冠的時候,我還是詩人。嘿嘿,我想起來了,1919年鬧‘五四’時,我還是清華的學生哩,頭天聽說北大的學生上街了,當晚我就在我們的壁報上抄寫了一遍嶽飛的《滿江紅》。第二天我們清華的學生全上街了。哈哈,我從來就是個煽動騷亂的分子。別忘了,我是全宇宙的energy(能量)。”

聞一多臉上難得地現出一個自信的微笑,趙廣陵趁機說:“下午我在憲兵團的老下屬讓報童送來一張便條,要我趕緊離開昆明,具體原因他沒有說。我想他們真的要動手了。李公樸先生的喪事辦完後,先生也趕緊離開這座到處是流言蜚語、明槍暗箭,到處充滿恐怖血腥味的城市吧。《楚辭》的研究還等著先生啊。”

聞先生沉默了,過了會兒才有些懊惱地說:“我現在還湊不齊他們的機票錢。”他向裏屋努努嘴,“我豈能先他們而離開昆明?”

一陣陣涼風掠過屋頂,傳來樹葉的窸窣聲,蛐蛐在外麵低吟淺唱,高原夜空中流星隕落的歎息仿佛也聽聞得見。寂靜的世界讓人感到連恐怖這個怪獸也歇息了。裏間傳來聞師母和孩子們均勻恬靜的呼吸聲,聞一多先生屏息向那邊矚目良久,忽然回頭,臉上浮現出孩子般純真而幸福的模樣。

“你聽,這真是人間最美妙的音樂!”他說。

那個晚上趙廣陵倚靠在聞先生家的沙發上幾乎一夜未眠。他把明天在追悼會上可能要發生的情形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又一遍。學生糾察隊的人該如何分工布置,聞先生和幾個教授身邊應該有哪些人隨時照應。身藏暗器的特務是肯定要混在人群中的,軍警會不會當場抓人呢?隻要事態不激化,想來應該不會。政府再怎麽也得顧惜點臉麵吧。李公樸先生之死,已經讓海內外輿論大嘩,據說連美國駐華大使都表示了關注,國民政府還說要查明真凶。他們即便不顧民心,畢竟還要看美國人的臉麵,還指望美國人的外援打內戰。晚飯時幾個教授分析局勢時還說,國民黨正在跟美國政府談一筆五億美元的軍援,但司徒雷登已經明確表態,要軍援可以,但必須先跟共產黨談和平和組建聯合政府的事,還特別提到了要根除特務政治。因此,教授們推斷國民黨不敢再殺人了,對他們來說,軍援畢竟事大。明天聞一多先生隻要不上演講台,料定沒有誰膽敢下手。本來還有扶棺遊行的計劃,但擔心激怒政府,怕聞先生等人一路上不安全,便取消了。追悼會結束後聞先生將回家,下午還有一場新聞發布會,就在民主周刊社開。聞先生會有個發言,並回答記者問題。然後他再回家吃晚飯,隻要平安到家了,這危險的一天就過去了。至於後麵的事情,趙廣陵想找鄭霽再借一筆錢,盡快幫聞先生一家買到機票,讓他們回到北平。

天已經放亮了,一些早點鋪前爐灶上冒出的青煙彌漫在小巷裏,是個晴朗的早晨,陽光把青煙的輪廓勾勒出來,在或明或暗的巷子裏彌漫得頗富詩意。連走了兩條巷子,基本看不到行人。這讓趙廣陵生疑,他左看右看,甚至還在轉過巷子拐角處又忽然反身折回,但沒有發現什麽可疑之處。

本來他應該在路邊買一缽米線就往回走了,可他想再多走幾步,去雲南大學校園裏看看情況,再把至公堂周邊的地形查看一遍。他昨晚就想到了一條偏僻的小路,如果會場大門被軍警特務封鎖了,他將推開窗戶,把聞先生等人從窗戶接出去,走這條小路穿過一片花園和樹林,然後進一排民房,再從民房中穿出去就可到文林街,從文林街再走兩百來米,便可回到西倉坡聞先生的家了。

他走到一處叫丁字坡的地方,那裏有個補鞋的老人。似睡非睡,孤單得可疑。這幫笨蛋,哪個補鞋匠大清早的會來擺攤。趙廣陵正暗笑那幫吃特務飯的家夥智商低,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汽車引擎轟鳴,隨即是尖銳的車輪急刹聲。來了。趙廣陵閃身往街沿上一跳,掄起手上的火鉤,橫在身前。

一輛土黃色篷布的美式吉普“吱啦”一聲停在他身邊,“老長官,快上車!”駕駛座上的人喊。

趙廣陵那時有兩個選擇,要麽上車,要麽轉身就跑。但他再一次在關鍵時刻押錯了寶。他上車是想跟鄭霽說,要是還認我這個老長官,借筆錢給我。

坐上駕駛副座後,他話還未說出口,後腦就被重重一擊。到他醒來時,已經是在離昆明兩百來公裏的玉溪縣的監獄裏了。監獄長竟然也是他從前手下的兵。這個家夥說:

“老長官,昆明出大事了。有個叫聞一多的教授被人殺了。鄭霽是為了保護你,才把你送到我這裏來的。你就好好待在這兒吧,現在那邊在到處抓人哩。”

趙廣陵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把牢房鐵門的欄杆都掰斷了兩根。

附件3:致友人書

穆旦學長台鑒:

愚弟抱歉萬端,叩請學長海涵。兄台去年夏季雁書,今日上午才輾轉送達。四季輪替已一年有餘矣!此誤非郵差之責,弟去夏身陷囹圄半年,出獄後在一偏遠鄉村隱名埋姓,生存頗為困頓尷尬。為避禍,弟現已易名趙迅矣。趙迅者,魯迅先生追隨者也。今後學長可按此名賜大劄。地址見後。

從收音機中得悉,兄台所辦之報紙已被查封,不知屬實否?當此時局,既亂且危,國民政府民心喪盡,獨裁政治窮途末路。國家民族何去何從,吾等曾胸懷大誌之有為青年,聯大驕子,軍中精英,竟也在此關頭,“停杯投箸不能食,撥劍四顧心茫然”。弟亦深知學長對時局見解獨到,行事果決,望能指教愚弟一二。

弟在鄉下謀得一教職,苟且偷生耳。鄉間生活倒也純樸安寧,弟正可補讀聖賢之書。昆明最近風聲漸漸平息,殺害聞先生之主凶已被槍決,霍揆章、黃宗禮等元凶也已撤職調離。是故弟考慮明年重回昆明做些有益社會人生之事。

學長能否幫弟找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相關書籍?弟一年來隱居鄉間,越發眷念當年在聯大之舞台活動矣。弟不才,臉、名俱“廢”,幕後組織推動之工作,或可擔承。尚望學長抬愛。

行文到此,弟決心已在筆後也。不日即赴昆明,開創全新之生活。鄉間生活之沉悶單調,弟實在不能多容忍一分一秒耳!

見信勿回。新地址俟弟到昆後再來信告兄。

趙迅敬上

民國三十六年十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