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於冗餘計算的愛情故事

女孩兒歪過頭,聲音清脆好聽,

“他們說爸爸的新眼睛會是你的,所以我來看看你的眼睛。”

阿適擠出一個微笑,

“我不知道該說真好,還是真糟糕。”

1

鋒利的手術刀落下。

富有彈性和溫度的橡膠層崩裂開,露出內裏複雜而精密的肌肉組織。手術刀一直向更深處,切開與人體血管位置相同的能源供應線、高強度複合材質構成的骨骼,直到把整條手臂都分離下來。

刀上沒有血液。

能源饑餓狀態中的機器人完全沒有抵抗能力,他仰麵看著天空,眼睛是黯淡的灰色,嘴唇顫抖著,卻沒有說話。

“他看上去快要暈過去了。”機器人設計師袁博士說道。

陳大夫小心翼翼切開最後一片“皮膚”,笑道:“不忍心我這麽對待你的傑作?”

袁博士搖搖頭,“他跟顧博士幾乎一模一樣。”

陳大夫摘下手套,“他是個機器人,”說著打量了一下手術台上那具殘缺不全的身體,“就算再像,也隻是一個機器人。”

在定製移植器官價格高昂的時代,回收的仿真機器人是更為低廉的醫用材料,隻要大小相當,就可以通過簡單的調整之後應用於人體。而在機器人中,又以犯罪機器人最便宜,因為對於他們的回收——確切地說是銷毀——是由政府買單的。這不是陳大夫第一次從機器人身上切割器官,但這是他最得心應手的一次。最新型GS-1仿真機器人最大程度上模擬了人體構造,在設計之初就考慮到了回收利用的問題,材料的使用也充分考慮了抗排異反應的需要。當然,基於《機器人倫理法則》第二條,在機器人的製造過程中,所有的生物材質都是被嚴格禁止的。因此,GS係列依然采取了在能源上更加浪費的化學材料,從而保證機器人與人類在生物倫理上的嚴格界限。

人與非人,必須有清晰的分界。

被取下的除了機器人的手臂,還有他的腳趾、肝髒和背部的皮膚。

有傳言說,在機器人身上磨合過的器官組織,會比在工廠直接加工的昂貴器官更加好用。而這是一台剛出廠兩年、正處於黃金期的新產品,幾乎就在犯罪判決下發的當天,他全身上下隻剩大腦芯片還沒有被預訂,其他部分都將在一個月內被切割幹淨。

看著手術日程表,設計師心裏有些不舒服,“他會一直有意識的。”

“你當然不能把芯片提前銷毀,他會喪失身體機能。”

“是這樣沒錯,可為什麽不一次拆幹淨?”袁博士爭辯道,“他有疼痛反應。”

陳大夫洗完手,臉上還是掛著微笑,“你看,這你就不專業了吧?病人做手術,也要有術前準備,哪能都湊在一個時間?”

袁博士歎了一口氣,這的確是他無可奈何的事情,即使是普通的機器人被回收時,也沒有任何的權益可言。現在想來,自己和顧博士對於機器人情感仿真係統的設計努力,似乎都起了相反的作用。GS-1無法像其他機器人那樣毫無感覺地看著自己被拆除,他會痛苦,會悔恨,會哀傷,甚至會憤怒——他會產生一切人類有可能產生的情感。

這一台機器人是因為犯罪而被回收,等到服務期結束時,所有的GS-1都要經曆這一切。

這很殘忍。

當然,袁博士來此地的目的,不僅是給醫生提供技術支持,更是要調查清楚究竟是什麽原因導致這台機器人違反第一定律,做出襲擊人類這樣的可怖行徑。這種事可能導致整個GS係列停產,甚至是集體銷毀,對公司的損失將無法估量。

這麽想著,他皺眉道:“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他會做這種事。”

“這就是你們的問題啦,大設計師。”陳大夫拍拍他的肩膀,表情愈發輕鬆,“我得先去看看我的病人。後天見,袁先生。”

2

黑暗的醫用倉庫有一種難耐的窒息感。

他其實並不清楚該如何具體形容窒息感,畢竟,他不需要呼吸。

或許胸口的麻木與壓抑,以及牙齒微微的戰栗,就是這種感覺的表現。

出於仿生學以及運動平衡的考慮,“呼吸動作”這個人類生命的基本要素,在GS係列的機器人身上亦有所體現,這種耗能行為在功能上是多餘的,但是從移植手術的角度來看,卻讓他的肺和肋骨也被預定了出去。

——對於他來說,胸口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傷口”暴露在外,僅僅在能源供應線的斷口做了簡單的封鎖處理。疼痛,隻是一種模擬電流——他這麽安慰著自己——就像寒冷和饑餓一樣,都是虛假的。他不會痛,不會冷,也不需要食物,隻要有一個能源基座,他就可以充滿活力。

但他有感覺,他不是低級的金屬機器人。

每一種“最新係列”的機器人誕生的時候,都是驕傲且耀眼的,尤其是有著劃時代之稱的GS係列。與人類在外觀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性,刷新了以往所有非生物材質仿真機器人的記錄;而全新升級的模擬情感係統,讓他們擁有與人類幾乎相同的感知能力和學習能力。“GS機器人或許不是最聰明的,也不是最強壯的,無法應對複雜的計算和高強度體力勞動。”設計師袁博士在電視采訪中這樣回答主持人,“但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近似於人類的存在:體貼、溫情、富有愛心和保護欲,是最好的家庭機器人。他們能夠照顧孩子,像一個真正的長輩;也能回應你的情感寄托,就像一個真正的戀人。愛與忍耐,是這個係列的設計主題和根本。”

愛,驅使他犯罪;而忍耐,讓他還沒有發瘋。

在無法動彈的情況下,在這樣渾渾噩噩、仿佛迷夢一般的思維狀態中,他的能量還能支撐一年——

當然,他知道,他的意識,他的“生命”,是無法堅持到那個時刻的。

他無比慶幸這一點。

門被打開了。

光線像一把刀,劃破了黑暗的沉寂。他眯起眼睛,視覺模式的調整需要一段時間,他勉強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

“小熊?”他輕聲問道。

但他看清了進來的孩子,不是小熊。

“媽媽說我不能來這兒,”女孩兒比小熊還要小,他猜她還不到八歲,“她說你會打人。”

“我不會。”他努力集中精神,回答道,“我是阿適,你叫什麽名字?”

“脈脈,”她用手抓著裙角,似乎有些害怕的樣子,眼睛裏卻沒有畏懼,“媽媽說不能告訴陌生人我的名字。”

他想伸出手,但是失敗了,“你好,脈脈。”

女孩歪過頭,聲音清脆好聽,“他們說爸爸的新眼睛會是你的,所以我來看看你的眼睛。”

阿適擠出一個微笑,“我不知道該說真好,還是真糟糕。”

她靠近了一些,盯著他看,讓他有種不安的尷尬,“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喜歡。”

“很抱歉,我沒法對你的讚美表示感謝。”他回答道。

小姑娘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你真的是機器人嗎?”

“是的,我是GS-1機器人。”

“我家的機器人都不是這麽說話的。”她板起臉,“他們隻會說‘是的,主人’,‘不是,主人’。”

阿適真的笑了,“還有‘我不知道,主人。’”

脈脈拍手道:“對的,就是這樣。”說著又站直了身體,把眼睛看向天空,模仿著機器人呆滯的表情,“我不知道,主人。”

“我跟他們不一樣。”阿適說道。

“哪裏不一樣呢?”

“我的係統並不用於計算常規內容……”他停住了,脈脈很明顯聽不懂他在講什麽,於是他換了一種說法,“你知道嗎?脈脈,在人的大腦裏麵,絕大多數的思維都不是用來思考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情的。”

女孩睜大眼睛,“那是在想什麽呢?”

“在想別的東西,比如夢的世界。”

脈脈皺眉道:“可是,我沒有一天到晚做夢呀。”

“那是因為,隻有在你睡覺的時候,那些思維才會浮到你的腦海裏。”

“是嗎?”脈脈一臉懷疑。

“嗯,是這樣的。”阿適耐心地解釋著,“脈脈,你喜歡媽媽麽?”

“當然啦!”

“那你為什麽會喜歡媽媽?”

“因為……”她想了想,卻沒法給出答案,“這還用說嗎?因為是媽媽啊!”

“是因為媽媽給你做好吃的?”

脈脈跺腳,“才不止這些!媽媽還給我梳頭發,還送我上學!”

阿適微笑,“你看,如果媽媽對一個普通的機器人做同樣的事情,它不會有特別的感覺。因為它隻對當下的事情作出判斷。它會想:是的,主人給我吃東西;是的,主人給我梳頭發。但是你卻會想:媽媽對我真好。”

“為什麽它們不會想到這些?”

“因為它們的思考隻有現在,而沒有對於記憶的總結,也沒有對於未來的期許,它們不會推斷人做出一種舉動的原因和目的。所有這一切,是在你的意識之下進行的,你沒有注意到你思考了這些東西,但是你確實這麽做了。”

脈脈思索了一會兒,“好吧,說不定是這樣。”

“我和這些機器人的區別就在於,”阿適說道,“我的思維係統,也會想這些事情。”

3

“冗餘計算是機器人領域一項偉大的革新。”袁博士對記者這麽說道。

“您能解釋一下嗎?”

“哦,當然。”袁博士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把後背靠在沙發上,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提出冗餘計算的顧博士原本是一位心理學家,主要研究方向是人類潛意識。十年前他的一項研究涉及機器人實驗,而此項研究是由GS公司讚助的,這是他涉足機器人領域的最早契機。”

袁博士頓了一下,似乎正從回憶回到現實,“冗餘計算的基本原理,就是以機器人思維來模仿人類潛意識。在機器人的設計中,必然要有備用係統,而我們的設計就是強化了這種係統,使之如同人類的潛意識一般,可以進行冗餘計算——並非基於當前目的與問題的計算,而是對記憶、預測、情感和目的的反複推演和猜測。在對死循環進行必要的預防之後,冗餘計算的結果就會對機器人的判斷和行為產生影響,就像真正的人類一樣。”

記者半晌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您是說,GS係列的機器人會有情感?”

“正是這樣。”袁博士放下茶杯,“根據《機器人倫理法則》,我們不能夠采用生物材料製造機器人,但是,它並沒有規定機器人不可以擁有情感。通過機械和化學材料,我們同樣可以實現機器人對人類最大程度的模仿。”

“這可真是一項……”記者驚歎道,“偉大的發明!”

“是的。”袁博士垂下眼眸,“隻可惜,顧博士沒有能夠親眼看到他的理論成為現實。”

“我對那個不幸的事件也有所耳聞。”記者說。

“如果不是因為那個意外……”袁博士微微沉吟,並沒有把後麵的話吞了下去——“或許,這次的機器人犯罪事件,是可以避免的。”

袁博士無法忘記顧博士的妻子——艾清博士,麵對病**的丈夫的模樣。

腦死亡的診斷證明放在她麵前,顧博士看上去同以往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但人卻再也不會醒來了。

艾清坐在那裏,不說話,不動,三十五歲的她生了兩個孩子,卻依然是美麗的,帶有歲月的痕跡與人母的溫和。從日落到日出,她愣愣地守著自己的丈夫。

丈夫靠著醫療機械維持著生命,但這樣,卻跟死了沒有區別。

他不會再跟她說話,他也不會再站起來,拉著她的手,說:“我的愛情。”

他喜歡把那個音故意發錯。

——我的愛情。

第二天,袁博士把她的兩個孩子帶到病房裏來,小熊和小鹿,當小熊抓著顧博士的手喊“爸爸”的一瞬間,艾清終於有了反應。她哭了,悄無聲息,眼淚不斷從她的眼眶裏湧出來,仿佛永遠都不會斷絕。

袁博士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隻能靜靜地站著,看著。

足有一個月,艾清都留在顧博士的病房裏。哭泣,如同雕塑般一動不動,連小熊和小鹿的呼喚都置之不理。隻有在需要吃飯和上廁所的時候,才會邁開沉重的腳步,仿佛隨時都會暈倒。袁博士很擔憂,他和艾清一起讀書長大,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都在同一個研究所裏,眼見著她和顧博士相知相戀、結婚生子,深知兩人感情有多麽深。艾清是個聰明絕頂的姑娘,十幾年了,他從未見過她此刻的模樣——呆滯,毫無表情,隻是流淚。

他必須得想個辦法。

GS-1係列機器人,包含兩類——量產型和定製型。量產型是具有統一身高和體重標準的流水線機器人,客戶可調整的內容隻有機器人的五官、膚色和發型。而與之相對的,定製型則是極為高端的產品,從身高、體重、個性乃至身體的機能,都能根據具體要求進行設計。袁博士回到實驗室時,研究員們正在討論定製機器人的樣品模本。

“做成什麽樣子呢?”一個研究員說道,“采用虛擬人物的話,會缺乏說服力吧。”

在那一瞬間,袁博士心裏突然有了主意。

兩周後,阿適誕生了。

一個與二十五歲的顧博士一模一樣的機器人,從身高到五官,溫吞和氣的個性,乃至說話時會下意識地托托眼鏡的習慣——全都一般無二。阿適錄入了顧博士的很多回憶:學校的場景,他與艾清的每一封情書,以及兩人的結婚典禮錄像。但偶爾,阿適還是會像一個孩子一樣問袁博士:“艾清多大了?”

這個時候,袁博士不得不向他解釋一遍——艾清是他的主人,而非他的妻子。

阿適便露出困惑的模樣,似乎在仔細思考著這兩者之間的區別。

調試隻進行了三天,精神科的醫生便來催促袁博士,說艾清的狀況又變糟了。袁博士私下去看了看她,艾清人瘦了一大圈,眼睛凹陷下去,無神地盯著半空中一個虛無的點。他叫她的名字,她毫無反應。這讓袁博士的心直直沉了下去。回到實驗室,他把阿適帶了出來。

“我需要你去照顧艾清。”他說,“我相信你能完成這項工作。”

“是真正的艾清嗎?”阿適看著他,平光鏡後麵的那對眼睛,如同孩童般清亮純真。

“是的,阿適。”

袁博士沒有對他做過多的解釋,便急急帶著他去了醫院。

在那個充滿陽光、藥水氣味與悲傷的雪白房間裏,阿適第一次見到了三十五歲的顧博士,以及他的妻子,艾清。

4

起初,艾清極聽他的話。

她幾乎沒有什麽表情,他讓她回家,她便跟著他走。阿適急急忙忙在袁博士那裏更新了“家”的資料,回頭看到艾清的時候,她隻是怔怔地盯著他看,直直看進他眼睛裏,看得他簡直有些害怕。他學會了“開車”,然後帶著她回到市中心的公寓。房子並不大,但很溫馨,雖然因為月餘沒有人住,有些混亂,但一切都可以回到原樣。阿適讓她去洗澡,她去了,卻光著身子走出來。這讓阿適有些無所適從——她不應該這樣,按照——按照某些規則,他不應該看著她。

袁博士說過,她是他的主人,而非他的妻子。

他給艾清披上一條大大的浴巾,把她包裹住。可艾清卻捧住了他的臉。

“你把我忘了嗎?”她看著他,說道。

阿適第一次聽到她開口,如此悲傷,就像是被撕裂的羽毛。

“我是……”他慌亂地說,“我是阿適,是GS-1型機器人,我是您的仆人。”

他有些抗拒自己說出口的這些話,他想說:“你別哭,別傷心。”但是他不能說。

“你是假的……”艾清的眼淚再一次淌出來,“你不是他。”

為什麽她要哭呢?為什麽?發生了什麽?是因為那個躺在那裏不動的男人嗎?

阿適無法找到答案。他隻能站在原地,輕輕用雙手攏住她的肩膀。他暗自猜測,如果在婚禮上她哭泣的時候,顧博士這麽做了,那說不定——她也會喜歡自己這麽做。

艾清在他的胸前,顫抖,嗚咽,聲音越來越大。她狠狠地用手捶著他的身體,這讓阿適覺得有點痛。但他又想——或許這樣,她就不那麽傷心了,她就會快樂。

那會兒他還不太清楚什麽是快樂,隻是在詞典上看過這個詞。也說不定婚禮上,艾清的淚水裏,其實是有快樂的。

她慢慢變得正常了。

哭泣的時間在一天天變短。當袁博士帶著小熊和小鹿到家裏的時候,艾清會給他們做飯,抱著他們唱歌、講故事。而她看他的眼神也在變化,變得冷漠而疏遠。她會用命令的語氣要求他去做一些事情,不能做另一些事情。她不允許他戴眼鏡,似乎這樣他就和那個人有所不同。阿適都服從了。有些時候,他有種異樣的感覺,感到艾清似乎不想見到他。這讓他很傷心。

“是我做得不好嗎?”有一次,他忍不住問袁博士。

“你做得很好。”袁博士回答道,“但是你要給她時間,她受了傷,愈合的時間會很長。”

阿適還是不明白。艾清看上去很健康,她哪裏受了傷?

但他沒有問,因為他猜想,即便問了,他也不會得到答案。

又過了一周,小熊和小鹿住回家裏來了。

他們是雙胞胎,這一年七歲。小鹿是哥哥,小熊是弟弟。雖然臉是一樣的,區分起來卻很容易,小鹿白淨清瘦,小熊卻胖墩墩的,憨頭憨腦。小鹿看看阿適,隻有一句評語:你不是爸爸。小熊卻纏著阿適講故事給他聽。阿適不擅長講故事,他說了機器人三定律法則,卻把小熊給氣壞了。

“爸爸說過,這是不對的!”小熊高聲說,“我們不能因為自己是有生命的,就瞧不起別的東西。”

阿適被他的念頭嚇壞了。他從沒有想過世界上還有這樣的言論。

人類天生高貴,統治世間萬物,包括所有的機器人,這是無法改變的根本原則。

“這是不對的……”他囁嚅道。

“你不是爸爸!”小熊也跳起來,氣衝衝地跑掉了。

兩個孩子的到來,讓家裏頓時擁擠忙碌起來。阿適每天要送他們上學,中午去送飯,下午接他們回來,盯著他們寫作業,陪他們玩遊戲和講故事。自從他去袁博士那裏下載了一本《一千零一夜》和一套《童話大全》之後,講故事對他來說也不再是難事了。小熊自然黏他黏得緊,連小鹿都慢慢地從房間的一角湊到他身邊來,聚精會神地聽。阿適講到高興的時候,會手舞足蹈地比畫起來。

“那個巫婆說……”他把紙筒卷起來套上頭頂,壓低了聲調,“我這裏有隻美味的蘋果哦!”

“不要吃!”小熊大叫起來。

小鹿撇過臉,“你這個笨瓜,他在講故事。”

“那我也不要聽吃蘋果的版本!”小熊說,“我要聽沒吃的!”

阿適怔了一怔,白雪公主如果沒有吃毒蘋果,會怎麽樣?

她不會被噎死,王子看到的會是一個鮮活的公主,然後他愛上了她,他們一起擊敗了巫婆。

阿適不由得想,如果顧博士並不是那個躺在**一動不動的人——艾清還會愛他嗎?

還是說,艾清愛的那個人,是另一個顧博士?

他腦中有些混亂,直到抗死循環程序阻止了他的思緒。

你不能再想這些了——阿適對自己說。

到了晚上,艾清從研究室回到家裏,會親自去廚房做飯。這是她每天必須要做的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許阿適動手。

“你不需要吃飯,所以你不會對食物有感情。”她這麽說道。

阿適想要反駁。他試過吃東西,他有舌頭,有胃,也有腸道。但吃東西的確讓他很不舒服,尤其是排泄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力都流淌了出去。他無法理解人類每天都要經曆這樣的痛楚,究竟是為了什麽。但是當他看到小熊和小鹿吃得開心的模樣,他覺得自己似乎又明白了。

為了愉快的痛楚——或許是這樣。

5

在疏遠阿適之後,艾清還是會常常盯著他看。

阿適知道,但是他故意不回頭看她。他感覺著她的視線,覺得身上暖洋洋的,很快樂。

他記得顧博士是怎麽稱呼她的:我的愛情。

但是他不敢這麽叫她,他知道她會不高興,非常不高興。

這個計算結果是怎麽得出來的,阿適也無法分辨。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艾清在他的懷裏哭泣,說:“你把我忘了嗎?”

他抱住她,回答道:“我沒有,我怎麽可能忘了你?你是我的愛情。”

然後他就驚醒了。

夜很深,充電基座還在閃光,他還需要更多的能量。

他是機器人,GS-1,他是她的仆人,她是他的主人。

不,不能再想這些了……

有些時候,袁博士會帶著阿適去參加演講。他便乖乖跟過去。阿適需要麵對的是提問環節,他要向記者證實,他是真正有智慧、有反應的機器人。

但是當他麵對各種尖銳而無禮的問題時,還是會有些無措。

“你會對女人有感覺嗎?”一個記者問道。

他看著他,驚慌失措。

那個記者以為他沒有聽懂,“你會有欲望嗎?”

“我不……”他結結巴巴地開口道,“我不清楚那是不是,您所說的,感覺。但是我想,我很樂於跟某位特定的女性相處。”

人們爆發出大笑,立刻就有人來問那位“特定的女性”究竟是誰。袁博士微笑著把話接過去:“當然是他的主人,先生。您要知道,定製機器人是為了特別的需要而專門製作的。”

“是的。”阿適低下頭,“是我的主人。”

他有點兒想哭,這是他第一次知道想哭的感覺——鼻根發緊,眼圈脹痛。

但是他能流出什麽呢?機油嗎?

回到家的時候,他看到艾清,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她不喜歡看到自己。

因為那個人,你看得到,卻得不到。

既然如此,不如不見,不如不看。

轉眼間,一年過去。

顧博士出意外一周年那天,艾清獨自去了醫院,把兩個孩子留給阿適。他在家裏,心情沉悶,他想——為什麽呢?為什麽她愛的人,始終是那個冷冰冰不會動的顧博士?

那天是袁博士把她送回家來。他對她說:“法院和醫院都已經判定他死去,你不要再等了,這樣束縛著,對你沒有好處,對孩子們也沒有好處。”

艾清沒有說話。

過了些日子,她開始很晚回家,打漫長的電話,時時刻刻盯著手機,等著它亮起來。她會化細細的妝,穿上高跟鞋,戴上長圍巾,出門去。她會露出甜蜜的微笑,像個小姑娘。

於是阿適知道,她又戀愛了。

人類的愛是一種多麽奇妙的東西,一下子,充滿人的靈魂,讓人變成另一個人,讓世界變成另一個世界。

一個冬日的夜晚,她把那個男人帶回家。他大約四十歲,穿著黑色的羊絨大衣,嘴裏帶著葡萄酒的香氣。

“我親愛的小清——”他這麽說著,去吻她的嘴唇。

他念“小清”的時候,會稍稍有些含糊,聽起來像是“小親”。

阿適把小鹿和小熊帶回房間去睡覺。他有些緊張地站在門口,接著他發現,兩個孩子都沒有睡。

“那是誰?”小鹿問。

“是媽媽的朋友。”阿適回答道。

“我討厭他!”小鹿說。

“我也討厭他!”小熊從**跳起來。

阿適緊張地做出噤聲的手勢:“噓——”

“我就是要讓他聽到,就是要讓他聽到!”小熊大喊著。

艾清和男人的約會還是被打亂了。她很尷尬,他也很尷尬。兩人匆匆道別,艾清對著阿適發了脾氣:“你是怎麽帶孩子的?你對他們說什麽了?”

還沒等他回答,小熊就叫道:“你都不喜歡我們了,你是壞媽媽!”

阿適知道糟了,結果小熊的下一句話讓他徹底白了臉:“阿適才是我們的爸爸,你才不是我們的媽媽!你就知道說他,你是壞人!”

他慌亂地擺手,“我真的沒有說過這些,主人,我真的沒有……”

艾清已經聽不見他在說什麽,她氣得手都在發抖,指著門叫道:“你就是這麽教孩子的?你給我滾出去,滾!”

“主人,我真的沒有……”他戰栗著,垂著頭,卑微地說道。

艾清氣得快發瘋了,她抽出手邊的一把雨傘,狠命地打他,“你滾出我家!誰讓你進來的?!我從來沒從實驗室定製過你這麽個怪物!滾!”

阿適跑出門。他不能回擊,他無從分辯。他覺得委屈極了,他沒有權力愛她,他沒有立場來愛她,哪怕他的愛是不變的。他隻是一個機器人,在她眼裏,他是個怪物。

6

他回到實驗室,請求袁博士清除他的記憶。但袁博士拒絕了。

“她是需要你的,隻是她不明白。”袁博士說,“你要等待。”

於是,他開始等待。采訪和演講,充斥著他的生活,讓他短暫忘卻。偶爾,他會在午休時偷偷去學校,小鹿和小熊看到他都很開心,又開始和他哭訴那個男人,那個可惡的、自大的、在艾清麵前和背後完全是兩麵的壞人。阿適默默聽著,安撫著兩個孩子,卻沒有辦法。

他曾經想回“家”,但開門的是那個男人。

“我們不需要機器人了。”他說道。

“我們”兩個字刺痛了阿適。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得體,但是那一瞬間,他心中卻埋下了痛苦和憤怒。

憤怒,如同一種苦澀的毒液,讓他在刹那間挺直了身體,擁有直直看進對方眼中的力量。然而,這一切迅速消弭於虛空之中。他躬著身子,微笑著,離開。

那天晚上,他一直在回味那種可怕的感覺。熱力混雜在能量之間驟然爆發,在艾清的心思全掛在顧博士身上的時候,它從沒有出現過,那個人理所應當擁有她,而眼下這一個,卻不是這樣。

他又複習了一百遍機器人三定律,想要以此來壓製那股力量。

第一法則: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個體,或袖手旁觀坐視人類個體受到傷害;

第二法則:除非違背第一法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第三法則:在不違背第一及第二法則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這是真理,沒有錯誤。

他不能傷害人類,絕對不能。

這一天他又去學校,隻看到小鹿,小熊沒有上學。

小鹿向來是個冷淡而堅強的孩子,但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小鹿卻哭起來。男孩撲進他懷裏,顫抖嗚咽著。

“怎麽了?”他柔聲問道。

“他打小熊,小熊都站不起來了,他還是在打他。”小鹿一直在抽泣,“我怕,爸爸,我害怕。”

阿適一瞬間差點跳起來,他體內再一次升起那種力量——古怪的、神經末端差點要短路的沸騰力量。

“別怕,”他輕輕拍著男孩的背,“有我在呢。”

“媽媽不讓你進家門……”小鹿哽咽著,“我不要回家了,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可我是……”機器人。

他沒有說出那三個字,他看著男孩驚恐的眼睛,說:“我去問袁博士,下午放學來接你。”

小鹿使勁地點頭。

袁博士很猶豫。那是艾清的家事,就算是好友,自己也不便幹預太多。他查了醫療記錄,小熊沒有去醫院。

“會不會是那孩子為了讓你回去而撒謊?”袁博士問。

“你怎麽會這麽想?!”阿適大聲說,“小鹿不是那樣的孩子!”

袁博士驚詫地看著這個向來溫和的機器人,阿適立刻知道自己做錯了。他低下頭,輕聲道:“請您原諒我的無禮。”

袁博士想:他和那個孩子是有感情的,所以才會這樣。因而他並沒有多說什麽,但也沒有答應阿適的請求。

“今晚你留在實驗室。”他看到機器人欲言又止的表情,又補充道,“這是命令,阿適。”

長夜,漫長得仿佛永無盡頭。他從日落開始就覺得焦慮,他不知道小鹿會不會在學校門口等他,一直等下去,就像此刻他在實驗室裏坐著一般急躁,坐立不安。他不知道小熊的狀況有沒有好轉,而那個男人——那個可惡的家夥,是不是又會傷害他……他不知道,艾清,究竟會如何應對那個男人的壞脾氣,會不會……她也被傷害了?

阿適多麽希望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機器人,得到一個命令——在實驗室等待——就去簡單地執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停地想,不停地擔憂,不停地猜測。

直到天亮。

袁博士回到實驗室,看到因為失眠而一臉疲憊的阿適,反而覺得興趣盎然。他不緊不慢地給他做了一整套測試,從體能、身體狀態到心理健康,阿適在回答那些諸如“你是否覺得世界是美好的”一類的愚蠢問題時,感到非常不耐煩。但他還是在“是”的那一欄,畫上了一個圈。

實驗室裏非常忙碌。袁博士在對GS-2型機器人做最後的測試。樣品機器人是一位漂亮的少女,有著窈窕的曲線和溫柔的麵龐,她在測試的間隙,跑過來問阿適:

“你也是機器人?”

“是,我是GS-1型。”

“哦?”女孩眨眨眼睛,“袁博士說,我們在對情感的回應上比你們更加靈敏,而且在個性上也更加接近於人類。”

阿適不想和她談論這些,便淡淡答道:“是嗎?”

“你表現得不友好,這是你的個性嗎?”

阿適站了起來,冷冷地盯著她:“你一定要問這麽多嗎?”

女孩抬起頭來,“你不高興,為什麽?”

她沒有恐懼,而是好奇地盯著他——阿適的火氣突然消失了,她還是個孩子,一個嬰兒,無知又充滿了新奇,對自身的判斷既肯定又懷疑,她雖然長得像個成年人,但心智還沒有小鹿和小熊成熟,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對別人帶來什麽影響。

這就是為什麽艾清不會喜歡他嗎?因為他根本就不是顧博士,而是一個孩子。

這個推測讓阿適的心情更糟糕了,他覺得,他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個孩子,但說不定,他再也沒有機會證實這件事兒了。

第二天,阿適終於忍不住了,他向袁博士請求去見艾清。袁博士正忙得焦頭爛額,隨口應了。阿適便一路狂奔,跑到艾清的實驗室。她的研究與袁博士不同,是針對超大計算量的特種機器人的,警衛在確認阿適獲得的許可之後,準許他進入。他再一次邁開大步跑起來,風在耳側呼嘯著,像是他內心的呐喊。而等他見到她的時候,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艾清的一個眼圈是腫的,烏青發黑,她坐在辦公桌前,低著頭,愣愣地發呆。

他有多久沒在她的臉上見過這個表情?麻木的,呆滯的,就像世界都停下來了。

我的愛情……

阿適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之前,他的手指已經撫上她柔軟的麵頰。他們有著相同的體溫,相同的觸感,相同的……

艾清抬起頭看到他,淚水湧出來,就像他最初見到她的時候一樣。

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哭泣著:“你去哪兒了?你到底去哪兒了?你為什麽不在我身邊?”

阿適的雙手慢慢擁住她的身體,一點一點靠近、箍緊,就像懷抱著夢想。

“對不起,我不該離開你。”他低下頭,湊到她耳邊輕聲說著,“我不會再離開你了,我的愛情。”

7

晚上,阿適陪著艾清一起回家,開門的是那個男人。

“你還知道回來嗎?”

艾清往後退了一步,本能地縮到阿適背後。

男人已經摘掉當初溫柔體貼的麵具,露出冷酷不屑的表情:“怎麽,把這個小機器人弄回來,你就有靠山了?”

艾清沒有說話,她抱著阿適的胳膊,瑟瑟發抖。

阿適覺得她又要變回初時的模樣,隻會流淚,不會說話。

“他能做什麽,他還能攔著我嗎?”男人狠狠推了一把阿適,他挺著沒有動。

從純粹的力量角度來看,人不可能是機器人的對手。

男人怒氣衝衝地說:“我命令你站到一邊去。”

“很抱歉,您不是我的主人。”阿適抬起頭,看著他。

“放肆!你這個肮髒的機器!你竟敢這麽對我說話!”男人一拳打到他身上,阿適沒有動,依然直直地盯著他。

他隻是偏了一下頭,又看回去。

第三拳直衝著眼睛——正是他打艾清的地方。阿適感到一陣微微的暈眩,但這樣的攻擊對他來說微不足道。

“你住手!”尖叫著撲上去的人是艾清,“你這惡魔,你給我住手,你不許打他!”

阿適想要拉住她,但是她的力氣大得出奇,完全出乎他的預料。再伸手的時候,艾清已經被男人拽住了。

“怎麽,你這賤人連機器人也不放過?”男人用惡毒的語氣說著,“你可真讓我惡心!”

艾清擋住他的拳頭,但緊接著男人就抓住了她的頭發,強迫她仰起頭來。阿適覺得世界仿佛被隔絕開來,隻剩下艾清,和她頭上的那隻手。他聽不到聲音,也看不到周圍的景象,他的身體完全被憤怒的毒液充滿了。他的雙手在顫抖,當他看到男人揚起另一隻手要打她的時候,他衝了上去。

——這太容易了。

男人在他的手下,就像是小鹿曾經殺死的那隻甲蟲。小鹿抓住它的外殼,然後狠狠往地上摔;再撿起來,再摔。甲蟲毫無反抗之力。

阿適抓住男人的頭,狠狠地,一次次地,往地上砸。

直到頭骨開裂粉碎,一股股黏稠的**粘在他的身上。

艾清在旁邊看著,漸漸清醒。

“你……”

她的聲音在發抖。

阿適一下子被她的聲音拉回了現實。他看到了——這是在她的家裏;他聽到了——她恐懼而飛快的心跳;他也聞到了——男人的血腥氣,死亡的惡臭,混雜在一起。

他鬆開手,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舉動,但他本能地這麽做了。

“阿適,你……你殺人了。”艾清說著,兩手因緊張而擰在一起。

他平複了自己的呼吸,然後抬起頭。他沒有慌亂,他很平靜,就像一汪無波的水。

“我知道。”

“你違反了……第一定律……怎麽會,怎麽會這樣?……”艾清慌亂地說,“這是不可能的啊,怎麽會這樣?”

“我不能夠看著他傷害你。”他一字一頓地說。

“可是你——你殺了他……天哪!”艾清驚叫起來,“你快逃,阿適,趕緊逃!”

“不。”他回答道,“他們會以為是你幹的,我會去機器人法庭。”

“阿適!”她喊著,“你立刻就走,這是命令!”

“我已經違反了第一定律,也能違反第二定律。”他對她微笑,“你願意這麽說,已經夠了,足夠了。”

她震驚得說不出話,那不是機器人阿適的微笑——那是她丈夫的微笑。

“很抱歉,我不能遵守我的諾言。”他還是笑著,“我必須得離開你了……”

他的聲音低下去,輕輕呢喃道:“我的愛情。”

8

他們摘除了阿適的眼球。

他沒有回答。

回答了又有什麽意義?有哪一篇科學論文會寫:機器人為了愛情殺人?

這是很可笑的事情,不需要討論,便可知是謬論。

離開倉庫的時候,袁博士回頭看了一眼陰影中的阿適,殘破而安靜地坐在那裏,仿佛已經死去,不知為什麽,這讓他想起病房中的顧博士。

這讓他很難過,盡管他知道,對於一個機器人產生這樣的感情,是毫無意義的。

事後艾清來找過他,並沒有多說,隻是問清楚阿適的判決後,默默離開了。

他也想問她發生了什麽,但她沒有直接回答。

“你不會相信。”艾清這麽說,“以我的專業知識,我也不會相信。但它是事實,它發生了,就是這樣。”

這件事情像團迷霧一般陷在他的腦海裏,萬幸公司的公關部門已將事件壓了下來,並沒有引起媒體的震動。其他的GS-1型機器人都得到很好的反饋,並沒有出現類似的狀況。然而,情感係統究竟是哪裏出現問題,還是讓袁博士十分不解。

難道——是因為對顧博士的模仿?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確,為了達到最高的仿真效果,隻有阿適這個定製樣品是以真人的思維和經曆作為模板的,但是按理說,這也不足以產生動搖第一定律的力量啊!

太奇怪了!

然而,更奇怪的是,第二天,艾清又來了。

“我想申請器官移植。”她一臉公事公辦的模樣,“我希望把阿適的大腦,移植到我丈夫身上。”

袁博士愣了三秒鍾,才重複了一遍她的話:“移植——大腦?”

“是的。”艾清點點頭,“雖然沒有先例,但我作為顧博士的妻子,願意冒這個風險。在手術實施的可能性上,我已經同陳大夫討論過,他認為阿適作為顧博士的完全模仿體,其生理結構具有操作的可能,現在,我需要你簽字同意。”

“這裏麵的風險……”袁博士還有些茫然,“那麽……如果成功,他是機器人還是人類?”

“根據《機器人倫理法則》,如果機器人移植器官占人體器官不超過其體積的百分之二十,不需要經過倫理協會的特別批準,便可以認定為人類。”艾清顯然有備而來。

“但那是大腦!”袁博士叫道,“他會有阿適的記憶與思維。”

“在法律上沒有針對大腦的特別條款。”

“那是因為從沒有可能進行這種移植——你真是瘋了!”袁博士揮揮手,“你不能拿顧博士的生命開玩笑!”

艾清靠近了一步,“我沒有瘋!你聽著,我的丈夫已經死了,阿適也很快就會死,而這個方法如果成功,我能救活他們兩個,你明白不明白?我能救活他們兩個!”

“而即便失敗,也不過是讓他們徹底死去而已……”她擠出一個極其悲傷的微笑,“我請求你,我的老朋友,給他們一個機會,也給我一個機會。”

9

為了打開阿適的頭骨,他們使用了特別的醫療機器人。

陳大夫為了這次手術而興奮不已。他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機會——做一個新領域的開拓者,一位領頭人,踏足一片從未有人涉足的新天地。而上蒼是如此眷顧他。在研究阿適和顧博士的大腦結構以及神經分布之後,他知道這個天賜良機來了。艾清博士提出的想法或許有她個人發瘋的成分,但在實際的應用上,是完全可行的。

以機器人大腦來喚醒腦死亡的植物人,這會是多麽偉大的創舉!

手術漫長而複雜,為了準備,他以各種理由拒絕了繼續摘除阿適其他器官的申請,機器人也需要極好的狀態來熬過這場挑戰。手術從早上八點一直進行到次日淩晨四點。當他把顧博士最後一塊頭骨鑲嵌回去的時候,陳大夫腳下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

袁博士在一旁看著這個醫學狂人,再一次感歎自己竟然會同意進行這場鬧劇。但或許在心底,他也是期待的,期待一個奇跡的誕生。

顧博士在病**躺了兩年,手腳的肌肉都已經萎縮,身體機能也每況愈下。但從某種意義上講,他還“活著”。他還有呼吸,有心跳,有膝跳反應。而此刻的阿適,已經徹底成為醫療垃圾,一堆毫無意義的廢棄物。

“他什麽時候能醒來?”袁博士問。

“我不知道。”陳大夫擦著頭上的汗水,“我們隻有等待。”

一天,一周,一個月。

他醒了,像是從噩夢中驚醒,嗚咽掙紮著,想撤掉身上的管子。

過了些日子,他睜開了眼睛,會吃東西——盡管每一次吃的時候都很不適應的樣子——他會發出簡單的聲音:是,不是,好的,不好。他會準許護士的靠近,幫他活動肌肉,一點點恢複體力。他坐起來,站立,邁出第一步,向前走,甚至跳躍。但是,當袁博士問起艾清,他卻隻有搖頭。

“不。”他說。

夏天過去,秋天也過去了。天氣越來越冷,有一天他突然指著電視裏的童裝說:“外套,給小熊。”

袁博士大喜,立刻讓人去買來,可他之後卻再沒有類似的反應。他似乎記得一些,又似乎什麽都忘了。當袁博士說起艾清,他還是搖頭,“不。”

是不知道?不見?還是不想聽?

但是卻沒有下一句話。

冬去春來,艾清來看他,被袁博士擋在了外麵。

“再等等。”袁博士這麽對她說,“他受傷太重,要慢慢恢複。”

艾清點點頭,沒有爭辯。她留下一份雜米粥,“這是他最喜歡的。”還有一張小熊畫的白雪公主。

“不吃蘋果。”他說。

袁博士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麽。

“蘋果?”

“不吃蘋果的愛情故事。”他說。

那天夜裏,袁博士接到護士的電話,她急急忙忙地說,顧博士消失了。

消失了?

袁博士拿起電話,直覺地要去問艾清,但撥到一半,又把電話放下來。

先去別的地方找找,如果沒有……

那也不用問了。

10

他離開了醫院,頭痛欲裂,晃晃悠悠地走著,但他還是能分辨出那條路——回家的路,他們一起從實驗室每一天,每一年一起走,他們一邊走一邊說著上班的瑣事,說著小熊和小鹿的狀況,說著對彼此的感情。

他認識這條路。

在第二個街口,往左拐,然後,再走十分鍾,右拐。

進院子,第二棟公寓樓,上樓梯,五層。

他喘著氣,他很久沒有走過這麽遠的路。

鑰匙——鑰匙在門口的花盆裏,要挖進去一點點。

“埋到土裏。”她這麽說。

金屬碰撞的清脆哢嚓聲響,門開了。先換鞋,然後進客廳——走廊,路過孩子們的屋子,盡頭,是他們的房間。

月光灑在她的身上,她已經醒了,微笑著麵對他。

“親愛的……”她的眼中滿是淚水。

別哭。

我回來了,我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