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店村知青點也實行炊事員輪換製,每個知青都要輪上10天。不知這個製度是誰發明的,幾乎所有的知青點都采用這個辦法,這也表達了一種要求平等的願望,當火頭軍總比下大田要輕鬆,這種好事當然要人人有份兒。

這幾天輪上秦嶺做飯,她很無奈地接受了這個差事。其實她寧可下大田勞動,也不願當炊事員,因為她實在是怕去井台打水。白店村屬於幹旱區,自古以來就缺水,外人一看井台上的轆轤就明白了,那提水的井繩足有百十米長,井水的水位隨著季節的變化有規律地升降,水位最低時距地麵將近100米,水位高時距地麵也有四五十米。秦嶺是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兒,體形頎長,長頸,削肩,細腰,長腿,走起路來好似弱柳扶風。這種美人兒應該生活在城市裏,過著寶馬香車的富貴日子,可秦嶺卻沒這個命,也沒趕上好時代。像她這種人來到陝北農村,就好比橘子被移植到淮南,成了廢物。農村可不需要這種美人兒,這裏需要的是粗手大腳的婆姨,能上鍋台能下田,還要能一個接一個地生娃。秦嶺第一次打水時,一桶水還沒搖上一半兒就沒勁兒了,她一鬆手,險些被轆轤把打進井裏。從此秦嶺一見井台上的轆轤心裏就哆嗦,她實在是被嚇怕了。

今天她必須去井台打水,不然就沒法做飯,就是再害怕也得硬著頭皮去。秦嶺挑著桶來到井台上,她向井口裏看了看,裏麵黑乎乎的,深不見底。她扔進一塊小石頭,半天才聽見石頭進水裏的聲響。秦嶺知道這會兒發愁也沒用,為今天打水,她昨天晚上想了很久,終於想出個辦法,她拿出一卷行李繩係在腰上,又把繩子的另一端係在井台旁的一棵老槐樹上,這是為防止她萬一被轆轤把打進井裏的保險措施。

秦嶺作了一個深呼吸,毅然把水桶吊進井裏。盡管她為這次打水作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可她還是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能力。當一桶水被搖到一半兒時,她的力氣已經用盡,她拚命抓住搖把不敢鬆手,因為這時鬆手更危險,沉重的搖把很有可能打斷她的肋骨。她慌了起來,明知道此時不會有人來幫助她,但她還是本能地喊起來:“誰來幫幫我,救命啊……”秦嶺已經絕望地打算鬆手了,這時奇跡終於發生了,一隻有力的手伸過來抓住搖把,秦嶺像虛脫了一樣一下子坐在井台上……她看見鍾躍民和鄭桐站在麵前。

鍾躍民接過了搖把,隻幾下就把水桶搖上來提到井沿上。

秦嶺認出了鍾躍民,她感激地一笑:“喲,人參娃娃來啦?”

鍾躍民真的很憤怒:“你們知青點的男同學也太不像話了,怎麽能讓女同學幹這種活兒呢?他們怎麽好意思?剛才要不是我看見,非讓桶把你搖進井裏去不可。”

秦嶺喘著氣,無力地解釋著:“今天輪到我做飯,這是我分內的活兒嘛。”

“那也應該找個男同學先把水缸挑滿嘛。”

秦嶺不好意思地承認:“這怨我自己,我真是太沒用了。”

鄭桐忽然看見秦嶺綁在腰上的行李繩,不由大笑起來:“這是你想出來的主意?”

秦嶺垂下眼皮:“我怕掉進井裏……”

鄭桐抻了抻行李繩道:“這繩子留得太長了,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如果你掉進井裏,就會整個身子吊在半空中,這麽細的繩子勒在腰上再加上你的體重,有一個小時就能要了你的命。”

秦嶺紅了臉,她真的覺得自己很無能,怎麽別的女同學就不像自己這麽笨。

鍾躍民已經提滿了兩桶水,喊道:“鄭桐,還不接過扁擔,怎麽沒眼力見兒?”

鄭桐大為不滿:“你他媽怎麽支使上我啦?”

“幫幫忙,哥們兒,我和秦嶺要談談藝術。”

鄭桐不情願地接過扁擔:“還談藝術?你還真拿自己當藝術家啦?”

鍾躍民和秦嶺並肩往回走,鄭桐挑水跟著。

鍾躍民說:“我和你們村的李奎勇是朋友,早就想來看看,沒想到來早了點兒,他們還沒收工呢。這樣吧,我們先幫你做飯,你放心,我們自己帶著幹糧呢。”

秦嶺笑道:“你們還當真了?都是北京知青,到我們這兒來能不管飯?”

“都不容易,你們的糧食肯定也不夠,不瞞你說,我們還去縣城要過飯呢。”

秦嶺恍然大悟:“噢,上次在縣城鬧事的就是你們?我們都聽說了,老鄉們都說從北京來了一群土匪。”

他們走回知青點開始做飯,鍾躍民和秦嶺一起捏窩頭,鄭桐坐在灶旁往灶洞裏塞柴火。

鍾躍民問:“秦嶺,你為什麽叫秦嶺?”

秦嶺說:“這有什麽奇怪的?我老家在關中地區,我爸又姓秦,我剛生下來時,我爸一時想不起該給我起什麽名字,我媽說幹脆就叫秦嶺吧。”

鍾躍民說:“那天你一唱歌,可真把我震了,夠專業的,你在哪兒學的?”

“和我媽媽學的,她是民族歌舞團的民歌演員,就是唱陝北民歌的,我從小聽也聽會了,可你怎麽也會唱呢?唱得也很不錯嘛。”

“我爸在延安待過,他喜歡陝北民歌,我小時候也經常聽他唱,到這兒插隊以後,我和我們村放羊的杜老漢學了不少。”

秦嶺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你是幹部子弟,肯定是家裏受衝擊了吧?”

“你怎麽知道?”

“幹部子弟來陝北插隊的大致有兩種情況:一類是理想主義者;還有一類是父母在政治上失勢,株連到子女,又沒有別的門路,所以隻好來了。”

“那我也許就是個理想主義者吧。”

“你肯定不是,也許你曾經有過理想,但至少是現在沒有了。我很熟悉你們這類人,我們學校也有一些,從氣質上看,你們都差不多。”

鍾躍民嚴肅起來,他很想聽聽別人是怎樣評價自己這類人的,他問道:“秦嶺,你說說,我們是什麽樣的人?”

秦嶺笑笑說:“真想聽?我說了可別不高興啊。簡單地說,第一,這類人首先是好勇鬥狠,有暴力傾向,一句話不合便拔刀相向。第二,這類人反感一切正統的說教,在別人看來很神聖的東西,到了他們嘴裏便成了笑料。第三,這類人有一定的文化品位,也喜歡看書學習,其主要動力是不願把自己和芸芸眾生混同起來,他們喜歡表現自己與眾不同,因此也具備了一定的獨立思考能力。”

鍾躍民說:“按你的意思,這種人大概屬於有點兒文化的流氓,你很反感這種人嗎?”

秦嶺淡淡地說:“談不上反感,這不過是人群中的一類人罷了,既算不上流氓也無所謂好人,畢竟在世界上好人和壞人都不太多,大部分人屬於中間狀態。就像《在路上》裏的狄恩、《麥田裏的守望者》中的霍爾頓,他們不過是厭惡平庸的生活,喜歡選擇一種適合於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本身沒什麽錯。”

鄭桐有些吃驚地問:“這些書你都看過?”

“不但看過,我還挺喜歡呢,還有《向上爬》《帶星星的火車票》,都是我喜歡的書。”

鍾躍民也驚訝地看了秦嶺一眼,他有種找到知音的感覺,看來剛才的幾十裏地山路沒有白走。秦嶺提到的這些書都不是公開出版的書籍,隻有供高級幹部出入的內部書店才有,據說是供高幹們“學習批判”用的,書的封麵是灰色或黃色的,沒有任何裝潢,俗稱“黃皮書”“灰皮書”。這些書在北京的幹部子弟圈子裏很時髦,鍾躍民和鄭桐都看過。

“你說得沒錯,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當乖孩子,在這個世界上,誰也沒有資格去教訓別人,哪怕是長輩也不行。咱們先是被告知要解放全人類,後來又要接受再教育,我就納悶,憑什麽就老得有人教育咱們,還給你指好了一條路,讓你別無選擇,必須走別人希望你走的路。這實在太不講理了。我羨慕狄恩,喜歡那種‘在路上’的感覺,那無非是要體驗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鍾躍民說。

秦嶺表示讚同:“人總要有些夢想,人生最重要的是體驗,是過程。去年有支外國登山隊在攀登珠穆朗瑪峰時遇到雪崩,登山隊員全部遇難了。有人認為他們的死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無論你是否登上頂峰,都不會給人類的實際生活帶來任何改變。可我卻為這些運動員哭了,我相信他們是因為心靈深處的呼喚而踏上征途的,我也相信他們在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已料到這可能就是一條不歸路。但沒有什麽可以阻止雪山對他們的召喚,因為那就是他們心中的終極精神世界。他們是為夢想而死的,他們一定擁有許許多多美好和純粹的體驗,他們不該有遺憾。泰戈爾說,過於功利的人生就像把無柄的刀子,也許很有用,可是太不可愛了。在我們的生命中,是需要一些純粹的本質的體驗、最初的體驗的。”

鍾躍民說:“凱魯亞克的那句話說得真好,‘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帶著最初的**,追尋著最初的夢想,感受著最初的體驗,我們上路吧’。”

鄭桐問道:“秦嶺,你屬於哪類人呢,怎麽也來陝北了?”

秦嶺笑笑說:“我就應該來陝北,不來倒怪了。”

鍾躍民說:“不說這些了,我今天來就是想聽你唱歌的。我喜歡陝北民歌,小時候聽我爸唱信天遊,聽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其實我爸是個破鑼嗓子,唱得不怎麽樣,甚至還跑調兒。當時我就想,就這麽個破鑼嗓子怎麽能把我給唱哭了?後來我才明白,還是歌兒好,陝北民歌裏有種很悲涼的東西,聽起來讓人心裏酸酸的。”

秦嶺驚訝地注視著鍾躍民:“你的感覺很好,抓住了陝北民歌的魂。”

鍾躍民想了想又說:“陝北這塊地方很奇特,從表麵上看,這是塊很貧瘠的土地,可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種表象後麵隱藏著一種很深奧的東西。”

秦嶺表示讚同:“這是一種文化的厚重感,是幾千年的文化積澱。現在的陝北方言裏保存著很多古語,比如老鄉們把‘喊一聲’,叫‘呐喊一聲’,聽著文縐縐的,而實際上說話的人可能目不識丁。為什麽大部分地區的方言中都沒有留下古文化的痕跡,唯獨陝北方言裏卻保存下來了,這大概也是由於陝北地域上的特點所致,民歌好像也是這樣。”

鍾躍民把捏好的窩頭碼在籠屜上,說:“我想,陝北民歌中的悲涼感是一種人對苦難的無奈,是從心靈中自然流淌出來的。還有個問題,沒來陝北之前我還不知道,陝北民歌裏大部分是民間所說的酸曲兒,這倒是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這些酸曲兒的語言很直截了當,又是老公公爬灰,又是大姑娘**。民間似乎並不關注它的道德內容,也絲毫沒有譴責的意思,這就引出了另外一個問題,中國上千年的封建禮教是否能影響到所有的漢族人居住的地區,在一些窮鄉僻壤會不會有所遺漏,就像你剛才談到的陝西方言中還保存著很多古語,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當然,這些想法都是我下鄉以後才有的。”

秦嶺注視著鍾躍民,目光柔和,她沉吟良久才輕輕吐出幾個字:“聖人布道此處偏遺漏……”

鍾躍民一愣:“什麽意思?”

秦嶺笑笑說:“這是清朝光緒年間翰林院大學士王培棻的一句話,當時光緒皇帝派這位老夫子當特使,到陝西來考察,他考察完就寫了一份折子送給皇帝,這篇文章叫《七筆勾》,從山川地貌到衣食住行,把陝西說得一無是處。很多陝西人認為這是對他們的侮辱,這也可以理解,誰願意別人罵自己的家鄉呢。不過我倒覺得他說的有很多是事實,就算心裏不舒服,也不能不承認。”

鍾躍民很感興趣地問:“你手裏有這篇文章嗎?”

秦嶺點點頭說:“我爸爸有本線裝書,上麵有這篇文章,我把它抄下來了,我現在就去拿。”

秦嶺回宿舍拿來一個筆記本遞給鍾躍民。鍾躍民翻開筆記本仔細看起來,鄭桐也覺得好奇,連忙湊過來一起看——

七筆勾

萬裏遨遊,百日山河無盡頭,山禿窮而陡,水惡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無錦繡,狂風驟起哪辨昏與晝,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

窯洞茅屋,省上磚木措上土,夏日曬難透,陰雨更肯露,土塊砌牆頭,燈油壁上流,掩藏臭氣馬糞與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畫棟一筆勾。

沒麵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丟,紗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褲腿寬而厚,破爛亦將就,氈片遮體被褥全沒有,因此上把綾羅綢緞一筆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甌,麵餅蔥湯醋,鍋盔蒜鹽韭,牛蹄與羊首,連毛吞入口,風卷殘雲吃罷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筆勾。

堪歎儒流,一領藍衫便罷休,才入了黌門,文章便丟手,匾額掛門樓,不向長安走,飄風浪**榮華坐享夠,因此上把金榜題名一筆勾。

可笑女流,鬢發蓬鬆灰滿頭,腥膻乎乎口,麵皮曬鐵鏽,黑漆鋼叉手,驢蹄寬而厚,雲雨巫山哪辨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筆勾。

塞外荒丘,土韃回番族類稠,形容如豬狗,性心似馬牛,嘻嘻推個球,哈哈拍會手,聖人布道此處偏遺漏,因此上把禮義廉恥一筆勾。

鍾躍民和鄭桐看得笑了起來。

鄭桐說:“這位大學士肯定是在陝北走了一圈兒,他筆下描寫的景物都符合陝北的特征,不過他把這些特征擴大到陝西全省就有點兒以點帶麵了,難怪陝西人有意見。”

鍾躍民評價道:“你看,‘奶子熬茶敬一甌,麵餅蔥湯醋,鍋盔蒜鹽韭,牛蹄與羊首……’這位大學士山珍海味吃油了嘴,談論起陝北飲食才不屑一顧,可我看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老實說,現在誰要是給我幾個牛蹄和羊頭,別說‘連毛吞入口’,我他媽連骨頭都給它嚼了。你看,又是奶茶,又是麵餅鍋盔的,咱要有這些東西吃還不樂死?”

秦嶺說:“這位大學士生活的年代離現在不過七八十年,看來陝北人的生存狀態在繼續惡化。”

鄭桐說:“我早看出來了,農民們並不歡迎插隊知青,咱們搶了人家的口糧,土地又沒有增產的可能,隻能兩個人的飯3個人吃,這不是給人家添亂嗎?一邊是不歡迎插隊知青,一邊是根本不想來卻硬逼著你來,這事怎麽顯得這麽荒唐?算了,不說這些,唱首歌兒吧,秦嶺,要不是想聽你唱歌兒,我才不陪鍾躍民來呢,你知道嗎,我們整整走了3個多小時的路。”

鍾躍民也說:“在路上我還在想,等見到你要好好交流一下,可見到你以後,我又覺得什麽都不用說了,聽聽你的歌就足夠了。”

秦嶺坐在灶前,邊向灶洞裏添柴邊輕輕唱起來:

我為你備好錢糧的搭兜,

我為你牽來靈性的牲口,

我為你打開吱呀的後門,

我為你點燃了滿天的星鬥,

滿天的星鬥。

我讓你親親把嘴兒努起,

我向你笑笑把淚兒流,

不嫌丟臉不害羞,

叫聲哥哥你帶我走

…………

鄭桐和鍾躍民竟聽得發癡……

李奎勇收工回來聽說有人找,他一猜就是鍾躍民,他很興奮地跑來,剛進了院子,鍾躍民就出現在窯洞門口,李奎勇撲過去,兩人很親熱地握手。

李奎勇扳著鍾躍民的肩膀上下打量著:“躍民,我的印象裏你總是一身將校呢,今天一見你,差點兒沒認出來,怎麽一身陝北老農打扮?”

“幹什麽得像什麽,咱不是當農民了嗎?!”

李奎勇說:“哥們兒,我還欠著你一個大人情呢,要不是你及時出手,我這條命早完了。”

鍾躍民捶了他一拳說:“上次在縣城要不是你幫忙,我們的麻煩就大了,奎勇,咱們扯平了,以後不要再提了。想想那會兒打架,覺得咱們都傻乎乎的,好像中了邪,出門之前忘了什麽也忘不了帶菜刀,這不是有病嗎?”

“那會兒是閑的,不打架不拔份兒幹什麽去?這會兒就不一樣了,一天不幹活兒就少一天的工分兒,沒工分兒你就得餓肚子。”

鍾躍民問:“你們知青點糧食夠吃嗎?”

“夠個屁,全靠偷雞摸狗了。”

“你有什麽打算嗎?”

李奎勇搖搖頭說:“沒有,想也沒用,混一天是一天吧。我算想明白了,人不能跟命鬥,我就是這命,和你們幹部子弟沒法比。李援朝他們惹出天大的事,結果怎麽樣?還不是都出來當兵去了,我們這些平民子弟不服氣也沒有用,該插隊還得插隊,這才是我們的命。”

“奎勇,我不是也來插隊了嗎。”

“你是一時走了背運,早晚你得遠走高飛。”

“你這麽肯定?”

“不信走著瞧。”

鍾躍民很苦惱地說:“奎勇,我就不明白,咱們從小學到現在相處一直挺好的,怎麽一說起家庭出身就總是談不攏?你總是用一個舊社會窮人家孩子的眼光看我,好像我是地主家的少爺。”

李奎勇說:“從小老師就告訴我,在咱們這個社會裏人人是平等的,隻有分工不同,地位都是相同的,我還真相信了。後來我才明白,人和人根本沒法比,老師的話水分太大,信不得,咱們不提這些了……”他突然看見坐在灶前燒火的秦嶺,詫異地問,“你們認識?”

鍾躍民說:“剛認識沒幾天。”

李奎勇把鍾躍民拉到院子裏笑道:“我說你小子怎麽會想起來看我,鬧了半天是另有所圖,哥們兒,你怎麽到了陝北還不閑著?”

鍾躍民馬上承認道:“我是對她感興趣,你能介紹一下她的情況嗎?”

李奎勇搔搔頭道:“秦嶺好像從來不和別人爭什麽,這小娘們兒很怪,和誰也不特別接近,對誰都客客氣氣的,在我們這兒人緣一般。她帶來很多書,沒事就坐在後崖上看書,聽說她出身不太好,爺爺是國民黨的什麽官兒,她媽是民族歌舞團的演員,唱民歌的。我就知道這些,你還有什麽要問的?”

鍾躍民說:“你們村的後崖是不是和我們村的坡地隔著一條深溝?”

“就是那兒,最窄的地方隻有三十多米,隔著溝聊天都行。”

鍾躍民拍拍他的肩膀說:“奎勇,我得馬上趕回去,還有三十多裏路要趕呢,走晚了就要趕夜路了。”

李奎勇動了感情,他抓住鍾躍民的手說:“躍民,過幾天我們村要派壯勞力去公社的水庫工地幹活,我也報了名。聽說工地上管飯,還發點兒錢,你知道我家的情況,我媽的病最近又重了,我掙點兒是點兒。這一去恐怕要幹幾個月,我怕你哪天突然走了,再見麵就不知哪年了。謝謝你來看我,如果你哪天有了好事要離開這裏,咱們今天就算告別了。”

鍾躍民握住他的手說:“奎勇,無論怎麽樣,咱們都是朋友,過去是,將來還是。就算這個社會還存在著不平等的現象,可你我之間永遠是平等的,你記住我的話。”

“哥們兒,你多保重,咱們後會有期。”

“奎勇,你也要保重。”

蔣碧雲從窯洞裏走出來,一眼就發現鄭桐正坐在一棵樹下看書。她覺得這是件怪事,在她的印象裏,這些家夥很少看書,他們成天罵罵咧咧,打打鬧鬧,沒一會兒安生,尤其是鄭桐,很擅長搞惡作劇。

蔣碧雲問:“鄭桐,看什麽書呢?”

鄭桐把書的封麵翻過來:“米涅的《法國革命史》。”

蔣碧雲很意外地拿過書看了一眼封麵,說:“你也看這類書?我還以為你們這些人成天就知道胡打胡鬧呢。”

“那是你的偏見,上學的時候,我可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功課總是名列前茅,當流氓那是後來的事。”

蔣碧雲嗬斥道:“別總自稱是流氓,這稱呼好聽是怎麽的?我還沒見過流氓看《法國革命史》呢。”

“我們恰恰就是一群有點兒文化的流氓,我認為讀書是種享受,雖然知識現在有些貶值,可將來一定會用上,即使當流氓也要有文化。”

“你這人說話怎麽一點兒正形都沒有?明明是好話,到了你嘴裏就變了味兒。我問你,你對法國大革命有什麽看法?”

鄭桐說:“總的感覺是似曾相識,有點兒像咱們的‘**’,舊貴族被送上斷頭台,新貴族的處境也不怎麽樣,往往是屁股沒坐穩又被別人送上斷頭台,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我本以為拿破侖是最大的贏家,後來才發現,他轟轟烈烈地把歐洲折騰個天翻地覆,到頭來也是折戟沉沙,敗得很慘。”

蔣碧雲驚奇地說:“你說得不錯,我發現你很有頭腦嘛,你和鍾躍民都不是等閑之輩,幹嗎老故意裝出一副流氓相兒?”

“嗨,‘文革’以前,我們當好孩子當煩了,在家聽父母的,在學校聽老師的,沒意思透了。可是,當好孩子也沒當出好來,最後倒當上了‘狗崽子’,我們哥兒幾個一琢磨,不對呀,當好孩子太吃虧了,不如當流氓去。就這樣,哥兒幾個一怒之下投奔了流氓團夥。”

蔣碧雲笑了。

鄭桐合上書說:“不看了,咱們聊聊天,蔣碧雲,現在你是不是對我們流氓有了新的認識,覺得流氓還是挺可愛的?”

蔣碧雲笑著說:“別臭美了,你們算什麽流氓?不過是群一肚子壞水的渾小子罷了。”

“我看得出來,你在學校時肯定是個好學生,對不對?”

“那當然,我還是少先隊的大隊長呢,功課門門都是優。”

“那麽你當大隊長時,對班裏落後的同學是怎麽幫助的?”

“我們班幹部都作了分工,一人負責一個落後的同學,一包到底,幫助他進步。”

鄭桐覥著臉道:“那太好了,我誤入歧途當了流氓,現在痛定思痛,想浪子回頭了,可實在是沒有決心學好,你也幫助幫助我吧,也來個一包到底,怎麽樣?”

蔣碧雲警惕地問:“你是什麽意思?”

“現在不是講究一幫一一對紅嗎,咱倆配一對,紅他一輩子怎麽樣?”

蔣碧雲怒道:“鄭桐,怎麽說著說著你那流氓勁兒又上來了?不要臉。”

“蔣碧雲同誌,你不要往歪處想,就算我一時糊塗當了流氓,可黨和人民也不能拋棄我呀,總應該給我改邪歸正的機會吧?你這個少先隊大隊長不能見死不救,眼看著我身陷流氓團夥難以自拔,你為什麽就不能伸出友愛的雙手,拉我一把呢?就算把自己搭進去了,那也是為革命作出的犧牲嘛。”

蔣碧雲沉下臉,扭頭就走。

鄭桐在她身後喊:“蔣碧雲同誌,你別走,救救我吧,我需要你的幫助……”

鍾躍民爬上村後的斷崖,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的山坡,他的腳下是一條深深的溝穀,對麵的山坡近在咫尺。這個地點還是李奎勇告訴他的,這個斷崖距離對麵山坡隻有三十多米,是這條溝的最窄處。

鍾躍民的臉上忽然露出興奮的表情,他猛地站起來向對麵看,對麵山坡上空無一人。

一陣歌聲隱隱傳來,若有若無,餘音嫋嫋,由遠及近,圍著一條紅圍巾的秦嶺出現在對麵的山坡上。

鍾躍民高喊道:“秦嶺,你遲到了半個小時。”

秦嶺笑道:“觀眾就得等演員,要不你來當演員?”

鍾躍民說:“喂,咱們開始吧,我在聽你唱。”

秦嶺的歌聲飛過溝壑——

三十裏的名山呀,

二十裏的那個水,

單想住這那個娘家,

我不想回。

住一回這娘家呀,

我上一回天。

回一回這婆家呀,

我坐一回監

…………

秦嶺唱得忘情,鍾躍民也聽得發呆。

秦嶺的聲音遠遠傳來:“鍾躍民,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你,秦嶺,究竟什麽樣的男人才能消受你?”

秦嶺開玩笑:“能經天緯地,又富甲一方。”

鍾躍民拍拍頭上的帽子說:“我什麽也沒有,隻是……你看見這頂帽子了嗎?”

“看見了,不過是一頂破帽子。”

“可這破帽子底下是一顆裝滿智慧的頭顱。”

秦嶺大笑:“誰敢保證裏麵裝的不是稻草。”

“秦嶺,你應該是個識貨的人,我絕不會低估你的智力。”

“你的意思是,誰要是對你的存在視而不見,誰就是個蠢貨?”

“當然,沒有人能對突然發現的寶藏還保持一種平和心態,要發財了,誰不激動呢?”

“呸!不害臊,真沒看出來,你還挺無賴的。”

“別不好意思,其實你心裏挺願意的,我知道。”

“何以見得?”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還有,請你回去查一查成語詞典……”

“查什麽?”

“查一查‘失之交臂’……”

“我聽不懂。”

“秦嶺,我想告訴你一句話。”

“我聽著呢。”

“我喜歡你,你呢,喜歡我嗎?”

秦嶺回答:“躍民,我不討厭你。”

鍾躍民說:“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

“那好,我有足夠的耐心等著你喜歡我。”

“這麽自信,我要是喜歡上別人了呢?”

鍾躍民笑笑說:“那麽我就等等,等你煩他了,再來喜歡我。我向你保證,你早晚是我的。”

“那麽就走著看吧,反正我什麽也沒有答應你。”

鍾躍民說:“秦嶺,在你之前,我有個女朋友,她在部隊當兵,我已經和她斷了……”

秦嶺把一根指頭放在嘴唇上:“噓……不要說你以前的事,我沒有興趣,因為這不關我的事。”

“你好像什麽都不關心,比如前途、命運和愛情,你究竟關心什麽?”

“我媽媽對我說過,生活中過程永遠比結果重要。”

“可我卻很看重結果。”

秦嶺嫣然一笑,說:“你可能並不了解自己,也許你是個遊戲人生的人,既然玩遊戲,又何必在乎結果,遊戲的樂趣不都在過程中嗎?”

鍾躍民說:“秦嶺,你怎麽像個哲學家?女孩子別把自己搞得太深奧,這樣可嫁不出去。”

秦嶺反問道:“躍民,你是不是很寂寞?”

“是的,在這窮鄉僻壤,難道你不寂寞?”

“這就對了,因為你寂寞,所以才喜歡我,喜歡難道不是一種過程?如果你看重結果,就該娶我,過日子,生孩子,這才是結果,你覺得有意思嗎?”

鍾躍民想了想說:“我沒想這麽遠,如果現在就讓我娶妻生子,我恐怕不會覺得有意思。”

“那麽你承認過程比結果重要了?”

“你說得有道理。”

秦嶺正色道:“躍民,你聽好,我願意做你的女朋友,因為你寂寞,我也寂寞。如果將來有一天,你我的生活發生了變化,有了更精彩的內容,我會為你祝福,然後說聲再見。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樣,讓咱們都保持著‘在路上’的感覺。”

“這……我很難回答。說實話,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很奇特,也很理智。但我要問你,如果若幹年後,你我又重逢了呢?”

秦嶺笑了:“到那時,如果我的身邊沒有更精彩的男人,那麽你仍然是個合適的人選。當然,這隻是我的想法。”

鍾躍民仰天大笑道:“秦嶺,這場遊戲肯定很有意思。”

秦嶺幽幽地說:“也可能是個很傷感的故事。”

鍾躍民建議道:“那麽咱們就一起往下編,鬧不好能編出一部名著來,好不好?”

秦嶺靜靜地望著對麵山梁上的鍾躍民,沉默了……

鍾躍民坐在男宿舍的土炕上,拿著一條破褲子仔細數著上麵的窟窿,他把手指從屁股部位的兩個洞探出,正抓耳撓腮地想辦法。

鄭桐推門進來。

鍾躍民說:“哎,鄭桐,把你的傷濕止疼膏拿出來,我要用。”

鄭桐馬上明白了他的企圖:“你想補褲子?不行,挺好的東西不能讓你糟蹋了,再說我也沒幾貼啦。”

“我這褲子都露屁股啦,就剩這一條了,總不能讓我露著屁股出門吧?”

“你就露著吧,沒人注意你的屁股。”

“別廢話,快拿出來。”

鄭桐無可奈何地說:“我拿出來也不夠用,你那褲子上有多少窟窿?幹脆把我那件上衣鉸了作補丁吧。”

“那不是還得縫嗎?不如粘上去省事。”

鄭桐說:“有了,蔣碧雲那兒有膠水,咱把補丁粘上不就行了。”

“好主意,你去蔣碧雲那兒借膠水。”

“你別什麽事都支使我,要去你自己去。”

鍾躍民一瞪眼道:“你沒看見我坐在炕上嗎?我隻穿著條褲衩,我要還有褲子用得著這麽急嗎?”

鄭桐無奈地去女宿舍找蔣碧雲,蔣碧雲正在看書,她聽說鍾躍民要用膠水粘補丁感到匪夷所思。鄭桐解釋說鍾躍民唯一的一條褲子露了腚,坐在炕上不敢出門。

蔣碧雲奇怪地問:“他怎麽搞的,怎麽隻有一條褲子?”

鄭桐說:“他原先有3條褲子,後來用兩條褲子和村裏的張寶財換了一條狗,我們把狗吃了。”

“真是胡鬧,為了口吃的,連褲子都沒的穿了。你的褲子呢,怎麽不給鍾躍民一條?”

鄭桐很不好意思:“我的褲子也就這一條了,上次和村裏的二喜用3條褲子換了一隻雞,鍾躍民還罵了我一頓,說我不會做買賣,他兩條褲子就換了一條狗,狗比雞禁吃得多……”

蔣碧雲歎了口氣說:“你把鍾躍民的褲子拿來吧,我來補,你們誰想出的餿主意,拿膠水粘補丁?”

鄭桐跑回男宿舍來告訴鍾躍民:“把褲子給我,蔣碧雲要給你補。”

鍾躍民遲疑地說:“這不合適吧?蔣碧雲是你的主攻目標,我插這麽一杠子多不仗義。”

鄭桐無精打采地說:“算了吧,我試過幾次,沒戲,碰了一鼻子灰,這妞兒整個兒是油鹽不進。”

“那恐怕是你又跟人家耍貧嘴了吧?你這方法不行,得拿出點真誠來,光練嘴哪裏成。”

鄭桐說:“我他媽累啦,從此以後不動邪念了。”

“別灰心,我幫你想想辦法。”

“你……你能想出什麽招兒來?”

“這你就別管了,現在,把褲子送過去,下麵的事看我的。”

這兩天又輪到蔣碧雲做飯,她把籠屜放在蒸鍋上,然後坐在灶前往灶洞裏塞柴火。

鍾躍民穿著補好的褲子走進夥房:“蔣碧雲,我是來向你道謝的,幸虧你幫忙,不然我就沒法出門了。”

蔣碧雲說:“別客氣,互相幫點兒忙算什麽,你們以後少幹點荒唐事就行了,別為了兩口吃的弄得連褲子都沒有。”

鍾躍民誠懇地說:“是啊,這些天我們深刻地反省了自己,都覺得這麽混下去不是辦法,那叫頹廢。年輕人還是得有點兒抱負,要抓緊時間學點東西,將來幹一番事業。”

蔣碧雲驚奇地看著鍾躍民說:“喲,這話可不像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什麽時候學得這麽正經了,你們不想當流氓了?”

鍾躍民顯得很羞澀:“改邪歸正了,從此洗心革麵,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我向你透露一個秘密,你可要保密啊。”

“你說吧,我保密。”

“我們成立了一個學習小組,大夥拜鄭桐為師,每天給我們講段曆史。”

蔣碧雲不相信地問:“鄭桐,他能講曆史?不會吧?他除了瞎貧,還能幹什麽?”

“這是你不了解他,他可是知識分子出身,從小學習就是尖子,學問大啦,他一給我們講課,我們就都聽傻了。”

蔣碧雲笑了:“你就替他吹吧,我就不相信鄭桐有什麽學問。”

“你要不信,可以去聽聽,不過這家夥有點深藏不露,不大喜歡賣弄,你要在一旁聽,他可能就不講。這樣吧,晚上等我們熄了燈,你可以在門外聽聽,我們的學習小組都是睡覺前開課,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把我給賣了。”

鄭桐挑著水桶從井台上回來。鍾躍民把他堵在知青點的院門口:“過來,我有事要和你說。”

鄭桐說:“你找我沒好事,快說,今天輪到我挑水,還差兩趟呢。”

“趕快回去,把咱那本《中國通史》看一章,我那天和你定的計劃,今晚開始實行。”

“我操,你還真打算讓我冒充老師?我還以為說說就算了,那本《中國通史》我根本沒看,講什麽呀?”

“咱們不是聊過‘文景之治’嗎?今天就講西漢,你先回去複習一下,到時候我配合你,總之,我們的問題提得越無知,越顯出你有學問。”

“那麽我回去看看書,你幫我把水缸挑滿。”

鍾躍民不情願地接過水桶罵道:“你小子還真拿起老師架子來啦?我他媽管出主意,還得管挑水?”

蔣碧雲聽了鍾躍民的一番懺悔,實在是弄不清他是真的還是假的,到了晚上,她決定去聽聽鄭桐講課。

蔣碧雲悄悄走到男宿舍門外,仔細傾聽著裏麵的談話。

鄭桐的聲音很大:“剛才我給你們講的這段曆史叫‘文景之治’,按照史學家的觀點,‘文景之治’是中國封建社會出現的第一個太平盛世,由於皇帝采用了休養生息、減輕徭賦的國策,所以國力迅速強盛……”

鍾躍民問:“老師,我可以提個問題嗎?”

鄭桐謙虛地說:“別叫我老師,咱們共同探討問題嘛。”

“老師,大夥不是早商量好了嗎,上課的時候必須稱老師,咱們既然學文化,就得講點師道尊嚴。”

男知青們附和著:“鄭老師,你就別謙虛了。”

“誰有知識誰就是老師。”

鍾躍民說:“老師,我的問題是,到底是唐朝在先還是漢朝在先?”

“哎呀,鍾躍民,你簡直太無知了,西漢劉邦建朝在公元前202年,唐朝建朝是公元618年,這中間差著800多年,你說哪個在先哪個在後?”

“老師,那三國呢,三國總該在漢朝之前吧?劉備姓劉,劉邦也姓劉,他倆是什麽關係?劉邦是劉備的兒子嗎?”

鄭桐恨鐵不成鋼地教訓道:“鍾躍民呀,你除了會打架、拍婆子還會什麽?怎麽曆史知識這樣貧乏?提的問題簡直可笑,三國時期是東漢以後,和劉邦建西漢差著將近400年,你怎麽整個一文盲的水平?”

鍾躍民慚愧地說:“是呀,自從1966年開始,我就再也沒看過書,字都忘得差不多了,就更別說曆史了,真他媽丟份兒。”

鄭桐語重心長地說:“我早就看清這路子了,文化知識到什麽時候都有用,人不能糊裏糊塗地活著,你們看看鍾躍民,小夥子往那兒一站,也算是儀表堂堂吧,可相貌好有什麽用?還不是一腦袋糨糊?說句不好聽的,照這麽下去,將來連個老婆都找不著,誰要你這個文盲?”

曹剛是負責對外觀察的,他馬上報告:“躍民,她走了。”

鍾躍民如釋重負:“走啦?下課,下課。鄭桐,你小子還真端起老師的架子來啦,還真把我們當文盲啦,你他媽找抽呢是不是?”

鄭桐說:“哥兒幾個,我還真講上癮了,肚子裏的貨還沒倒空呢,我給你們講完好不好?”

鍾躍民不耐煩地說:“去去去,找個涼快地兒待會兒去,哥兒幾個要睡覺了,沒工夫聽你閑扯淡。”

陝北的農村基本沒有時間概念,人們的一切作息都根據天色安排,真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裏每天最熱鬧的時候是晚飯前後,勞作了一天的村民都端著碗走出自家窯洞,三三兩兩地蹲在一起,一邊喝粥一邊扯著家長裏短。

鍾躍民也經常端著碗和村民蹲在一起閑扯,他發現自己和農民之間根本找不到共同的話題。農民們喜歡談論村裏的新聞,在鍾躍民看來,這些新聞很乏味,無非是李家的漢子睡了張家的婆姨,王家的兩兄弟和一個常家的寡婦明鋪暗蓋,而那寡婦的孩子長得又像村裏一個姓趙的光棍兒。

村民大多是文盲,村裏學曆最高的是現任會計張金鎖,他是高小畢業,幾年前是村裏民辦小學的校長兼教師,村裏略識幾個字的人都曾經是他的學生。後來學校終於辦不下去了,因為村裏無力再供養民辦教師。一個壯勞力的工分每天才合5分錢,哪養得起閑人,村民堅持認為民辦教師是閑人,娃們認識鋤把子就行了,認字有什麽用?村支書常貴認為,張金鎖既然是“知識分子”,就該給他出路,學校不辦了,於是讓他改行當了會計,這體現了黨的知識分子政策。

鍾躍民驚訝地發現,在如此貧困惡劣的生存狀態下,村民卻很少愁眉苦臉,他們始終很樂觀,他們最喜歡談論的話題是飲食、男女。在飲食方麵,由於他們沒見過更好的食品,所以堅持認為酸湯餃子和油潑辣子是天下最鮮美的食品。如果有人提出世上還有很多更好吃的東西,那大家會一致認為此人太沒見過世麵,這驢日的八成是沒吃過酸湯餃子,所以才在這兒胡咧咧。

除了談論吃,餘下的話題自然是男女之事了。談論這類話題時,大家往往很興奮,氣氛也很熱烈,真正是暢所欲言,很有民主意味。有一次村裏的常守財從縣城走親戚回來,帶回一張宣傳畫,上麵是毛主席身穿綠軍裝在招手,老人家站在一圈兒類似佛光的光環裏,光環下麵是一群穿著各種稀奇古怪服裝、不同膚色的外國人,他們人手一本紅寶書在歡呼著什麽,光環上麵是一行字:毛主席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紅太陽。

村民第一次知道了世上還有黑人和白人,這大大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大家展開了熱烈的討論,題目是“白人和黑人**,生出的娃應該是什麽色兒”。這個問題討論了幾天,最後支書常貴一錘定音:“是黑白花的。”其理論根據是黑豬和白豬**,生出的豬娃子就是花花的。村民都說,到底是支書,見多識廣有學問。

村民對此半信半疑。有人特地去問鄭桐,因為他戴著眼鏡,顯得很有學問,鄭桐卻極不負責任地信口蒙人:“腦袋和身子是黑的,手腳是白的。”村民認為這個結論很有道理,因為有一種馬就是這樣,渾身都是黑的,唯獨四個蹄子是雪白的,這叫“四蹄踏雪”。

知青來了以後,村民都對知青有了一種固定的看法。他們認為知青們在北京都住在皇上的金鑾殿裏,每頓飯都吃餃子,錢多得花不完,以致箱子裏的鈔票都長了毛,還經常勸鍾躍民趁農閑時回去看看,順便把長了毛的票子攤開曬一曬。鍾躍民解釋說,自己連見也沒見過這麽多票子,在北京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村民根本不信,反而認為他不實在,是怕人向他借錢。村裏唯一出過遠門的人是張金鎖,他在很多年以前去過省城西安。據他說,省城的人每天吃的不是酸湯餃子就是羊肉泡饃,省城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北京了。鍾躍民有口難辯,隻好默認了自己有一箱長了毛的票子。

村民的時間表很準,隻要天一黑,馬上上炕睡覺。村裏沒有通電,又沒幾戶人買得起煤油點燈,再說點燈也毫無意義,莊稼人不讀書看報,點燈幹什麽?這時的石川村變得靜悄悄的,除了幾聲狗叫,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精力旺盛的漢子們睡不著覺,便和婆姨們沒完沒了地折騰,不折騰個筋疲力盡不算完。村裏的出生率一直居高不下,便是這個原因。很多孩子都是因為父母無聊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知青們也同樣點不起油燈,鄭桐的手電筒隻剩下兩節電池了,平時輕易不敢用,天一黑知青們就隻好躺在炕上聊天,時間長了,該聊的都聊完了,誰也想不出什麽新鮮的話題,大家隻好睜著眼睛想心事,經常是兩三個小時都沒人吭一聲。往往到了半夜,某個人起來解手,這時所有人都爬起來了,大家才發現誰也沒有睡著。

從白店村回來以後,鍾躍民也有了心事,他躺在炕上,兩眼直直地望著黑暗中的窯頂。秦嶺的影子總在他眼前晃,簡直揮之不去,他有一種感覺,這個女孩子和他之間早晚會發生點兒故事。秦嶺的身上有某種東西在吸引他,不僅僅因為她有一副唱民歌的好嗓子,也不僅僅是因為秦嶺漂亮的容貌,總之,鍾躍民喜歡這個女孩子。

鍾躍民對女人的相貌是很挑剔的,他的母親就很漂亮,難怪他老爹在母親去世後鰥居多年。鍾躍民認為父親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母親年輕時的風采把老爹的品位給吊高了。當然,周曉白也很漂亮,要不是因為她漂亮,鍾躍民才懶得在冰場上向她獻殷勤。平心而論,那不過是鍾躍民的一種虛榮心,因為在冰場上帶個漂亮的女朋友還是挺露臉的,可要是正經八百地談戀愛,就有點兒可笑了,鍾躍民還沒玩夠呢,他可不想讓哪個妞兒把自己拴住。老人家說得好,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周曉白一認真,鍾躍民就有點兒怕了。他憤憤地想,如今的小妞兒們怎麽都這樣,要不就把你當成流氓不搭理你,要不就不由分說哭著喊著非把這輩子交給你,太極端了,弄得男人們簡直沒有安全感。

鍾躍民琢磨,要是他寫信告訴周曉白,裝作很高尚地提出分手,理由是兩人的地位太懸殊,他不願耽誤對方的前途,這樣恐怕顯得太虛偽,肯定會招罵,人家都沒嫌你,你自己裝什麽孫子?不如老老實實承認自己愛上了別人,如此一來,性質便發生了變化,不是怕鍾躍民耽誤了周曉白的前途,而是怕周曉白耽誤了鍾躍民的前途。鍾躍民深知戀愛中的女人往往都有些獻身精神,譬如你得了絕症,於是很高尚地向戀人提出分手,理由是不願意耽誤了她,那你放心,她非哭著喊著和你終身相伴不可,你等於給她提供了一個表現高尚情操的機會。與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鍾躍民要明白地告訴周曉白,希望她不要耽誤了鍾躍民的美好前途,這樣效果可能會好一些。至於周曉白會怎麽想,鍾躍民認為不是什麽問題。這好比中國古典小說裏富家小姐愛上窮書生一樣,窮書生拒絕了富家小姐的愛情,形象會更高大,這叫富貴不能**,人窮誌不窮。

鍾躍民突然想起前幾天收到周曉白寄來的20元匯款,不禁有些恐慌起來,他決定還是早些向周曉白講明了好,時間拖得越長越麻煩,吃人的嘴短,他搭不起這份人情,再有那麽幾次匯款,他就被套住了,不然就有騙子之嫌。其實那筆錢被鄭桐買了豬肉,知青們改善了幾天夥食,大夥吃了喝了,這人情債卻要鍾躍民一個人來還,憑什麽?他就是再有獻身精神也不幹,沒這麽個獻身法兒。

鍾躍民翻身起來找出紙筆,準備給周曉白寫信。鄭桐也沒睡著,見鍾躍民又在使他的手電筒,便不滿地嘲諷道:“又準備給哪個妞兒寫信啊?可別把信放錯了信封。”

鍾躍民踹了他一腳說:“都怨你這孫子……”他話沒說完,就聽見有人在砸門,鍾躍民沒好氣地喊,“誰呀,輕點兒砸行不行?”

門外傳來羊倌杜老漢的聲音:“躍民,躍民,快救救憨娃,憨娃病啦……”

鍾躍民和鄭桐一聽就蹦了起來,兩人穿上衣服衝出窯洞,見杜老漢站在院子裏渾身哆嗦,說話也語無倫次:“躍民,憨娃在炕上疼得打滾,說是肚子疼,這可咋辦呢?你們知青有學問,幫我拿拿主意。”

鍾躍民讓鄭桐去通知常貴,自己跟杜老漢去看憨娃,他一進杜家窯洞就看見憨娃哀號著在土炕上打滾,孩子的臉色煞白,臉上全是汗。鍾躍民慌得抱住憨娃連聲喊:“憨娃,你睜眼看看,我是你躍民哥。”

憨娃睜開眼,聲音很微弱:“躍民哥,我肚子疼,疼死我了……”

鄭桐帶著常貴和村裏的赤腳醫生常發匆匆趕來。常發是常貴的本家侄子,曾在縣裏辦的醫療短訓班學習過兩個月,回村就成了赤腳醫生。據說他的醫療箱裏隻有3種藥品:碘酒、紅汞藥水和止痛片。他隻會擺弄這3樣東西,別的什麽也不會。有一次村裏的母豬生崽,常發也真事兒似的背著藥箱趕去了,當時母豬已經生完了豬崽正在休息,常發愣說怕母豬感染,硬是用碘酒對付母豬的屁股,母豬沒命地嚎叫起來,村民都以為是在殺豬,常發用完了碘酒還意猶未盡,臨走又用紅汞藥水把母豬的屁股染得紅豔豔的。

常發進了窯洞先給憨娃吃了兩片止痛片,然後就搓著手不知該幹點兒什麽了。

鍾躍民怒道:“常發,你倒是看看這孩子得的是什麽病啊。”

常發蹲在地上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受了涼吧。”

鍾躍民破口大罵:“放屁,受涼會疼成這樣?你是他媽什麽狗屁醫生?”

常貴忙打圓場:“躍民,村裏的大車昨天到縣裏拉肥去了,要去看病隻能找人抬了,公社衛生院離咱村有30多裏,現在黑燈瞎火的沒法走,要不明早再去?讓憨娃再忍一宿。”

鍾躍民氣急敗壞地站起來說:“人命關天的事,還等得到明天早上?現在就走,背也要把孩子背到衛生院,常支書,我和鄭桐先走,你再找幾個人去追我們。”

鍾躍民顧不上回去穿衣服,背起憨娃就走,鄭桐打著手電筒追了上去。

鍾躍民和鄭桐算是領教了在漆黑一團的曠野裏走夜路的滋味,鄭桐手電筒裏的電池已經快耗盡了,手電筒的光線越來越微弱,兩人輪換著背憨娃,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鄭桐一不留神,一頭栽進了路旁的土溝,眼鏡也摔掉了,他摸索了半天才摸到眼鏡,罵罵咧咧地追上鍾躍民。

憨娃的腦袋搭在鍾躍民的肩上,隨著他的身體無力地晃動著。鍾躍民安慰著:“憨娃,你覺得咋樣?再忍會兒,咱到了公社就好了。”

憨娃的聲音斷斷續續:“躍民哥,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我又找著兩個老鼠洞……在咱村的後溝裏,等我病好了……就去挖……要是抓住老鼠……我還給你燒肉吃……”

鍾躍民聽得心酸不已:“憨娃,等你病好了,我和你一起去,上次你燒的肉真好吃……”

鄭桐在一邊聽得也受不了了,他破口大罵起來:“我操他媽的,這是什麽鬼地方?看個病還得連夜走幾十裏,這不是耽誤事兒嗎,農民的命就這麽賤?我操……”

憨娃似乎在說夢話:“躍民哥,你吃過酸湯餃子嗎?”

“沒吃過,北京好像沒有。”

憨娃說:“我也沒吃過,我爺爺吃過,他說可好吃了,比燒肉還好吃……”

憨娃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我嚐一口就行,咱沒錢呀……”

鍾躍民說:“誰說咱沒錢?咱有的是錢,你放心,哥保證讓你吃夠了。”

憨娃說:“躍民哥,我肚子不疼了,就是困,我要睡覺了……”

鍾躍民說:“你睡吧,等到了公社,哥再叫你。”

這時杜老漢和村裏的幾個小夥子追了上來,有人替換了鍾躍民。

鍾躍民安慰杜老漢說:“憨娃說他好多了,肚子也不疼了,現在讓他睡一會兒。”

杜老漢說:“娃的肚子要是不疼了,那麽咱就回去吧,去公社衛生院看病要花錢哩。”

鄭桐怒道:“你這老頭兒真夠嗆,這孩子是不是你孫子,是撿來的?你以為肚子不疼了就沒事了,都走到這兒了,你又怕花錢,我真懷疑這孩子是你拐來的。”

杜老漢小聲說:“咱不是沒錢嗎?”

鍾躍民說:“沒錢也得看病,衛生院要敢不給咱治,我就帶人砸了它。”

30多裏的夜路,他們走了4個多小時,等趕到公社衛生院時,東方已經出現了魚肚白。

鍾躍民疲憊不堪地把憨娃抱進急診室,值班醫生還在值班室裏睡覺,大家上去敲門,醫生披著衣服出來沒好氣地嗬斥道:“有這樣砸門的嗎?就像抄家似的。”

鍾躍民一瞪眼:“哪兒這麽多廢話?趕快給孩子檢查。”

醫生一聽口音就知道碰見插隊知青了,他知道這些人不好惹,馬上閉了嘴開始作檢查。他剛把聽診器放在憨娃的胸口上,突然像被火燙了一樣縮回手,他抬頭問道:“這孩子已經死了,你們怎麽才送來?”

鍾躍民頓時如遭雷擊,他沒有心理準備,怎麽也不能相信,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突然消失了。兩個小時之前,憨娃還告訴他老鼠洞的秘密,這孩子生怕別人知道捷足先登,他隻把秘密告訴了他最信任的人。可就一轉眼,這孩子就永遠地走了,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和死亡隻是咫尺之遙。

杜老漢神色木然地蹲在地上,臉上竟沒有一滴眼淚,也許他對生活中的苦難已經習慣了。

可鍾躍民卻受不了了,他無法想象,生活竟然還有如此殘酷的一麵,他一把抱起憨娃的屍體禁不住號啕大哭……

憨娃死於急性闌尾炎,如果治療及時,他本不該死。鍾躍民忘不了這個孩子,也忘不了那被燒得黑乎乎的老鼠肉。

周曉白很長時間沒有收到鍾躍民的信了,她心裏不時地感到一陣煩躁,什麽都幹不下去。前幾天她看護一個重病號,吊瓶裏的藥液已經滴光了,病人出現了回血,她盯著吊瓶卻視而不見,要不是別人發現了情況,那天非出事故不可。她很想找人傾訴一下,不然自己會發瘋的。在這個醫院裏,能和她交流內心秘密的隻有羅芸一個,她打算去藥劑室找羅芸聊聊天。可當她看到羅芸時,馬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羅芸這些日子突然變得容光煥發,似乎沉浸在幸福之中。

周曉白伸出手:“幹嗎鬼鬼祟祟的,你心裏有鬼,老老實實給我拿出來,我要檢查檢查。”

羅芸不好意思地說:“別看,我寫思想匯報呢。”

“撒謊,寫思想匯報你藏什麽,我發現你最近一到星期天就請假,行蹤詭秘。你給我坦白交代,黨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羅芸向門外看看說:“噓,小聲點兒,你想要我命呀,讓教導員知道了還了得。我坦白,我寫情書呢,行了吧。”

“這不就得了,你不用說,我知道是誰了。”

羅芸笑了:“我知道瞞不過你,你這個人鬼精鬼精的。”

周曉白說:“上次有人把袁軍誆來我就明白了,真沒看出來,你還真是詭計多端,誰教你的?”

羅芸馬上倒打一耙:“你呀,要不是你先和鍾躍民這些壞小子混到一起,我怎麽會被拉下水,都是和你學的。”

“你接著往下交代,你們到什麽程度了?”

“一般接觸唄。”

“我不信,我問你,接吻了沒有,誰先主動的?”

羅芸的臉紅了:“曉白,你胡說什麽呢。”

周曉白不依不饒地追問:“喲,還知道害臊呢,做都做了,還有什麽不敢承認的?”

“我做什麽了?你少詐我,你和鍾躍民接過吻嗎?”

周曉白大大方方地說:“想知道嗎?我告訴你,我認識他不到一個月就接吻了,為我愛的人,我什麽都願意做,我才不像某些人似的,做都做了,還不敢承認,哼,假正經。”

羅芸跳起來向周曉白衝去:“你給我閉嘴,不知害臊的家夥……”

袁軍對自己的魅力從不抱任何幻想,他長這麽大還沒和哪個女孩子交過朋友,雖然在街頭追逐過女孩子,但多半兒是出於起哄,也從來沒成功過,上次甚至被抓進了派出所,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冤得慌。鍾躍民曾經刻薄地評論過袁軍:“如果哪天事情倒過來了,那肯定有熱鬧看。譬如袁軍在大街上碰見一個妞兒嬉皮笑臉地湊上來調戲他,你們猜袁軍會怎麽樣?這小子八成是當場被嚇得尿褲子,他哪受過這種刺激?”此話雖刻薄,但基本上是事實,袁軍的確不擅此道。那天羅芸委婉地向他表達了愛意,他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他鬧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以後,還真有點兒天上掉餡餅的感覺。他弄不清羅芸為什麽會看上自己,他把自己身上的全部優點都拿出來分析了一番,還是感到缺乏底氣。

袁軍認為羅芸的相貌雖然比不上周曉白,但也屬於中等偏上水平,既然是自己撞上門來的,他便沒有理由拒絕。軍營生活如此枯燥,有個女朋友當然也不錯,至於以後會怎麽樣,他連想都不去想,未來的事太遙遠了。

周曉白終於盼到了鍾躍民的來信,她興奮得難以自抑,揣起信就跑,一直跑到醫院療養區的花園裏,才坐在長椅上拆開鍾躍民的信。

鍾躍民的信不長,隻有薄薄的一頁信紙,周曉白還沒來得及看就已經很不滿了,這個人也太惜墨如金了,好不容易寫封信,就這麽一張紙。不過盡管信很短,周曉白也很知足了,這證明鍾躍民還想著她。

誰知她剛看了兩行,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曉白:

實在對不起,我隻想告訴你,不要再等我了。其實,從你入伍的那天起,你我的命運就發生了變化。我知道,我們早晚會有分手的那一天,我想,長痛不如短痛,好在時間還不長。我不想瞞你,我愛上了別人。你知道,陝北的生活很苦,我們糧食很少,整天都在為吃飯而操心,嚴酷的現實使我變成了一個現實主義者,我希望有人能和我相依為命,在精神上互相支撐……

周曉白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信紙上,她感到太突然了,自己根本沒有一點兒心理準備。

我不想說什麽怕耽誤你的話,因為那是很虛偽的,實際上,我是怕你耽誤了我。在這貧瘠的黃土高原上,人們似乎看不到什麽前途,對於未來我從不做什麽設想,能吃飽肚子,才是我眼前最大的心願。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你很難想象他會忠實於愛情,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封信,請忘了我吧,對不起,再一次向你說對不起。

周曉白猛地仰起臉,淚流滿麵地大叫一聲:“鍾躍民,你這個渾蛋……”她用雙手捂住臉,毫無顧忌地號啕大哭起來。

羅芸匆匆推門進來:“曉白,你要幹什麽?”

周曉白狠命地壓著箱子說:“我要去陝北,我要當麵去問問他,他不能這樣不負責任。”

羅芸說:“你瘋了?領導不會批你假。”

周曉白任性地說:“不批假我也要走。”

“你這是開小差,是逃兵,你考慮到後果了嗎?”

周曉白猛地把一身軍裝扔到牆角喊道:“我要求複員總可以吧,這兵我不當了還不行?”

羅芸急了,她不顧一切地搶過衣箱大喊:“曉白,你冷靜點兒,為一個鍾躍民不值得,你會毀了自己,千萬別這樣,我求你啦。”

周曉白呆呆地望著羅芸,突然身子軟下來,羅芸一把抱住她。

周曉白淒厲地叫著:“羅芸,他為什麽這樣對我?我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就是這個結果,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她頃刻間淚飛如雨,失聲痛哭。

羅芸把鍾躍民的惡劣行徑告訴袁軍時,袁軍卻一聲不吭,羅芸大為惱火。

那是在一條小河邊,河兩岸林木掩映,坡岸上綠草如茵,濃蔭蔽日,這也是他們經常幽會的地方。

袁軍和羅芸身穿便衣斜躺在坡岸上,袁軍頭枕雙手,眼睛望著天空。

羅芸把頭倚在袁軍的肘彎裏說:“你該給鍾躍民這渾蛋寫封信,好好罵他一頓,太坑人了。”

“我憑什麽罵他,我們是哥們兒。”

羅芸坐了起來:“哼,你看看你的哥們兒都是些什麽人?你們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是呀,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們女人應該聯合起來,誰也別搭理男人,這樣就沒這麽多悲歡離合的故事了。”

羅芸怒氣衝衝地看著袁軍:“出了這麽大的事,你怎麽好像無所謂似的?”

袁軍若無其事地說:“這算什麽大事?天又沒塌下來,鍾躍民又不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讓周曉白緩緩氣兒,過些日子再找一個就是了。”

羅芸一聽這話便氣得要命:“你說得輕巧,感情是能隨便傷害的嗎?一個女人要是感情上受到傷害,恐怕一輩子都緩不過來。”

“沒那麽嚴重吧,我聽說初戀的成功率還不到5%,這很正常,人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袁軍,我看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這是你的心裏話吧?”

“你看,你看,我說你哪兒來這麽大的義憤呀,物傷其類,把自己也擱進去了。要是看電影,你看著看著動了感情,把自己也投入了,這就麻煩了。比如說,看見黃世仁侮辱喜兒,於是你就把自己當成了喜兒……”

袁軍看了羅芸一眼,大發感慨道:“你們女人一到這會兒就露出了猙獰麵目,讓人不寒而栗。”

“你知道就好。”

袁軍問:“周曉白最近怎麽樣?”

羅芸說:“大病了一場,發燒到40攝氏度,要不是因為病倒了,她真敢開小差跑到陝北去,她心裏還是放不下鍾躍民。”

袁軍由衷地歎道:“談戀愛真是件累活兒,我算明白了,女人是不能輕易招惹的。”

羅芸說:“你能有這種認識,說明你的頭腦還算清醒,世上沒有占了便宜就走的事。”

袁軍沉默了。

石川村村口的老槐樹上掛著一截舊鐵軌,每天出工的時候村支書常貴就敲打鐵軌,算是吹出工哨。

隨著敲打鐵軌的聲音,村民和知青們慢吞吞地陸續來到村口。

鄭桐邊走邊興奮地告訴鍾躍民:“躍民,你那主意真是高招兒,蔣碧雲這些天一見了我,眼神兒都不對了。”

鍾躍民問:“什麽眼神兒?”

“溫柔啊,絕對溫柔。哥們兒,實在對不起,為了鞏固戰果,我隻好拿你當犧牲品,在蔣碧雲那兒把你數落了一頓。”

鍾躍民警惕地問:“你他媽又說我壞話了吧,是不是把我形容成惡貫滿盈的流氓?”

“倒沒那麽嚴重,不過是說你這個人責任心差了點兒,見一個愛一個,就像狗熊掰棒子,掰一個扔一個,在你不長的掰棒子生涯中,已經扔了七八個了。”

“我操,你誹謗得有點兒過頭兒了,我有這本事嗎?”

鄭桐推心置腹地說:“為了哥們兒的終身大事,你就擔點兒惡名吧,我總不能把你誇成一朵花兒似的,那還有我什麽事呀?”

鍾躍民點點頭說:“得,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這流氓的惡名我擔了,收工回來你把我的髒衣服洗洗,我明天還等著穿呢。”

鄭桐抗議道:“憑什麽讓我洗?我還要備課呢。”

“狗屁,誰還聽你的課,你倒講上癮了。我為你擔了這麽大惡名,你替我洗件衣服算什麽?你要是不洗,可要注意後果。”

鄭桐立刻軟了:“真是**裸的威脅,行,我洗。你還別說,這些天我看《中國通史》還真看上了癮,我打算再找點兒其他曆史書,好好攻讀一下,我計劃用兩年時間通讀《二十四史》。”

“我的天,你哪來這麽大動力?”

鄭桐嚴肅地說:“愛情呀。”

鍾躍民大笑:“哎喲,還跟真的似的,你可別嚇著我。”

常貴在村口已經等候多時了,他訓斥著眾人:“人都來齊了沒有?怎麽還缺人?一到給隊裏幹活就磨磨蹭蹭,過去給自家自留地幹活,不用人催,屁股上像安了馬達,停都停不住。躍民來了沒有?”

常貴派起活兒來:“小鍾,今天我派你個美差,縣城裏咱村包的那幾個廁所該掏了,你帶蔣碧雲去把糞掏回來,千萬別灑了,咱村的菜園子全靠它啦,這可是寶貝。”

鍾躍民泄氣地說:“支書,我當是什麽美差,鬧了半天是掏糞,這算什麽美差?”

“你這娃真不知好歹,那點兒糞一會兒就掏完,你們還能逛逛縣城,這活兒可是記滿分,你要是不想去我可換人了。”

鍾躍民立刻改變了主意:“那我去,不就是掏糞嗎,這髒活兒讓別人去多不合適。蔣碧雲,你要嫌髒就讓鄭桐去,別不好意思,誰讓我們是男的呢。”

蔣碧雲說:“既然你們覺悟都這麽高,也別顯著我落後,我也去吧。”

鄭桐搖搖頭說:“看看,這些人裏沒傻子,一聽說能逛縣城,比當年在北京逛王府井還高興,別說掏糞,吃糞都幹啦。”

蔣碧雲把一個土筐扣在鄭桐頭上:“鄭桐,閉上你的臭嘴。”

鍾躍民似乎想起了什麽:“支書,讓鄭桐也去吧,蔣碧雲幹活兒不行,到時候活兒都讓我一人幹,我不就虧了嗎?”

蔣碧雲瞪著他不滿地說:“鍾躍民,誰幹活兒不行?你怎麽淨跟我們女的斤斤計較。”

鍾躍民顯得很自私:“這年頭兒,誰顧誰呀?支書,讓鄭桐去吧。”

常貴無奈地說:“你們這些學生娃呀,幹點兒活兒也這麽多事。鄭桐,你也去。”

鄭桐就等這句話呢,他馬上大聲道:“是,支書,保證完成任務。”

蔣碧雲哪裏知道這兩個家夥在算計她,她不依不饒地衝著鍾躍民發火:“鍾躍民,我算認識你了,你可真夠自私的。”

鍾躍民不為所動:“那當然,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村裏僅有的兩頭騾子拉著糞車在鄉村土路上跑著,鄭桐和蔣碧雲分坐在兩邊的車轅上,鍾躍民坐在側麵,車輪在土道上卷起漫天黃塵,糞車衝上山峁,四處望去,黃土高原的山川地貌盡收眼底。

鍾躍民扯著嗓子吼出信天遊:

羊肚肚手巾喲,

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麵容易,

拉話話難。

一個在那山上喲,

一個在那溝,

咱們拉不上話話,

就招一招手

…………

鄭桐沒話找話地說:“蔣碧雲,你聽躍民唱得挺夠味兒吧?”

蔣碧雲一撇嘴道:“一般,一聽就是城裏人唱的,缺點兒黃土味兒。躍民,你是不是跟秦嶺學的?”

鍾躍民說:“秦嶺是誰呀?不認識,我這是跟羊倌杜老漢學的。”

“喲,為了秦嶺,把女朋友都甩了,這會兒又裝不認識了?”

“我說蔣碧雲同誌,你不要太關心別人的私生活好不好?今天大家難得出來逛逛,聊點高興的事成嗎?”

“嗯,剛講到兩晉南北朝,給他們講課太費勁,都嫌曆史課太枯燥,我隻好加一些曆史典故活躍一下氣氛。比方說到兩晉,我就給他們講講石崇鬥富、綠珠墜樓的故事,平心而論,鍾躍民學得還是挺認真的。”

鍾躍民附和道:“是啊,我覺得多學點兒知識沒壞處,還是鄭桐有心眼兒,我們這些人胡打胡鬧時,他在家偷偷看書學習,還要和我們劃清界限。當時我真想揍他,現在想起來,還是他對。”

鄭桐說:“人要有遠見,這世道不能總是這樣,知識早晚能派上用場。”

鍾躍民恭敬地說:“是,你說得有理,我覺得你真能當我老師了。”

鄭桐顯得很謙虛:“什麽老師不老師的,我不過是比你們多看了幾本書罷了,咱們還是共同探討吧。”

蔣碧雲疑惑地看著他倆:“我總覺得鍾躍民最近有點兒不對頭,就憑他會老老實實認別人當老師?他服過誰呀?別是憋什麽壞主意呢。”

鍾躍民作出真誠狀:“你這麽說就不對了,古人雲:‘三人行,必有我師。’鄭桐當我老師我可沒覺著丟份兒,他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也算是家學淵源,我當當學生怎麽啦?鄭桐,我不怕別人諷刺挖苦,給你當學生我當定了。”

蔣碧雲盯著他說:“鍾躍民,你這都是真的假的?我怎麽老覺得你老謀深算地在攢壞水呢。”

“那是你缺乏真誠,總把生活看得漆黑一團,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好人,這是你的偏見。”

鄭桐說:“躍民這個人我還是了解的,渾是渾了一些,但基本還是懂道理的,為人也比較真誠,至少在學習這方麵還是挺認真的。”

鍾躍民咬牙切齒地說:“鄭桐啊,這麽多日子了,你總算說了我點兒好話,真他媽感動死我啦。”

蔣碧雲批評道:“你看,說著說著嘴裏又不幹不淨了。”

鄭桐從不放過詆毀鍾躍民的機會:“他就這樣,一高興就愛罵人,都是他爸教的。”

鍾躍民欲發作又忍住:“得,是我爸教的,他就沒教過我好的。”

鄭桐說:“不說他了,咱們唱歌,蔣碧雲,你看過電影《花兒朵朵》嗎?會唱那首插曲嗎?”

“當然會。”

鄭桐和蔣碧雲大聲唱起來:

你看那萬裏東風浩浩****,

你看那漫山遍野處處春光,

群山點頭河水笑,

萬紫千紅百花齊放

…………

鍾躍民掏出煙袋點燃一鍋煙惡狠狠地望著鄭桐,心裏琢磨著到了晚上回宿舍該怎麽收拾他。這狗東西,他在心裏罵道。他深信,這會兒要是蔣碧雲和他同時掛在懸崖邊兒上,鄭桐這小子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先把蔣碧雲拽上來,萬一這會兒鍾躍民鬆了手掉下去,那也隻好活該了,哥們兒義氣一到了這會兒就不靈了。

他這樣想著就走進了縣委大院。

馬貴平正在辦公室伏在桌上寫東西,鍾躍民親熱地叫了聲“馬叔叔”。

馬貴平抬頭驚喜地說:“是躍民呀。”

鍾躍民說:“隊裏派我來縣城幹活兒,我順便來看看您。”

馬貴平拍拍鍾躍民的肩膀:“好小子,還記得你馬叔叔,還算有良心,你來得正好,我正準備派人找你去呢。”

鍾躍民問:“有事嗎?”

馬貴平說:“好事,天大的好事……”

馬貴平把鍾躍民按坐下,又忙著拿暖瓶倒開水:“沒吃飯吧?等一會兒食堂才開門,你先坐一會兒。”

“馬叔叔,到底是什麽事?”

馬貴平說:“今年的征兵工作又開始了,碰巧部隊來接兵的副團長是我的老戰友,他剛當兵時我是他的班長,多少年沒見了,這家夥如今都是副團長了。我把你的事和他說了,他二話沒說,一拍胸脯說,‘這事我包了,老師長的兒子要當兵,咱還能不管?’你說,這不是天大的喜事嗎?”

“可我爸的問題還沒有結論呢,部隊政審怎麽辦?”

馬貴平說:“這你不用管,我們自有辦法,這是你馬叔叔第一次走後門兒。不過,為了我老首長的兒子,這個後門兒我還非走不可。”

鍾躍民感到很突然,他根本沒有想到好事會從天上掉下來,他猛然想起秦嶺,她怎麽辦?鍾躍民感到很躊躇,他試探地問:“可是……馬叔叔,我還有個女朋友呢,她能和我一起走嗎?”

馬貴平說:“嗯,你小子才多大,就交女朋友了?告訴你,你就是碰上個仙女,這會兒也顧不上了,我隻能管你一個。”

“那麽我也得回去和她商量一下啊。”

“不行,你哪兒也不能去,就住在我家裏。你以為這件事就這麽好辦?這是走後門兒,是違反原則的事,何況這次是C軍招兵,赫赫有名的王牌部隊,多少人想去都去不成,機會難得呀。”

鍾躍民站了起來:“馬叔叔,謝謝您為我的事操心,可我不想當兵了,我還是當農民算了。”

馬貴平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吼起來:“你敢!你爸爸英雄了一輩子,怎麽養出你這麽個熊兒子來,為個女人就放棄前程?你聽著,你是個男子漢,不是個娘們兒,軍隊裏是男人建功立業的地方,你應該去當兵,不管你將來要做什麽,當幾年兵絕對沒有壞處。鍾山嶽的兒子就該是條漢子,就不能給他丟臉,要是為了兒女情長就自毀前程,你就不是鍾山嶽的兒子,我也沒你這個侄子!”

“你給我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沒有?”

鍾躍民低聲說:“明白了,我去,可我一定要向她告個別,您一定要答應我。”

馬貴平歎了口氣:“沒想到你小子還是個情種,好吧,快去快回。記住,對別人說你父親得了重病,你要趕回北京看望父親,記住啦。”

鍾躍民站起來:“記住啦,我走了,馬叔叔。”

鍾躍民爬上石川村的後山梁,眼巴巴地望著對麵的山梁。

秦嶺準時出現在對麵的山梁上,她向鍾躍民招招手:“躍民,我今天可沒有遲到啊。”

鍾躍民呆呆地望著秦嶺,他不知該怎麽開口,嘴唇動動卻什麽話也沒說出來。

秦嶺關切地問:“躍民,你怎麽啦?”

鍾躍民還是沒有說話。

秦嶺平靜地看著他說:“你有心事?和我說說好嗎?你不是拿我當朋友嗎?”

鍾躍民艱難地說:“秦嶺,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要走了。”

秦嶺平靜地回答:“我知道你早晚會走,我該向你祝賀呀。”

“我會回來找你的。”

“別這樣,躍民,你有你的路要走。”

鍾躍民說:“我會給你寫信的,你呢,會給我回信嗎?”

秦嶺沉默了。

鍾躍民固執地追問:“秦嶺,我在等你回答,你會回信嗎?”

秦嶺的歌聲遠遠飄來,是那首陝北家喻戶曉的《走西口》。鍾躍民心中一震,竟有些發癡了……

天下黃河,唯富一套。以銀川為中心的河套、寧夏地區,自古富庶,因為盛產大米,是陝北人心中的淘金寶地,因其地處陝北西部,故稱去此地為走西口。走西口是陝北影響深遠的一個曆史現象,反映到陝北民歌中,就是誕生了各種不同版本的淒婉悱惻的《走西口》,它被稱為陝北民歌的“離情之王”,在陝北人心中有著永恒的魅力。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實在難留。

提起你走西口呀,

小妹妹我淚花流

…………

秦嶺的歌聲真使鍾躍民柔腸百轉,歌聲在蒼涼的黃土溝壑間飄散……鍾躍民覺得一陣恍惚,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他感到一種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他要失去這個姑娘了。

秦嶺向鍾躍民作了個手勢:“躍民,你坐下好嗎?今天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鍾躍民平靜下來:“好,要分別了,咱們聊點兒什麽?”

秦嶺說:“還是談談音樂吧,躍民,我和你談過,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陝西人,我姥姥是我們家鄉有名的歌手,我雖然從小在北京長大,但我是聽著信天遊長大的。我以前並不是很喜歡陝北民歌,我喜歡古典音樂,喜歡歌劇,尤其是威爾第和瓦格納的歌劇。在我來到陝北以後,有一天我爬上一座高高的山梁,放眼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是黃土凝固成的波浪,寒風卷著漫天的黃塵迎麵撲來,使人感到窒息,我突然有了一種蒼涼感。我腳下是個破碎的黃土高原,千百年的雨水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把這個黃土高原切割得支離破碎,讓人覺得它已經垂垂老矣,風燭殘年。我想,這片破碎的山川大地一定承載了太多的苦難,它心裏明白,卻說不出來,但是生活在這裏的人們,他們是知道的,他們很想表達自己的感受,怎麽表達呢?於是信天遊就出現了。我突然發現,同樣是一首信天遊,在舞台上唱出來,我沒有什麽感覺,可要是站在陝北的山峁上,麵對著毛烏素大沙漠吹來的凜冽寒風,這時你唱出的信天遊仿佛就有了靈魂,有了神韻,你的歌聲和淚水仿佛從心靈深處自然地噴湧出來,這時我才明白,任何藝術都是在特定的情境下才能最大限度地表現出永恒的魅力。”

秦嶺說:“躍民,能在這窮鄉僻壤和你相識,還能和你談談音樂,談談人生,我挺知足的。我得承認,我還是不夠灑脫,盡管我們以前談論過分別,我也表明過自己對分別的態度,可是我沒想到分別會來得這樣快。當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我還真舍不得你了,這說明我還沒有真正成熟起來,我們還是太年輕,還是有些兒女情長。其實咱們心裏都清楚,你我早晚會分手的。”

鍾躍民終於開口了:“是啊,盡管你我都不看重結果,可是我們連過程都沒開始呢,我總覺得咱們還有很多事沒做呢。”

“躍民,你是個男人,你要去做男人應該做的事,你不是喜歡玩嗎?那麽我告訴你,你應該去開辟一個新的天地了,也許你會遇到很多好玩的事,人生不過是一連串的遊戲所構成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隻要你不妨害社會和他人,遊戲人生也是一種不錯的生活方式。從這點上看,我們是有共同語言的,因為我們都不喜歡平庸的生活。”

鍾躍民苦笑一聲:“秦嶺,如果能讓我選擇的話,你猜我現在最想過什麽樣的生活?”

秦嶺善解人意地說:“我知道,你想把我們交往的過程再延長一些,是嗎?”

“是的,你我住在一個破窯洞裏,過一段男耕女織的日子,沒飯吃了,我們就唱著信天遊去討飯。”

秦嶺大笑:“這主意聽著挺不錯,可惜來不及了,要是你真在乎這個過程,你今天就可以過來,不過我們連個破窯洞都沒有。”

鍾躍民驚訝地睜大眼睛:“秦嶺,你說的是真的嗎?”

“是的,躍民,你想要我嗎?”

“想……”

“那麽你還等什麽?”

鍾躍民衝動地站了起來:“秦嶺,我現在就去找你,你在村口等我,你一定要等到我……”

他轉身狂奔而去……

多年以後,鍾躍民還忘不了那次他夜路狂奔的情景。那天夜裏,他舉著手電筒,跌跌撞撞地跑著。他一次次地跌倒,又一次次爬起來繼續狂奔。黑暗中他腳下一絆,一頭栽進一條深溝,整個身體翻滾著下落,一直滾到溝底,他又掙紮著爬上來。鍾躍民的大腦處在一片空白中,他不知道今夜會發生什麽,也不知道明天會怎麽樣,他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趕快見到秦嶺,這是他們最後的一點時間,從此他們將天各一方。

秦嶺靜靜地站在村口打穀場的一棵大槐樹下。

鍾躍民在大路上出現了,他臉上被劃出道道血痕,衣服被扯得稀爛,他一瘸一拐地跑到秦嶺麵前,兩人默默地對視。

鍾躍民張嘴想說點什麽,秦嶺伸出手輕輕捂住他的嘴:“躍民,什麽也別說……”

兩人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恍惚中鍾躍民覺得秦嶺滾燙的嘴唇已經貼了上來,他迅速地將嘴唇迎上去,兩人的舌頭纏繞在一起……在這一刹那,鍾躍民和秦嶺年輕的軀體都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被強大的電流擊中,軀體內被壓抑的情欲猶如岩漿般地噴湧出來,兩人在暈眩中擁抱著跌倒在穀草堆中……

鍾躍民的手解開秦嶺的衣扣……

秦嶺閉著眼睛喃喃道:“你不是想體驗過程嗎?我就是你一生中的某一段過程……”

鍾躍民顧不上說話,他急於將自己和秦嶺融為一體,黑暗中秦嶺雪白的身體呈現在他眼前,鍾躍民似乎感到自己的情欲在一瞬間砰然爆炸,他勇猛地進入了秦嶺的身體……秦嶺發出一聲痛楚的尖叫,雙臂猛地抱住鍾躍民,手指的指甲深深地掐進鍾躍民的後背……

鍾躍民沒有想到,他的第一次**竟是在這種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