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縣城唯一的一條大街上,走來一支奇形怪狀的討飯隊伍,這支奇怪的隊伍引起了縣城居民的好奇,旁邊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其實,這一帶屬於貧困地區,每年青黃不接的季節,農民集體外出討飯早已“蔚然成風”,縣城的居民也已司空見慣,本來沒什麽可奇怪的,但這支討飯隊伍卻很引人注目,因為這裏麵居然有北京知青,特別是還有女知青,這倒是件新鮮事。還有,往年討飯的農民都很安靜,他們在乞討的時候都是小聲哀求,絕不喧嘩,可今天這支討飯隊伍卻鬧鬧嚷嚷,很是熱鬧。縣城的居民們都鬧不明白,討飯吃怎麽可以如此氣壯如牛,就像誰該他們的。

鍾躍民和鄭桐穿著借來的四處露棉花的破棉襖,腰裏紮著草繩,一手端著破碗,一手拿著打狗棍。他們的身後是由石川村的老人和孩子組成的討飯隊伍,曹剛、錢誌民、蔣碧雲等知青們夾雜在其間。

鄭桐眼鏡後麵的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哪裏人多就往哪裏擠,他舉著一個邊緣已成鋸齒狀的粗瓷破碗拚命向人群裏湊,嘴裏還大聲念叨著:“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們,大哥大姐們,革命戰友們,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已經3天沒吃飯啦,快扛不住啦,給口吃的吧……”

人群像躲避瘟疫一樣四散躲開,鄭桐舉著破碗窮追不舍,連曹剛和錢誌民等人都看不下去了,這簡直是起哄架秧子,哪裏是討飯?

曹剛批評道:“鄭桐,你他媽窮追人家大姑娘幹什麽?瞧把人家嚇的,你是要飯還是搶人呢?”

鄭桐壞笑著:“這你就不懂了,一般大姑娘都心眼兒好,看哥們兒可憐,保不齊就把錢包掏出來了。”

錢誌民笑罵道:“你丫悠著點兒,鬧不好飯沒要著,倒把咱們當流氓抓了。”

鍾躍民對圍觀的人群雙手抱拳:“父老鄉親們,大爺大娘們,我鍾躍民初到此地,討飯謀生,請鄉親們多多包涵,有錢您就捧個錢場,沒錢您就捧個人場……”

鄭桐笑道:“躍民,你這路子不對,這他媽哪兒是要飯的?這是天橋賣大力丸的。”

鍾躍民剛醞釀好情緒就被鄭桐攪了,於是他便煩了:“去去去,一邊要飯去,你要你的,看我幹什麽?各人有各人的路數,甭管白貓黑貓,要著飯就是好貓。哎喲,我操,我怎麽渾身癢癢?壞啦,壞啦,這件棉襖上有虱子,鄭桐,快幫我撓撓背。”

鄭桐幸災樂禍地笑道:“你才發現?我剛一穿上就明白啦,這哪兒是棉襖?整個兒一動物園,這虱子也太孫子了,你就在背上溜達溜達得了,‘老二’那兒也去,害得我都不敢撓。”

鄭桐把手伸進鍾躍民的後背撓癢。

鍾躍民舒服得半合著眼對大家說:“大家都散散,分頭行動,別在一起聚著。蔣碧雲,你扶著張大娘,單走一路,知青們都各自找一個老人或孩子帶著。曹剛,你別一副大爺相兒,這像是討飯的嗎?比人家施主還牛。鄭桐,把你那破眼鏡摘了,你這也不是要飯的形象,整個兒一摘帽右派。”

大家都默認了鍾躍民的權威,真把他當成了負責人,討飯隊伍分散走開了。

鍾躍民叫住鄭桐:“鄭桐,你別走,我背上還癢呢,再給我撓撓。”

鄭桐急著要走:“躍民,咱這可是幹正事呢,你別耽誤我要飯。”

“耽誤不了,你就跟我走吧,把口袋準備好,省得一會兒裝不下。”

鄭桐半信半疑:“躍民,你爸參加革命之前,是不是當過丐幫幫主,你丫要飯怎麽這麽輕車熟路?”

蔣碧雲扶著石川村七十多歲的張大娘在一處臨街人家的門口乞討,臨街門裏走出一個中年婦女,奇怪地望著她們。蔣碧雲嘴張了張,卻什麽也沒說出來,她實在開不了口。

中年婦女問道:“姑娘,你們是幹什麽的?”

蔣碧雲漲紅了臉,艱難地說:“我們……是討飯的。”話沒說完,她的眼淚便滴落到胸前。

中年婦女的眼圈兒也紅了,她同情地問:“是插隊知青吧?”

蔣碧雲點點頭。

張大娘顫巍巍地伸出手:“她大嬸,可憐可憐我老婆子吧,村裏斷頓啦。”

中年婦女歎了口氣,進門拿出一個饃:“唉,作孽呀。姑娘,拿著。”

蔣碧雲接過饃,流著淚連連鞠躬:“謝謝大嬸,謝謝大嬸。”

她把饃掰成兩半,遞給張大娘一半,白發蒼蒼的張大娘接過饃,迫不及待地啃起來。蔣碧雲輕輕咬了一口,眼淚又湧了出來,她再也忍不住了,終於嗚嗚地哭起來。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屈辱,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為什麽會淪落到討飯的地步,難道這就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張大娘可沒有蔣碧雲的感受,她邊啃饃邊勸道:“姑娘,有饃吃還哭啥?你是不習慣哩,往後習慣了就好了。我剛嫁到石川村時也不習慣去討飯,那年我剛生了娃,家裏就斷了糧,我死活不去討飯,我男人就打我,不去也得去,咱農民就是這命。我男人打人可狠呢,可真把我打怕了,我抱著娃就去了,後來就習慣了,五十多年了,年年都討飯,隻記得有兩年莊稼收成好,沒討飯,咱石川村世世代代都是這麽過來的。”

蔣碧雲吃了一驚:“五十多年裏隻有兩年沒討飯?”

“可不是嗎,我記得很清楚,那都是雨水好的年景,不旱不澇,這樣的年景太少了。”張大娘說話時已經把半個饃啃光了。

蔣碧雲感到一種強烈的震撼,嘴上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她無法表達自己的感受,隻是呆呆地望著張大娘。她在想老人的話,習慣了就好了,這就是我的命嗎?

鍾躍民和鄭桐可沒有蔣碧雲這種屈辱感,他倆都善於把生活當成遊戲來玩,而且總能在遊戲中發現新的樂趣,這會兒他倆正玩得高興。

鍾躍民站在一處臨街的高台階上,甩動破棉襖,雙手擎破碗,擺出京劇《紅燈記》裏李玉和的造型大吼一聲:

謝——謝——媽。

臨行喝媽一碗酒,

渾身是膽雄赳赳,

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萬盞會應酬

…………

“好!”看熱鬧的人群中傳來起哄叫好聲。

“再來一段。”

鍾躍民拱拱手道:“哪位先給點兒吃的,肚裏沒食,唱不動啦。”

一個小夥子扔過兩個燒餅:“接著。”

“謝謝。”鍾躍民接住燒餅,分給鄭桐一個,兩人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有人喊:“快點兒吃。”

鍾躍民被噎得直翻白眼:“就……完……”

鄭桐邊啃燒餅邊撐著口袋向人群乞討,人群紛紛散開。他憤怒地追逐著人群,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才他媽聽完戲就想跑,你們這些人怎麽老想不勞而獲,想白蹭戲是怎麽著?都他媽給我站住,一群沒良心的東西。”

小縣城的居民還沒見過這麽橫的要飯的,看他這意思,不給就要揍人,當年的丐幫也沒這麽不講理。況且鄭桐的打狗棍也很醒目,這不是一般乞丐使用的那種細細的棗木棍,而是一根頭粗尾細的鎬把,看著就很嚇人。居民們紛紛躲避,鄭桐撐著口袋緊緊跟著一個穿中山裝的中年人,那中年人最後竟撒開腿跑起來。鄭桐越想越氣,他認定這人是個舍命不舍財的小氣鬼,真想用鎬把敲他一下,他一鼓作氣地把中年人追出幾百米遠才拎著空口袋回來。

鄭桐罵罵咧咧地返回原處,見鍾躍民正嬉皮笑臉地向一個青年婦女湊過去,那婦女大驚,連忙躲開,鍾躍民鍥而不舍地追逐著。

那婦女跑進一座院子,鍾躍民追到院子門口,向裏張望。

一個男人拎著擀麵杖氣勢洶洶地從院子裏迎出來,鍾躍民立刻轉身逃竄,那男人掐著腰,破口大罵。

鄭桐樂得一屁股坐在台階上。

鍾躍民臊眉耷眼地返回來,解釋道:“那哥們兒大概以為我在拍婆子,我他媽有病是怎麽著,跑到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幹這個?那女的齜著一對黃澄澄的大板牙,看著跟象牙似的。我心說,模樣不好心眼兒總該好點兒吧,誰知心眼兒也不好,一點兒同情心也沒有,見了咱要飯的,不給也就算了,還指使男人抄擀麵杖,有這麽欺負窮人的嗎?”

鄭桐樂得直不起腰來:“誰知道你是要飯還是調戲婦女呢,連我都看不出來,難怪人家丈夫跟你急了。”

鍾躍民長歎一聲:“看來這小縣城裏的人也不好糊弄,得想點兒別的轍。”

鄭桐抖抖空口袋嘲笑道:“你還真事兒似的,拿個口袋來。你大概是想吃飽了肚子,再扛回去一口袋,做什麽夢呢?”

鍾躍民搔搔頭皮說:“看來要飯也得學點技巧,得把人的同情心調動起來,咱倆身強力壯的,不是弱者形象,穿得再破爛也沒用,人家把咱們當成了農村二流子了。”

鄭桐一拍腦門:“有啦,咱從村裏帶出了不少孩子,穿得都像叫花子似的,咱找個孩子來個賣兒賣女怎麽樣?我找張紙,上麵寫‘生活所迫,忍痛賣兒’,給孩子腦袋上插個草標,當街拍賣,咱倆隻需往牆根兒下一坐,裝出一副饑寒交迫的樣子就行了。”

鍾躍民搖搖頭:“餿主意,鬧不好讓警察把咱們當人販子抓了,就你這右派形象很容易讓人往政治上扯,不說你是向黨猖狂進攻,至少也是成心給社會主義抹黑,你見過幾個叫花子戴著眼鏡要飯?我說怎麽要不著吃的呢,都是你這形象給鬧砸了。”

“我操,你不說你要飯的手藝太潮,倒賴我形象不好。你丫往那兒一站,兩眼就滴溜溜亂轉,一副老奸巨猾的模樣,很容易讓人懷疑你是化了裝的台灣特務。”

鍾躍民抄起打狗棍要揍鄭桐,鄭桐忙用打狗棍招架,兩人似乎忘了饑餓,在大街上打鬧起來。

曹剛匆匆跑來,他離著老遠就喊上了:“躍民,不好啦,郭潔和錢誌民他們出事了。”

鍾躍民驚問:“怎麽回事?”

“郭潔順了人家一塊臘肉,錢誌民掩護,結果讓人家抓住了,正挨揍呢。”

鍾躍民抄起鎬把說:“快叫咱們的人,都帶上棍子,把郭潔他們搶回來。”

曹剛心急如焚,扭頭就跑。

鍾躍民緊了緊腰上的麻繩,對鄭桐說道:“好久沒打架了,今天該練練啦,你行嗎?”

“沒問題,哥們兒手正癢癢呢,抄家夥,走!”

錢誌民和郭潔站在路旁,街對麵是個肉店,一個肉案板擺在店門口,上方掛著幾塊臘肉。那臘肉很誘人,瘦肉部分是紫紅色的,肥肉部分是蠟黃色的,還往下滴著油。兩個紮油布圍裙的售貨員站在肉案後麵聊天。

錢誌民和郭潔看著臘肉便兩眼發了直,他們剛才什麽也沒要著,早已餓得兩眼發花,這才知道要飯也不是那麽容易。他們去了一個飯館,想撿點兒顧客吃剩下的食物,誰知這小縣城的人都節省慣了,根本沒有剩東西的習慣,臨走時連麵湯也喝掉。這樣的飯館,本地乞丐從來不去,因為去了也是白搭。錢誌民和郭潔在飯館門口觀察了1個小時,發現食客們走後,他們的碗幹幹淨淨的,簡直用不著洗了,兩人失望地走開。

此時,錢誌民和郭潔望著那塊臘肉便產生了幻覺,他們似乎看見那塊臘肉上長出了一隻小手,那小手越來越長,竟探過了馬路,輕輕撫摩著他們空空的胃囊。錢誌民和郭潔感到那隻小手很溫柔,不但撫摩著他們的胃,甚至還勾著他們的魂兒,於是他倆便對那塊臘肉產生了某種依戀。

錢誌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臘肉,嘴裏喃喃道:“中間那塊臘肉最大,得有七八斤,你彈跳沒問題吧?”

郭潔目測著助跑的角度和距離說:“沒問題,打籃球時的籃板也就這麽高,哥們兒可是我們學校籃球隊的主力。”

錢誌民下了決心:“你摘下來就跑,我給你斷後。”

“看我的。”郭潔開始助跑,他斜著穿過馬路,速度越來越快,轉眼就衝到肉案前,縱身躥起,一個標準的灌籃動作,那塊最大的臘肉被摘到手,郭潔提著臘肉拚命地跑。

肉案後的兩個售貨員愣了片刻,便大叫著追了出來。

錢誌民適時地掀翻了路邊一張賣吃食的桌子,兩個售貨員被絆倒,錢誌民轉身就跑,兩個售貨員大罵著從地上爬起來繼續追。

錢誌民犯了個很嚴重的錯誤,他為了阻滯售貨員追趕,便不斷地給追趕者製造障礙,在一個雜貨店門前,錢誌民掩護郭潔提著臘肉跑過。兩個售貨員邊跑邊喊地追來。

錢誌民掀翻一摞荊條筐,無數個荊條筐在地上滾動。追趕者用腳踢開荊條筐,憤怒地繼續追趕。此舉惹怒了雜貨店的售貨員,他們也加入了追趕者的行列。

錢誌民和郭潔跑過一個小吃店門口,店門前擺著幾張桌子,幾個當地居民正在捧著大碗吃麵。小吃店的夥計在案板上熟練地拉麵,將拉好的麵條扔進鍋裏。郭潔提著肉兔子般地竄過人群,錢誌民隨後接連掀翻了3張桌了。桌子上的碗碟、食物紛紛落地,碎片飛濺,湯汁四濺……

小吃店的夥計們大怒,也紛紛抄起家夥追上去。

錢誌民的阻滯戰術作用不大,反而激起了公憤。縣城裏的居民還沒見過這樣猖狂的賊,按照他們以往的經驗,偷了東西的賊一般都自知理虧,隻會沒命地逃竄,哪有這樣的賊,偷完東西還這麽轟轟烈烈。

郭潔提著肉慌不擇路地鑽進一條小巷,錢誌民隨後跟了進去。他們根本沒注意巷口掛著“此巷不通”的牌子。

亂哄哄的人群追到巷口紛紛停下,不慌不忙地向小巷裏走去。

郭潔和錢誌民在小巷盡頭的一堵牆前絕望地回過身來。

一群追趕者虎視眈眈地一步一步逼近了,他們的臉被憤怒扭曲著……

郭潔和錢誌民被五花大綁地押回肉店門口,幾個當地青年正在毆打他們,他倆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

一群圍觀者在起勁地喊著:“打,打死這些賊娃子!”

“給他們掛牌子遊街!”

突然,圍觀的人群突然大亂,紛紛逃散躲避……原來是鍾躍民帶著幾個男知青,每人手持一根棍子撲上來,不問青紅皂白,照人群橫掄過去。正在毆打郭潔、錢誌民的幾個當地青年被一陣亂棒打得抱頭鼠竄。

鍾躍民割斷郭潔、錢誌民身上的繩子,他倆紅著眼抄起肉案上的切肉刀武裝起來,知青們互相掩護著奪路而逃。

四處逃散的當地人又重新聚攏到一起,紛紛抄起家夥向知青們追去。

這是鍾躍民下鄉以來最興奮的一天,此時他身上洋溢著一股破壞的欲望,巴不得把這個縣城鬧個底兒朝天,出一口多日鬱悶在心頭的鳥氣。如果這時他手裏有個炸藥包,他也敢點燃了扔出去。

知青們逃到縣城唯一的十字街口都停住了,他們發現不同的方向都有黑壓壓的人群湧來。這次事情可鬧大了,縣城的居民都紅了眼,這會兒就是乖乖地投降也晚了,他們會被憤怒的人群活活打死,退路是沒有了。

鍾躍民帶頭闖進路口的一個飯館,知青們緊隨其後退進飯館,他們用桌子、板凳等雜物堵塞了大門。

追趕的人群怒火中燒地動手拆除障礙物,企圖衝進飯館。知青們抱出廚房裏的碗碟,向進攻者雨點般地打去。

進攻一方終於拆除了門口的障礙物,衝進飯館,知青們邊打邊退,沿著樓梯退到了二樓。幾個當地的小夥子衝上樓梯,被鍾躍民和鄭桐一陣亂棒打得沿著樓梯滾了下去。進攻者前仆後繼地衝上來,鍾躍民和鄭桐有些手忙腳亂,眼看就要抵擋不住了。這時曹剛拎著一個泡沫滅火器向進攻者迎頭噴去。進攻者被噴得滿頭白沫兒,不得已而退下。鄭桐大喜,忙拖出消防水龍帶,打開閥門,水槍噴出強大的水柱,劈頭向進攻者噴去。樓梯上的幾個當地人被強勁的水柱噴下樓梯。進攻一方將碎磚、石頭雨點兒般地向樓上扔去……

在縣城的另一條街上,李奎勇和七八個知青正在閑逛。

李奎勇是第二批來陝北插隊的知青,和鍾躍民他們在時間上相差了1個月。他一來就到處打聽鍾躍民,但在陝北插隊的北京知青有數千人,他一直沒有打聽到。今天是個趕集的日子,李奎勇和幾個知青也是第一次到縣城來。

兩個男知青迎麵跑來:“奎勇,一夥北京知青和當地人打起來了,咱們管不管?”

李奎勇一揮手:“走,去看看。”

知青們紛紛向出事地點跑去。

這時鍾躍民等知青已經退到飯館的房頂上了,當地人搬來兩架梯子,正在往房頂上爬,鍾躍民和鄭桐合力用棍子頂翻梯子,梯子倒下,爬到一半的兩個當地人仰麵摔下。

房頂上的知青們掀起瓦片向下砸去,滿街的圍觀者紛紛躲避。進攻一方也用石塊、磚塊回敬房頂上的知青。一時間十字路口磚頭瓦片滿天飛,連相鄰的商店和民居也遭了殃,窗戶上的玻璃被打得粉碎。

這時李奎勇帶人匆匆趕到,他一眼就發現站在房頂上忙乎的鍾躍民,頓時吃了一驚,他意識到鍾躍民一夥今天把亂子鬧大了,沒有官方介入,今天恐怕是收不了場。

李奎勇對身邊一個知青喊道:“快去找縣知青辦的人,讓他們趕快來人,不然要出大事。”

那個知青點點頭剛要走,李奎勇又想起了什麽:“回來,今天來縣城的北京知青不少,你隻要碰見他們,就叫他們到這兒來,人越多越好。”

報信的知青跑遠了。

李奎勇雙手作喇叭狀大喊:“鍾躍民,我是李奎勇。”

房頂上的鍾躍民發現了李奎勇,他高興地大叫:“奎勇,你被分在哪個公社?”

李奎勇喊:“紅衛公社白店村,你呢?”

“我在土城公社石川村,有空兒到我那兒去玩。”

“躍民,再堅持一會兒,縣知青辦的人馬上就來。”

鍾躍民滿不在乎地說:“沒事,哥們兒堅持到天黑沒問題,他們有能耐就點火燒房。”

李奎勇同村的一個知青向房頂上喊:“哥們兒,是北京知青嗎?哪個學校的?”

鄭桐回答:“育英的、海澱的,還有石油附中的,你們呢?”

“我們是師院附中的,咱不是外人呀,都是海澱區的,哥們兒,別著急,我們幫你。”

鄭桐一邊扔瓦片一邊喊:“你們來了多少人?”

“放心吧,有的是人,今天各公社來的北京知青有好幾百,都往這兒趕呢。”

鍾躍民站在房頂上四處張望,果然發現路口的不同方向都有知青向這裏擁來。北京知青越聚越多。

李奎勇從一個當地人手裏搶了一根扁擔大吼道:“北京知青,都抄家夥,跟我上啊!”他一馬當先向當地人衝去,北京知青紛紛撿起磚頭,一窩蜂地向前衝去……圍攻飯館的當地人膽怯了,紛紛後退,雙方形成對峙狀……

一個知青高喊著:“縣知青辦馬主任來了。”人群紛紛讓開一條路。

縣知青安置辦公室馬主任帶著幾個警察擠進人群。

這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個子不高,但顯得很精幹,他揚起手臂高喊道:“同誌們、鄉親們,我是縣知青辦的馬貴平,今天發生的事,縣委非常重視,派我來處理此事,請同誌們相信縣委一定會把此事妥善處理好。”

一個當地人喊:“不行,北京知青偷東西,還打人,不能饒了他們,要讓他們掛牌子遊街。”

當地人喧嘩起來,群情激憤。

李奎勇大怒:“去你媽的,北京知青偷了東西,還掛牌子遊街?想欺負我們北京知青,你動一下試試?非踩平了你們縣城不可。”

那人舉起一把斧子:“你罵人,你敢再罵一句?”

李奎勇舉起扁擔:“罵你是輕的,我還打你丫的呢。”他身後上百號北京知青**起來,紛紛向前逼近……

馬主任見局勢難以控製,便果斷命令身邊的警察:“張所長,鳴槍警告。”

“砰!砰!”警察朝天鳴槍。人群靜了下來。

馬主任厲聲喊道:“我代表縣委再說一遍,今天的事,縣委一定會妥善解決的,誰敢煽動鬧事,誰再動手,一切後果自負。”

一陣掌聲傳來。房頂上鍾躍民一夥起著哄地振臂高呼:“堅決擁護縣委的正確決定……”

馬主任抬頭看見房頂上的知青們,怒火突然爆發出來:“你們,都給我下來……”

鍾躍民等幾個肇事知青坐在縣知青辦的會議室裏。馬主任和兩個工作人員坐在他們對麵。

馬主任的目光來回掃視著幾個肇事知青,知青們的臉上竟毫無愧色,甚至顯得得意揚揚,他的目光最後落在郭潔身上,他聲色俱厲地問:“說,為什麽偷東西?”

郭潔滿不在乎地回答:“因為餓唄。”

“餓,就是這個理由?我要是也餓了,是不是也該去偷東西?”

“那是您自己的事,也可能您比我們有覺悟,不會去偷,可我們不是覺悟低嗎,隻有偷東西的手藝。”

馬主任正欲發作,鍾躍民說話了:“馬主任,您消消氣,別跟我們一般見識,論年齡您是我們的長輩,應該是我們的叔叔,對不對?哥兒幾個,咱們一塊叫聲‘馬叔叔’。”

知青們亂哄哄地喊道:“馬叔叔。”

“馬大叔。”

“馬大爺。”

馬主任被氣樂了:“我要有你們這些惹是生非的侄子,非得少活幾年。”

鍾躍民和顏悅色地說:“要論身份,您是官,我們是草民,您為什麽是官兒呢?因為您比我們有覺悟,我們沒覺悟的就該當草民,我們要是有您這覺悟,不就都當官了嗎。再說,我們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要不我們上這兒幹嗎來啦?”

馬主任聽著不是味兒:“我說你們不是好人了嗎?照你的意思,咱陝北這塊地方,隻有壞人才配來,是不是?你給我說清楚。”

鍾躍民:“馬叔叔,您別誤會,我說我們這些人來這裏,不是因為出身不好,就是因為本人表現不好,總之,在北京人家都管我們叫流氓,那些出身好的人都當兵去了,被挑剩下的才發配到陝北。您要非說陝北好,來陝北光榮,那就該讓那些出身好、表現好的人來陝北,讓我們去當兵。這麽光榮的事都讓我們給占了,我們心裏也實在過意不去,是不是,哥兒幾個?”

知青們紛紛附和:“就是,就是。”

馬主任盯著鍾躍民道:“嗯,我看出來了,剛才一進門我就發現你那兩隻眼睛在滴溜溜亂轉,鬼主意很多,看樣子這裏你是頭兒,你叫什麽?”

鍾躍民的眼珠轉了轉道:“我嘛,叫……鄭桐。”

鄭桐噌地蹦了起來:“我操,我算是看出來了,一有什麽頂雷的事,你他媽肯定就叫鄭桐。馬主任,我揭發,我要反戈一擊,這小子叫鍾躍民,您可千萬別放過他,這小子壞透了,在北京時就不是隻好鳥兒。”

知青們哄笑起來。

馬主任眯起眼睛凝視著鍾躍民……

鍾躍民也微笑著和他對視,目光中充滿挑釁意味……

鄭桐又開始打岔:“馬叔叔,今天知青辦是不是打算給我們辦學習班?咱學習班管飯嗎?”

錢誌民附和道:“要管飯我們就不走了。”

曹剛也跟著起哄:“馬叔叔,咱這兒幾點開飯?”

郭潔問:“今天咱家吃什麽?”

馬主任站起來:“鍾躍民,你跟我來一下,其餘人都坐在這兒反省。”

鍾躍民跟馬主任走進辦公室,他嬉皮笑臉道:“馬主任,您把我叫到這兒來,是給我開小灶嗎?您千萬別太客氣,我和大夥一起吃大灶就知足了。”

馬主任盯著他說:“你算是說對了,我就是來給你開小灶的。”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包糕點推到鍾躍民麵前,又起身倒了一杯開水,“慢點兒吃,不夠還有。”

鍾躍民愣了,滿臉狐疑地盯著馬主任。

馬主任望著鍾躍民,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鍾躍民馬上又恢複了常態,露出玩世不恭的表情:“馬主任,您還是有事兒說事兒吧,我長這麽大還沒讓人這麽抬舉過,這事兒再多來幾次,我非得心髒病不可。”

馬主任笑道:“小子,你別和我貧嘴,要是惹煩了我,我就揍你,因為我有權力揍你,你知道我是誰?”

鍾躍民油嘴滑舌地說:“您是我馬叔叔呀。”

馬主任點點頭:“小子,你算說對了,你叫我叔叔一點兒也沒吃虧,你才幾個月大的時候我就抱過你。我問你,你老家是湖南的吧?”

“沒錯。”

“長沙?”

“對。”

“你爸爸叫鍾山嶽?”

“您認識我爸?”

“何止認識,我們認識時還沒你呢。遼沈戰役時,我是你爸的警衛員。孩子,你和你爸長得太像了,我剛才一聽你姓鍾,馬上就明白了。”

鍾躍民站起來,激動地抓住他的手:“您是馬貴平叔叔?我聽我爸說起過您,您救過他的命。”

馬主任慈愛地抱住鍾躍民,鍾躍民突然有了種見到親人的感覺。

這個世界真小,沒想到在這偏僻的陝北會遇見父親的老警衛員。馬貴平這個人,鍾躍民從小就聽父親講過不止一次。當年在遼西平原上圍殲廖耀湘兵團,國共雙方幾十萬軍隊在狹窄的遼西平原上絞在了一起,打成了一鍋粥。雙方的建製全亂了,整整打了一夜,連雙方的高級將領都親自端著槍投入了戰鬥。在那次戰鬥中,馬貴平替師長鍾山嶽用身子擋住兩發機槍子彈而負了重傷。新中國成立以後,鍾山嶽怕耽誤了馬貴平的前途,把他送進集訓隊,集訓結束後,馬貴平當了連長,後來馬貴平隨部隊去了朝鮮。1953年,馬貴平從朝鮮回國學習,他還專程探望了老首長鍾山嶽,那時鍾躍民還不到1歲,正在保姆的懷裏大哭大鬧。馬貴平學習結束後,又返回了朝鮮,後來就和鍾山嶽失去了聯係。鍾躍民記得父親對這個老部下很有感情,曾多次提到他,說這個馬貴平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這樣的人現在可不多了。

馬主任撫摩著鍾躍民的肩膀問:“孩子,你爸還好嗎?”

鍾躍民低聲說:“還在隔離審查,都一年多了。”

馬主任神色黯然道:“別說了,這不是你一家的事,我相信我的老首長,他早晚會複出的。”

鍾躍民問:“馬叔叔,您怎麽到陝北來了?”

“1953年年底我在朝鮮負了傷,傷好了就轉業到這裏。孩子,我問你,今天的事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我們來縣城討飯,那兩個知青討了半天沒討到吃的,就搶了人家的臘肉。”

馬貴平驚訝地問:“你們斷糧了,不對呀?縣知青辦發了你們每人半年的口糧,不至於現在就吃完了?”

鍾躍民說:“我們10個人才給了800斤糧食,省著吃也隻夠吃3個月。”

馬貴平拍案而起:“太不像話了,你們的糧食被克扣了,我要調查這件事。”

鍾躍民無所謂地說:“算了,村裏的老鄉也是沒辦法,太窮了,現在正是青黃不接時,我們還是討飯吧,反正這一帶也有這個傳統。”

“躍民呀,今天的事我來解決,也算事出有因吧,你回去不要對外人說咱們的關係,也不要再惹事了,關於糧食的問題,我會替你們想辦法的,你記住了?”

“記住了,謝謝馬叔叔。”

馬主任慈愛地捶了鍾躍民一拳:“你小子嘴裏怎麽一套一套的?你爸可沒你能說。不過嘛,他像你這個年紀時已經是副團長了,你小子現在還上房揭瓦呢,壞小子……”

鄭桐等人還在會議室裏和工作人員耍貧嘴:“叔叔,我們餓了。”

一個工作人員說:“你別叫我叔叔,我比你們大不了幾歲,可承受不起。”

鄭桐作出真誠狀:“您那是謙虛,我們自己可不能不懂事,那也太沒大沒小啦,我們到陝北來,舉目無親,就像沒爹沒娘的孩子一樣,誰逮住我們都想欺負一下。知青辦就是我們的娘家,您就是我們的親叔叔,我們受了欺負,隻能向親人流淚,我們有了困難,隻能向親人傾訴,叔叔,我再叫您一聲,我們餓啦。”

知青們異口同聲地說:“我們餓啦。”

那個工作人員攤開雙手說:“這我可沒辦法,要是全縣的知青都來知青辦要飯吃,就是把我們吃了也沒辦法。”

鄭桐啟發道:“那您總該有點兒存貨吧?比如抽屜裏存包餅幹,飯盒裏還剩下半個窩頭什麽的,先拿出來墊巴一下,至於正餐嘛,我們會等馬主任安排。”

“對不起,我什麽也沒有。”

“叔叔,您忍心看著我們挨餓,這不太合適吧?魯迅先生曾經說過,‘救救孩子們’。叔叔,我們求您了,救救我們吧。”

那個工作人員無奈地說:“等一會兒馬主任來了再說,請大家安靜一下。”

錢誌民說:“馬主任正審訊鍾躍民呢,怎麽審訊這麽長時間?”

郭潔調侃道:“鍾躍民同誌恐怕正在經受嚴刑拷打呢。”

鄭桐不放過一切詆毀鍾躍民的機會:“這孫子,弄不好就是個叛徒甫誌高,沒抽兩鞭子就把咱們黨組織全出賣了。叔叔,您進去告訴馬主任一下,對鍾躍民這孫子,千萬別手軟,先灌他兩壺辣椒水,再給他坐個老虎凳,一下就上8塊磚,就是千萬別上美人計,那孫子肯定將計就計……”

“行了行了,你們這些北京學生的嘴一個賽一個好使,都老實坐一會兒行不行?”

鄭桐向裏屋大喊:“鍾躍民,你可要咬緊牙關,扛住呀,人民的囑托、黨的機密都在你的嘴上……”

裏屋辦公室的門開了,鍾躍民和馬主任走出來,大家都安靜下來,等著鍾躍民說點兒什麽。

鍾躍民隻說了句:“走吧,現在沒事了。”

鄭桐等人大為掃興:“完啦,這就算完啦?我們還等著被拘留呢,這下咱到哪兒吃飯去……”

醫院的候診走廊裏坐滿等候看病的軍人,周曉白穿著白色護理服從內科診室出來。她拿著掛號條開始念名字:“徐廣利。”

一個戰士站起來:“到。”

“你去一號診室。下一個,袁軍。”

袁軍從走廊盡頭的椅子上站起來:“這兒呢。”

周曉白笑道:“還真是你,我還以為是重名的呢,你怎麽啦?”

袁軍捧著一個水缸子有氣無力地回答:“頭疼,渾身沒勁兒,曉白,能給我點兒熱水嗎?”

周曉白把袁軍領進值班室,從暖瓶裏倒出開水遞給袁軍。

周曉白摸摸他的額頭道:“袁軍,你先喝水,我去把病號分一下,一會兒我帶你去看病。”

袁軍虛弱地哼著:“你忙你的,我先坐會兒。”

周曉白剛一出門,袁軍立刻顯得精神抖擻,他躥到門口望望,然後回身把水缸子拿到水龍頭下,放了一些涼水晃了晃,又從上衣兜裏掏出一樣東西——一隻空眼藥瓶。袁軍飛快地將眼藥瓶裏灌滿水,扣好瓶帽,將眼藥瓶夾到腋下,又作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坐下。

周曉白分完號回來要攙扶他:“袁軍,你能走嗎?我扶你吧?”

“不用,還能湊合。”他彎著腰慢慢走出值班室。

周曉白帶袁軍走進二號診室,袁軍虛弱地坐下垂下頭,顯得很痛苦。

今天的二號診室是內科的蔣主任坐診,蔣主任是個資深的老軍醫了,也是全院最有經驗的內科醫生,周曉白特意把袁軍安排給蔣主任,完全是出於給熟人行方便。

蔣主任用聽診器聽聽袁軍的心髒,隻覺得他的心跳響若擂鼓,沒有任何雜音,心率也很正常,他摘下聽診器問道:“你哪兒不舒服?”

“頭疼,渾身沒勁兒,兩頓飯沒吃了。”

蔣主任吩咐道:“小周,你先給他量量體溫。”

周曉白甩甩體溫表要往袁軍腋下放。

袁軍連忙接過體溫表放進腋下:“謝謝,我自己來,兩個月沒洗澡了,身上挺髒的,別弄髒了您的手。”

袁軍站起來:“大夫,您這兒挺忙的,我到走廊裏等。”

蔣主任點點頭。

在醫院走廊裏,袁軍垂著頭坐在長椅上,仿佛忍受著很大的痛苦。周曉白從診室裏出來:“來,我看看你體溫。”

袁軍從腋下拿出體溫表遞給周曉白。周曉白對著光線仔細看體溫表,突然,她驚訝地張大嘴巴,迅速扭身盯著袁軍小聲說:“你在裝什麽鬼?水銀柱都頂到頭了。”

袁軍蹦了起來:“哎喲,穿幫啦,我……”

蔣主任在診室裏喊:“小周,他的體溫是多少?”

周曉白慌亂地回答:“6……不,他體溫正常,不發燒。”

“讓他進來。”

袁軍惱怒地盯了周曉白一眼,走進診室。

蔣主任給袁軍量完血壓後說:“你的心髒、血壓都很正常,又不發燒,你真的很難受嗎?”

袁軍有氣無力地說:“大夫,照您的意思,我是在裝病?”

“我沒這麽說,我是說我沒發現有什麽病症。這樣吧,我給你開點兒藥,你吃了以後要是還不好,可以再來。”

周曉白在醫生身後捂住嘴偷偷地樂了。

袁軍不大甘心就這麽走了,他沒話找話地磨蹭著:“大夫,我得的恐怕是一種怪病,我們團衛生隊根本檢查不出來,就把我往這兒推。您看,這兒也查不出來,可我確實很難受,您看怎麽辦?”

蔣主任審視著袁軍:“你覺得怎麽辦才好?”

“要不您給我開幾天假得了,我養幾天沒準兒就好了。”

蔣主任摘下眼鏡,仔細端詳著袁軍:“你是哪個單位的?”

“坦克團的。”

蔣主任笑了:“我和你們團長挺熟的,要不要我給他打個電話,替你請幾天假呀?”

袁軍站起來:“哎喲,這太麻煩啦,這點兒小事就別打擾團長了,他挺忙的。得,我自己克服克服,‘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進醫院’,這是我們團的老傳統啦。麻煩您了,大夫,再見!再見!”袁軍邊扣軍裝邊溜了。

蔣主任望著袁軍的背影,搖搖頭笑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這號兵,真夠嗆……”

周曉白和袁軍並排走在醫院休養區的花園裏。袁軍顯得有些垂頭喪氣,周曉白取笑道:“真是高招兒,誰教你的?用眼藥瓶裝熱水,你倒是多兌點兒涼水呀,你見過誰體溫六十多攝氏度?”

袁軍捶胸頓足道:“唉,我怕兌多了涼水,成了二十多攝氏度,你見過體溫二十多攝氏度的人嗎?那不成了北冰洋來的?唉,這溫度太難掌握了。”

周曉白越想越好笑,她樂得彎下腰:“看你剛才坐在走廊裏的樣子,把我都唬住了,就像得了不治之症似的,眼看沒幾天活頭了,怎麽一眨眼又這麽精神抖擻的?”

袁軍恨恨地發牢騷:“你們科那個大夫真他媽沒勁,一點兒小事,你不給開假條也就算了,動不動要給團長打電話,這不明擺著給我紮針兒嗎,夠孫子的,嚇唬誰呀?”

袁軍埋怨道:“你這人也不夠意思,體溫表在你手裏,你就報個39、40攝氏度什麽的怕什麽,那大夫還能親自檢查?”

“呸!我才不跟你弄虛作假呢,再說了,我當時沒揭穿你,已經是給你台階下了,你該感謝我才對。”

袁軍愁眉不展地說:“我們團快拉練了,我一看地圖就暈了,全是山路,一千多裏,這不是要我老人家命嗎?”

“行啦,多走點兒路累不死你,至於嗎?告訴你,我早聽說了,坦克團有那麽幾個刺兒頭兵,都是軟硬不吃的滾刀肉,為首的就叫袁軍。”

“誰這麽抬舉我,我有這麽大名氣,連你們都聽說了?說實在的,我知道這是部隊,不能由著性子折騰,所以入伍後處處跟小媳婦似的,低眉順眼地過日子。我們班長是個農村土老冒兒,土得掉渣兒,連這小子也敢在我麵前指手畫腳,要依我以前的脾氣,早讓他滿地找牙了。”

周曉白細聲勸道:“袁軍,你可不能惹事啊,咱們現在不是學生了,你別把北京的那股流氓氣帶到部隊裏來。”

袁軍不愛聽了:“喲,這會兒嫌我們是流氓了,那你別跟流氓談戀愛呀。”

周曉白嚇得把手指放在嘴上:“噓!小聲點兒,該死的袁軍,你嚷嚷什麽?”

袁軍威脅道:“怕啦?那好,你周曉白麵子大,去和那個狗屁醫生說說,給我開一周病假,我可以考慮把這事爛在肚子裏。”

“去你的,人家醫生能聽我這小兵的?別做夢了。”

“我怎麽看他隔三岔五地就用眼睛瞟你一下,這大夫結婚了沒有,八成是圖謀不軌吧?”

“別胡說八道,人家孩子都上中學了。”

一個漂亮女兵從前麵走過,袁軍毫不掩飾地用眼光追隨著女兵的背影。周曉白揶揄道:“嗨,嗨,怎麽眼睛都直了?小心點兒,口水也下來啦。”

袁軍問道:“這小妞兒長得不錯呀,是北京兵嗎?”

“別打聽,是不是又想和人家認幼兒園小朋友?這招兒太俗了,你換個新招兒行不行?”

“真的,曉白,這女兵是哪個科的?”

“我要是告訴你是哪個科的,不出3天,你肯定又裝病上門了,是不是?那我告訴你,她是神經科的,你要裝病得裝精神病。”

袁軍歎道:“裝這種病難度好像大了點兒。”

周曉白大笑:“好好幹吧,袁軍,什麽時候這身軍裝換成四個兜兒的,你才有資格考慮這個問題。”

“這不一定,鍾躍民連兩個兜兒都沒混上呢,不是也有人惦記?”

周曉白突然翻了臉:“袁軍,你要是再和我開這種玩笑,你就給我滾……”

袁軍賠笑道:“喲,急啦?沒勁,沒勁。”

袁軍望著她的背影自言自語:“嘿,真他媽的大小姐脾氣,說翻臉就翻臉,將來夠鍾躍民喝一壺的。”

周曉白丟下袁軍回到宿舍,氣已消了一半兒。她有些後悔和袁軍發了脾氣,她知道自己近來心情不好,經常發些無名火,她也想克製,可有時就是控製不住。其實,還能有什麽原因,還不是因為鍾躍民?這個沒良心的家夥,自從他來過一封信以後,就再無下文了,這期間周曉白已經連續給他寫過3封信了。周曉白百思不解,這個鍾躍民到底在想什麽?他為什麽對她這樣冷淡?周曉白無數次想過,這個鍾躍民有什麽了不起,幹脆下定決心隻當從來不認識他,周曉白已經多次下過這種決心了,可每次都沒堅持過一天,最後她終於放棄了這種嚐試,心裏完全明白了,她實在不願意放棄鍾躍民,寧可這樣無休止地等下去。周曉白就是這樣固執。

每天晚上熄燈號響過以後,周曉白就躺在**仔細回想她和鍾躍民相處的日子,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每當想起這些,她就不得不心灰意冷地承認,鍾躍民的確沒有向她承諾過什麽,既然沒有承諾過什麽,那就是周曉白自己在單相思,怨不得鍾躍民。想到這裏周曉白便有了種強烈的恥辱感,自己從小到大沒受過這種氣,什麽時候變得這樣逆來順受?周曉白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抑製不住地想大叫一聲:鍾躍民,你這渾蛋。

罵完以後,周曉白翻身下床,披上衣服,擰亮台燈給鍾躍民寫信,她一邊寫一邊在心裏暗暗罵自己:周曉白,你這賤骨頭。

還有件事,改日把袁軍找來,向他道個歉,這家夥現在的處境不大好,他也怪不容易的。

袁軍現在的確處境不大好,部隊馬上要去拉練了,上午團裏開了動員大會,團政委作了動員報告,現在袁軍所在的一排正在開討論會。新兵都規規矩矩坐在馬紮上,腰板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上。老兵就相對隨便多了,這是老兵的特權。由於一排長回家探親去了,排裏的工作暫時由二班長段鐵柱負責。袁軍認為這簡直是場災難,這小子當個班長就已經找不著北了,經常拿著雞毛當令箭,現在讓他代理排長,這還能有好日子過?

段鐵柱正在發言:“今天,團政委給全團作了關於野營拉練的政治動員,我覺得此次動員意義非常重大,給我們全團每個幹部戰士都上了一場生動的政治課。剛才我去連部,看見二排長和三排長都在代表全排表決心,我一看,心說,壞啦,別的排都趕在咱們前麵,咱一排落後了,讓他們搶了先。我和幾個班長商量了一下,咱一排要迎頭趕上,怎麽趕?寫血書,向黨表決心。”

段鐵柱繼續說道:“這次野營拉練的政治意義,政委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我就不再重複了,我隻想談談我個人對野營拉練的認識,同誌們也可以和我一起討論。袁軍,你坐好,告訴你多少次了,軍人,要站有站樣兒,坐有坐樣兒,鬆鬆垮垮的像什麽樣子?”

袁軍斜了他一眼,極不情願地挺直了腰板。

段鐵柱不依不饒地說:“你斜眼看我幹什麽?不服氣?你們新兵剛進軍營,得好好把以前的壞毛病改一改,部隊是什麽?是大熔爐,別管你以前是幹什麽的,進了軍營,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要多聽聽老同誌的指點,不要不服氣,你聽見沒有?”

“班長,我什麽都沒說,怎麽招出你這麽多話?我服了,我怕你了還不成。”

“我有什麽好怕的?我也就是比你多穿破幾身軍裝,你要行得正,就不用怕我。”

袁軍半合著眼不吭聲。

“咱們接著說,徒步行軍,是我軍的光榮傳統。聽老同誌們講,我軍製勝的法寶,除了小米加步槍,靠的就是兩隻鐵腳板兒。長征、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我軍都是靠鐵腳板兒走過來的,而且每戰必勝。在未來消滅‘帝修反’的戰爭中,我們還要靠老傳統,和敵人賽一賽腳板兒。我就不信那些少爺兵有這個能耐,讓他們晝夜行軍180裏試試,累不趴下他們我就不姓段……”

袁軍忍不住說話了:“班長,那些‘帝修反’不跟咱們賽腳板兒怎麽辦?他們的坦克、裝甲車肯定比咱們的腳板兒快。”

“那有什麽了不起,他們的坦克裝甲車能爬山嗎?還不是離不開公路,咱們往山溝裏一鑽,他就沒主意。”

“他們有直升機戰鬥群和空降部隊,最適合打山地戰。”

段鐵柱不屑一顧地說:“狗屁,我就信一條,他的坦克大炮再多,最後解決戰鬥還要靠200米內的硬功夫,就像林副統帥說的,要靠刺刀見紅,靠手榴彈……”

“班長,要是刺刀能對付坦克,咱都改步兵得了。”

“你什麽意思?”

“聽你的口氣,你好像沒拿自己當坦克兵,把自己當步兵了。趕明兒你要當了團長,幹脆把咱們團的坦克都送煉鋼廠去回爐,咱們成立個陸戰團,用步槍、手榴彈,實在不行就拿鐵腳板兒踹‘帝修反’的坦克。”

段鐵柱吼道:“袁軍,怎麽就你怪話多?我看你是立場有問題,專替‘帝修反’說話,你這樣下去很危險。”

袁軍站了起來:“班長,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讓大家參加討論,我有不明白的地方,當然要向你請教了,你不能亂扣帽子,照你的意思,我是‘帝修反’派來的特務?”

“你是不是特務我不知道,反正咱們連這些城市兵裏,就你怪話多,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功夫全用在嘴上啦。當初分你來二班,我就不同意要你,像你這樣的城市兵,隻能拖二班的後腿。”

“袁軍,你罵人?你敢再罵一句……”

“罵你?你聽好,你這一腦袋高粱花子的土老冒兒,我罵你是客氣,惹急了我還抽你呢!”

段鐵柱猛地站起來:“你……你還反啦?走,跟我去連部,讓指導員評評理。”

袁軍抄起馬紮高高舉起欲砸段鐵柱,戰友們將他抱住……

袁軍站在連部的屋子中央,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連長季長河氣哼哼地背著手來回踱步。指導員吳運國在一邊和段鐵柱小聲說著什麽。

連長轉了幾個圈兒,回過身來:“好你個袁軍,你可是創了紀錄啦,咱們連從建連那天起,就沒見過新兵敢打班長的事,今天算是讓我開了眼啦。打呀,怎麽不打啦?誰也別攔他,二班長,你把腦袋伸過去,讓他打,我倒想看看他有多大膽子。”

袁軍冷冷地說:“連長,你還別將我,他要真敢把腦袋伸過來,我就真敢砸。”

連長暴跳如雷地衝過去,被指導員攔住。

指導員心平氣和地說:“袁軍,你可夠出圈兒的了,又是打班長,又是頂撞連長,到了連部,氣焰還這麽囂張。這不是你在北京當學生,這是部隊,你是一名解放軍戰士,你這樣做,考慮過後果沒有?”

袁軍冷笑:“後果?我沒考慮過,我隻想揍段鐵柱這王八蛋,至於怎麽處理,是你們的事,我犯不上去想,大不了就是上趟軍事法庭唄。”

連長火冒三丈地吼道:“袁軍,你還死豬不怕開水燙啦,我今天要是整不了你這刺兒頭兵,我就不姓季。”

“連長,你別這麽大聲叫喚行不行?人都說會叫的狗不咬人,我又不是3歲的孩子,這嚇不了我。”

連長衝動地解開衣扣,脫下上衣:“指導員、段鐵柱,你們給我做證,這小子罵人,老子豁出去不當這個連長了,今天我非整他不可。”

指導員連忙攔住連長。

袁軍火上澆油地說:“連長,我發現你這人挺沒勁的,你要真想和我單練,就別咋呼,咱倆偷偷地找個沒人的地方練一把,誰的牙掉了,就自己偷偷咽到肚子裏,見了別人得說是自己不小心磕的,這才是漢子。你這叫什麽?仗著自己是連長,別人不敢打你,就擼胳膊挽袖子地欺負新兵,這有損你連長的身份。”

連長氣得說不出話來。

指導員不溫不火地說:“袁軍,你的行為必須要嚴肅處理,在處理你之前,我還想聽聽你自己的解釋,你說說,你為什麽要打你們班長?”

“段鐵柱侮辱我的人格。”

“就算你們班長侮辱了你的人格,你可以向連裏反映,難道這也是你打人的理由?”

“反映管個屁用?你們都是山東老鄉,我聽說連長家和段鐵柱家是一個公社的,相隔不到30裏,你指導員也是山東的,你們來個官官相護,我找誰去反映?”

“反正你們農村兵對城市兵天生就有成見。”

連長指著袁軍道:“指導員,你聽見啦,你說一句他頂一句,我看今天得禁閉他。”

袁軍笑了:“隨便!住禁閉室裏挺舒服的,有吃有喝的,還不用出操,跟療養差不多,你最好多禁閉我幾天。”

指導員大怒:“好,我成全你。通信員,送他去禁閉室,給我好好反省反省,我就不信治不了你這刺兒頭……”

周曉白正坐在值班室裏寫信,羅芸走進來問:“曉白,寫什麽呢?”

周曉白連忙把信藏起來:“給家裏寫信呢。”

“你蒙誰呢?看你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不就是給鍾躍民寫信嗎,你藏什麽?”

“你別給我瞎嚷嚷,生怕別人不知道是怎麽著,你有什麽事?快說。”

羅芸正色道:“你聽說了嗎?袁軍被關禁閉了。”

周曉白一驚:“他又惹什麽事了?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羅芸說:“下午有個坦克團的戰士來拿藥,我問他認識袁軍不,他說他和袁軍是一個連的,袁軍和班長吵架,還要打班長,被連裏關了禁閉。”

周曉白搖搖頭:“這個袁軍,真是無法無天,膽子太大了,這次他的問題嚴重嗎?”

“據說他們連隊已經上報團裏,準備給他記過處分。那個戰士說,袁軍現在態度非常惡劣,在禁閉室裏還說風涼話,說他給自己放了療養假,以後什麽時候想休息了,找個看著不順眼的人打一頓就行了。”

周曉白笑出了聲:“也就是袁軍能說出這種混賬話來。”

羅芸想了想,突然笑出了聲:“我剛才還想呢,幸虧鍾躍民和鄭桐這兩個壞小子沒來,要是這3個活寶都湊在一個連裏,非反了天不可。鍾躍民老謀深算,鄭桐一肚子壞水,袁軍整個一混世魔王,這3個壞小子能把一個連拆散了。”

周曉白大笑:“還真是,這3個活寶要湊在一起,就該有人倒黴了。”

羅芸道:“你還別說,袁軍這家夥挺有性格,有點兒特立獨行的勁頭。我敢說,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家夥,咱們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周曉白斜了她一眼:“哎,羅芸,聽你的口氣,像是挺欣賞袁軍的。你坦白,你是不是對袁軍有點兒那個意思?”

“去你的,誰看得上他?一副粗野相兒,比鍾躍民也好不到哪兒去。”

周曉白馬上板起了臉:“羅芸,你少說鍾躍民,我不愛聽。”

“好好好,不說,那是你心肝兒,動不得。曉白,咱們是不是去看看袁軍?我倒想見見他被關禁閉的倒黴相兒。”

周曉白不冷不熱地說:“什麽叫‘咱們’?我可沒說要去看他,要去你去,幹嗎拉上我?”

周曉白搖搖頭:“我可沒錢,我的津貼費還攢著給鍾躍民寄去呢。”

“你看,就記著你的鍾躍民,袁軍也是鍾躍民的朋友,你就算替鍾躍民去看看又怎麽啦?”

“不去,不去,就不去。”

羅芸無可奈何地說:“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不講交情?哼,要是鍾躍民被關了禁閉,你肯定哭著喊著就竄去啦。”

周曉白的臉色驟變,咬住嘴唇。

羅芸沒注意周曉白,隻顧自己說下去:“曉白,我可跟你說好了,你要是敢不去,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喲,曉白,你怎麽啦?曉白……”

周曉白突然淚流滿麵,她抽泣著小聲說:“羅芸,我想鍾躍民了,羅芸……不知他現在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