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檔案

這麽多年之後,他終於明白,

他和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隻是偶遇,

很有可能下一瞬間這些人就消失不見了,

他再也找不到他們。

1.真正的選擇

徐傑瑞站在超市貨架前,絞盡腦汁回憶,妻子文莉莉讓他買的,究竟是“卡米拉”牌洗滌劑,還是“米蘭達”牌。

因為買了錯誤的東西回家,她已經跟他大吵了一架,為此,他不得不讀取了下午的存檔,回到超市重新來過。

然而此時回想起來,他也隻記得文莉莉尖叫時那張歇斯底裏的麵孔,而讓他買的那樣東西,卻依然陷於記憶混沌的迷霧之中。

超市女售貨員從他身旁走過,徐傑瑞問道:“請問,哪種洗滌劑更好?”

“當然是卡米拉。”對方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相信我,先生,如果你選擇另一種,過不了多久您就得重新讀取存檔,回到這裏再次選擇。”

“好吧。”徐傑瑞拿起售貨員推薦的那一款,放到購物車中。他不想同這個人繼續交談,因為她剛剛說了他最痛恨的字眼:選擇。選擇就意味著,他很有可能要重新來過,把每一個錯誤都修正過來。

走到冷凍貨架的時候,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忘了存儲記憶,趕忙停下腳步,把右手搭到左腕上去。

存儲——2301年7月12日,5∶21∶37pm,第32031次存檔——確定。

在存入記憶的同時,徐傑瑞的視線掃過視網膜內置虛擬屏幕上的許多過往記錄,它們以年份打包,其次是月,再之後是日。由於數量太多,有時候徐傑瑞對到底該如何選擇感到猶疑——其實這才是真正的選擇,因為其他選擇,都可以重新來過。

而重新來過,實在是一件讓人厭惡至極的事情。

他的手鬆開,眼前的世界又恢複真實。他左手邊的一位太太突然驚叫一聲,“我忘記給寶寶喂奶了!”他相信她說了這樣一句話,她飛快的語速幾乎把所有字眼混成了一個音節,然後,她迅速從他眼前消失——顯然,她讀取了另一份存檔,從這裏離開了。

徐傑瑞歎了一口氣,他很不安,這是他第二次看到這位太太,在上一次買東西的時候他見過這一幕,而此刻,他覺得這相同的場景就像是一個詛咒,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買了正確的東西。

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2.時與空

走在回家的街上,會看到和聽到各式各樣的廣告。當然,最多的就是“時間軸”公司的廣告。作為人生記憶錄入的領軍者,這家公司改變了所有人的生活。從上小學開始,孩子們就開始學習建構“時間軸”的理論,還可以使用時間軸公司提供的免費存儲空間。所以每當期末有同學沒有考出滿分時,老師總會要求他回到過去再次考試。但是,當時的徐傑瑞性格古怪,他拒絕了老師,並且反問道:“如果我們把每個人的世界都複製無數份,那它有一天會不會陷入混亂?”

老師不屑地回答:“我們有足夠大的存儲空間,這個空間足以為每一個人創造一個世界,相信我,孩子,每個世界都是獨一無二的。”

徐傑瑞最終還是沒能在那次考試中拿到滿分,現在看來,這種固執是毫無意義的,他總要重新選擇,一次又一次,修正錯誤,修正所有矛盾,過上一份完美的生活。

當他的汽車停在紅綠燈前時——太完美了,他不需要在這裏選擇走還是停——電台廣播裏突然響起喧鬧的音樂,讓他的心髒猛地搏動起來。

他換了一個頻道,他心底的不安正在擴大,他想要逃跑。

“你怕什麽呢?”他對自己這樣說道,不管怎樣,不管發生了什麽,都可以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

他快瘋了,哦,天哪!當然,在瘋之前——哪怕是之後,他還可以回到從前,再來一次。

紅燈終於熄滅,綠燈亮起,他踩下油門,意識回到眼前。“這裏是《新銳評論秀》,匯集人民的智慧,”廣播裏的女聲正在說著,“讓我們來看看這一篇評論——哦,它居然在討論時空觀,這真是太有趣了。”

當科技發展,空間就具有了彈性——距離不再以長度來衡量,而是用時間。“從北京到紐約隻要一小時”——這是另一條插播廣告,所有的地理屏障都消失了,我們可以輕鬆地到達世界的任意一個角落(可我不想去那裏——徐傑瑞想)。

盡管時間的方向具有單一性,無法從真正意義上“重新來過”,但當平行的信息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從未來回到被保存的過去,也成為可能。“這就是為什麽,”廣播繼續說著,“你隻能讀取過去的存檔,在那個時間點之後的一切存檔將會消失,你將無法再一次回到這個‘現在’”。

就這樣,時間也有了另外的度量衡——空間,或者像商人們說的那樣——存儲空間。用這些存儲空間,就可以保存某一個時間節點下一個人的所有信息,甚至保存他所處的那個世界。“你需要購買更多的存儲空間嗎?”徐傑瑞搖頭晃腦地跟著適時播出的廣告哼起來,音節絲毫不差地壓在廣播的那個女聲之上,“請致電‘時間軸’公司吧,1111-111。”

音樂響起,他把車停下,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眼前的景象再熟悉不過,這是他的家。徐傑瑞關掉了汽車的電動開關,周遭的音樂猛然停止,他沉溺在這短暫的安寧之中,突然覺得精疲力竭。他三十歲,但是他知道自己經曆的時間遠不止三十個年頭,他把很多事情重複做了很多次,他考了很多遍高考,找了很多份工作,和很多個女朋友從頭再來,直到他有了學曆,有了事業,有了金錢和權力,有了文莉莉——他生命的唯一。然而,當他們的婚姻進入第六個年頭——或許是第十個(如果算上重新來過的那些時光的話)——他又一次對一切都不確定起來。

或許他選錯了——這個可怕的想法在徐傑瑞的腦海中回**著,或許他可以回到二十四歲,再選另一個人。

不,不要!

他覺得厭惡極了,甚至生理性地感到反胃——他不想再來一次。

他買了正確的洗滌劑,她會很開心的。

他在後視鏡中仔仔細細地觀察自己,然後,露出一個自信滿滿的微笑。他會打開門,給她一個擁抱,親吻她,然後,所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走下車,推開家門,拎著袋子走進客廳,“親愛的,看我給你買了什麽……”

他的話停下來。

她不在。

她不在家。

徐傑瑞突然覺得很恐慌,每一次他回家而她不在,都會讓他很恐慌。

“所以我會每天都在這裏等你的,親愛的。”她這麽說過。

或許她隻是出去遛狗——他想著,深呼吸,然後坐下來。她一定是去遛狗了。他試探性地叫了一聲“阿爾法”——這是那隻該死的牧羊犬的名字,自從有了它,文莉莉就隻會熱情地愛撫親吻它了,就好像它才是她的丈夫。然而當他叫過之後,那毛茸茸的家夥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搖著尾巴跑過來。好了,看,她就是去遛狗了!徐傑瑞咕噥著。他把食物放進冰箱裏,然後把洗滌劑放在最顯眼的地方,滿意地端詳著。

上一次——她還在這裏呢!徐傑瑞突然想。那會兒文莉莉冰寒著臉,見他進門也隻是淡淡看了一眼。他隻得自己把所有東西放置整齊,可當他把洗滌劑拿出來的時候,她尖叫起來。

“你竟然買卡米拉!”她叫著,跺腳,狠狠把洗滌劑丟到地上,“我告訴過你一萬次,我最痛恨這玩意兒的氣味!”

哦,上帝啊,當他想起這句話時,不禁猛然扶住額頭——他買錯了,他又買錯了。

3.孤獨世界

徐傑瑞等到晚上十一點,文莉莉也沒有回來。他在考慮是否要報警。但他不用打電話也知道警察的答案——哦,您應當先致電時間軸公司,您的太太可能隻是去了另一個存檔,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不是嗎?

當然,他可以在報警前存檔,如果警方的回答太令人尷尬,他就回到現在,重新來一次。

他這麽幹過,當時消失的是他父親。他眼睜睜地看著父親不見了(“哦上帝啊,我忘記關燈了!”),然後父親就再也沒在他眼前出現過。那時候他七歲,而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七歲的徐傑瑞給警察打電話,一邊打電話一邊哭泣,“如果他再也不回來了,怎麽辦?”

“哦,沒事兒的孩子,”那個警察這樣說,“你很快就會習慣一個人生活。”

徐傑瑞孤獨地長大,如同大多數孩子一樣。很快他發現,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在他身邊待很長時間。他們總是會突然消失。有時候為了留住朋友們,他寧可重新來一次,回到過去請求他們,甚至乞求他們,不要離開他的世界。

可他知道他不能這麽要求別人,因為他自己也經常無意識地選擇一個存檔。或許是因為出門的時候忘記帶鑰匙;或許是因為錢包被偷了;或許根本毫無理由,就是心情不好,他就選擇拋棄一個世界,投入另一個之中。這麽多年之後,他終於明白,他和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隻是偶遇,很可能下一瞬間這些人就消失不見了,他再也找不到他們。當然,他可以隨時回到過去,回到那些人身邊,然後充滿恐懼地等待他們離開。

他曾經懷疑過,這是否就是一個孤獨的世界,不管他回到哪一個存檔,都隻有他自己。

隻有他自己。

所以當他遇到文莉莉的第一天,他就決定要和她結婚。盡管她算不上漂亮,脾氣不好,既不肯做家務,也沒有謀生的本領——她甚至不肯給他生孩子,可他還是滿心歡喜地和她在一起,因為她沒有任何使用時間軸的記錄。她說,她不相信重新來過,她隻活這一次,一次就夠了。

他依戀她,愛慕她,他知道隻要他不去選擇那些他們相遇之前的存檔,她就會一直在這裏,在這個世界,她不會離開他。

但是現在,她不在家。

她不在家她不在家她不在家。

徐傑瑞快瘋了,徹底瘋了,他憤怒地想:明明是他自己的選擇錯誤,是他應該離開,幹脆地回到很久以前,和他的前女友——超級漂亮的女強人羅西結婚,是他屈尊選擇了她。可到頭來,竟然是文莉莉離開了他。這簡直荒誕至極!他幾乎下意識地要把存檔撥到那個時間,但在最後一秒鍾他停了下來,哦不,他不能這麽做,說不定回到那個時間之後,他就再也無法遇到文莉莉。

他不能失去她,他受不了。

他不想再來一次了。

他不想——選擇。

4.無數次拋棄

“當然是幸福。時間軸的存在,就是為了讓每一個人都感到幸福。”

午夜檔,電視上正在重播對時間軸公司老總史泰姆的訪談。

徐傑瑞的身體陷在沙發中,眼睛茫然地盯著前方的虛空。文莉莉還是沒有回來,他打電話到警局,得到預料中的答案。

“是的,中國有一句古話,叫作‘世上沒有後悔藥’,而我們就是要改變這一現實。”電視裏,史泰姆撫了撫他圓滾滾的肚子,柔聲說道,“你後悔了?回到過去吧!你不知道該怎麽選擇?不用怕,你可以把人生中每一條岔路口都嚐試一遍。這不是太美妙了嗎?”

選擇!

徐傑瑞混沌的眼中猛然有了光亮,他跳起來,抄起麵前的洗滌劑,就往屏幕上砸去。虛空中的畫麵一陣晃**,洗滌液潑灑開來,黏稠的**四處亂濺,但很快一切都恢複了常態。徐傑瑞氣喘籲籲,眼窩深陷,發絲淩亂,就像他曾經遇到的無數個發瘋的人一樣。

“但是,您怎麽解釋如今越來越高的自殺率呢?”主持人尖刻地提問,“請您看看這張圖表,這是時間軸普及率與國民自殺率的統計數據,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這兩者之間的相關性,尤其是最近……”

“哦!”史泰姆發出一聲悲傷的歎息,打斷了對方的話,他圓圓的臉猛然皺起來,就像是一隻幹癟的橘子,“這的確讓人感到十分不幸。然而,我們必須要認識到,自殺率的升高有著多方麵的原因,並不能單一地歸結於時間軸。”

“是嗎?”主持人步步緊逼,“我想您也知道,有議員認為貴公司‘欺騙了全體公民’,而也有民間組織正在發起‘拒絕存檔’行動……”

“當然,我知道。”史泰姆又一次用柔和的語調打斷了對方的話,“我有幸認識這個組織中的幾名發起者,根據法律和時間軸公司的規定,我們不能公布他們使用存檔的情況,但是我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他們在組織這次行動的過程之中,大量存儲並讀取了存檔。”

史泰姆的聲音並沒有提高,但他的小眼睛卻在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請問,究竟是誰在‘欺騙公民’?”

在眾目睽睽之下,主持人把手搭在左腕之上,憑空消失了。他顯然回到了采訪之前的存檔,重新去準備他的提問了。史泰姆獨自一人坐在演播室裏,緩緩地把麵孔對著攝像機,他臉上的每一根細微的線條都在燈光下暴露無遺,構成一張充滿蒼老表情的年輕麵容。他的微笑成熟、圓滑、毫無破綻,就像是一顆觸手生溫的玉石,在時間中浸潤出非凡的光輝。

“請看吧,請看吧,”他開口說道,“這難道不是一個最完美的答案嗎?我親愛的朋友們,請不要拒絕時間軸,請不要拒絕對你的人生進行選擇。每一次機會都會有難以預想的答案,為什麽要拒絕更多的嚐試?你的人生永遠有別的可能!”

他停頓了一下,站起來,攤開雙手,繼續說道:“我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大家。在最新版的時間軸產品中,我們已經實現了存檔交叉技術,也就是說,隻要您與您的朋友簽署‘存檔共享’協定,就可以在後續的生活中共享彼此的世界,當然,這同樣要求每一次對檔案的讀取,你們都必須共同完成——我們把它設計為‘家庭專屬’產品,如有需要,請致電1111-111提出申請。”

這個提議聽上去極為誘人,但徐傑瑞卻無動於衷地縮在沙發深處,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僵直著背脊,手指**地抓著靠墊。他的鼻翼因為恐慌而翕動著,他在想——他完全可以回到今天早上,回到任何一個有文莉莉在的時間,為什麽他就是無法這麽去做?接著他突然想起了某一次爭吵——某一次被他抹掉的爭吵,那會兒文莉莉還不是一個冷淡的太太,她還有熱情,還會充滿愛意地親吻他的嘴唇,那一次吵到一半,她突然哭了,說:“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消失,我總有種錯覺,你把我拋棄了無數次。”

那個時候他回答她說:“我不會離開你,我怎麽可能離開你呢,親愛的?”

但是,當她讓他把手腕上的時間軸內置控製器摘除時,他卻拒絕了她的請求。

“哦不,你知道這樣做毫無必要,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他這麽說完,就把手搭了上去,回到爭吵之前,然後不顧她似乎要說什麽的表情,狠狠地用唇舌堵住她所有的憤怒和疑問。

這樣,問題就都解決了。

所以現在的文莉莉,這個在他身邊六年之久的女人,從來沒有和他發生過任何爭吵,因為他總能在爭吵前就讓她的怒火消失,因為他總是做出讓她無法挑剔的事情。後來她也不再爭吵,她變得冷淡,冷得像一塊石頭,無論他做什麽、說什麽,她都用一種略帶嘲諷的神情安靜地看著他,直到這一瓶該死的卡米拉。

正當他恨得牙根兒發癢的時候,家裏的電話響了。

他急忙起身,拿起聽筒。

“您好,這裏是時間軸公司,”對方的聲音美妙極了,“請問您是徐傑瑞先生嗎?”

“是的。”他用盡可能平穩的語氣回答道。

“徐先生您好,您的太太文莉莉剛剛在本公司申請了時間軸的‘家庭專屬’產品,請問您是否願意與她共同簽署‘存檔共享’協定?”

“等等,你說我太太在你們公司?”徐傑瑞提高了音調。

“她剛才在,先生。”對方的語氣還是那麽優美圓潤,“請問您是否願意與她共同簽署……”

她話音未完,已經被他打斷:“告訴我她在哪兒?見鬼,你不要讓她離開,我這就過去。”

“文女士已經離開了,徐先生。”對方溫和地說道,“她特意囑咐我們在這個時候給您打電話,並且讓我們告訴您——以下是她的原話——您可以不簽。”

“見鬼了!你們能不能找到她?”他知道時間軸有定位係統。

“抱歉,我們不能隨意透露客戶的信息。”

“我是她丈夫!”

“我很抱歉徐先生,或許您可以選擇簽署‘存檔共享’協定,這樣,您就可以確保您和她始終在同一個時空了。”

“她哪兒也不許去!”吼完這句,徐傑瑞猛然意識到自己並非是在同家人說話,他嘴角惡狠狠的線條突然變得柔和,仿佛一瞬間換上了一張完美的麵具,他壓抑著自己的呼吸和鼻音,對著電話有禮地說道,“我剛才有些激動,抱歉,您知道,我太太失蹤了……”

“我完全理解。”

“我真的需要知道她在哪兒,”他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氣,“我請求您告訴我。”

“這不可能,先生。”對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我們不能透露客戶的信息。”

“好吧,好吧。”他的嘴角又一次因為憤怒而微微**著,“那麽,如果我簽了那個該死的協定,你就能幫我找到她,對吧?你們不就是想讓我申請更貴的產品嗎?”

“您的太太已經付過款了,您這部分是完全免費的,徐先生。”

“我……”

他的聲音猛然停住了,因為他聽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那個聲音順著聽筒,一直鑽到了他的靈魂裏,讓他戰栗不已。

“你可以不簽。”

文莉莉說。

5.一點堅持

徐傑瑞站在超市貨架前,氣喘籲籲地從底層找出米蘭達牌洗滌劑。

他年邁的骨頭發出可怕的嘎吱聲,布滿老年斑的手顫抖著把洗滌劑放在購物車裏。

他得依靠購物車的支撐,才能走到收銀台前,然後他坐上為年邁人士專門設計的自動小汽車,廣播裏放著時間軸公司的教育廣告,他聽得昏昏沉沉,幾乎都要睡著了。

所以當車子停下的時候,他還有些混沌和茫然。渾濁的雙眼最終對準了自家的房門,他想——對的,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打開車門,把洗滌劑和食物拎在手上,一點點往家門口挪。

他知道不會有人開門出來迎接他,攙扶他。他獨自生活,像大多數老人一樣,孤零零的。這些老人都是些頑固分子,他們拒絕回到年輕充滿活力的時代,而是堅守在這可悲的軀殼之中,等待死亡。徐傑瑞很高興自己終於還是堅持了一點什麽,就像小時候他堅持不肯修改那份差一點就是滿分的試卷一樣。

在很久以前,他簽了那份協定,但文莉莉始終沒有回來。

他知道她就在這個世界之中,某個角落,帶著那條牧羊犬阿爾法。有些時候他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她,或者是它,在某個街角轉彎的時候,在節日集會的時候,但他最終還是沒能找到她。

不過最起碼,他知道,隻要她還活著,她就還在這個世界裏,在某一處角落。

她沒有離開。

打那以後,他雖然沒有摘除時間軸,卻再也沒有使用過。他的心底有一份期盼,一份懺悔。他總覺得,如果她發現他這麽做了,說不定就會回來。

回到他身邊。

他堅持了一個選擇,不再猶豫,不再遲疑。

在用指紋打開房門之前,徐傑瑞仿佛聽到了一聲輕輕的犬吠。緊接著,他把這聲音歸結為疲勞的幻覺。可能是他的手顫抖得太厲害,門沒有開,鎖發出了錯誤的嘟嘟聲響,這讓他有些煩躁。他把買的東西放在地上,又一次抬起手,這時候,門卻自己開了。

他抬起頭,看到一張年邁的臉,有著熟悉的五官,帶著熟悉的神氣。

“你回來了,親愛的。”文莉莉說。

他呆滯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好了,”她比他年輕一些,行動依然靈便,輕鬆地拿起地上的袋子,往裏麵看了看,帶著責備的語氣說道,“你可算記住要買什麽了,呆瓜。”

她轉身進了房間,一隻壯年的金毛犬衝到門口看了他一眼,搖了搖尾巴,跟隨她進了房門。徐傑瑞有種身處夢境般的迷茫,既恐懼,又快樂得無法言說。他呆呆傻傻地跟了進去,卻發現文莉莉並沒有把東西收起來,而是把它們隨意丟在了一旁。

“要收好……”他喃喃道。

“那不是重點。”文莉莉說著,抓住他的手腕。

徐傑瑞許久沒有碰觸那個東西,有些慌張,“你要做什麽?”

“我要和你一起用‘時間軸’。”

“做什麽?”

“用我唯一存儲過的檔案,”她對他笑了,充滿了愛慕和眷戀,“回到我們年輕的時候。”

6.正確的選擇

他們一起摘除了時間軸。

盡管在文莉莉生孩子的時候,徐傑瑞差點就後悔了。她看上去疼得無比慘烈,以至於他簡直希望她從來都沒有懷孕。然而,小小的徐貝利終於還是出生了,粉紅浮腫,醜陋不堪。這時候徐傑瑞又想:啊!或許他應該選擇羅西,這樣他就會有一個漂亮的孩子。

他抬起頭,看到無處不在的廣告:“你後悔了嗎?請選擇時間軸。”

徐傑瑞盯著它看了一會兒,轉過頭,走進妻子的產房。

徐貝利尖銳地哭號著,文莉莉躺在**,精疲力竭,頭發全都汗濕貼在臉上,身上粘著血汙和汗跡,散發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臭味。

他親吻了孩子的額頭,然後從隨身的袋子裏拿出毛巾,浸了些溫水,輕柔地擦淨她的臉。

他不後悔。

他知道,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