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全副武裝的守衛把博士和格蘭姆押回舊鎮,然後押進聖殿。當他們經過大橋的時候,一隊僧侶和聖殿守衛圍在左右。格蘭姆能感受到博士流露出的強烈悲傷,但什麽也沒說。他又能說些什麽呢?可愛、善良又年輕的亞茲。他們該如何跟她的家人說?他強忍住眼淚。
天亮了。兩輪瑰麗的太陽從海平麵升起,好像一對粉色的西柚。但格蘭姆完全沒有注意到它們,他滿腦子隻有亞茲。
“我要你們找到他。”麥卡都斯說,“他怎麽可能憑空消失呢?”
“他是天使!”博士喊道,“可能他張開翅膀飛走了!”
馬克裏斯和麥卡都斯轉身怒視著她,她也瞪了回去。
“好吧,”格蘭姆對她耳語道,“但說真的,他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博士從牙縫裏擠出幾句話,“上一分鍾還在那兒,轉眼他就不見了。可能他真的憑空消失了吧。”
他們自然是在說萊恩。一方麵,他會因為離群走散而挨一記耳光;另一方麵,格蘭姆希望他的繼孫能想辦法把他們從困境中救出去。
他們回到聖殿,然後一路走向麥卡都斯的閱讀室。“守住門口,謝謝。”麥卡都斯對其中一名聖殿守衛說,“在外麵守著。”
守衛點點頭,關上了他們身後的門,留博士他們和麥卡都斯單獨待在一起。博士一屁股坐進扶手椅裏,看起來就像叛逆的青少年。“接著說,”她說,“我們把這事兒說清楚。”
格蘭姆在屋子的角落裏踱著步,挺高興讓博士再一次做回博士。
“說什麽?”麥卡都斯問。
“照例必有的審訊:我們是誰?從哪兒來?想要什麽?但鑒於你才把礦井砸在我最好的朋友的腦袋上,我得說,我可不太願意配合。”
麥卡都斯慢慢繞過大桌子,在一把老舊的椅子裏坐下。閱讀室裏充盈著焚香和百年舊書的味道,這讓格蘭姆想起了他小時候在清福德鎮主日學校的日子。“要是你們的朋友如你們所說是天使,那她應該安然無恙,不是嗎?”
博士的眼睛一寸不移地盯著麥卡都斯,“看在你小命的分兒上我也希望如此。”
“你這是在威脅我?”
“是的。你該慶幸我不是真的神。”
“我就知道!你是冒牌貨,你們都是!如果這是普雷和他的團夥捏造出來的什麽謊言,我一點兒也不會驚訝。”
博士微笑著說:“不,劇情翻轉就在這兒!你差不多猜對了!我們以前確實來過灰狼星,而且我認為我們確實拯救了世界。全是真的!聖殿要麽是把有些部分弄錯了,要麽最壞的情況是你們為了宣傳而蓄意篡改了內容。”
“真的嗎?”麥卡都斯的手指抵在他的尖下巴上,“那麽請告訴我,依您之見,我們哪些部分搞錯了呢?”
“好吧,首先,”博士露出燦爛的微笑,“我才是美好博士。你好嗎?”
亞茲跟著佳雅和瑪利亞到了新洞穴。“我不明白,”她問,“剛才的爆炸是怎麽回事?是你們幹的嗎?”
抵抗軍擁入一個美得驚人的巨大洞穴,零星的自然光透過洞頂灑了下來。洞穴中央有一汪平靜的地下湖,湖麵像黑色的鏡子一樣反射著光線。
“這是我們之前經過考慮後選出的地點,你覺得怎麽樣?”一個年輕的洛巴人問普雷。
普雷檢查後點點頭,“好,這裏很完美。所有人搭起營地!我們要在這兒駐紮,直到最後階段開始。幹得漂亮。”他對年輕的洛巴人說。
“那麽?”亞茲走到普雷眼皮底下等他回答,“是你幹的嗎?”
自從亞茲遇見普雷,她頭一次見他笑得這麽自然。“是,也不是。”
在洞穴另一頭,有兩個人從裂縫裏爬了進來,然後扭打起來。亞茲揮動火把走近,發現她認識其中一個人影。“萊恩?”她繞著湖邊跑過去,等他們下到地麵後來到他們麵前。
“她在那兒!”萊恩笑容滿麵。
亞茲差點就要用胳膊抱住他了,但最後一刻還是勉強換成和他碰了一拳。他們常常分開又重聚,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對彼此的擔心並未減少。“你還好嗎?博士在哪兒?格蘭姆呢?”
萊恩抬頭看著洞頂,“我覺得他們沒事。好吧,我不知道。事情一團糟。他們都認為格蘭姆是神。”
她到底在礦井下麵待了多久?她是不是出現幻聽了?“什麽?”
佳雅從她身旁經過,飛奔到萊恩的同伴身邊。他穿得像僧侶一樣,不過現在他把長袍脫了下來。佳雅給了他一個綿長的吻,“你能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說完她轉向萊恩,衝他頑皮一笑,“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再次?”萊恩問。
“我們之前在酒館見過。”
“啊?那是你?”
“我用毛茸茸的大手套和頭巾偽裝的!”佳雅用她先前假扮的低沉嗓音吼道。如此嬌小的女孩嘴裏能發出這種聲音,真是不可思議。
“我還以為你是高個多毛的男性!”
那名僧侶露出微笑,“說話可要注意點,萊斯明神。您說的可是我未來的妻子。”
“夥計,你現在可以叫我萊恩,這是我的朋友亞茲。亞茲,這是忒皮卡修士。”
“別,叫我忒皮卡就行。”
“萊斯明神?什麽?萊恩,我錯過了什麽?”亞茲問。
“我都可以解釋!”普雷衝他們喊,“但先讓那個男人喝一杯。我都數不清他為我們冒了多少次被殺頭的危險了。”
當抵抗軍卸下包裹,熟悉新的營地之後,湖水也淨化好可以喝了。亞茲喝了幾大口,她的喉嚨幹得發痛,感覺自己像是跑了幾個小時一樣。有時候她覺得,自從遇到博士,自己就沒停止過奔跑。
瑪利亞用野營爐煮了點吃的。亞茲和萊恩像小家庭一樣圍坐在爐火邊等開飯。如果不是大地一直在抖動,如果不是在如此深的地下,這感覺還有點像女童子軍訓練,亞茲想。瑪利亞把食物裝在金屬罐裏,然後分給他們輪流吃。肉很有嚼勁,亞茲覺得有點像鴨肉。
“計劃生效了。”忒皮卡接過食物,包著滿口的肉詳細敘述他那邊發生的事,“他們相信了我給的情報。”
“他們炸掉了東礦井。”普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似乎在思考這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麽。
“就是我們感覺到的那場爆炸?”亞茲問。
“對!”佳雅回答,“但是,當然,我早就告訴忒皮卡我們真正的目的地了——赫宙斯洞。”
“你塞給他的那頁紙!”萊恩說。
“對。這不是第一次有聖殿的人想和我一起去見我的線人了,”他握住佳雅的手,“所以我們想了個辦法。如果有外人在場,她就告訴我錯誤的信息,再想辦法把抵抗軍真正的動向告訴我。當然都是加密過的,以防萬一。”
“你是怎麽黑進飛眼係統的?”萊恩問。
佳雅笑了,“我們有戴娜。”她朝洞穴另一頭的那個年輕洛巴人女孩揮揮手,“戴娜很聰明,而且那些飛眼日益老舊,很容易破解。我們隻需要小心避免聖殿裏其他人與它們溝通。”
瑪利亞遞給萊恩他的那份食物。“最近我們懷疑聖殿開始提防內部可能存在間諜,是時候讓忒皮卡退出了。如果暴露了,他們就會處決他。這幾個月他已經給麥卡都斯製造了不少麻煩。”
忒皮卡看起來有些傷感,“你知道嗎?原本我唯一的心願就是加入弟兄會。我爸爸加入了,還有我的兄長。但當我了解到他們對洛巴人、抵抗軍,還有女人的暴行以後,我開始感到厭惡。一開始隻是懷疑,然後變得困惑,最後徹底失望了。我不是針對美好博士,你知道的,我隻是厭惡聖殿的運作方式。它的確做得不對。”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亞茲說,“為什麽要煞費周折地讓他們相信你們在東礦井?”
“如果他們認為我們全都被炸死了,那樣能為我們的行動爭取些時間。”普雷告訴她,“那些傻瓜剛剛做的事幫我們把進度加快了幾個月。我們有打鑽機和一些炸藥,但可惜的是,炸藥不能遠程引爆。那些蠢貨,他們一心想把我們全都置於死地,結果反而讓山體變得更不穩定了。”
“那地震呢?”萊恩問。
“我們這些朋友想推翻聖殿,”亞茲告訴他,希望他能領會她的意思,“是字麵意思。”他微微皺起眉,她知道他明白了。不管是不是出於抵抗,這個主意都糟透了,但要怎麽才能讓他們明白這一點,又不會讓他們厭煩呢?
“你們製造了地震?”萊恩看向普雷,又看向瑪利亞,“人們會受傷的。”
“不!”佳雅堅持說,不理會他的擔憂,“已經有關於疏散舊鎮的傳言了。”
忒皮卡清了清嗓子,“但有些弟兄說他們絕不拋棄聖殿,他們認為地震是在考驗自己的信念。”
普雷把他的空罐子啪地扔在地上,“我才不會為他們該死的執念或愚蠢負責。讓他們留在那兒吧,就讓他們死在偏見的祭壇上吧。”他站起身,回去繼續搭營地。
“他們真的認為你爺爺是美好博士?”佳雅問。
“他不是我的……”萊恩開口道,“算了不管這個。對,他們是這麽想的。我覺得一切很快就會真相大白了。”
“如果格蘭姆是神,那我們是什麽?”亞茲說。
“天使。”
“厲害了。”
“大概當了一會兒,然後我們就露餡兒了。”
亞茲轉向忒皮卡,“他們會有麻煩嗎?如果這個叫麥卡都斯的家夥發現我們不是天使……他會怎麽做?”
忒皮卡和佳雅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麥卡都斯非常虔誠,虔誠極了。這就是……”
“繼續說。”亞茲鼓勵他說下去。
“我在聖殿長大。”忒皮卡說,“我的媽媽死於難產,修女將我養大。等到了十二歲的時候,我便跟隨爸爸和兄長加入了弟兄會,先是在一位很老很老的大祭司手下任職。在他死後,麥卡都斯繼任了。”
“然後呢?”亞茲問。
“事態開始轉變。一步接一步,一月接一月。他增加新的規定,針對違反《真理之書》律法的行為,他給予了更加嚴厲的懲戒,有些修士讚同他的改革。但之後他又重啟了石刑這一處決。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知道這是不對的。所以,我感覺自己遇到佳雅是一個征兆——她進入了我的生命。我開始為她提供消息。”
亞茲開始喜歡這個家夥了,“所以你倆是怎麽相遇的呢?”
佳雅和忒皮卡之間的愛意毋庸置疑。“想象一下!”佳雅微笑著說,“那是一個酷熱難耐的夏至午後。那天是舊鎮的集市日,大家都喜歡集市日。從法瑪鎮平原趕來的果農們帶著一大車的酸果、薑梅和蘭帕果來趕集。因為我——或多或少——長得有些像人類,所以我就混進其中一個貨攤‘拿’了點酸果。突然,我感覺有一隻手放在我的胳膊上。他抓住了我偷東西,但最後又把我放走了。”
忒皮卡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嗯,當時你多大來著?十六歲?那麽做並不太合適。盜竊的懲戒是砍掉一隻手。”
“夥計。”萊恩做了個鬼臉。
“我知道。我以前從沒見過混血種,我以為他們是虛構出來的。我受到的教育大致是說,人類和洛巴人**是最大的罪孽,像佳雅這樣的孩子是令人憎惡的。但我……我隻覺得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孩。”
佳雅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你這個大傻瓜!我顯然是在父母和抵抗軍的陪伴下長大的,我原以為人類——特別是僧侶——都是可惡的偏執狂。所以忒忒的出現對我來說是個意外,一個美麗的意外。”
“當然,隨後她就開始跟蹤我。”忒皮卡用胳膊肘輕輕捅了她一下。
“我才沒跟蹤你!我可能隻是在你巡邏的時候跟在你後麵……我對這個向我表達善意的奇怪僧侶感到好奇。”
“當然,我也滿腦子都是她。她教會我許多東西,瑪利亞和普雷同樣也教了我許多東西。”
瑪利亞看過來。“我等不及想要叫他兒子了。”她熱情地說。
“那你和普雷呢?”萊恩問瑪利亞。
“很多很多月亮年以前,我們生活在坎達城同一家混合製孤兒院裏,我們是青梅竹馬。”她淚眼模糊地陷入了回憶,“很有趣,對嗎?孩提時我們還不知道我們應該恨誰。”
她的話讓亞茲感覺心頭一震。她想起自己最好的朋友波比·希爾曼在升入高中後和她絕交,就因為泰勒·格蘭特說她是“危險分子”。這件事都過去快十年了,她依舊很難過,胸口仍隱隱作痛。
瑪利亞繼續說:“當我看到佳雅和忒皮卡的時候,我感覺看到了未來的希望。我時常大膽地想象這一切終結的樣子。”
這想法不錯,亞茲想。但仇恨似乎總會想方設法衝破裂痕。
博士幾乎是在閱讀室裏輕快地移動著,她的大衣下擺在空中掀動。“絕對地、完全地、確定地、百分之百真實。我是時間領主,人們都叫我博士。我和我的朋友們在時空中旅行。我漫長的一生都致力於傳播和睦與快樂,以及終止衝突。還有看日落,日落是永遠也看不夠的。”
關於這一點——第三次複述——格蘭姆覺得麥卡都斯通紅的臉也許真的要炸開了。“閉上你褻瀆神靈的嘴!”
“但我是對的!你的書才是錯的!你要麽聽一聽我的真實經曆,要麽繼續靠那幾頁古老的紙張活著!你選哪一個?”
“質疑真言是異端邪說!”
“不質疑才是愚蠢的!”博士戳著麥卡都斯的胸口,“最後再說一遍,我以前的確來過這裏。在六百年前,我可沒留下一長串規定,麥卡都斯。那些規定是憑空捏造的,是虛假的,是為了方便上層階級和統治其他所有人而編造的謊言!”
“夠了!”
“是夠了!以我之名實施了六百年的殘酷暴行實在是太久了。該結束了!”
“我說夠了!”麥卡都斯從桌上抄起一尊像得驚人的美好博士銅像向博士砸了過去。博士躲開了,銅像在她身後的木嵌板上留下一道印子。格蘭姆猛地站起身來到博士身邊。
博士眨眨眼,“喂,暴脾氣!”
“守衛!”麥卡都斯大喊,“守衛!”三名聖殿守衛在他的一聲令下衝了進來。“抓住這個女人!”
守衛擒住她,把她的胳膊壓在身側。她翻了個白眼,“放開,我什麽也沒做。”
“把她帶到地牢去!”
“你現在要把我關起來?以什麽罪名?”
麥卡都斯從桌子後麵站出來。他滿臉通紅、汗如雨下,“作為人類,你聲稱自己是神聖的美好博士,這在聖殿的律法裏是有罪的;作為女人,你聲稱自己是美好博士,這是對我們的宗教最惡劣、最令人作嘔的拙劣模仿。”
“不好意思,”博士豎起一根手指說,“我能問問女人到底哪裏做錯了?你好像很不喜歡女人。”
他眯起眼睛,“女人道德上的弱點曾給灰狼星帶來幾近毀滅的災難。”
“老掉牙的故事。或者說,又像是那個關於蘋果的老掉牙的故事。”
“肅靜。”麥卡都斯做了個深呼吸,“你犯下了十惡不赦之罪,你將被處以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