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當知青們得知他們的口糧被村支書常貴私下截留時,都氣炸了,大夥都嚷著要收拾他,錢誌民幹脆地說:“打這老丫挺的一頓算了。”蔣碧雲主張去縣委告狀,讓縣委派工作組來調查。鍾躍民卻不同意,他認為常貴此舉雖然很可氣,但石川村的現狀就擺在這裏,老鄉們都窮怕了,人一窮就難免想點兒邪門歪道,俗話說“窮生奸計”。上次挨餓時,他和鄭桐到鄰村去偷雞,就屬於這種情況。雖然沒偷著,但畢竟是動了邪念,要是為這點兒事就把常貴送進去,就顯得過分了。何況常貴家還有6個孩子呢,常貴要是進去了,這6個孩子誰養?更重要的是,要是全村的老少爺們兒都知道是知青們把常貴送進大獄,知青們就成了告密的小人,以後在村裏還怎麽混呢?
郭潔憤憤地說:“那就便宜他啦?”
鍾躍民說:“當然得警告他一下,嚇唬嚇唬就算了,這件事由我和鄭桐來辦。”
鍾躍民和鄭桐專挑吃晚飯時去找常貴,他們鬼鬼祟祟地走到常貴家的窯洞外,鄭桐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對鍾躍民耳語道:“正吃飯呢,呼嚕呼嚕的喝粥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豬圈呢。”
鍾躍民作了個手勢,高喊著:“常支書……”趁常貴還來不及回答,鍾躍民和鄭桐已推門闖了進去。
常貴一家正圍著炕桌吃飯,炕桌上的瓦盆裏堆著不少玉米麵貼餅子,常貴和家人每人手捧個大海碗,裏麵盛著野菜糊糊。
鍾躍民和鄭桐闖進來使常貴猝不及防,來不及把食物藏起來。
常貴有些驚慌,他應付著:“躍民、鄭桐,吃了嗎?”
兩人齊聲道:“沒呢。”
常貴言不由衷地說:“一起吃嘛。”
“哎,謝謝支書了。”兩人脫鞋上炕,拿起貼餅子就吃。
常貴婆姨盛了一碗野菜糊糊遞給鍾躍民,鍾躍民擺擺手:“我們喜歡吃幹的,不喝稀的。”常貴心疼地眨著小眼睛,盯著兩人狼吞虎咽。
兩人風卷殘雲,盆裏的玉米麵貼餅子轉眼就被吃光。
鄭桐撐得鬆開腰帶,揉著肚子說:“常支書,我們來這麽多日子了,今天才吃上一頓飽飯。支書啊,你對我們知青太好了,我們怎麽才能報答你呢?”
常貴嘀咕著:“莫事,莫事。”
鍾躍民抹抹嘴,又順手拿起常貴的煙袋裝煙葉,點燃後吸了一口才說話:“支書啊,你幾個娃?”
“6個,養不活啊。”
鍾躍民關切地問:“你要是不在了,婆姨和娃有人管嗎?”
常貴緊張起來,兩隻小眼睛緊緊盯著鍾躍民問:“咋回事?”
鍾躍民噴出一口煙道:“你收拾一下東西,有被子嗎?帶上被子,對了,把你那件光板老羊皮襖也帶上,那裏麵冷,多帶點兒衣服沒壞處。”
常貴緊張地說:“躍民,你在說啥啊?”
“支書,你的案子犯啦,縣公安局馬上要來咱村抓人了。支書,你長這麽大沒坐過小汽車吧?得,這回你可露臉啦,小車一坐,屁股一冒煙,全村的老少爺們兒給你送行,咱村誰那麽風光過?”
常貴呆了。
鄭桐插話道:“支書,你沒進過局子吧?我在北京進去過,哎喲,現在一想起來我就心裏哆嗦。一進去,人家二話不說,小繩兒一捆,噌的一下,把我吊房梁上了,當時我就哭爹喊娘啦,受不了哇。誰承想,這還是最輕的,老虎凳你聽說過嗎?8塊磚一墊,你那腿就跟麵條兒似的彎過來……”
鍾躍民推心置腹地說:“常支書,咱爺們兒平時混得不錯,這事要是擱旁人身上,我們才不管呢。你聽說了吧?這次我們去縣裏討飯,把事情鬧大啦,縣裏正準備查處利用職權克扣知青口糧的村幹部,縣委書記還點了你的名,說石川村的常老貴最壞,克扣得最多,除了經濟上的問題,好像還有生活作風方麵的問題,是不是,鄭桐?”
“沒錯,常支書,有人反映你經常利用職權調戲村裏的婆姨,還和村東頭兒的張寡婦有一腿。你糊塗啊,支書,這年頭兒哪兒犯錯誤都不要緊,就是褲襠裏那東西不能犯錯誤。這次縣裏要嚴肅處理你,我們哥倆冒著生命危險來通風報信是為了什麽?還不是因為咱爺們兒平時混得不錯嗎。”
鍾躍民接過話來:“支書啊,趁公安局的人還沒來,你有什麽後事要交代?你得快點兒說,你放心,你的娃就是我們的娃,我們吃幹的,就決不能讓他們喝稀的。”
鄭桐附和道:“對,你的婆姨就是我們的……”
“鄭桐,你他媽輩分亂啦,支書的婆姨是咱嬸子,咱們拿她當嬸子養。實在不行,咱就給嬸子再找個主兒,就算娃們姓了別人的姓,也比餓死強。”
鄉下人經不住這麽嚇唬,常貴嚇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他結結巴巴地哀求道:“躍民啊,鄭桐啊,我……我是扣了你們的口糧,是……是扣得狠了些,可咱村不是窮嗎,鄉親們餓怕啦,我覺著,你們都是毛主席的娃,還能餓著你們?公家不能不管……”
鄭桐顯得很同情:“支書,你這次禍闖大啦,你明明知道我們是毛主席的娃,還敢餓著我們,這不是和毛主席他老人家叫板嗎?按你這罪過,是公然對抗毛主席關於上山下鄉的號召,不槍斃也是無期徒刑。別說啦,你快準備準備吧,下輩子可得好好活呀。”
常貴抹了一把淚:“大侄子,叔錯啦,你們都識文斷字的,主意多,幫叔想想辦法嘛。糧食我是扣了,可……我沒對村裏婆姨們不規矩,冤枉呀。”
鍾躍民哼了一聲:“得,這會兒又成我們叔了,天下有這種叔嗎?自己吃得飽飽兒的,讓侄子們要飯去。”
鄭桐追問道:“你說你沒調戲婆姨,這可說不清楚,你以為怎麽才算調戲?非把人家按在炕上才算?上次你在二黑家婆姨的屁股上捏了一把,這沒冤枉你吧?這就叫調戲。”
常貴鼻涕一把淚一把:“大侄子,幫幫叔嘛。”
鄭桐繼續施加壓力:“哎喲,支書,這可不是小事,是槍斃的罪過啊,你當是過家家呢?說不玩就不玩啦。雖說我們是毛主席的娃,可毛主席他老人家娃多啦,也不能什麽事都管。”
鍾躍民突然一拍腦門:“鄭桐,你不是有個親戚在縣裏工作嗎?”
“噢,那是我一個表兄,在縣委當個主任什麽的,怎麽啦?”
鍾躍民沉吟道:“咱找你表兄說說,讓他作作工作,把咱支書的案子給抹了行不行?”
鄭桐作為難狀:“這……”
常貴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大侄子,大侄子,你可不能不管啊。”
鄭桐像是下了決心:“行,咱們去試試吧。支書,這件事恐怕得跑幾天,我們的工分……”
“照記,照記,記滿分。”
鍾躍民問:“我們的口糧……”
“全給,全給。”
鍾躍民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常支書啊,以後可要好好做人哩……”
鍾躍民和鄭桐找常貴談過話以後,常貴果然對知青們熱情多了。前兩天縣知青辦的馬主任從石川村路過,他特地來看望鍾躍民。馬主任坐著一輛破舊的蘇製嘎斯69型吉普車,直接開到知青點的窯洞前,還給鍾躍民帶來不少食品。這消息馬上傳遍了全村,農民們一見到坐小車的幹部就覺得來了大官兒,這在村裏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等驚慌失措的常貴趕到知青點時,馬主任已經走了,這下可把常貴嚇得夠嗆,他以為這是縣裏來調查他的幹部。鍾躍民繼續嚇唬他,說他已經和縣委打了招呼,說常老貴的案子是否可以先壓一壓再說。但縣委表示,這件事還沒完,縣委當前的工作是要抓一兩件破壞上山下鄉政策的壞典型,石川村的常老貴問題很嚴重。不過這兩天鄭桐正在縣裏找他表兄上下活動,已經很有進展了,估計這件事還是可以擺平的。
常貴眼見小車都進了村,他不再懷疑鍾躍民的話的真實性,於是真有大禍臨頭的感覺。他對鍾躍民和鄭桐千恩萬謝,還買了酒、割了肉請他們到家裏吃飯,兩人坐在常貴家炕上已經大模大樣地吃了兩頓了,曹剛他們簡直嫉妒死了。
鄭桐的一個表兄在羅川公社插隊,他這幾天幹脆到表兄那裏串門去了,而常貴以為鄭桐正在縣裏為他的案子奔走,每天給他按全勞力記滿分,把鄭桐慣得簡直不想回村了。
鍾躍民也得到了一個美差,常貴派他和村裏的老羊倌杜老漢一起放羊,這可算是個輕鬆活兒。鍾躍民很滿意,因為他正在和杜老漢學唱陝北民歌,這等於給他送來一個機會。
鍾躍民和杜老漢坐在石川村外的山坡上,鍾躍民頭上紮著白羊肚手巾,腰間紮著一根草繩,上麵插著煙袋荷包,顯得不倫不類,顯然是在出洋相。
杜老漢的孫子憨娃在一旁扔石頭轟羊,憨娃有七八歲,穿得衣衫襤褸,頭發被剃成鍋蓋形。杜老漢的兒子栓栓前幾年得了一種怪病,症狀是能吃不能幹,吃起飯來能頂兩個棒小夥兒,卻沒勁兒幹活,再後來幹脆連路都走不動了,隻能在炕頭上吃飯。一個貧困地區的農民若是得了重病,其結局無疑是等死。栓栓在炕上躺了兩年,最後連碗都端不動了,吃飯要靠人喂。家裏的日子過得一塌糊塗,栓栓的媳婦終於過夠了,她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失蹤了。杜老漢帶著孫子憨娃找遍了方圓幾十裏,也沒找到栓栓媳婦的蹤跡。有人告訴杜老漢,栓栓媳婦跟一個走村串巷的小木匠跑了。杜老漢這才模模糊糊想起來,村裏是來過一個小木匠,他的手藝不錯,除了會打櫃子、炕桌,還會在箱子上畫畫兒,畫個喜鵲登梅什麽的。那小子長得很壯實,又有張巧八哥嘴,再加上他長年走江湖見多識廣,所以很討女人喜歡,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有事沒事都愛往他住的那口破窯裏跑。至於小木匠和村裏的婆姨們之間都發生過什麽故事,沒人說得清,反正他走後栓栓媳婦不見了。奇怪的是,栓栓媳婦失蹤後不到3天,栓栓就咽了最後一口氣,這個家轉眼就隻剩下祖孫倆了。
杜老漢年輕時因家貧娶不起媳婦,在他48歲時的一天晚上,一個外鄉逃荒的女人餓昏在他窯洞前。這個三十多歲、來路不明的女人正撞在光棍兒杜老漢的槍口上,杜老漢自然是來者不拒,他把女人背進窯洞,喂了幾口吃的,然後就勢鑽進了女人的被窩……至於栓栓到底是不是他的種,他鬧不清,反正從他第一次和那女人睡覺到生下栓栓,隻有8個月。杜老漢不大在乎這些,他認定這女人是老天爺看他可憐,給他送上門來的,他再挑三揀四就不像話了。這一輩子過得很快,杜老漢覺得像一場夢,先是打光棍兒熬到快50歲,這將近50年的時間幾乎沒給他留下什麽記憶,腦子裏是一片空白,既沒有歡樂,也想不起來有什麽太痛苦的事,唯一能記起來的,還不是什麽災年餓肚子的事,反正從他記事起就沒放開肚子吃過飽飯,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他隻記得一個生理正常的男人是如何地渴望女人,年輕時熾熱的情欲如同地層下的岩漿,洶湧澎湃地尋找著發泄口。他曾一夜夜地在炕上輾轉反側,有時突然從炕上躥起來衝到井台上,將一桶冰冷的井水兜頭澆下,以此來熄滅心頭燃燒的烈焰。那時他最喜歡的事就是趕集,其實集市上沒有什麽他需要的東西,他隻為看一看女人,這是他對生活唯一的要求。在集市上,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欲火,兩眼死死地盯著女人看,有如餓狼盯著羊羔的眼神。
如今回過頭來想一想,杜老漢覺得這輩子也沒有白過,畢竟他有過女人,有過兒子,現在還有個孫子。雖然女人和兒子都早早地去了,但他卻很知足了,村裏有些和他同輩的老人,如今也七十多歲了,他們不是打了一輩子光棍兒嗎?這輩子連女人都沒沾過,真是白活了。
鍾躍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陝北地區有很多打了一輩子光棍兒的老漢竟是民歌高手。杜老漢雖然不算真正的光棍兒,但他這一生幾乎都是在性壓抑中度過的,那個來路不明的婆姨隻和杜老漢生活了一年多就病故了。如此算來,杜老漢這輩子除了這一年多的時間,基本上還算是個光棍兒。鍾躍民似乎有點兒明白了,這是人類的一種習性,你缺少什麽就向往什麽。物質生活的極端匱乏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撐,人類在麵對惡劣的自然環境、麵對自身的痛苦時,常常表現出一種無奈的求變通的情緒,這就是苦中作樂,借以稀釋現實的苦難。對杜老漢這類老光棍兒來說,他們關心的問題是很直截了當的,他們要的是女人,或者是女人的肉體,是否美麗溫柔並不重要。他們對生活沒有多高的要求,能吃飽肚子,炕上再有個婆姨就已經是神仙過的日子了。可是就這點兒希望他們也得不到,於是,酸曲兒就產生了。
鍾躍民驚訝地發現,陝北民歌簡直是個富礦,流傳在民間的歌詞至少有數千首,其中大部分歌詞都是表現**的,在那種熱辣辣、**裸的語言麵前,中國上千年封建禮教的浸染竟**然無存,這就是真正的酸曲兒。
杜老漢扯著嗓子唱起來:
沙梁梁招手沙灣灣來,
死黑門的褲帶解不開,
車車推在路畔畔,
把朋友引在沙灣灣。
梁梁上柳梢灣灣上柴,
咱那達達碰見那達達來,
一把摟住細腰腰,
好像老山羊疼羔羔。
腳步抬高把氣憋定,
懷揣上饃饃把狗哄定。
白臉臉雀長翅膀,
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懷敞開,
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來。
哎喲喲,我兩個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喲,
紅格當當嘴唇白格生生牙,
親口口說下些疼人話。
杜老漢的兩顆門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風,但他唱得很動情,很投入,眼睛半合著,似乎已經看見那“紅格當當嘴唇白格生生牙”。
鍾躍民忍俊不禁,開懷大笑:“杜爺爺,再唱一首,太有味兒了。”
杜老漢唱得興起,又換了一首歌:
一更子裏叮當響,
情郎哥站在奴家門上,
娘問女孩什麽響,
東北風刮得門閂閂響。
二更子裏叮當響,
情郎哥進了奴家繡房,
娘問女孩什麽響,
人家的娃娃早上香。
三更子裏叮當響,
情郎哥上了奴家的炕,
娘問女孩什麽響,
垛骨石狸貓撞米湯。
四更子裏叮當響,
情郎哥脫下奴家的衣裳,
娘問女孩什麽響,
腳把把碰得尿盆子響
…………
鍾躍民笑道:“這是首**的歌,太生動了,那女孩子蒙她娘,話來得真快,情郎哥更實際,隻管辦事,一聲不吭,有什麽婁子有女方頂著。杜爺爺,這信天遊裏咋這麽多酸曲兒?”
杜老漢點起一袋煙嘟囔了一句:“心裏苦哩,瞎唱。”
鍾躍民問:“為什麽心裏苦?”
“日子過得沒滋味,唱唱心裏好過哩。”
鍾躍民拉過正用石頭轟羊的憨娃說:“憨娃,你放羊為了啥?”
憨娃連想都不想脫口說:“攢錢。”
“攢錢為啥?”
“長大娶媳婦。”
鍾躍民笑道:“嘿,你小子才多大,就惦記娶媳婦了?我還沒娶呢。憨娃,娶媳婦為了啥?”
“生娃。”
“生完娃呢?”
“再攢錢,給娃娶媳婦。”
“娃娶了媳婦再生娃,再攢錢,再生娃,對不對?”
憨娃點點頭。
鍾躍民長歎一聲:“那他媽活個什麽勁兒?攢錢,生娃,再攢錢給娃娶媳婦,再生娃,一世一世生生不已。杜爺爺,咱農民這輩子圖個啥?”
杜老漢奇怪地看著他,仿佛鍾躍民問出一句廢話,他反問道:“有地種,有飽飯吃,有娃續香火,咱還要個啥?”
鍾躍民也茫然了,是呀,還想要啥,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作為農民,好像不再需要啥了,可是自己呢,他似乎不大喜歡這種日子。他又問道:“杜爺爺,您眼下最盼著啥?”
杜老漢茫然地看著鍾躍民。
“我是說,如果您能選擇的話,您最想要啥?”
杜老漢肯定地說:“吃白麵饃。”
“就這些?”
“那麽還要啥?”
鍾躍民默默無語。
杜老漢從懷裏掏出幹糧:“憨娃,吃飯。”
鍾躍民探過腦袋仔細看了看,見杜老漢捧著幾個黑乎乎的野菜團子,祖孫倆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野菜團子。鍾躍民的眼圈紅了,他扭過頭去,陝北農民啊,苦成這樣,他的心靈深處有種被強烈震撼的感覺……
憨娃眨眼之間就吃完了野菜團子,他眼巴巴地望著爺爺:“爺爺,我沒吃飽。”
杜老漢無奈地拍拍憨娃的腦袋說:“憨娃,爺爺也沒吃飽,可咱就這些。”
鍾躍民連忙拿出自己帶的窩頭說:“憨娃,你吃。”
杜老漢拚命用手擋著:“可不敢,你這全是好糧食,金貴哩。”
鍾躍民終於忍不住流淚了,他把窩頭硬塞進憨娃手裏,背過臉去擦淚。
杜老漢塞了滿滿一煙鍋煙葉遞給鍾躍民,問:“娃想家了?”
“嗯。”鍾躍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唱個酸曲兒就好哩,莊戶人心裏苦,全靠唱酸曲兒解愁哩。”
鍾躍民擦擦眼淚說:“杜爺爺,再唱一個吧。”
杜老漢的一曲信天遊吼得高亢入雲,唱得婉轉悲涼:
騎上毛驢狗咬腿,
半夜裏來了你這勾命鬼。
摟住親人親上個嘴,
肚子裏的疙瘩化成了水
…………
周曉白和羅芸每人拎著一個裝滿食物的提包走了5公裏才來到坦克團的二連連部。
指導員吳運國接待的她們。吳運國當兵十來年了,還從來沒和女兵打過交道。在他的印象裏,軍隊裏的女兵都像姑奶奶似的,沒一個是好惹的。他剛當指導員時,還打算在軍隊醫院裏找個護士做老婆,他認為自己以一個青年軍官的身份,是有資格追求她們的。後來他發現滿不是那麽回事,醫院裏那些女兵的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對他這樣的基層幹部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平時在連隊裏,吳運國的感覺還是不錯的,他好歹是一個連隊的政治主官,誰敢不把指導員放在眼裏。可有一次他去醫院看病,在走廊裏隨便吐了口痰,碰巧被一個小女兵看見了,那丫頭頂多是個衛生員,連護士的級別還沒混上,可她訓起人來還真不含糊,劈頭蓋臉地把吳運國批評了一頓還不算,居然還命令他把痰跡擦幹淨,惹得一夥看病的戰士哄笑起來。吳運國當時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鑽進去,他自知理虧,隻得硬著頭皮服從了命令。從那以後,吳運國就打消了娶個護士當老婆的想法。
指導員吳運國此時正滿腹狐疑地審視著兩個女兵問道:“你們要見袁軍?這可不行。”
羅芸和顏悅色地說:“聽說他犯了錯誤被關禁閉了,我們想勸勸他,幫助他早日改正錯誤。”
吳運國問道:“你們和袁軍是什麽關係?”
羅芸說:“我們在北京是朋友。”
“噢,那就是女朋友了。”
周曉白忍不住了:“指導員,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是說,你們是女同誌,又和袁軍是朋友,那就是女朋友了,可袁軍怎麽能有兩個女朋友呢?再說,部隊的紀律你們應該知道,戰士在服役期間不許交女朋友。”
周曉白和羅芸一聽便氣得滿臉通紅。
周曉白嚷道:“你這個指導員怎麽這樣沒水平?部隊的紀律是戰士在服役期間不許談戀愛。”
“一回事嘛,交女朋友和談戀愛不就是一碼事嗎?”
羅芸耐心地解釋著:“我們隻是一般的朋友,不是你說的那種女朋友。”
“你們的意思是,女朋友還可以有很多種,那你們和袁軍是屬於哪種呢?”
周曉白來了脾氣:“這位指導員,你是從農村入伍的吧,你上過學嗎?我想告訴你,你的文化水平不適合當一個政治工作者,因為你連起碼的概念都分不清。”
吳運國也火了:“你這個女同誌怎麽這樣說話?看樣子,你們都是高幹子弟吧?不然說話不會這麽橫,我們從農村入伍的同誌是沒你們城市兵有文化,我告訴你們,我隻上過小學,我家三代雇農,家裏窮,沒機會上學受教育……”
羅芸一下子抓住他話裏的漏洞說:“指導員同誌,看你這歲數,也是長在新社會吧?當雇農也是上一輩的事,你可千萬別鬧混了,共產黨分給你們農民土地,你們早翻身做主了,你到哪兒去當雇農?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在新社會共產黨的領導下仍然給地主當雇農?這可是嚴重的政治問題。”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誣蔑新社會還存在著人剝削人的現象,一個指導員、連黨支部書記、共產黨員,怎麽能說出這種話來?”
吳運國鎮定下來:“你們要是這樣胡攪蠻纏,我隻好拒絕和你們談話。看樣子,你們是為袁軍鳴不平來了,告訴你們,被關禁閉的軍人是不能會見客人的,這是規定,你們請回吧。我會把你們剛才的表現通知你們單位,由你們的領導對你們進行教育。”
周曉白不屑地說:“你愛到哪兒反映到哪兒反映,嚇唬誰呢?一個芝麻大的官兒,給你根雞毛就當令箭舉著。”
羅芸也尖刻地說:“曉白,別理他,瞧他那臭德行,土得渾身掉渣兒,個子比武大郎也高不了多少,一身二號軍裝就穿得像大褂兒似的,要是有身一號軍裝就能像麵口袋一樣把他裝進去。”
周曉白盯了吳運國一眼,突然忍俊不禁:“羅芸,你那張嘴可真損,別拿人家的生理缺陷開玩笑……”
兩個女兵笑著走了,吳運國被氣得嘴唇直哆嗦。
遠處是縱橫起伏的黃土峁,被雨水切割出的千溝萬壑密布其間,缺少植被的黃土坡上是星星點點魚鱗狀的小塊耕地,天空灰蒙蒙的,山川景物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灰霧。
鍾躍民坐在地頭,正在讀周曉白的信,蔣碧雲坐在他身旁用土塊轟著牛。
鍾躍民收起信沉思著,蔣碧雲靜靜地注視著他。
遠處傳來常貴的喊聲:“幹活兒啦,幹活兒啦。”
兩人站起來,蔣碧雲牽牛,鍾躍民扶著一具古老的木犁,在黃土地上開出一條深深的犁溝,老牛在慢吞吞地走著,鍾躍民用身體的重量拚命壓住木犁。天氣很熱,似火的驕陽直射下來,人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樣,他臉上豆粒大的汗珠滾滾而下,渾身濕透,就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蔣碧雲看了鍾躍民一眼,不忍地摘下毛巾遞給他。
鍾躍民客氣地說:“謝謝,我有毛巾。”
“別提你那毛巾了,都餿了,你大概從來不洗吧?”
“今天回去一定洗。”
蔣碧雲把毛巾強塞給他說:“你們這些男生真夠懶的,昨天錢誌民從我身邊過,一股餿味兒熏得我差點兒吐了,至於這樣嗎,每天洗洗能費什麽事?你要真這麽懶,回去我給你洗。”
鍾躍民一聽馬上就順坡下驢:“我聽說女人都有洗衣服的嗜好,把洗滌當成一種娛樂,要真是這樣,我想我還是應該成全你。”
“鍾躍民,你真是個無賴,那張嘴簡直是翻雲覆雨,最大的本事是能把你求人的事變成別人求你,占了便宜還落個做好事。”
“我還真聽不出來,你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
“你就當我是誇你吧。躍民,你女朋友給你來信了吧?”
鍾躍民歎了口氣說:“準是鄭桐這小子告訴你的,他滿世界給我宣傳,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為什麽?”
“他在告訴別人,我鍾躍民有女朋友了,就別惦記咱這兒的女生了,咱這兒不是狼多肉少嗎,多踢出一條狼是一條。”
蔣碧雲笑彎了腰:“你這嘴可真損……”
鍾躍民笑著說:“他的陰謀不會得逞,他大概忘了,是狼就得吃肉,我這條狼能閑著嗎?不行,搶,誰搶著算誰的。”
“得了啊,你別吃著碗裏瞅著鍋裏的。”
“問題是,碗裏的暫時吃不著,鍋裏呢,才3塊肉,動手晚了就到了別人嘴裏,等我回過味兒來,碗裏的又飛了,兩邊都沒我什麽事了。”
蔣碧雲責備道:“你看你,流氓勁兒又來了。你女朋友要知道你這麽胡說八道,非氣死不可。”
鍾躍民笑道:“你沒聽說這樣的故事?浪跡天涯的遊子回到家鄉,第一眼看見的都是自己的戀人變成了別人的老婆。”
“照你這麽說,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真情了?”
鍾躍民指著黃土地說:“咱們腳下這坡地能種玫瑰花嗎?我看不能,隻能種高粱、玉米。這環境太惡劣了,漂亮的花朵需要有合適的溫度和水分,感情也是如此,需要有個好環境。別人不忘舊情,那是人家有覺悟,咱自己就不能太當真了。”
蔣碧雲吃驚地說:“躍民,你簡直冷靜得可怕,你的血也是涼的吧?”
鍾躍民顯然不願進行這類談話,他脫掉了破背心,赤膊站在山坡上,扯著嗓子唱起信天遊:
隻要和妹妹搭對對,
鍘刀剁頭也不後悔
…………
蔣碧雲讚賞地說:“你的陝北民歌唱得真地道,跟誰學的?”
“杜老漢,這老頭兒肚子裏沒腸子,全是民歌。”
鄭桐從坡下爬上來喊道:“躍民,對麵山梁上有一群人,像是知青,還向咱們招手呢,離得挺近。”
鍾躍民向對麵山梁望了一眼,果然看見一群知青打扮的年輕人,他們站的那座山梁和這裏隻隔著一條深溝。這是陝北的地貌特點,隔著一條溝可以聊天,要想繞過去,起碼要走幾十裏。現在兩群知青相距不到100米,從地域上就已經分屬於兩個公社了。
鍾躍民被陽光晃得睜不開眼,他揉著眼睛略帶輕薄地問:“讓我看看,有妞兒嗎?”
鄭桐說:“有,你看,好幾個呢。”
蔣碧雲批評道:“你們怎麽這麽流氓啊。”
對麵山梁上的幾個男女知青正向這邊招手,鍾躍民終於看清了,一個麵容俊秀、體態苗條的姑娘手裏舉著一把鋤頭正向這邊致意。
鍾躍民一愣,他的目光凝視著那個姑娘不動了。
鄭桐用手作喇叭狀喊道:“嗨,哥們兒,是北京知青嗎?”
一個男知青回答:“沒錯,哥們兒,我們是紅衛公社白店村的,你們村有幾個知青?”
鄭桐喊:“10個,7男3女,狼多肉少啊,你們呢?”
男知青回答:“也是10個,7女3男,肉多狼少。”
鄭桐大喜道:“太好啦,趕明兒咱兩個村互相勻勻,省得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蔣碧雲笑罵:“鄭桐,一上午都沒聽見你說話,怎麽一說起這個就來了精神?”
鍾躍民突然想起什麽,也喊道:“哥們兒,李奎勇是你們村的吧?”
那邊回答:“沒錯,是我們村的,他今天拉肥去了。”
鍾躍民喊:“我叫鍾躍民,替我向他問個好,改日我去找他。”
那邊回答:“沒問題,保證帶到。”
鍾躍民扭頭對鄭桐說:“那個站在高處的小妞兒長得不錯,氣質也好。”
“你丫眼睛怎麽像雷達似的?隨便一掃就能鎖定目標,我怎麽什麽也看不清?”
鍾躍民向對麵喊:“嗨,那位站在高處的女同學,我見過你。”
姑娘清脆的嗓音遠遠飄來:“可我肯定沒見過你,男同學,你能不能來點新鮮的?這話太俗。”
鍾躍民喊道:“對,是俗了點兒,那咱換種說法,你去什刹海冰場滑過冰嗎?聽說過鍾躍民沒有?”
姑娘回答:“我不會滑冰,鍾躍民是誰?是個流氓嗎?”
鍾躍民語塞,鄭桐和蔣碧雲笑起來。
那姑娘又在喊:“喂,怎麽不說話了?剛才是你唱歌嗎?”
“是我,唱得怎麽樣?”
“一般,業餘水平。”
鍾躍民扭頭對鄭桐小聲說:“快給哥們兒捧捧場。”
鄭桐馬上心領神會喊道:“喂,女同學,我們這哥們兒可是文藝界老人了,兩歲就演過電影,正經的童星。”
對麵傳來姑娘極富感染力的笑聲:“我看過你演的電影,演得真不錯。”
鍾躍民對鄭桐小聲說:“這妞兒大概認錯人了,還真把我當童星啦。”
鄭桐笑道:“趁熱打鐵,你就掄開了吹吧。”
鍾躍民喊:“我演過好幾部電影,你看的是哪一部?”
“你是不是演動畫片裏那個穿著屁簾兒的人參娃娃?”
兩邊的知青都哄堂大笑。
鍾躍民倒吸一口涼氣:“喲,這妞兒的嘴可夠厲害的。”
蔣碧雲笑道:“這下碰到對手了吧?”
鍾躍民站起身來:“喂,北京老鄉,到了陝北就按陝北規矩,對歌怎麽樣?”
姑娘的聲音從對麵傳來:“好啊,你先來。”
鍾躍民挑逗地唱起來:
要吃砂糖化成水,
要吃冰糖嘴對嘴。
知青們大笑。
姑娘毫不做作地接上:
一碗涼水一張紙,
誰壞良心誰先死。
姑娘的歌聲一出口,石川村這邊的知青們大吃一驚,這嗓子絕對是專業級的。
鍾躍民不肯示弱,又唱道:
半夜裏想起幹妹妹,
狼吃了哥哥不後悔。
姑娘的歌聲馬上就接過來:
天上的星星數上北鬥明,
妹妹心上隻有你一個人。
鍾躍民唱:
井子裏絞水桶桶裏倒,
妹妹的心事我知道。
姑娘回唱:
牆頭上跑馬還嫌低,
麵對麵站著還想你。
鍾躍民唱:
陽世上跟你交朋友,
陰曹地府咱倆配夫妻。
鄭桐嚷道:“躍民,你這也太快啦,一會兒工夫就成夫妻了。”
姑娘的歌聲突然高了八度:
一碗穀子兩碗米,
麵對麵睡覺還想你。
那邊的男知青哄起來:“得,都睡上啦……”
鍾躍民喊:“喂,女同學,你叫什麽名字?”
“秦嶺。”
“好名字,祖籍是陝西吧?”
“關中人。”
鍾躍民喊:“秦嶺,我能去你們村找你嗎?”
秦嶺開玩笑道:“可以,不過要自帶幹糧。再見,人參娃娃。”她的身影一閃,消失在山梁後麵。
鄭桐回味無窮地說:“這妞兒,真他媽是個小妖精。”
鍾躍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秦嶺消失的山梁。
蔣碧雲不知何時走了。
一輛炮塔上塗著103號碼的坦克孤零零地停在坦克訓練場上,坦克的炮塔在緩緩轉動,袁軍坐在炮長的座位上,他的眼睛緊貼瞄準鏡,手在搖動方向機,坦克的炮管由高向低在調整角度。
袁軍自言自語地喊道:“前方500米,發現兩輛T-62坦克,延發引信穿甲彈,裝填炮彈,是,炮彈裝填,直瞄目標,是,目標直瞄。”
他將瞄準鏡裏的十字線在一棵小樹上鎖定,嘴裏喊道:“預備——放!轟!嗯,幹掉了。”
同班的王大明爬上坦克把頭探進座艙口說:“袁軍,沒的玩了是不是?我老遠就看見炮塔在轉,一猜就是你在玩呢。”
袁軍發著牢騷:“咱們的坦克幹嗎不裝上雙向穩定係統,那樣鎖定目標就容易多了,人家蘇聯的T-62上都有了。還有,這100毫米口徑的線膛炮也該淘汰了,應該裝上125毫米口徑的滑膛炮……”
王大明笑道:“袁軍,你禁閉室還沒住夠吧?又開始發牢騷了,小心指導員聽見,你小子就是這張嘴惹事,本來昨天的實彈射擊你上去兩發兩中,打得不錯,這一說怪話,又完了,連個表揚都沒你的,你小子值不值呀?”
袁軍說:“扯淡,在我聽來,表揚和放屁是一碼事兒,無所謂。你以為我想在部隊幹一輩子?告訴你吧,哥們兒隻要服滿3年兵役就立馬兒走人,回去找份工作,再娶個媳婦生個孩子什麽的,小日子就過上啦。我跟這破坦克較什麽勁,到時候你們在坦克裏打炮,耳朵被震得嗡嗡響,我在炕頭兒上打炮,隔三岔五地生孩子,為咱部隊將來多增加點兒兵源,這多有意義,這麽說吧,到時候誰叫我提幹我跟誰急。”
袁軍鑽出坦克說:“我先預祝你將來提幹順利,部隊太需要你們這樣的人了,都哭著喊著不願意回去,看來革命事業後繼有人了,這我也就放心了。”
王大明不理會袁軍的挖苦,說:“對了,我差點忘了,昨天我去醫院看病,碰見一個女兵,她問我認不認識你,我說我們是一個排的,她問你最近表現怎麽樣,我說這你得問我們指導員,你猜她說什麽?”
“肯定沒好話。”
“沒錯,她說,你別跟我提你們那個王八蛋指導員,長得還沒3塊豆腐幹高呢,隻配當坦克兵。”
袁軍不解地問:“為什麽隻配當坦克兵?”
“她的意思是個子小鑽坦克方便,這女的嘴真損,還問我,說‘你們坦克團都是這種半殘廢?’我說高個子的確不多,可也不至於都像指導員那麽高,大部分都是中等個子。她嘴一撇,說‘我給你們團起個名吧,叫武大郎坦克團’。”
袁軍大笑:“好名字,這是誰呀,嘴這麽損?”
王大明說:“她說和你是老朋友啦,你居然不知道是誰?”
“醫院我有兩個朋友,她說她叫什麽了嗎?”
“沒說,隻說讓你去一趟,她有事找你。袁軍,你可悠著點兒,兩個女朋友,你忙得過來嗎?”
袁軍笑道:“兩個算什麽,10個我都忙得過來。”
“你這身子骨兒成嗎?”
袁軍星期天下午向連隊請了假,他所在的連隊駐地離醫院有5公裏,這段路不通車,袁軍隻好走5公裏去醫院。
周曉白這天在內科病房值班,她剛給一個病號摘下吊瓶從病房裏出來,一眼就發現袁軍在走廊裏等她。
周曉白奇怪地問:“喲,袁軍,你怎麽來了?怎麽不進去找我?”
袁軍一愣:“不是你找我?”
“我找你幹什麽,我至於這麽閑嗎?”
袁軍說:“我們連一個戰友說醫院有個女的找我有事,我想除了你還能有誰?”
周曉白疑惑地說:“難道是羅芸找你?”她像突然明白了什麽,“哦,肯定是她,你快去吧,她在藥劑室值班呢。”
袁軍問道:“她能有什麽事,這麽一驚一乍的?”
周曉白笑著說:“你問我呢?我怎麽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羅芸穿著白色工作服正在藥劑室的藥品櫃前忙著,袁軍連門也忘了敲,冒冒失失地推門闖了進來:“羅芸,你找我?”
羅芸笑著反問道:“我找你幹什麽?”
袁軍一聽就罵了起來:“怪啦,這不是撞見鬼了嗎?醫院除了你和周曉白我誰也不認識啊,誰他媽這麽溜我?”
袁軍憤憤地說:“八成是我們連王大明耍我,害得我白走了5公裏,回去我就抽這孫子。”
羅芸臉一沉:“什麽叫白走了5公裏?就是我們不叫你,你就不能來看看我們?袁軍,你好沒良心呀,上次你蹲禁閉,我和曉白不是也跑了5公裏去看你,後來還在全院大會上挨了批評,你難道就不該來看看我們?”
“是呀是呀,上次的事害得你們受連累,真不好意思,今後有什麽牽馬墜鐙、肝腦塗地的事,你們隻管吩咐,袁某萬死不辭。”
“得啦,別淨練嘴,下次來給我們買點兒吃的就行了。”
“小事一樁,我不怕別人說閑話,你知道我們連裏有人說什麽?”
羅芸很感興趣地問:“說什麽?”
“不太好聽。”
“別賣關子了,你就說吧。”
袁軍說:“他們說我到醫院看了一次病,順手還勾走了兩個妞兒,你說冤不冤?”
羅芸笑道:“你冤什麽?”
“還不冤?曉白是躍民的女朋友,跟我可八竿子打不著,躍民是我哥們兒,我替他頂個名受點兒委屈也就認了,可咱倆招誰惹誰了?多清白呀,我就是有賊心也沒賊膽兒啊。”
羅芸盯著他說:“你裝什麽正經?我又不是沒見過你們這夥人在冰場上的表現,見了女孩子兩眼就炯炯放光,你忘了咱們是怎麽認識的?”
“嗨,那會兒一時糊塗,跟鍾躍民誤入歧途當了流氓,可我這會兒改邪歸正成了解放軍戰士,過去的事就別提了。”
羅芸挖苦道:“別淨往臉上貼金了,你們那夥人有當流氓的資格嗎?我看頂多是羨慕流氓,崇拜流氓,爭取了半天還沒當上流氓,心裏還特失落,是不是?”
“是,是,還是你了解我們。得,我該走了,還得頂著太陽走5公裏,晚飯前歸隊。”袁軍站起身來。
羅芸坐著沒動,她怒視著袁軍說:“你給我坐下,誰讓你走了,怎麽一點兒禮貌不懂?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袁軍隻得又坐下:“羅芸,你今天怎麽啦?剛才還有說有笑,一會兒工夫,又翻了。”
羅芸小聲說:“沒什麽,這幾天我心煩,你別走,陪陪我好嗎?”
“行,豁出去了,大不了再蹲次禁閉。”
羅芸笑了:“別這麽悲壯,沒那麽嚴重,一會兒就讓你走。”
袁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那戰友遇見的肯定是你,你別不承認,誣蔑我們團是武大郎坦克團的,除了你沒別人,周曉白的嘴沒這麽損。”
羅芸笑著:“是我又怎麽樣?你看看你們團,從團長到你們指導員,有身高超過1.75米的沒有?”
袁軍爭辯道:“我就1.75米,怎麽啦?”
“太惡毒了,我代表坦克團向你提出嚴重抗議。”
羅芸正色道:“行了,別鬥嘴了。袁軍,我早就想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回答,行嗎?”
“行。”
羅芸問:“我算你的朋友嗎?”
“當然,連我們連長指導員都知道我有兩個女朋友,你當然算一個。”
羅芸追問一句:“真的,你真這麽認為?”
“當然,別說是兩個,10個我都不嫌多。”
羅芸嚴肅起來:“別臭貧,你隻能有一個,那就是我。”
袁軍終於有點兒明白了:“你說的女朋友是……那種比較專業的?”
羅芸怒道:“廢話,你以為是業餘的,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那……還允許我有幾個業餘的嗎?”
“袁軍,你還有沒有正經?人家和你說心裏話呢。”
袁軍嚴肅起來,默默地注視著羅芸,一縷陽光照在羅芸臉上,她眼波一閃,露出燦爛的笑容……
周曉白穿過醫院的長長走廊,來到藥劑室的窗口前,她把頭探進窗口剛要說話,忽然呆住了,她看到羅芸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臉上洋溢著似水的柔情,她什麽都明白了。
周曉白捂住嘴,悄悄地走了。
鍾躍民和鄭桐正在知青點的院子裏下象棋。知青們近來賭風很盛,賭博的形式多種多樣,象棋、撲克牌,都算一般的賭具了,還有更簡便的賭博方法,比如扔硬幣、猜火柴棍兒等,賭資一律是糧食,別的東西知青們沒興趣。
鄭桐一臉的懊喪,盯著棋盤一聲不吭;鍾躍民的臉上則喜氣洋洋,看樣子,他已經占了上風。
鍾躍民敲敲棋盤說:“你沒戲了,再怎麽看也是輸了,重擺吧。”
鄭桐連頭也不抬,說:“別忙,萬一我看出一招兒柳暗花明呢?”
“你翻翻棋譜去,這叫‘二車平仕’,破了你那兩個仕,雙車一錯,你小子就完啦。”
鄭桐掀了棋盤:“不下啦,今天我手背,讓你撿了便宜。”
鍾躍民一副親兄弟明算賬的架勢:“那麽咱們算算賬吧,你輸我幾個窩頭了?”
“不就3個嗎,我以後還。”
鍾躍民一聽就蹦了起來:“以後還,我他媽活得到以後嗎?馬上兌現,別廢話。”
鄭桐耍賴道:“打賭的時候咱可沒說當場兌現,我承認欠了你3個窩頭,可沒說什麽時候還啊。”
“嘿,你小子想賴賬是不是?”
“你就是打死我,今天也還不了這3個窩頭,這麽說吧,我決心不惜以鮮血和生命捍衛這3個窩頭,要我的命可以,要窩頭?沒門兒!”
鍾躍民說:“我還真沒發現,你小子是個舍命不舍財的主兒。行,這3個窩頭可以免了,不過你明天得陪我去趟白店村。”
“你小子就是心術不正,淨往歪處想。那妞兒的歌唱得絕對夠專業水平,我去切磋切磋,沒別的意思。”
“別解釋,你就是有什麽意思也沒關係,這我懂,咱認識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了解你,幹一件事開始總要有個借口。”
“你懂什麽?藝術是需要交流的,好歹我們也是同行。”
“我知道,你就是碰上個女要飯的,也能套上同行。要去你去,我可不陪你拉練,白店村要走半天工夫,你想累死我?”鄭桐幹脆地拒絕了。
鍾躍民繼續作工作:“咱可是哥們兒,你就忍心讓我一個人跑這麽遠的路?荒山野嶺的,萬一碰上劫道的,咱倆也好有個照應。”
“算了吧,你不劫別人就不錯啦,誰會劫你,你是有財還是有色?”
“哥們兒,我這可是為你好,你沒聽他們說,白店村的知青是7女3男肉多狼少?你陪我去,就等於是幫著我吃肉。”
“不去,我不稀罕吃肉,反正當和尚也當慣了,我還是素著點兒好。”
鍾躍民終於凶相畢露:“那你他媽把欠我的窩頭還我,今天就給。”
“沒有,要窩頭沒有,要命有一條。”
鍾躍民抓住鄭桐的胳膊一擰,威脅道:“你他媽去不去?不去我抽你丫的……”
“哎喲,你輕點兒,哎喲,好好好,我去還不成,你鬆手……”
兩人正鬧著,見杜老漢的孫子憨娃在院門口探頭探腦,似乎在猶豫是否進來。鍾躍民說:“憨娃,你在幹什麽?”
憨娃小聲說:“躍民哥……”
鍾躍民佯怒道:“憨娃,你個小兔崽子,咋把輩分都搞亂啦,叫叔,聽見沒有?”
憨娃說:“我爺爺說咱倆是平輩兒,要不你為啥也叫他爺爺?”
鍾躍民笑了:“憨娃,你有事?”
憨娃點點頭,鍾躍民跟他走出院子。
憨娃神秘兮兮地把鍾躍民帶到僻靜處說:“躍民哥,我給你送吃的來啦。”他從懷裏掏出個黑乎乎的東西遞過來。鍾躍民仔細一看,險些吐了出來,原來是一隻燒熟了的老鼠。
憨娃興高采烈地說:“我挖了一個田鼠洞,逮住兩隻田鼠,我把它燒熟了,可好吃了,這隻是給你留的。”
鍾躍民在一瞬間仿佛被雷電擊中,他僵在那裏,眼圈兒也紅了,他心中湧出一股難言的酸楚。這沒爹沒娘的孩子心思太重了,他牢記著自己吃過鍾躍民的窩頭,竟用這種方法來報答他。
鍾躍民不願傷害這孩子,他強忍著惡心吃了一口老鼠肉,拍拍憨娃的腦袋說:“好兄弟,有啥好事都想著哥,這肉真香……”
蔣碧雲正在知青點的夥房往灶洞裏塞柴火,一股濃煙回灌進來,她被嗆得又咳嗽又擦眼淚。
蔣碧雲眼皮都沒抬:“這好像不是我的事吧?”
鍾躍民賠著笑說:“我這不是請你幫忙嗎,誰叫咱們是哥們兒呢。”
“不管。”
鍾躍民詫異道:“我好像沒得罪你吧,這是怎麽啦?說翻臉就翻臉,真沒勁。”
“鍾躍民,我就這樣,你看誰好就找誰去呀。”
鍾躍民火了:“莫名其妙,你有病是怎麽著?”
“你才有病呢,貪病,貪多了也不怕撐著!”
“我貪什麽啦?你說清楚。”
蔣碧雲氣呼呼地說:“那天誰給你來的信,是不是你女朋友?你要是不想要人家,就該說清楚,別吊著一個又追另一個。哼,看看你今天這德行,來這兒快一年了,沒見你這麽精神煥發過。”
鍾躍民不吭聲了。
“理虧了吧?見一個愛一個,這就是你們男人。你那女朋友在部隊當兵,人家可沒嫌棄你,一封接一封地給你來信。你倒好,剛對了幾首歌,歪主意就來了,你好好想想吧。”
鍾躍民想了想:“嗯?不對呀,你怎麽知道我要去白店村?噢,明白啦,肯定是鄭桐這孫子和你說的,對不對?這孫子,怎麽胳膊肘向外拐?沒一會兒就把我給賣了,這個叛徒,等會兒我要找他算賬。”
蔣碧雲口氣緩和下來:“躍民,別去胡鬧了,好嗎?”
“蔣碧雲,這關你什麽事?咱們知青點好像還沒成立黨支部吧?你這麽關心這件事,是何居心?”
蔣碧雲不吭聲了。
鄭桐挑著水桶哼著小調兒來井台上打水,他一眼發現村裏的狗娃也挑著水桶等著打水。鄭桐眼珠一轉,便拿狗娃開起心來。
“狗娃,你這驢日的,最近你家婆姨又生娃沒有?”
狗娃不好意思地笑笑:“莫有,莫有。”
鄭桐語重心長地說:“不許再生了啊,你家炕頭兒快擺不下啦,別淨顧著晚上痛快,那是鬧著玩的嗎?你這一痛快,咱村又添丁進口,糧食老不夠吃。”
狗娃嘟囔著:“我有什麽法子。”
“你怎麽沒法子?晚上睡覺什麽也別想,隻當你婆姨是塊木頭,理都不理她,看她有什麽辦法?關鍵是你自己,得扛住了,聽見沒有?”
鍾躍民匆匆走來,怒罵道:“鄭桐,你他媽給我下來。”
鄭桐走下井台:“怎麽啦?”
“怎麽啦?”他照著鄭桐的屁股就是一腳。
“我操,你丫踹我幹什麽?”
“你小子這臭嘴就欠抽,你說,你跑蔣碧雲那兒都說什麽了?”
鄭桐一聽就樂了:“就這事啊,這怎麽啦?實話實說唄,我說咱們要去白店村找那個會唱歌的妞兒切磋藝術去。”
“那麽她哪兒來這麽大的火?還把周曉白端出來,這他媽關她什麽事?都是你這臭嘴,成天給我四處散!”
鍾躍民怒氣衝衝地說:“去你大爺的,以後我的事你少到處胡說八道,這蔣碧雲也是,剛才罵我一頓,義正詞嚴的,就好像我掘了誰家的祖墳,她管得著嗎?”
鄭桐怔住了。
“躍民,這事兒不太正常,她哪兒來這麽大火,是不是她也琢磨上你啦?”
鍾躍民略感意外地說:“有這可能嗎?我覺得她好像看誰都不順眼。”
“這妞兒清高得要命,她爸爸是個教授,從小家境不錯,1966年家也被抄了,跟咱們一樣,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鍾躍民看了他一眼說:“你怎麽像個特務?什麽都知道。”
鄭桐推心置腹地說:“哥們兒,我沒你那麽好高騖遠。你的心思不在這兒,早晚得飛了,我家情況不一樣,我爹恐怕起不來了,我得老老實實在這兒務農,咱村知青不是狼多肉少嗎?我得早下手,踏踏實實地從眼前做起,動手晚了連湯都喝不上啦。”
鍾躍民大笑道:“你瞄上誰了?”
“不瞞你說,蔣碧雲是我的首選目標,可現在形勢很嚴峻,她開始注意你了。我算是明白了,隻要你小子在這兒,我就沒戲,實話告訴你,哥們兒現在謀殺你的心都有。”
鍾躍民笑著:“別別別,為這點兒事不值當的,我讓給你了,千萬別這樣。”
兩人麵對麵壞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