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腦

賭腦說起來,表麵上賭的是腦這件事物,

其實是在賭這些腦中有什麽樣的想法、什麽樣的記憶。

人們讀取了腦中的信息,就如同在這世間多活了一遭,

能看見以往看不見的路,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說到底,這賭腦是在賭自己的命運啊。

【第一幕雷震】

Allegretto non troppo

(不太快的小快板)

暴雨如注。

一道炸雷落在近旁,轟轟然震得地都在顫。車夫把話說到第二遍,林衍才聽清:“先生,先生,就是這裏了!”

是這裏?

林衍抬頭去看。雨太大了,三步之外隻餘一片朦朧,又一道閃電,亮光裏仿佛見到一個字——茶。“是這兒,”車夫懇切地看著他,“城裏就這一處了。”林衍摸出一塊銀元,看看車夫襤褸的濕衣,又加了一塊。太多了。那車夫臉上綻開一個笑容,“謝謝先生。”他抖著手把錢接過去,塞進車頭掛著的鳥籠裏,叮當一聲,仿佛已經有許多了,又上前撐開傘,送林衍到屋簷下。然而地上的水足有腳踝深,趟過去,皮鞋登時就被灌滿了,褲子也被雨打得貼在身上。車夫還要擦,林衍知道是徒勞,“不必。”便進到屋子裏去。那門倒厚重,嘎吱吱在背後關上,隔絕開一切,徒剩安寧。

……來早了。

連夥計都沒到呢。這屋子不大,卻高得出奇,抬頭看去,少說也有四丈。頂上洋教堂似的攢了個尖,一隻大圓風扇在側麵緩緩旋轉,此外便灰突突的,毫無裝飾。低處略繁複些,窗上雕著梅蘭菊竹的花樣,隻有一扇敞開,伴著雨聲探進來一枝紅杏。側麵立了個紫檀座鍾,近處幾張方桌,圍著長凳,中間卻支了個大台子,上麵鋪了暗紅色的天鵝絨布,擺著兩盞銀質燭台——真可謂不古不今、不中不洋了。

林衍最後才瞧見角落的火爐邊還坐著個人。是一個夫子模樣的瘦小老者,穿著馬褂,正在打瞌睡。林衍低低咳嗽一聲。半晌,那人終於偏過頭,掀開眼,“我這店今兒不開張,請回!”

林衍被他這樣眯著一盯,心竟突突跳起來。隻是他好容易才找到這裏,怎麽肯走,斟酌再三,還是開門見山道:“在下是來賭腦的。”

老者聞言,方才正眼瞧他,抖了抖衣袖起身,再去看林衍時,忽而咧嘴一笑,那嘴角的皮肉便如幕布一般,被拎起來堆到兩頰上,“呀,怠慢了!先生坐,我這掌櫃當的,這麽晚了還什麽都沒收拾!”話音也利索起來了。說著他拿起桌上的一對核桃,又去窗邊,“這麽大雨!難怪——先生要是不嫌棄,我這兒有幹淨衣衫,您先穿著,過會兒等您衣服曬幹了,再換回來?”

林衍訝然道:“您說笑,這雨天怎麽曬衣服?”

掌櫃盤起核桃來,不緊不慢道:“先生難不成頭一回進城?咱們這兒同外邊不一樣,我瞧著今兒這天,不單會出太陽,晚些還要下雪呢——先生不信?不信我們賭一賭!”

林衍略有些拘謹,“我可不是來同您賭這個的。”

掌櫃笑得更深,“自然,您是來賭腦的嘛。您先坐,我去把那幾顆頭化開。”

林衍怔忪道:“頭……還要化開?”

掌櫃道:“可不,頭這會兒都凍著呢!衣服我放在這兒了,您隨意。”說著就走了。

林衍見裏外無人,幹脆便換了店家備下的長衫和布鞋。不知什麽時候雨停了,真升起明晃晃的大太陽來,把杏花的影子打在牆上,隨風搖曳。林衍把濕衣褲搭在屋角的凳子上,回過頭時,竟見門口站了個少女。她一麵伸手摘下兜帽,露出皓腕上一抹翠綠的冷光,一麵嘟囔著“好冷”。那手放下來,又去撣身上的雪渣。林衍想看她的麵容,挪了一步,少女聞聲轉過身來,看見他,慌忙站定,柔聲問:“公子可是今日的莊家?”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林衍呼吸一滯,頓了頓才道:“莊家去準備那些……頭……嗯,敝姓林,林衍。”

少女輕輕回了三個字:“穆嫣然。”略一施禮,便徑自坐到桌邊去,把外袍解下來放到一旁。裏麵一身珠翠錦緞,奢華得十分隨意,反倒顯得可親了。林衍一時忘了言語,見她看向自己,慌忙開口道:“穆姑娘……可是遇到雪了麽?”

穆嫣然看看窗外,抿嘴笑問:“公子遇到雨了?”

林衍道:“是啊,這天怎麽會變得這般快?”

穆嫣然脆聲道:“城裏東雨西雪,南夏北冬,都是常有的事兒,全看走哪條路了。林公子是第一次進城嗎?”

林衍答道:“我都記不得了……姑娘倒像是很熟悉城裏的境況。”他見那爐火上有隻大壺,便取來給少女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又順勢坐在她身側。穆嫣然接過茶杯,道了聲謝,又說:“我是生在城裏的。”

林衍問:“從沒出去過?”見她笑而不答,便讚歎道,“自然是了。看來姑娘便是人們口中的‘完人’啊。”

穆嫣然卻不喜歡這稱謂,蹙眉道:“什麽‘完人’?要我說,這‘完人’就是被困在城中的木偶。”

林衍愕然道:“困在城中?姑娘這話又是怎麽說的?進城是多少人一生的夢想,他們想來卻不得其門而入,你倒想出去?”

穆嫣然淡淡道:“坤城彈丸之地,不過是借著與城外六國皆有城門相通,才能成為今日的樞紐。而六國雖彼此隔絕,時空又不穩定,但那裏麵的天地卻廣闊無邊。我一直很想去看看。”又轉過頭,對林衍繼續說道,“我確實常聽人說,外麵的人都想進城來賭腦,公子可知是什麽緣故?”

林衍想了想,答道:“賭腦說起來,表麵上賭的是腦這件事物,其實是在賭這些腦中有什麽樣的想法、什麽樣的記憶。人們讀取了腦中的信息,就如同在這世間多活了一遭,能看見以往看不見的路,做出不一樣的選擇——說到底,這賭腦是在賭自己的命運啊。”

穆嫣然問:“那你們賭上命運,又是為了什麽?”

林衍低聲道:“大約……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吧……”頓了頓,似是不想再多說,便問:“嫣然姑娘既是‘完人’,為何還要來賭腦呢?”

穆嫣然眼眸一下子亮了,“我最近一直在想,若是能讀旁人的腦,那我就不隻是我自己了,而會變成一個更廣大的我——說不定還能一下子明白這亂世的真相,進而改變這個世界呢!這不比讀書有意思多了麽?所以就來賭腦了!”

林衍訝然道:“姑娘隻是因為好奇?”

穆嫣然“嗯”了一聲。林衍不解,追問:“可賭腦耗費甚巨,風險又大……”

穆嫣然道:“錢財乃身外之物,若是能一朝參悟得道,冒些險又算什麽?”

林衍搖頭道:“參悟得道?姑娘竟信這種托辭……你到底年紀輕,還是太天真了。”

穆嫣然冷笑一聲,“你不也是來賭腦的麽,倒教訓起我了。”說著便氣哼哼偏過頭去,不再理睬他了。林衍還要繼續同她理論時,大門卻嘎吱吱開了——是老掌櫃。他兩手各拎了個紅木匣子,看著十分沉重的樣子,一步一顫。林衍便轉而對穆嫣然輕聲道:“這位才是莊家。”眼睛卻忍不住直勾勾盯著那匣子看,見其樣式極為古樸,其一在蓋子上畫了個黑圈,內書“山料甲”等字,其二畫了個金圈,內書“籽料乙”等字,鋒骨畢露,功底極深。那邊老掌櫃瞧見穆嫣然,卻喜笑顏開道:“呀,穆小娘子來了!您招呼一聲,小老兒去接您啊。”

穆嫣然嘴上道:“哪敢勞煩你!”卻一動不動受了他的禮。老掌櫃一麵把那兩個匣子放到中間的台子上,一麵還扭著臉對穆嫣然點頭道:“您來得巧!今日這兩顆頭,都是上等的好貨,您可要先看看?”

穆嫣然略蹙了蹙眉。掌櫃忙一拍腿:“瞧我!這等晦氣的玩意兒,汙了您的眼!”

穆嫣然道:“話不是這麽說的。我是想看——可又怕會……”

掌櫃道:“嗨!不怕,都是些死物……”說著就要去掀那匣子,嚇得穆嫣然連連擺手,“死的才可怕——”又頓了頓,問:“這頭是死的?”

“您別擔心,我這裏的貨,向來童叟無欺!”掌櫃一麵說著,一麵又把那對油亮的核桃捏在手心裏,“這頭不過是個殼子,從身上切下來就死了——腦是活的就行了。您可知道我們這行當,為什麽叫賭腦麽?”

穆嫣然端起水杯,輕輕抿了一口。那老掌櫃見狀,便興致勃勃道:“因為單看頭麵,任您猜得天花亂墜,也不知道腦裏裝了什麽——可不就得賭麽!然而這會賭的人吧,總還是能從臉上多看出些東西的,所謂察顏觀色,說的便是這件事兒。小老兒我多一句嘴,您今兒個要真是想賭,還是看一看的好。”

穆嫣然遲疑道:“能看出什麽?”

掌櫃道:“畢竟相由心生——就算別的都不看,也得看看您同這兩顆頭有沒有緣分吧。”

穆嫣然問:“又關緣分什麽事?”

掌櫃微微一笑,“您親自來,一定是要自己用了。這不是緣分麽?”

穆嫣然正要答話,幾人忽聽咚一聲輕響,都齊齊向屋角看去。原是到了正午十二點,西洋座鍾報起時來了。黃金表盤上,探出一副慘白的鳥雀骨架,它支棱開光禿禿的前肢,鳥喙一張一合,發出柔美的“布穀”聲。老掌櫃忙高聲道:“吉時已到!”又轉向穆嫣然,“小娘子請。”

穆嫣然畢竟是大家出身,見此情形也不再退縮,走上前去,伸手在“籽料”的木匣上輕輕一按,那匣蓋便徑自展開。然而她隻瞧了一眼,麵上竟愀然變色,連驚叫都堵在喉嚨裏,隻讓其餘人等聽見她本能的吸氣聲。林衍再也按捺不住,湊近去看。先瞧見內裏半黑半白,細瞅才看清黑的是頭發,白的卻是**在外的腦——匣中頭顱的頭骨竟被人生生剝去了一半,端的是可怖至極!他這一驚非同小可,退後一步,慌亂道:“這……這是怎麽回事?”

掌櫃斜斜看了他一眼,便哢嗒哢嗒盤起核桃,“所謂‘籽料’,正是要擦去些麵皮,好讓客人瞧見裏麵的腦——怎麽,先生連這個都不知道?”

林衍這才想起那頭的五官如何、年歲如何,自己都沒有看到,再想要上前時,心裏又打鼓,強壓著道:“多謝莊家點撥。”

掌櫃停住手,一邊把核桃收到袖子裏,一邊躬身笑道:“終歸是咱們小娘子見多識廣,頭一次見籽料,就是這副氣定神閑的模樣……”頓了頓,見穆嫣然還是不說話,便又問,“您可要再揭開這山料看看?”

穆嫣然渾身一顫,反手向林衍一指,“他去!”

掌櫃忙道:“是了,按規矩也得他來,小娘子是講究人。”又對林衍道:“先生請!”

林衍見他話雖客氣,卻隻站定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隱隱透著幾分鄙夷,全不似對那姑娘般恭敬,胸中登時一口氣頂上來,幾步上前,把匣子一掀,裏麵的頭都跟著晃了一晃。那匣壁竟也隨之展開,便見一顆剔透的水晶頭顱立在那裏,內裏灰白的腦清晰可見,其上細細密密地爬滿鮮紅的血管,又是另一種奇詭的景象了。林衍離得近,一時看得太過清楚,竟也如先前穆嫣然那般,滿腹驚疑都卡在嘴邊,卻什麽都說不出來。所幸穆嫣然先問道:“這……就是山料了?”

掌櫃道:“正是。‘山料’之中,頭顱隻是存腦的容器,雖可見腦,卻看不到與腦共生的‘麵孔’。對賭腦者而言,就更難判斷腦中之物是否難得了。”

穆嫣然撇嘴道:“那還有什麽好賭的。這也能算好貨?”

掌櫃道:“平常的‘山料’我哪敢拿到小娘子麵前來?不過,這一件頗為不同……”

穆嫣然打斷他道:“不必多講。你現下編出再多花樣,我也無法印證。你隻管說這一顆——說這‘籽料’吧,它好在哪裏?”

掌櫃忙去卸下那木匣四壁,又從夾層中取出一塊光禿禿的頭骨,嚴絲合縫蓋在那“籽料”光裸的腦上,如此一來,那頭總算齊整許多。細細看去,能分辨出是個男子,五官略有些腫脹,看著並不年輕了。掌櫃忙活完,回道:“小娘子請坐,聽小老兒同您慢慢說。”等穆嫣然坐了,他才攤開一隻手,對林衍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林衍遲疑了下,坐到穆嫣然身側。那邊老掌櫃繼續說道:“要說這一顆腦比旁的腦好在哪裏,還真得從更久遠的事情說起。二位可知,這賭腦一行,源於何處?”

穆嫣然一聽,便把方才的恐懼拋諸腦後,道:“願聞其詳。”

掌櫃道:“彼時有那麽一些人,或因年邁,或因病重,快要死了,卻以為在將來,人能夠長生不老,就將自己的頭顱割下來冰凍,留與後人,想要在百年後重生……”

穆嫣然疑道:“他們為何要這麽做?哪個國家的時空能穩定‘百年’?‘後人’又是什麽人?”

掌櫃一拍額頭,“呀!是我沒說明白。小娘子想必知道,這世間曾與現今這亂世十分不同,我們且稱其為‘治世’好了。在那治世裏頭,時空處處井然,人人皆是完人,時光從過去流向未來,永不複返。”

穆嫣然愈發疑惑,“有這樣的地方?如今連城中的完人都極難見到了……難不成,是他們的城很大?”

“非也。那時並沒有城,世間的秩序也比如今這城中要好得多。”掌櫃看看兩人茫然的神情,歎道,“兩位隻當‘治世’是座無邊無際的城吧,因太大了,連城中的天氣都不會被外麵的四季影響。”

穆嫣然搖頭道:“沒有這樣的城。你誆我。”頓了頓又對掌櫃道:“罷了,你繼續說。這些人要重生,又如何?”

掌櫃道:“這些人雖是死了,卻給世間留下許多頭顱。然而百年後,人們隻知如何讀這些腦中的記憶,卻並不能讓他們複生。”

林衍卻插話道:“您這話沒說全,怕是沒有人想讓他們重生吧?”

掌櫃終於正眼看了看他,笑問:“先生這話又怎麽說?”

林衍道:“人生在世,自己活下去都已十分不易,誰又會複活一個年邁病重的人,讓他成為自己的負擔呢?當初這些妄想割頭保命的人,未免太蠢了些。”

穆嫣然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嗔道:“他們既是快要死了,又有錢財能凍住頭,留個念想也不足為奇。你且不要打岔,讓莊家說。”

掌櫃道:“先生說的十分有理。所以在治世時,鮮有人想去讀這些頭中的信息,既怕自己受影響,也有不甚在意其生死的緣故。然而到了亂世之中,這些頭顱倒成了人人爭搶的資源,隻因時空逆轉之時,人的記憶也隨之消失,活得行屍走肉一般。他們隻有憑借讀取這些腦中的記憶,才有可能想起自己是誰,明白這世間真正的模樣。”

穆嫣然恍然道:“難不成,所謂參悟,就是對自我和他人的覺知?”

掌櫃一怔,收了笑,悠悠道:“不可說啊……”

林衍早前雖對賭腦的緣起略有耳聞,但從未有人像掌櫃說得這般詳細明白,聽得正興起,卻忽然停在這一句上,難免有些失望。沒想穆嫣然也有同樣的疑問,竟起身行禮道:“還請莊家指教。”

掌櫃忙道:“這怎麽敢當!然而此事既然名為‘參悟’,便得靠小娘子自己悟得。況且小老兒自己也身陷無明 ,又怎會知曉它是什麽?我隻知道,賭腦的生意隻城內有,然而讀取腦中的記憶的物事,卻隻在城外才有。這是城中時空穩定的根本——畢竟,若是一人在得到他人記憶之後有所‘參悟’,便會致使其所處之地時空逆轉,人人忘卻過往,重新來過。”

林衍歎道:“這遺忘的無明之苦,又讓多少人對賭腦趨之若鶩。”

掌櫃聞言,對他苦笑道:“正是,然而能進到城裏的人畢竟太少,還有些是去而複返的。那些老賭徒,每每提頭而去,又茫然而歸,以為自己從未到過我這小小茶館,直至賭得家徒四壁……我們這行,其實也不好做。”

穆嫣然卻不耐煩聽他抱怨,道:“罷了。莊家還是同我們說說,為何這‘籽料’比旁的腦好?”

掌櫃道:“小娘子若是不怕了,可到近前來看。”

他話音才落,穆嫣然便站起身來,林衍也放下茶杯,同她一起湊到那頭顱側旁。掌櫃將那片頭骨卸下來,道:“二位請看,這腦可有什麽特別之處?”

林衍細看時,才發覺那腦上隱約有一道彎曲的線,順著溝渠展開,線一側的腦顏色更深一些,另一側則淺一些。穆嫣然道:“像是……拚起來的?”

掌櫃道:“正是如此。這意味著此頭的主人,曾讀過旁人的記憶,且是用最久遠的技術去讀的。他有可能讀了那些源於治世的腦。”

穆嫣然沉吟道:“故而用這一顆腦,就更有可能參悟?”

掌櫃道:“未必。但這腦既是拚起來的,總比平常的存有更多信息。”

林衍搖頭歎道:“可誰能知道這些信息是有用,還是無用?”

掌櫃嗤笑道:“先生這話就太外行了。”

林衍忙道:“莊家何出此言?在下隻是聽聞平日賭腦,都是要看五官來判斷其人性情誌向,甚或用血緣查出此人姓甚名誰、生平如何,再看其價值幾許。這直接看腦的法子,該用在山料上才對吧?”

掌櫃十分幹脆,把半塊天靈蓋往那頭上一扣,道:“好,那你看。”

林衍登時語塞。一旁穆嫣然淺笑道:“林公子說的這兩樣,都得咱們自己看啊。這看的本事才叫賭,不然話都叫莊家說盡了,你我還賭什麽呢?這些話他就不能說。”

掌櫃躬身道:“您高明。”

林衍道:“可我自己,確實看不出什麽。”

穆嫣然聞言,卻背過身去,先繞到那水晶裹著的“山料甲”處,細細看了看,又掉轉過頭,湊到“籽料乙”近前,用纖纖玉手點了點那光裸的頭骨,這才終於看向林衍,沉下臉道:“你看不出?你進城就是為了查這些頭的,你以為我不知道?”

此話一出,四下裏登時一片寂靜,隻聽見頭頂風扇緩緩轉動時,發出的嗚嗚輕響。外麵無風無雨,日頭大約也被雲遮住了,故而這屋內也無光無影。一切都是灰色的,停滯的,警惕的。掌櫃瞪著林衍,林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靜默的對峙把時間撕扯得更長了。忽有一隻銅鳥從窗口飛入,呼啦啦引得幾人都轉過臉去看。它泛金的羽翼削落了一朵紅杏,在屋中飛了一圈,抖抖翅膀落在那山料側旁,又揚起一邊翅膀,嗒嗒地啄自己腋下,終於觸動機關,打開腹部一道小門。銅鳥複又把頭探進自己腹中,竟叼了一枚碩大的紅寶石出來,一腳踩住,便站定不動了。

穆嫣然十分驚奇,“這是什麽?”

掌櫃忙道:“應是有人進城時耽誤了,先送來定金。”說著就要上前去取。銅鳥登時展開翅膀,作勢要啄他。掌櫃嚇了一跳,往側旁走了兩步,那鳥兒隨之歪過頭去看他,眼珠橫著,細看那眼珠竟是隻西洋表,大約是兩點一刻的樣子。掌櫃往回走時,銅鳥又用另一隻豎眼看他。顯然兩隻眼時辰不同。掌櫃掐指一算,喃喃道:“快到了。”

穆嫣然讚歎:“此物真是精巧!”又追問掌櫃:“它這舉動,是說它的主人要買下這山料嗎?”

掌櫃一邊答:“正是。”一邊伸著頭去瞧那寶石。

穆嫣然問:“那我們豈不是不能賭了?”

掌櫃笑道:“既是賭腦,小娘子隻需比他出價高即可。”

穆嫣然道:“我怎麽知道他這破石頭價值幾許?還不是看你想給誰。”

掌櫃垂首道:“自然是小娘子先挑,規矩都是給旁人的。”想了想,又舍不得那顆寶石,道:“不過,他定的是山料,小娘子中意的是籽料,倒也無妨。”

林衍忙問:“那我呢?”

“你?”掌櫃哼了一聲,怒目看向林衍,“你還是先說明白,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吧!”

穆嫣然輕輕“呀”了一聲,也看向他,“被這鳥鬧的,倒忘了這一出。”又對掌櫃道:“林公子先是在城外輾轉跑了幾家冷庫,才進城直奔你這鋪子而來——這可不像是要賭腦啊!”

掌櫃道:“這城裏城外,哪有事情能瞞得過您!”

穆嫣然點了點頭,又看向林衍,“你說明白是進城來做什麽的,我就不難為你。”

林衍聽她語氣,竟是耍慣了威風的模樣,終於察覺她不是平常女子,便問道:“姑娘——是什麽人?”

穆嫣然偏過頭,淺淺一笑,“你還盤問起我來了?你猜我是誰?”

一縷發絲順著她的脖頸散下來,直垂到胸口,黑得發亮,比錦緞還柔滑。林衍被她盯得有些心癢,笑道:“姑娘手眼通天,在下初來乍到,怎麽猜得著?隻是聽聞近來城中人口甚雜,‘完人’越來越少,隻城主家風嚴謹,從不許子弟出城一步。不知與姑娘可有什麽淵源?”

穆嫣然坐下,端起茶杯道:“我若是說有呢?”

林衍道:“所以我才替姑娘擔心呐。姑娘身為完人,最難得之處,就是從未經曆過時空逆轉,所以清楚知曉自己過往的一切。於這亂世而言,完人所說的話,比時間還要可信呢。然而,你隻要一步踏出城去,外麵的世界如何運轉,可就不聽姑娘的了。”說到此處,又搖頭歎息,“加之姑娘還要賭腦……若是到時候沒有參悟,倒擾亂了自己的記憶,實在是得不償失!”

掌櫃卻冷笑道:“先生東拉西扯這麽一大通,是想繞開小娘子的問話,還是想打消小娘子賭腦的興致?這等招數,未免太無趣了些。”

穆嫣然收了笑,微眯了眼,對林衍道:“對。你胡謅這些做什麽?隻管說你為何找來這裏就是了。”

林衍看看兩人神色,知道再難搪塞過去,便坦然道:“我來這裏,既是想要賭腦,也是來查一樁案子。”

另二人同時開口問:“案子?”

林衍頜首道:“穆姑娘既知道我行蹤,我也不好再瞞下去。此事說來十分不堪。我原在震國生活,六國之中,此處應是最繁華的所在。然而五日之前,那裏卻出了樁命案: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市集之中摘取他人頭顱。”

穆嫣然驚道:“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掌櫃雖未開口,卻也露出驚詫的神情。連那銅鳥也抓著寶石,撲棱著跳到近旁的方桌上,側過頭看他。

林衍低歎道:“震國雖比不上城裏安寧,但在鬧市中殺人這樣的事情,也是我記憶裏頭一樁。凶手選在正午動手,用一個束口袋子,套在路人頭上,便一走了之。受害者在市集中掙紮許久,可他越是想要扯開那袋子,束口便收得越緊,直至他血濺當場,整顆頭顱都被收入袋中,隻剩一具無頭屍倒伏在地……那慘狀,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

穆嫣然急切地問:“就沒有人幫他嗎?”

林衍道:“在下恰巧在旁側,雖想幫忙,卻還是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他殞命當場,實在是難以平複,故而一直追查至今。”

穆嫣然道:“真是無法無天!可抓到那凶手了?”

林衍道:“非但沒有抓到人,連受害者的頭也在混亂中丟失了,恐怕就是被那凶手拿走了。”

穆嫣然怒道:“震國人怎麽如此無能!”

林衍道:“事情太突然,市集人又太多,我原本是要幫忙的,倒險些被警司抓了起來。再說那袋子形狀詭異,我問遍國人,竟無人識得,恐怕不是震國之物。二位應當知道,在這亂世之中,各國經曆了不同次數的時空逆轉,在時間上彼此相差數十年之多,掌控的技術差異極大。若是有人帶了這樣的事物,從別的國家穿城進入震國,我們也實在是防不勝防啊。”

穆嫣然道:“可這凶手要人頭來做什麽……”說到一半,便像是想起了什麽,看向掌櫃。

林衍在一旁道:“姑娘可聽過‘頭顱獵手’?”

老掌櫃僵直了背脊,硬邦邦道:“你莫要血口噴人!”

林衍道:“我如何血口噴人?還望莊家指點。”

掌櫃自知失言,先掏出核桃來盤,沒轉幾下又停下來,去看銅鳥眼睛上的時刻。穆嫣然道:“我雖知道頭顱獵手,但城裏早就沒有了。害人性命來賭腦,這般傷天害理的事情,是絕不允許的。”

林衍道:“姑娘宅心仁厚。然而城中之事,你真的件件清楚嗎?”

掌櫃一拍桌子,“你敢說城主昏聵?”

他說完才發覺自己貿然點透了穆嫣然的身份。幸而穆嫣然並未注意此事,隻道:“你何必這樣疾言厲色?倒顯得你虧心。”她又問林衍,“你查到什麽了?”

林衍也沒想到這小姑娘竟是城主,難怪她知道的這麽多,一時答話的語調都比先前輕柔許多,垂首道:“我在震國經營許久,各處關節都有熟悉的人。故而雖晚了一步,但卻一直知曉凶手行蹤。此人先去冷庫,將頭顱冰凍,今早又由雷門入城。如今,也該到這茶館裏了吧?”

穆嫣然寒聲道:“是這兩顆頭中的哪一顆?”

掌櫃叫道:“小娘子這話是從哪說的?我這店最規矩,幾時會從獵手那兒買頭?”

林衍苦笑道:“這便是他們膽大的關鍵了——單憑看,我確實判斷不出這頭是不是震國那位受害者。要想知道真相,還是得賭腦。”

掌櫃正要說話,卻聽穆嫣然冷笑一聲,“未必。”

林衍眼睛一亮,問:“怎麽說?”

穆嫣然伸出一隻手,去撫摸那銅鳥頸上的羽毛。鳥兒瑟縮了一下,卻並未抗拒,隻是顫抖著摳緊了腳下的寶石。窗外狂風鼓**,吹落一地花瓣。大門驟然洞開,卻見一人提著個袋子,站在外麵。

穆嫣然道:“瞧,這就來了。”

【第二幕風巽】

Andante

(行板)

黃沙滾滾。

塵土從門外卷進屋裏。在灑落的天光之下,眾人初時隻瞧見來人剪影,待走近些,才看清是個女子。又不盡然。此人自右眼以下的半邊麵孔,脖頸乃至手臂腿腳,都是鋼筋鐵骨鑄成,纖瘦沉重,森森然泛著金屬的寒光。那殘缺的另外半張臉上,亦刻滿了大小傷口。林衍起身把門關上,老掌櫃則拖著步子去關了窗。屋裏忽然又沉靜下來,隻頂上的風扇轉得勤,微塵一陣一陣地飄散入內,彌漫飛舞。

女子摘下風鏡,方露出兩隻完好無損的眼睛。她四下看去,目光先在掌櫃身上停了一瞬,又略過穆嫣然,最後卻落在林衍身上。女子震驚地看著他,嘴角抽搐,麵皮上生鏽的鐵片也在顫抖,“你……怎麽會在這兒?”

穆嫣然正色問道:“你是誰?”

女子對這問話置若罔聞,徑自把袋子往鄰近的桌子上一放一抖,便滾出一顆頭顱來。眾人沒料到她這舉動,都是一驚。穆嫣然嚇得一下子站了起來,引得身側的銅鳥都飛跳到茶壺上,腳下紅寶石在壺壁上敲出咚的一聲悶響。林衍去看時,卻見那頭顱外麵裹了一層烏突突的黑冰,一時也瞧不出什麽端倪。掌櫃慌忙收起核桃,抖平袋子,蓋在那頭顱之上,顫聲道:“怎能給城主看這等肮髒的東西?!”

女子見那頭還在,便幾步走到林衍身側,仔細看了看他,才長舒一口氣,低歎道:“這也太巧了。”又揚起臉,對掌櫃道,“這頭就給你了。”說罷抬腳便要走。林衍忙上前攔住她,“且慢!”女子冷笑一聲,用機械手輕輕一推,林衍隻覺眼前一花,毫無抵抗之力,狼狽地跌坐在一旁。然而,女子繞過他再去推那門時,大門卻紋絲不動,似是從外麵被拴住了。她這才回過頭,問道:“你們這是什麽意思?”

林衍起身,一臉警惕站在門邊。穆嫣然卻不慌不忙坐下,緩緩道:“你不能走。在這城中,做頭顱獵手是死罪!”

那女子一怔,“頭顱獵手?你以為我是來賣頭給莊家的?”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大約是喉嚨有一半是鐵的緣故,那笑聲裏夾雜著尖銳的嘶鳴,仿佛利爪劃過石壁。穆嫣然道:“哦,難道你不是?”女子一邊笑,一邊說道:“你是城主。你說是,便是吧。”

穆嫣然道:“你就沒有什麽要申辯的麽?”

女獵手道:“我說了你也未必信,又為何要多費口舌?我殺此人,問心無愧。”

林衍走到她麵前,質問道:“這死者是誰?”

女獵手卻避開他的目光,道:“想必你已經知道了。”

林衍隻覺一股熱流竄上頭頂,“你就是震國市集上的頭顱獵手?”

女獵手愕然道:“你當時也在?”眉眼間的神情,顯然是承認了此事。穆嫣然低聲問林衍:“這頭到底是誰的?”

答案就在嘴邊,林衍卻說不出口。他又是憤恨,又是難堪,隻道:“請莊家把頭化開,姑娘就知道了。”又狠狠看向那女獵手,“你為何要殺他?是為了莊家的酬金嗎?”

女獵手嗤笑道:“這顆頭我是送給掌櫃的,分文不取。”

掌櫃聞言,急得直搓手,“姑奶奶,你是怕事情還不夠大嗎!”

穆嫣然抿了一口茶,對掌櫃道:“我倒覺得林公子說得有理,莊家還是先去把這頭化開,既能解我的疑惑,又能保你的清白。”

掌櫃慌道:“這一時半會兒的,也準備不好啊。”

穆嫣然淺笑道:“我知道你的本事。”又看了看那西洋座鍾,“一點鍾應當差不多。還是說,需要我找人幫你?”

她話說到這裏,已是再不給他推脫的機會了。掌櫃左右看看,見林衍也盯著自己,隻得無奈地把頭裹進袋子,緩緩走了出去。大門一開一關之間,隻見外麵一片慘淡的混沌。風已平息,但塵埃尚未落地,黃沙模糊了天地的邊界,幾乎分不清是晝是夜。門將掩上時,穆嫣然輕輕打了個響指,便聽哢嗒一聲,顯然那門又鎖上了。林衍見狀,才真覺出這小城主確與旁人有些不同。他走到穆嫣然身邊,發覺她的茶杯空了,便去拿壺,壺裏的水又涼了,他便去屋角續了些水,將那茶壺置於火爐之上。穆嫣然坐下,對女獵手道:“他走了,你隻管放心告訴我們實話。你為何要殺那個人?”

女獵手不答。穆嫣然又柔聲道:“你說我們不信你,這話就不對。你說出來,信不信在我。我雖年輕,卻不糊塗。”

女獵手依舊不做聲。穆嫣然卻一點不急,繼續說道:“就算你不在意生死,事情總也要分辨個對錯。人活在世上,不過是爭一口氣。若是此人該死,我就為你正名,放你出城。”

女獵手道:“他當然該死!”

穆嫣然道:“那就說出來,為什麽?”

女獵手靜默不語。那邊壺裏水燒開了,咕嘟咕嘟響。林衍便去提了壺,來為自己和穆嫣然杯中添了茶,又坐到她身邊。穆嫣然偏過臉,對他甜甜一笑。兩人一時離得太近,直到那女獵手說到第二句,林衍才聽見她在說什麽:

“……我知道這個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彼時我還是這城中的一個機械衛士,奉命去巽國找他。”

穆嫣然愕然道:“你原先是機械人?”

女獵手眉頭一皺,啞聲道:“我自然是機械人,你看不出來麽?”

穆嫣然與林衍對視一眼,再看向那半人半機械的女獵手,問道:“那你這身體是怎麽回事?”

女獵手卻冷笑道:“你到底想讓我說什麽?”

兩人還未答話,女獵手便又道:“罷了,算是同一件事,隻是要說得更久一些。”

穆嫣然道:“莊家去化那顆頭,還要些工夫,我們不急。你先說你當日去巽國找人,是得了什麽命令?”

女獵手便說道:“去警告他,告訴他不要去震國。然而我卻一時沒有找到他,隻能留在巽國。”

穆嫣然問:“這是為什麽?機械人沒有完成任務,通常不是要立刻回城複命麽?”

女獵手答道:“我去之前,城主給了我一段關於他的記憶,告訴我說,隻有找到這個人,才能回到城中。”

“等等。”林衍疑道,“你說城主能給你記憶?”

女獵手沒回答。穆嫣然倒十分樂意為他解惑,道:“城中的這些機械人,原是儲存人類記憶的容器。但亂世降臨後,城裏留下了讓機械接收人類記憶的法門,卻遺失了讓人類讀取機械記憶的技術,所以他們就隻能用來當衛士了。有時吩咐給他們的事情太複雜了,我就會用這個法子。不過,她所說的城主應當不是我,我不記得有這件事。”

穆嫣然想了想,才道:“確實像是同宗。我聽說亂世之始,是源於一種名為‘腦聯網’的事物。此物能讓人與人心靈相通,再無隔閡。這技術應用之初,還需要用機械做媒介,人們才能彼此連接;後來不再依靠媒介,卻不知為何攪亂了時空……”

林衍聽得瞠目,問道:“人腦與時空有什麽關聯?”

穆嫣然道:“這……我也不大懂。”

女獵手卻在一旁嘶聲道:“我倒是聽人說過,這‘腦聯網’攪亂的並不是時空,而是人的記憶。人忘卻過往,又看不到未來,就以為時空也亂了。”

林衍聞言,登時想起老掌櫃說的“參悟”之事,再細想時,又覺得毫無頭緒。穆嫣然對林衍笑道:“你這人總是東拉西扯,我們都被你帶遠了。”又將眼風掃向女獵手,“你繼續說,那位城主給你看的,是什麽樣的記憶。”

女獵手看看林衍,道:“記憶裏隻有那個人的容貌,然而它卻徹底改變了我。我去巽國之前,竟然自己來到這間茶館,問掌櫃說:‘我同人類有什麽區別,為什麽那段記憶裏,有我無法理解的情感?’

“掌櫃告訴我,他隻懂人,不懂機械。但他認識一個巽國的鍾表匠,算是個世外高人,或許能幫上忙。於是我在去巽國找人的途中,去了那個鍾表匠的家。

“那是在沙漠裏,一棟孤零零的小房子。門外有一顆枯死的杏樹,樹下一地羽毛。屋裏空間極小,卻有一張極大的工作台,四周擺了大大小小的架子,上麵滿滿當當,全是各式各樣的零件,幾乎連讓人站立的地方都沒有。我到那裏的時候,工作台上隻有一顆核桃大小的鳥頭,鍾表匠正在用鑿子撬開它的頭骨。他看見我,就停下手中活計。我問他在做什麽,他說他在製作一台西洋鍾。

“他又問我為何來找他,我便告訴他,我想知道自己和人類有什麽不同。

“鍾表匠回答說,世間萬物都有魂靈,隻是各自被禁錮在軀殼裏。通常而言,機械總會更愚笨,而動物天生便更有靈性。極偶爾地,會有一些生於亂世之前的機械,有異常聰明的頭腦。鍾表匠覺得,我應當就是其中之一。他知道一些古代的秘法,可以讓我像人一樣思考。

“我說,我不止希望像人一樣思考,我還想要變成一個真正的人。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在屋中翻箱倒櫃,末了,找出一台尚未完成的座鍾,他把時針調到整點,便有一隻機械鳥從鍾裏跳出來,羽翼僵直,鳥喙大開,舉動無比蠢笨。他搖了搖頭,又用銅針取出工作台上那隻鳥的腦,小心翼翼放進機械鳥的頭中。

“把腦裝進去之後,鍾表匠觸發了一個機關,那機械鳥忽然就展翅飛起來,左跳右跳,活脫脫是一隻真正的鳥。

“我告訴他,是的,我想要成為人。然後他告訴我說,如果是這樣,我需要給他找來一顆人腦。”

穆嫣然蹙眉道:“城外怎麽會有這種瘋子——看來,震國市集上死的那個人,並不是你殺的第一個人。”

女獵手正色道:“我是殺了他沒錯,但我沒有傷害過其他人。這個身體的主人——”她伸出纖白的左手,“她是自願的。”

穆嫣然道:“我不信。”

女獵手道:“你從未出城一步,又怎會知道世間疾苦?外麵有的是絕望的人,隻要能掙脫苦楚,他們寧可放棄生命。況且,如今她與我合二為一,又怎麽能說是死了呢?”

穆嫣然卻不願意聽這些話,道:“你少來同我講這些空道理。後來發生了什麽?”

女獵手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我告訴鍾表匠,我不會為了自己的欲望去害人性命。所以我就留在了他的房子裏,一邊做他的助手,一邊等待我要的腦。”

林衍聽到此處,又惱火起來,譏諷道:“難道你不是回到城中,同莊家買了一顆頭,再去為他獵殺別的人?”

女獵手似笑非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不如你來告訴城主?”

穆嫣然責怪林衍道:“自打她進來,你就沒說過有用的話,你還是不要說話了。”言辭雖十分不客氣,神情卻非常可愛。林衍愈發心亂如麻,也就沒再張口。

女獵手卻對林衍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我要尋腦,自然應當到城裏來,所以留在巽國,還是因為我沒有找到那人,無法回城複命的緣故。然而兩年後,我竟然在鍾表匠的房子裏見到了他。

“他帶了一顆頭來。到了這時候我才知道,那鍾表匠的住所,也是人們在城中得到腦之後,讀取腦中記憶的一個去處。

“然而鍾表匠不肯幫他。鍾表匠說,巽國難得穩定這麽久,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希望有人因讀腦而參悟,致使時空逆轉,一切重新開始。

“鍾表匠建議他去震國,說那裏也有人能讓他讀腦。”

林衍登時坐直了身子,“震國?”

女獵手道:“正是。所以等他離開那房子之後,我在沙漠裏追上他,告訴他當年城主的警告——”

穆嫣然低聲道:“不要去震國。”

林衍道:“那他為什麽還是去了?”

女獵手道:“原因我也不知道,他就這麽離開了。但分別的時候,我知道他已經猶豫了。後來鍾表匠對我說,他不肯幫那個人讀腦的真正原因,是從一開始他就不夠堅定——他還沒有想清楚,是應該賭上全部的記憶去追求參悟,還是留在當下的生活之中。”

她頓了頓。風又鼓**起來,吹得頂上那風扇嗡嗡作響,然而卻並沒有浮塵再飄進來了。陽光從窗口灑進來,窗上的花枝紋樣映在地上,像是變形的浮雕。女獵手繼續說道:“盡管完成了任務,我還是在巽國多留了一天,就是那時候,我遇到了這名女子。”她一麵說著,一麵用右手擋住右臉,剩下的幾乎就是一張人類的麵孔。

女獵手道:“你也可以說,是我自願把身體給了她。”

穆嫣然看了看時間,道:“你說了這麽久,我們卻還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得到這副身體,以及你為什麽要在震國殺人。”

女獵手說道:“就要有一個答案了。

“那女子來找鍾表匠時,半邊身子已動不了了,幾乎是爬進屋門的。原本神色並不見卑微可憐,然而我才扶她坐下,她就對著鍾表匠哭起來。她說她放棄一切,來巽國尋找那個男人。可他為了讀腦,要離開病中的她,全不在意會忘記她。

“後來我與她融合,才知道,那個拋棄她的男人,就是城主讓我去找的人。”

林衍霍地站起來,“所以——這是情殺?你與那女子彼此融合,她也就成了你,然後你去了震國,為她複仇?”

女獵手看他許久,搖頭苦笑,“你是這麽想的?”

林衍咬牙切齒,恨恨道:“還能有什麽緣故!兩個人無法在一起生活,總有許多原因。隻有女人,會為了分手這樣的事情,自己尋死覓活不算,還要害人性命!”

女獵手沉默地盯著他,仿佛在看一頭怪物。倒是穆嫣然伸手拽了林衍一把,“什麽叫‘隻有女人’,你這是連我也罵進去了啊。”說著竟親自為林衍添了一杯茶,起身遞給他,“我猜那死者必定是你熟識的人,才會讓你這樣難過。但現在還是不要感情用事,她既然都說這麽多了,就讓她說完吧。”

林衍喝了茶,氣鼓鼓坐下。穆嫣然輕輕按了下他的手臂,算是安撫,又立在旁側。銅鳥抖抖翅膀,飛落在她肩頭。它因一隻腳要抓著寶石,隻得單腳站著。半晌,女獵手才歎道:“我到今日,才真正理解她當日的話。”

穆嫣然抬眼問道:“什麽話?”

女獵手道:“那女子對鍾表匠拉拉雜雜說了許多,哭了又停,停了又哭,然而除了開頭那句,也聽不出什麽重點。終於她收了眼淚,說,愛情會讓人失去理智,從這一日起,她要拋棄所有的情感,再也不要為人心動。

“然後,她指著我,說她要變成我,變成機械,真正的機械。”

穆嫣然唏噓道:“雖然可憐,倒也是個法子。所以你們就各取所需,變成了這副模樣?”

女獵手道:“那鍾表匠說,讓機械人變成人的法子他有,但讓機械和生物互換身體,他從沒有成功過。說著,他給我們看另一台座鍾,裏麵的鳥隻餘骨架,便是他先前失敗的嚐試了。他說隻能試試讓我們合二為一,也順帶算是為女子治病。這時,又有人送了個垂死的病人來,說聽聞鍾表匠這有存儲腦的法門,能讓人的頭顱活下去。鍾表匠便把我們幾人叫到一起,告訴我們他的計劃。

“然後鍾表匠又問那垂死的病人,是否願意在腦中多存一份愛?

“病人已說不出話來,隻點了點頭。於是鍾表匠又繼續問那女子,沒有了愛與恨,人與機械也就差不多了——你還要變成機械嗎?

“那女子毫不猶豫,說了聲是。她說自己曾擁有世間一切,卻仍覺得索然無味。她賭上一切,來追尋不一樣的生活,可經曆的這些美好與痛苦,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現在,她想要成為世界的旁觀者,不再參與其中。”

穆嫣然頜首道:“這話我還是頭一次聽見。此人頗有氣魄,確實與常人不同。”又看向林衍,“你看,她拋棄了恨,所以不是情殺。”

林衍道:“她是在說謊。”

穆嫣然笑了笑,又對女獵手道:“你不要理會這小肚雞腸的男人。如今看來,這鍾表匠是成功了?”

女獵手道:“自然是成功了。隻是他取腦之時,為了丟棄愛恨,擾亂了那女子的記憶,所以在我心裏,總會覺得自己是機械人。”

穆嫣然垂眸道:“愛恨沒有了,自我也就消亡了。可惜。”

女獵手反駁道:“消亡?不,這恰恰是我想要塑造的自我,完美的自我。我醒來,看著鏡中的自己,覺得滿意極了,便去向鍾表匠道謝。他正把那顆融合了愛戀的頭顱放進匣子裏,隨後他就提筆蘸了金色的墨汁,在匣子上畫了個圈。”

穆嫣然挑起眉梢,“金圈——是籽料?”

女獵手道:“是連著頭存起來的,確實是籽料。”

穆嫣然沒有再問,心中卻隱隱覺得不安,仿佛自己錯過了什麽重要的信息。那邊林衍又坐不住了,道:“你到底還是沒有說,你為什麽要殺他!”

銅鳥飛跳到穆嫣然手肘上。她便順勢抬起手,對著窗口的光看那顆紅寶石,見其大如黃豆,色澤更是濃如鴿血。她一邊猜度這價值高昂的定金是何人所付,一邊又想到震國死者的身份。林衍急切的神情讓她明白,自己是這屋中唯一的不知情者,真相早晚要浮出水麵。她便也不再多說,隻略帶嗔怒道:“你就不能好好聽著麽?”

林衍不語。女獵手終於繼續道:“雖說晚了兩年,我也變了模樣,但我還是完成了城主交給我的任務。所以鍾表匠確定我的身體無礙後,我就回城複命。然而等我到了城中,卻發現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城中無主。”

穆嫣然怔住,“你說什麽?”

女獵手對上她的視線,一字一頓重複道:“城中無主。”

穆嫣然沉下臉道:“這不可能!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女獵手卻不答她的疑問,“我也覺得不應當。於是,便又來這茶館裏,問老掌櫃,城裏發生了什麽。

“然而掌櫃說,城中無主的消息恐怕已經泄露到城外。他聽聞震國有人打通了各處關節,要將讀腦的器物偷偷送入城中,倘若城中時空逆轉,這天下最後的秩序也會消亡。他希望我能夠去震國獵殺此人。

“我告訴他說,沒有城主的命令,我不能出城做這樣的事情。

“他聽了這話,奇怪地看著我,仿佛這時他才認出我是誰。最後他說,你不再是機械人了,你是你自己的主人,你可以做你覺得正確的事情。”

穆嫣然沉聲道:“可那個人——為什麽非要在城中讀腦?”

女獵手答道:“掌櫃說,此人曾來過他的茶館,堅稱天下早已失去正道,須得涅槃重生,才能終結亂世,回歸正途。”

穆嫣然怒道:“一派胡言!”

女獵手又道:“掌櫃也是這麽說的,他還說此人是個老賭徒,應當是尋常賭腦已無法讓他滿足,才會妄想要進城參悟,並不是為了終結亂世。”

穆嫣然罵道:“自私!無恥!”

林衍道:“就算她說的是真的,那個人也沒有犯罪。自私並不是罪,殺人才是罪!”

女獵手道:“他打算要做的事情威脅到城的安危,我必須阻止他。”

穆嫣然歎道:“的確。若是我在城中,應當會讓你去殺他的。”

林衍霍然起身,道:“你也聽信她的話?這些都是推測,是誅心之論——你們有什麽證據?!”

女獵手淡淡道:“我去問他了。”

林衍疑道:“什麽?”

女獵手道:“我去震國原本並不是要殺他,而是要勸他。我知道他在震國會住在哪裏,畢竟我還有這女人的半邊身體,和他們之間的一些記憶。

“我在離城不遠的地方見到了他。他已不認識我了。我說自己是城中衛士,他就問我是否能偷偷幫他打開城東通向震國的雷門。

“我問他,你為什麽不光明正大地進城?他說,他有一樣禁忌之物非要送入城中不可,又許諾給我許多錢財。我假意應下,隨即回城去找尋當年城主抓捕頭顱獵手時收繳的凶器。再之後,就是震國市集上,你所看到的那一幕。”

她說完,窗外的風忽然猛烈起來,吹得花枝刮在窗棱上,敲出篤篤的聲響。半晌,穆嫣然終於說道:“故事編得不錯,但你還是要死。”

女獵手慘然一笑:“我說過,你不會信。”

穆嫣然道:“我自然不會信。林公子和你從震國先後進城,不過是這一兩天的事。所以你方才所謂的城中無主,也就是前幾日,可那時我就在城裏——你怎麽說?”

女獵手怔了怔,竟被問得啞口無言。穆嫣然又道:“你不要以為扯上莊家,我就沒辦法印證此事。他這段時間閉門謝客,專為等這兩顆頭。”說著指了指台子上的山料和籽料,再看向女獵手時,語氣愈發冰冷起來,“再說,怎麽會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進城來到這間茶館呢?”

穆嫣然道:“當然!我可是城主。”

女獵手卻像是入了魔,喃喃念道:“完人,完人……”她半邊麵孔發紅,另半邊的鐵皮之中,卻隱隱透出機械內核飛速計算時才會有的嗚嗚聲響,自言自語道:“我沒有說謊——若你說的也是真的,那麽……”

正當此時,門又嘎吱吱打開了。是掌櫃。幾人都轉過臉去看他。卻見他拎了個紅木匣子,垂頭喪氣,一步一顫走了進來,又抖著胳膊把那匣子放在中間的台子上。

穆嫣然展顏道:“莊家果然利索。”

掌櫃畏懼地看了一眼林衍,問穆嫣然:“小娘子真要看嗎?”

穆嫣然道:“當然。”

掌櫃無奈地塌下肩膀,伸手在那匣子頂上輕輕一拍,內裏頭顱真容終於露出來。穆嫣然去看時,恰恰對上死者圓瞪的雙眼,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那五官眉目,分明就是——

林衍。

甚至看著年歲都相當。那頭顱的麵容因過於蒼白,又有些浮腫,所以分辨不出到底與身邊這人相差幾歲。穆嫣然看看那頭顱,又看看林衍,問:“你……有雙胞胎兄弟?”

林衍隻看了一眼,心裏便難受至極,扭過臉去,道:“據我所知,是沒有的。”

穆嫣然道:“所以此人——就是你?”

林衍道:“或許是幾日後的我,也或許是三五年後的我。”

穆嫣然不明所以,道:“這怎麽可能?”

林衍不語。掌櫃歎道:“城外諸國時空逆轉之後,人確有可能在同一空間中遇見另一個時刻的自己。但此事並不常見,小娘子久在城中,難怪不知道。”

穆嫣然道:“如此……”又看向林衍,“你是因為親眼看見自己被害,才一路追進城來?”

林衍咬牙道:“正是,我必須要查清楚此事!”

穆嫣然看他的目光裏不禁多了幾分憐憫,道:“你放心,我定會給你個公道。”

她話音才落,西洋鍾就敲了一點。鳥骨架探出來,發出輕柔的“布穀”低鳴。穆嫣然手臂上的銅鳥像是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展翅飛起,不想腳下一鬆,那紅寶石骨碌碌掉在地上,正停在林衍身旁。銅鳥見狀,扭身急轉,直衝而下,誰知飛得太快,不及緩緩停下,竟一頭撞在地上——碎了!一時間,銅皮鐵板,齒輪指針,稀裏嘩啦散落一地。全分不清哪裏是頭,哪裏是腹,唯剩一隻腳爪還算完整,在地上抓撓抽搐幾下,終於捏住寶石,不再掙紮,算是吐出最後一口氣。

掌櫃眼睛一亮,忙走過去,要拾那鳥爪和寶石,忽聽門外有人叫:“莊家,我的定金,可送到了麽?”

【第三幕水坎】

Allegro con brio

(活潑的快板)

濃霧彌漫。

門敞開時,細白的霧氣如同水流般在地麵氤氳,另一邊的窗子外麵,卻是明朗的湛藍天空。來人緩步入內時,看著倒像是腳踏白雲,麵帶金光,然而仍難掩其襤褸的衣衫,佝僂的腰背。林衍扭頭去看,竟認出是早前送他來此地的車夫!掌櫃先去作揖,道:“您怎麽來早了?”另一邊女獵手則脫口叫道:“鍾表匠?”

掌櫃舉起那抓著寶石的鳥爪,道:“鳥跌在地上,碎了。”

車夫撇下嘴角,當場便落下淚來,“我可就這麽一隻了啊……”說著用破爛的袖子去拭淚,“這鳥的命,同我一樣苦啊!”

穆嫣然全不明白這人唱的是哪一出,才還有些不快,便見他揩淨淚水,又變臉似的掛上笑容,躬身問掌櫃道:“如何,那山料可有人出價比我高?”

掌櫃不答,衝著穆嫣然的方向努了努嘴。車夫這才瞧見她,先一怔道:“呀,您也在。”又垂下頭,“敢問小姐……中意哪一顆腦?”

穆嫣然道:“我不會同你爭山料。”

車夫長舒一口氣,道:“可不是,山料哪入得了您的法眼?”說著喜滋滋走過去,繞著那顆水晶頭顱左看右看。掌櫃見狀,對林衍道:“先生可還要出更高的價麽?”

林衍本就不是為這事兒來的,如今自己的頭擺在台子上,連多看一眼、多說一句都不願意,隻擺了擺手。掌櫃便高聲道:“那這筆交易就成了!”把鳥爪和寶石往口袋裏一揣,又對車夫道,“我幫您包起來?”

車夫道:“嗯,包起來。”又對掌櫃拱手,“多謝莊家。”

掌櫃便把那匣子的四壁豎起,按下蓋子。諸人隻聽哢嗒一聲輕響,正是先前那機關又合上了,真真兒的嚴絲合縫。掌櫃又利索地在匣子外麵包了一層黑綢,用布料端頭在頂上係出個提手,這才把木匣從台子上拿下來,捧到車夫手邊。車夫笑著接過去,正要道謝,忽聽女獵手問他:“你怎麽會來賭腦?”

車夫像是才注意到她。抬起頭,眼珠子卻極快地在台子和幾人臉上都掃了一圈,笑答:“嗨呀,我現在是窮,但該花的錢也不會含糊。”

女獵手正色道:“我是問,你自己有儲存頭顱的冰庫,為什麽還需要來城裏賭腦?”

車夫含糊道:“早就沒了啊……”

林衍冷哼一聲,對女獵手道:“你還指望這車夫給你圓謊?”又對穆嫣然道,“穆姑娘,你先前既說過,頭顱獵手是死罪,那便希望你能夠言出必行。”

掌櫃忙勸道:“先生這又是何必呢!”又對穆嫣然道,“小娘子還是不要妄言生殺,對自己的福氣不好。”

穆嫣然遲疑道:“她說了謊,我們總要問出真話來,再處置也不遲。”

掌櫃忙道:“這才是正理!”

林衍拍案道:“她怎會認罪?”

穆嫣然柔聲道:“我還以為,你會想知道真正的緣由。”

掌櫃終於也沉下臉,道:“你以為逼死她,你就安全了?你是低看了命運,還是高看了你自己?”

林衍肅然道:“我隻是希望城主能匡扶正義!”

幾人你來我往,聲調越來越高。女獵手卻仿佛事不關己,隻靜靜看著車夫。車夫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終於把木匣放在身側的凳子上,上前問道:“幾位稍靜靜,稍靜靜。這女人我認識的。不知究竟是什麽事情,讓您幾位如此憂心?”

諸人都停了話頭,扭頭看向他。穆嫣然問:“你認識?你怎麽認識她的?”

車夫哈著腰說道:“我早前在巽國,是個鍾表匠人。這女子還是機械人的時候,就在我那裏幫忙。我們是有些交情的。這人脾氣硬,但確實不大說謊。倘若她有什麽不是,哎,我替她跟諸位賠罪,賠罪。”

說著,湊到每個人麵前拱手作揖。林衍避開一步,根本不受他的禮。穆嫣然道:“你是說——她沒有說謊?”

車夫道:“您這話問的,我哪知道她說了什麽呀。”

穆嫣然道:“她確實說了一些在巽國的事情。”

車夫笑道:“您看這樣行不行,要是她剛才的話裏提過我,那您來問我,我答,您再看對得上對不上。”

穆嫣然想了想,頜首道:“也是個法子。”

林衍冷笑道:“這種漏洞百出的故事,你們還要再聽一遍嗎?”

穆嫣然橫了林衍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說渾話。林衍隻得把自己一肚子火氣都吞回到肚子裏。穆嫣然坐下,輕輕抿了口茶,便問車夫:“你原先是個鍾表匠?”

車夫道:“是學過點兒手藝。這屋裏的鍾,還有之前那鳥,會飛的那隻——都是我做的。”

掌櫃在一旁道:“確實是,我們很久以前就認識了。”

穆嫣然道:“手藝很不錯啊。怎麽又做起車夫了?”

車夫懊惱道:“好賭啊,都賭沒了。莊家這屋子裏好多擺設,還有他的冷庫,以前都是我的。您看這兒——”他走了幾步,去指籽料上麵的金圈和字,“您信麽,這字還是我寫的呢!”又歎了口氣,“人可真不能賭啊。”

穆嫣然道:“你說她是機械人,那她身上另外半個女人是怎麽回事兒?”

車夫看看穆嫣然,躊躇道:“哎喲,這說來話就長了。”

穆嫣然冷冷道:“你要想讓她活命,就說。”

車夫道:“是是是。她身上這姑娘吧,我也認識有些時日了,早年算是個富足人家的孩子。您也知道,這種孩子不愁吃不愁穿的,就是愛幻想。她總覺得吧,這世間有一些天上飄的大道理,人隻要活著呢,就非得要搞清楚不可。您說這是不是挺可笑?”

車夫頓了頓,見沒有人接話,便尷尬地撓了撓頭,繼續說道:“不瞞您說,我巽國那鍾表鋪子,早年其實也是個讀腦的去處。我第一次見著這姑娘,是她拎了顆頭找到我,說她要讀那腦。”

車夫道:“可早了……大概是在我認識這機械人之前。她沒跟您說?”

穆嫣然道:“沒有。你接著說吧,你可幫她讀腦了?”

車夫道:“我當時很猶豫,先勸她回家去,別讓家人擔心。她不聽啊,特別執著,在我那兒等了三天,一天加一倍的價錢。我也是沒辦法了,就隻好應下來了——”說著把兩手一合,臉上露出十分無奈的表情。一旁掌櫃搖頭道:“你居然是為了錢做這件事兒,造孽啊!”

車夫哭喪著臉,“所以我不是遭報應了嘛,現在窮得連褲子都買不起……”他見穆嫣然仿佛有些不耐煩他的抱怨,忙咳嗽一聲,轉口說道:“其實吧,我也不大清楚那腦裏有什麽,可那姑娘讀了那顆腦之後,就跟中了邪似的,非要去找一個男的,給他做夫人。”說著指了指林衍,“哎喲,真巧——就是您。”

林衍原本背過身去,站在屋子一角。這一下,他卻成了諸人的焦點,不得不回過頭,開口道:“我之前認識你?”

車夫笑道:“可不是,咱們可打過不止一回交道了。您不記得了?”

林衍幹巴巴回答道:“不記得。”

車夫歎了口氣:“忘了也好,忘了也好。不過這麽說來,我對您的了解,指不定比您對自己的了解還深呐!”他似是有些累了,先對穆嫣然笑了笑,才欠身坐在身邊的長凳上,繼續對林衍說道,“隻不過,您和夫人之間的事,我並沒有沒親眼見過。”

林衍道:“都未必有你說的這件事!”

車夫道:“有是一定有的……畢竟你們後來,又分頭來找過我。”

穆嫣然聞言,略略有些好奇,“他們分頭來找你?這是怎麽回事?”

車夫道:“這事還得從頭說起。當初那姑娘離開我那兒,去找林先生後不久,這機械衛士就來找我了。我一看,嘿,好家夥,難得見著一個有靈性的機械人,就連哄帶騙把她留下來了。我想要研究她,卻研究不大明白。聽說治世那些關於機械的秘術,都不會寫在紙上,反而是記錄在雲上的——那我哪兒找去!如此胡亂混了兩年,我越是整天看她,越覺得自己無能,正想尋個借口把她支走,偏巧這時候,林先生您來找我了。”

穆嫣然對林衍笑道:“如何,對上先前那段了吧?可見她還是說了些真話的。”

林衍道:“若是他們先串過詞呢?不然——為什麽這兩人都是今天來?”

車夫道:“您這話問的!當然是因為今兒莊家開賭腦局啊,否則您怎麽也在?”

林衍一時語塞。穆嫣然覺得他這生悶氣的模樣頗有趣,忍著笑對車夫道:“你繼續說。他來是做什麽的?”

車夫道:“林先生帶了顆頭來,可是我看都不想看。來找我讀腦的,有兩種人。一種是知道自己要什麽的,比如早前那姑娘,她真有這個心,要變!誰都能從她身上看出那股子勁兒來!另一種,就是像林先生您當時那樣,想要逃避現實的,渾身上下散發著絕望的失敗者氣息——哎,您可別生氣啊,我不是說現在的您。

穆嫣然不由得看了看女獵手,歎道:“真是她啊。”

車夫也低歎:“可不是麽?要說這命運真是不公平,那麽水靈的姑娘,兩年的工夫,回來半邊身子都癱了。這病的緣由我不清楚,然而說到底,她當初會跟了您,也應該是因為在我這裏讀了那顆頭,事情算是因我而起。所以我當時就想,要幫她!可我隻會修機器,不會治人的病啊。於是我就想了一個法子,把她,和那個機械人拚湊在一起。”說著又指了指女獵手,“我本領有限,算不上太成功,就是這個樣子了。”

掌櫃道:“這世上也找不到比您本領更大的了。”

車夫忙擺手道:“您太抬舉我了。”又轉向林衍,“那姑娘身體既然好轉,我也就沒留她。誰知道,她這邊走了,林先生您又回來找我,說是夫人不見了。我想人家模樣也變了,又把您忘了,我也別多嘴了吧。於是就遂了您心願,讓您讀了您帶來的腦。如此,這些前塵舊事,也就都了無痕跡了。”

大約是人多的關係,屋裏竟有些氣悶。掌櫃去開了一扇窗,舒爽而溫柔的風卷進屋裏,空氣忽然變得清涼,讓人的身心也輕快起來。唯獨林衍依舊陰沉著臉。穆嫣然看向他,“怎麽,這人的話裏還有什麽疏漏?”

林衍震驚地對上她的視線,“你聽不出來?”

穆嫣然道:“有一兩處,還是你先說說吧。”

林衍大步走到車夫麵前,倒嚇了他一跳,慌慌張張伸手抱住裝山料的匣子,撇著嘴道:“我哪兒說的不對,您說就是了,別,別動手啊。”

林衍哪管他演成什麽可憐樣,說道:“你說的我都不信。我隻問你一樣,你為什麽能講出這些故事來?”

車夫眨眨眼,“啊?”

林衍道:“你剛剛說的故事裏頭,有兩人先後在你的住處讀腦。而人融合了腦,就會參悟。參悟之時,所在之國時空逆轉,人人忘卻過往。所以,你為什麽能夠記得所有的事情?”

穆嫣然笑道:“我正想問這一條。”

車夫聞言,反倒收起畏縮的神氣。鬆開手,把木匣放在一旁,又緩緩起身,對林衍道:“先生的問題很好回答,我以為賭腦之前,莊家會同您說的。”

掌櫃忙道:“是我沒同您二位說明白。我先前說,人融合腦之後,倘若有所參悟,時空就會逆轉——但並不是所有人,讀了腦都會參悟啊!不然還有什麽好賭的呢?這亂世裏每天都會死許多人,隻要是顆頭,拿回家去就行了!”

車夫道:“正是如此。這對夫妻雖分別讀了腦,然而都沒有參悟,隻是各自多了些記憶,又丟了些記憶。再者,小姐身為城主,也應當知道,近幾年巽國的時空風平浪靜,沒有什麽動**發生。”

穆嫣然道:“確實。”又問林衍,“你還有什麽問題?”

林衍道:“如果我和那個姑娘沒有參悟,那麽你,一個老賭徒,怎麽也沒有參悟?你從前在巽國坐擁頭顱冷庫,如今卻進城拉車,能輸成這樣子,恐怕也賭過好幾次腦了。你方才說讀了這些腦的人不一定參悟,但一定會改變記憶。所以你說的話,又有幾分可信?”

穆嫣然頜首:“這一條更有道理。”

車夫看看林衍,一時竟撐不住麵上的一團和氣,垮下臉,飛快地說道:“沒錯,我是個老賭徒!可我賭來的腦,不是給自己用的——還有給你的呢!”

林衍瞠目道:“給我?”想了想,又問,“你是說巽國的那一顆頭?是你——塞給我一個頭,讓我忘記我的妻子?”

車夫被他這問話氣得直跳腳,喝道:“當然不是!我怎麽會給你那顆頭——是在坎國!你在那裏問我要的頭!”

穆嫣然也被車夫繞暈了,問道:“林公子幾時又去坎國了?你為什麽會把賭來的腦送給他?”

車夫卻不答。他背著手弓著腰走到門口,又繞回來,罵罵咧咧道:“我輸光半生心血,就是為了給你找頭,到頭來得了這麽句話!我圖什麽啊!”一口把杯中茶水牛飲而盡,坐下喘息幾聲,忽然那卑微的笑又掛到臉上來了。他先哈著腰對林衍拱了拱手,道:“得罪了,得罪了,我有些癔症,許久沒發作,不是衝著您來的。”又對穆嫣然道:“方才可嚇到小姐了?”

穆嫣然淡然道:“無妨。”

車夫從懷中掏出一條破手帕,擦了擦頭上的汗,又道:“咱們說到哪兒了?”

穆嫣然道:“坎國。”

車夫緩緩道:“對,就是坎國。這地方小姐您大概沒去過,在城北邊的湖裏,人都住在船上。無根無基,漂浮不定……”他說著,又轉向林衍,“有人從坎國輾轉到巽國,給了我一筆錢財,說他家主人請我去那邊,我也沒想到會是林先生您。”

穆嫣然笑道:“又是他?”

車夫道:“可不是麽?”又對林衍說,“您在坎國住的那艘船,簡直同城主的宅子一樣氣派,甲板之上是亭台樓閣,還填了土做園子。我去的時候,紅杏開了滿園,透過廳堂的窗戶看出去,就跟飄在火燒雲裏似的。您說,您在坎國成就了一番事業,但卻忘記了自己是誰,隻記得當初讀了腦,在我那小屋子裏醒來,看見滿屋的金屬零件;又說,您因為不知道過去,所以看不到未來,眼前有再多的東西,都唯恐轉瞬即逝,變為過眼雲煙。這樣的無明之苦,真是太可怕了。您試著用無盡的貪婪,來填補心中無底的痛苦,卻始終覺得自己還是缺了點什麽,想要補回來。

“偏巧我知道有顆頭,能治您這心病。我回城之後,才聽聞那頭在莊家這裏,就來同他討。誰知這老鬼一聽說是給您找頭,就開出天價來。我最後那點兒家底,就是為著您這‘內心的安寧’,才敗光的。”說著又搖了搖頭,垂首坐在那山料側旁,肩膀佝僂著,顯得更疲憊了,“您要還覺得我在說謊,我也沒辦法證明自己。您樂意怎麽想,就怎麽想吧。”

穆嫣然不等林衍開口,先道:“這次不用林公子問,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

車夫道:“小姐請講。”

穆嫣然道:“他既然在坎國那麽富有,為何這賭腦的錢,又要你來出呢?”

車夫對她的疑問卻十分有耐心,仔細回答道:“我原先以為那頭早已遺失,所以並沒有立刻答應林先生的請求,自然也就沒有問他要定金。後來我進到城裏,才從莊家這邊得到消息。再返回坎國時,又到了旱季,許多水麵幹涸,航路都斷了。我想著莊家開賭局的日子就在眼前,再去找他定要誤事,才不得不變賣家產。誰知還是不夠,最後短的那一點兒,就隻好進城來做車夫了。”

“所以,”穆嫣然雙目炯炯,“你今日買的這山料,是要拿去給坎國的那一個‘林衍’?”

車夫聞言,下意識地把一隻手放在木匣上,囁嚅道:“這……這可未必。”

林衍道:“倘若坎國的事情是真的,我還真是要多謝你!可你上午遇見我的時候,為什麽隻是把我送到茶館,沒告訴我這些事兒?”

車夫答道:“您早上顯然不認識我啊!您如果都不記得,我同您說又有什麽用呢?”說著,接過掌櫃遞來的茶杯,喝了口水潤喉嚨,忽然又放下杯子,盯著林衍道,“照這麽說,我到現在還不清楚——您究竟是我認識的哪一個林衍?您是從巽國來,還是從坎國來?”

林衍沒料到他會這麽問,怔了怔才答:“我從震國來。”

車夫“咦”了一聲,自語道:“這就怪了……你為什麽會去震國?”

穆嫣然對林衍道:“正是。今日可是從審你開的頭,幾件事兒也都同你有關。你不如說說看,為何會到震國去吧。”

矛頭一下子轉到林衍身上。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對穆嫣然道:“姑娘還疑心我?”

穆嫣然淺笑道:“我方才說了,我年輕,卻不糊塗。你總要說出來,我才好裁決。”

林衍道:“好,那我也不瞞諸位。我恐怕確實是讀過腦的,我醒來的時候,就是在震國。直到現在,我都對自己的過往一無所知。”

車夫問:“之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林衍道:“不記得。”

車夫道:“那隻能說是震國有人參悟,致使時空逆轉。至於這讀腦的人,卻不一定是你。”

穆嫣然問:“為何會這樣?如果人人都不記得自己是誰,那不該天下大亂嗎?”

車夫在一旁解釋道:“會小亂,不會大亂。世事變化之時,總有些人反應更快一些,從而占到別人的便宜。然而,即便記憶消失,每個人自己的格局並不會變,懦弱的依舊懦弱,懶惰的依舊懶惰。大多數人一旦找到自己的位置,就會安穩地留在那個殼子裏,不願意再離開了。”

穆嫣然道:“你這麽說,這亂世倒更像是她所說的那樣——”說著指了指女獵手,“被擾亂的是記憶,而不是時空了。”

掌櫃聞言,笑道:“這記憶之說隻是一家之言。我認識幾位高人,都猜度這世間的時空也亂了。畢竟,倘若時間還如治世那般永遠向前,那麽人就不可能會遇見自己。”

穆嫣然“咦”了一聲,想了想,又看向林衍,道:“對啊,你是怎麽遇到自己的?”

林衍嘴角略微**了下,道:“我醒來沒多久,他——就來找我了。”又背過身去,不肯看那台子上的頭,許久才繼續說道,“我初見此人,自然極為驚詫。他說自己名叫林衍,並說他就是幾年後的我,因為他耳後多了一道讀腦留下來的疤痕。”

掌櫃忙繞到那頭側旁去看,又對穆嫣然點了點頭。林衍繼續說道:“他說他從坎國來到震國,是為了參悟。他融合第一顆頭時,得到了許多無用的記憶,令他十分厭煩。然而,讀第二顆頭時,卻感到心頭有一種巨大的甜蜜,仿佛驟然理解了自己一生的使命。醒來之後,一切又恢複往常,唯一的區別是,他沒有像震國其他的人那樣忘卻過去。”

車夫聽完他這些話,接口道:“這確確實實是參悟了,可見致使震國時空逆轉的人,是這一個林衍。”

林衍忙問道:“如果是參悟,為什麽他會告訴我說,他在醒來之後,更清楚、更具體地感受到了痛苦?”

車夫道:“時空逆轉之後,世人往往會更深地陷入眼前的瑣事之中,愈發沒有膽量超脫自我。而參悟的人,卻因曾經飽嚐‘得道’那一瞬間的甜美,反倒會對現實更為警惕,甚至覺得現實的世界並不真實。”

女獵手冷哼一聲,“所以他就妄想要進城參悟!”

林衍道:“你又在胡謅!我從未聽他說起過此事。”

女獵手道:“是麽?那麽你後來有沒有幫他做事?”

女獵手道:“你果然是同他一夥的!”

穆嫣然忙問:“你為他做了什麽?”

林衍躊躇道:“他說,他有一批貨物要送到城中,讓我幫他打點從震國到雷門的各處關節……”

女獵手笑著對穆嫣然道:“現在,城主還覺得我在說謊麽?”

林衍忙道:“穆姑娘!那貨物我見到了,絕不是她所說的那件事物。此人是商人,有貨物要從震國送回坎國,經過城中也是尋常的事情。”

女獵手嘎嘎怪笑道:“是麽?那麽證據呢?貨物在哪裏?”

林衍道:“我隻負責打點送貨的渠道,又不管他的貨物,我怎麽會知道在哪裏?你先殺了人,又要來栽贓我?真是豈有此理!”

穆嫣然見這兩人開始打起嘴仗來,忙道:“先不談這些。林公子,你繼續說。”

林衍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忍住怒火,說道:“也沒什麽好說的了。我從雷門處回到震國市集,就見著他被人當街殺死,然後一路追著頭的蹤跡進了城,摸進這茶館來,誓要為他討個公道!”

他說完,諸人都許久沒有開口。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忽而隨著微風飄灑到屋裏。林衍的那顆“頭”,因在台子上擺得靠近窗戶,竟有半邊臉被雨打濕了。掌櫃發覺時,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忙拖著步子去關上窗戶,再回過頭時,發覺所有人都盯著穆嫣然,等她開口。卻聽女獵手又道:“我,鍾表匠,還有這姓林的,說的其實是同一個故事。城主可聽明白了?”

此時,穆嫣然端坐屋子正中,餘下幾人分立她的左右。這情形倒真像是一城之主要對案件做出裁決的樣子了。穆嫣然十分鎮定,不緊不慢道:“你們之中,有人在說謊。”

林衍忙道:“姑娘是明白人!這女人所說的‘城中無主’,是在挑戰你身為‘完人’的威信啊!”

女獵手懶洋洋道:“林先生要往城裏運的東西,是不是為了讀腦?”

車夫歎道:“那死掉的林先生可是個老賭徒。人一旦開始賭,就很難停下來嘍,而且通常,是會越賭越大的。”

掌櫃道:“話雖如此,這些日子,城主確實一直是在城裏的……”

女獵手愕然看向他:“什麽?‘城中無主’這話,可是你說的。”

掌櫃忙擺手道:“這句我真不記得。”

林衍哈哈一笑,道:“說謊的人總會露馬腳。”

穆嫣然起身道:“夠了!”幾人都停下話頭看向她。少女蹙著眉頭道:“我不管誰在說謊,你——”她淩厲的目光掃向女獵手,“未得我命令,出城去殺人,這件事兒總是有的。”

女獵手挺直身子,略帶輕蔑地看向她:“這就是你的結論?”

【第四幕地坤】

Allegro

(快板)

大雪紛飛。

兩點整的“布穀”聲響起時,屋中隻有林衍一人。掌櫃和車夫都隨穆嫣然出去觀刑。先頭茶館大門敞開的一刻,外麵圍了至少三十個機械人。這等陣勢,倒讓林衍一點都不想跟去看了。他隻覺得精疲力竭,內心又無比安寧。他想,獵手已死,這下自己安全了。

趁著左右無人,他換上早前進來時的衣衫。果如老掌櫃所言,不過是一時一刻的晴朗,就足以讓濕掉的衣衫幹透,隻皮鞋還有些潮氣,但也可以忍受。穆嫣然回來的時候,便見他一身筆挺的洋服,不由得眼前一亮,笑道:“果然人靠衣裝。這樣一打扮,倒顯得沉穩了許多。”

林衍見她自刑場歸來,卻毫無懼色,忽而又憂心起來,勉強道:“多謝。”

穆嫣然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收了笑,肅然道:“你不必擔心城中法度,我既說了要那獵手死,她便一定會死。不過此人心性並不壞,我讓莊家把她的腦存在水晶裏,日後再尋有緣人送出去就是。”見他不語,又歪過頭微微一笑,“難不成,你連我也信不過?”

林衍暗自鬆了一口氣,忙道:“怎麽會?!我隻是在想,這一個山料又會為誰所得呢?”他見外麵雪景極美,便去開窗。探進屋的杏花枝條上,竟有許多豔紅的花蕾,上麵凝了一層雪白的冰霜,毛茸茸的,煞是可愛。他忙招呼穆嫣然:“快來看!”

穆嫣然還裹著外袍,所以倒不懼寒冷。沒想走過去時,腳下一滑,險些摔了一跤!還好她眼疾手快,扶住了側旁的凳子。林衍忙湊過來,一手握住少女柔軟冰涼的手,另一隻手則扶在她腰際。穆嫣然微微吃了一驚,仍笑道:“地上居然結冰了……是方才飄進來的雨吧。”說著站直了身子。林衍忙又鬆開手,心卻怦怦直跳,胡亂道:“仿佛是層霜。”

兩人各自站定,一時都沒有開口。穆嫣然看向窗外,輕聲道:“我不許你再進城——你不會怨我吧?”

林衍道:“我沒能自證清白,所以你做出這個決定是正常的。我隻是很傷感,恐怕今後再也無法見到你了。”

穆嫣然眨了眨眼睛,“為什麽?——啊,你不能再進城來了。”

林衍沉聲道:“而你不能出城。”

穆嫣然黯然道:“確實。我們再也見不了麵了。”她頓了頓,又道:“我好像都沒有什麽朋友。”

林衍問道:“怎麽會呢?”

穆嫣然道:“同我一起長大的夥伴,都去別的國家了,就算偶爾回城裏來,大多也把我忘記了。”

林衍唏噓道:“所謂聚散無常,在城外的我們其實體會更深。人與人之間,今日還是相熟的,明日或許就彼此忘卻,漸行漸遠了。姑娘起碼還知道自己曾經有朋友,而我,隻能看到現在你在我身邊。”

“是巽國。”

林衍一時沒聽懂她在說什麽。穆嫣然回過身,又看著林衍,蹙眉道:“巽國有人參悟——時空逆轉了。”

林衍忙問:“所以你要做什麽?”

穆嫣然稍稍抬了下手,那喜鵲便又撲棱著翅膀飛走了。她說道:“隻是覺得有點巧。我們才在說巽國這些年都沒什麽風波,忽然就又變了。”她說著關上窗,回到房間中央,自顧自斟了茶,捧起杯子,似是在暖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林衍遠遠看著她,半晌,才低聲問道:“你就不想出城去看看嗎?”

穆嫣然答道:“想啊。方才我一邊聽你們說話,一邊在想——坎國水上的人家是什麽樣,巽國大漠中的小屋是什麽樣,還有震國……”她止住林衍,“你別說,讓我來猜。震國的市集,一定很熱鬧,有很多很多人,對不對?”說完又十分失望,低歎道,“我真想去看看。”

林衍定定看著她,說道:“如果這些地方你我能夠同去,該有多好。”

穆嫣然搖頭道:“城主若不在城中,這裏便會法度盡失,人人皆可在此作亂。”

林衍道:“我知道。但你從此卻會失去自由——這樣的代價,真的值得嗎?”

穆嫣然微微一怔,本能地答道:“我不知道。”再細想時,竟愈發不甘心。那一點點不安分,仿佛燎原之火,從心底竄到四肢百骸。她抿了口茶定定神,轉而問道:“所以你出城之後,會去哪裏?”

林衍道:“應該不會回震國——大約是巽國吧。”

穆嫣然忽而掩口笑道:“去見你的妻子?”

林衍一怔,“我的妻子?”

穆嫣然淺笑:“巽國時空逆轉,一切重新來過。你去了巽國,說不定就會遇見她呢。”

林衍斷然回道:“我不信那個故事。”

穆嫣然道:“你一定信,不然你為何要去那兒?”

林衍想了想,才道:“就算……就算那故事是真的,我現在也不記得這女子,不知她究竟是在未來還是過去。所以我去巽國,也不會是為了她——”又略略放輕了聲音,“我隻是想印證一下車夫的話。倘若能找到鍾表匠的房子,我也算知道了自己是誰。”

穆嫣然聞言,卻有些失望。她放下杯子,道:“你還是隻想著你自己。”

穆嫣然絲毫不為所動,淡淡道:“這就不必了,你還是別再進城,我怕你要在城中參悟。”

林衍道:“我不會那麽做。我隻是想時常見你。”

穆嫣然微微一哂,道:“見了我又如何?”看了看那西洋鍾,“不早了,你該走了。”

兩人正說著,門又開了。外麵雪早停了,獨留下陰雲密布,但天地間卻是透亮的,一眼能望出去好遠。掌櫃裹著外麵的寒氣,拎了個黑綢裹著的匣子,拖著步子走進屋裏。他看見穆嫣然,忙把匣子放下,點了點頭算是行禮。

穆嫣然問:“事情都辦好了?”

掌櫃指了指那匣子,答道:“就是這個山料。”

穆嫣然頜首道:“很好。她後來可說什麽了?”

掌櫃看了看林衍,欲言又止。穆嫣然道:“你說就是。”

掌櫃這才說道:“她對我說,她去震國殺那人,著實不值得。如今城中也沒有了公道,不如讓一切涅槃重生。若有來生,她一定要進城參悟,顛倒乾坤。”

穆嫣然嗤笑道:“癡心妄想。”說罷又看了看林衍,複對掌櫃道,“林公子正要出城去呢。”

掌櫃這才擠出一個笑來,“今兒還沒怎麽招待先生呢……讓您空手而歸,真是對不住。”

不等林衍答,穆嫣然先道:“怎麽會空手?讓他把他自己的頭拿走。”說著,便指向台子上那顆被女獵手收來的頭顱。其餘二人聞言,都愕然無語。穆嫣然見他們不答話,便又問掌櫃:“莊家是舍不得麽?這算是不義之財吧?”

掌櫃忙道:“怎麽會舍不得?!本來就是林先生的頭,理應讓他帶走——我這就去幫他包起來。”說完一通忙亂,從屋角翻出個匣子,把那頭放入其中,再扣上機關,送到林衍麵前。而林衍隻要一見自己這顆頭,便會方寸大亂,竟沒有拒絕,迷迷糊糊接了過去,還道了聲謝。掌櫃一路將林衍引至門外,招呼車夫道:“送林公子去——”說著探頭回來,看了看穆嫣然,見她比了個手勢,才繼續道,“去風門。”

這風門正是通向巽國的城門。車夫連聲答應,把空鳥籠往車頭上一掛,用袖子把椅麵擦了擦,便請林衍上車。林衍把匣子往內裏一放,鬆開手,才想起自己幾乎挑明了問穆嫣然,她卻毫無回應,簡直無情之至。此時再往茶館大門處看時,更連她人都沒看到。再想到與她分別之時,連句“再會”也沒有,一時又是失落,又是怨恨。天上的雲漸漸散開了,又起了風,一時竟冷得刺骨了。車夫耐不住寒氣,把手往袖子裏一縮,再隔著袖口的布料握住車把,如此拉起車便走了。

掌櫃見兩人遠去,才合上門。他回過身,一邊搓手,一邊對穆嫣然道:“這屋裏也這麽冷!可別凍著了小娘子。”就要去生火。穆嫣然倒不大在意,道:“冷不了多久的。”

掌櫃撓了撓頭,訕笑道:“這城都是您的,您隻管看著給吧。”

穆嫣然道:“我總不能比車夫給的少。”想了想,褪下手腕上的翡翠鐲子,遞給掌櫃,“此物我向來不離身,今日便給你了,連著方才給林公子的那顆頭一起算,也沒虧待了你。”

掌櫃定睛一看,見那鐲子通體碧綠,水頭極佳,顯然價值不菲,遂一邊喜笑顏開,一邊擺手道:“呀,這也太貴重了,我哪裏敢收!”

穆嫣然隻把鐲子往桌上一放,道:“你收著就是了。林公子不知道你這家店的門道,我還能不知道麽?每一顆頭的來龍去脈,你心裏都跟明鏡似的,無非是不能告訴我們罷了。你今日給我的這顆頭,一定是千挑萬選過才拿到我麵前的,值這個價錢。”

掌櫃聞言,卻收起笑,不去拿那鐲子,反而問道:“腦子裏的東西值多少錢,小娘子還得給我個評判的準則才是。不然我哪裏敢收呢?”

穆嫣然道:“能讓人參悟的,自然就是好了。”看了看他,又笑道,“我知道是要賭的。不然這樣,若是我參悟了,這鐲子就歸你;若是沒有,我再來問你要,換一樣別的給你,如何?”

掌櫃道:“小娘子這是拿我取樂呢。您又不能出城,根本不會去讀腦,這鐲子不就歸我了麽?”

穆嫣然莞爾笑道:“誰告訴你我不會讀?不然我今日又為何要來賭腦?” 說著坐在長凳上,蹺起腳道,“我說不出城,那是嚇唬別人呢。我要出去,自然得是悄悄的,還能滿世界宣揚麽?”

掌櫃驚道:“您要出去——城中豈不是沒了主人?這,這不全亂套了?”

穆嫣然道:“早前的城主墨守成規,那是他們膽子小。方才你也聽到了,這世界這麽大,我為何要把自己困在這四方天裏?再說,知曉世界的模樣,不也應當是我身為城主的職責麽?不過是出去一趟,幾日工夫罷了,能有什麽事情?”

掌櫃顫聲道:“當然有事情!隻說那女獵手雖死了,但方才巽國時空逆轉,卻難說時間究竟退回哪一刻。倘若倒退得不久,正是她還在巽國的時候……”

穆嫣然恍然道:“就會有另一名女獵手——去震國追殺林衍?”

掌櫃卻沒料到她往這裏想了,怔了怔才道:“確實。”

穆嫣然起身道:“這林衍方才還一臉得意,以為他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呢。”走了兩步,愈發不安,“不行,我得去警告他。”就往門外走。

掌櫃急急追過去,道:“小娘子,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卻見穆嫣然打開門,吩咐近處的一個機械人:“你去巽國,找林衍,告訴他不要去震國。”

機械人微微一震,才答了聲“是”。穆嫣然這邊關上門,掌櫃又跟著勸道:“小娘子萬萬不能這樣冒險啊。您記得那女獵手說過的話麽——城中無主!”

穆嫣然道:“我近來都在城中。這是她編的謊話。”她鬆了口氣,又對掌櫃道,“你放心,我會盡快回來的。”

掌櫃道:“您要是出城讀了腦,指不定都會忘了自己是誰呢!哪裏還能記得回來——咱們可不敢賭這麽大啊!”

穆嫣然眼睛一亮,道:“你說得對——這才是賭。錢財不是賭,命運才是賭。”竟愈發興奮起來,對掌櫃道:“莊家當初選賭腦這行當,也是覺出這裏麵的趣味吧?看著他人因你而變,世界因你而陷入輪回,這種主宰命運的感覺,又有幾人能體會到呢?”

掌櫃哭喪著臉道:“我能改變什麽啊?!我什麽都改變不了!”

穆嫣然道:“你不必自謙,也不必再勸我。我既已下定決心,就一定會去。如今這城中一潭死水,城外顛三倒四,這亂世的模樣也不能更壞了。倒不如賭上一切,看看是否能有所改變。若我能參悟,說不定就能找到法子,讓這世界回歸治世!”她說著,走到籽料麵前,深深看著那顆頭,“而一切變革的源頭,就是它了。”

掌櫃道:“您——真的要讀這顆腦?”

穆嫣然道:“對。”

掌櫃幾乎語無倫次,道:“可,可這個籽料,就是存了對林——”

他話未說完,門卻嘎吱一聲開了。車夫佝僂著肩膀,探進頭來:“呀,您二位還在呢!”

掌櫃卻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勇氣,頹然道:“可不是麽。您……把林先生送去風門了?”

車夫擦著汗走進屋內,道:“送去了,眼見他出的城。沒想到跑一大圈回來,你們還在這裏。”

穆嫣然道:“你腿腳確實快。林衍離開之前,可還說了什麽?”

“沒什麽。”車夫看了看她,又笑道,“小姐十分關心此人,難不成是喜歡他?”

穆嫣然一怔,蹙眉道:“怎麽會?此人先亢後卑,滿口仁義,卻又貪婪無情,實在俗不可耐。隻可惜了那張好麵皮——城外的人都是他這樣的?”

車夫搓手道:“不都是,但也確實不少。”看了一眼桌上的鐲子,又道,“真不愧是咱們小姐,出手大方。”對掌櫃擠了擠眼,“你這次可滿意了吧?”

掌櫃歎道:“我寧可不要這鐲子。”

車夫訝然道:“當真?”

掌櫃卻不接他的話,問車夫道:“您回來做什麽?”

車夫道:“我那山料還沒拿呢。”說著走到屋角,拎起那黑綢包著的匣子。穆嫣然見了,便對掌櫃道:“把我那籽料也包起來吧,我這就要走了。”

穆嫣然淡淡道:“這與你有什麽關係?”

車夫忙道:“自然是無關。然而……”側旁掌櫃咳嗽了一聲,車夫卻像是沒聽到,繼續說道,“然而要說到讀腦,我還是覺得最久遠的那些技術更好。您知道嗎?我巽國那屋子裏藏了一本筆記,是早年人們還記得治世模樣的時候,從雲上讀出來的。”

穆嫣然沉吟道:“你是說,我要是想讀腦,就應當去你的鍾表鋪子?”

車夫道:“嗨,您不知道,外麵有些人啊,說是有手藝,其實都是假的、騙人的!您要是把自己交給他們,那可就太危險了。”

穆嫣然頜首道:“從那女獵手身上,確實能看出你有幾分真本領。”忽而又問,“你那筆記裏,可說過雲是什麽樣子的麽?”

車夫一拍大腿,“哎喲,您可問到點兒上了!裏麵真寫了!”

穆嫣然一下子有了興致,問道:“怎麽說?”

車夫搖頭晃腦地說道:“這雲吧,不可見也不可觸,偏偏藏了世間的一切知識。”

穆嫣然愈發感興趣,“真的?怎麽藏的?藏在哪裏?”

車夫道:“說原先有兩個雲。頭一個在天上,早年人們給它起名字,管它叫‘乾’,它是源於一種叫‘互聯網’的技術,人們通過機械,就能在互聯網上麵交流,也能從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寫到雲裏,讓其他人去讀。然而亂世之後,人們忘記了如何才能進入‘乾’,故而隻知道這世間曾有個互聯網,卻不知如何讀取其中的信息。這第二個雲,就更有意思了,叫作‘坤’,它的源頭,是‘腦聯網’……”

穆嫣然驚道:“腦聯網?我聽人說過這個。”

車夫道:“您見多識廣,我就不賣弄了。”

穆嫣然忙道:“你說你說,我想聽!”

車夫便繼續說道:“這腦聯網在地上,它把所有人的大腦相互聯通,讓人們不用語言就可以彼此溝通。‘坤’儲存了人們所有的記憶,甚至那些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情感也在其中——他們消滅了無知,也消滅了孤獨。人們進入這一個雲之後,溝通理解再無障礙,這是真正的世界大同!”

穆嫣然點頭道:“這才是治世的氣象。”

車夫卻不認同她的話,說道:“您這話就錯了。引起亂世的,就是這腦聯網。”

穆嫣然問:“此話何解?”

車夫道:“‘坤’雖有種種好處,卻讓人們對自己真實世界裏的身體產生了嚴重的認知障礙。他們搞不清楚自己是誰,拒絕承認某一個身體是屬於自己的,使得許多老人和窮人都餓死街頭——”

車夫道:“因為即便他們的肉體死去,精神卻依然在‘坤’中活著,甚至可以去爭奪那些年輕的身體。然而‘坤’再強大,也需要真實世界裏的人類大腦,作為‘腦聯網’成長更新的基礎,如果人再這樣大批死去,整個世界就都要消亡。”

穆嫣然沉吟道:“這些古人聰明到能建立乾坤——就沒人想個法子來解決這些問題嗎?”

車夫道:“這問題出來的時候,人人都已是腦聯網的一部分,早就難分彼此了。故而他們找到的解決之道,就是打斷人們的記憶,讓生活變成隻有此刻的片段,不知過往,不辨未來,單單活在當下。”

穆嫣然怔怔重複道:“當下?”

車夫道:“正是。而一旦有人明白自己身處於腦聯網之中,就會導致所有人的記憶被清空——”

穆嫣然眨眨眼,迷茫地看向他:“你是說,所謂參悟——就是一個人看清楚腦聯網的整體,明白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走了兩步,又道,“而時空逆轉——就是這腦聯網為了生存下去,而對人類個體采取的製約手段?”

車夫比了個大拇指,道:“您說的這兩句,比那筆記上寫的還要高明。”

另一邊,掌櫃終於把裝著籽料的匣子扣上,對車夫沒好氣道:“你同小娘子說這些玄而又玄的鬼話,是要哄騙她去你巽國那破屋子裏讀腦麽?”

車夫忙道:“這是怎麽說的!小姐就算去了,我也不在巽國啊。”又指了指山料,“我是要去坎國!等那姓林的商人付了錢,我就能把自己的鋪子贖回來嘍。”

掌櫃道:“你何必舍近求遠?巽國剛剛才時空逆轉,你直接去,你的鋪子就還在那裏呢。”

車夫笑道:“那兒隻有一棟房子,哪容得下兩個我?我不如在坎國拿了錢,去震國再開一家鍾表鋪吧。”

這邊掌櫃終於把籽料包好,又尋了一塊黃綢,照著先前那樣,在匣子外麵裹了一層布。這才恭恭敬敬遞給穆嫣然。穆嫣然接過去,險些沒有拿穩,驚道:“這麽重!”

掌櫃道:“可不?這裏麵不隻是一顆頭——也是小娘子的未來啊。”

穆嫣然定了定神,握緊綢緞的端頭,“未來不過是出城的一個方向罷了。我想明白了,不管這世界的真相是什麽,我都要自己去看看。我的未來,我來選擇,我也會對自己負責。”

掌櫃歎了口氣,從袖中掏出核桃,慢悠悠盤了起來。穆嫣然對二人略一施禮,說了聲“告辭”,便拎著籽料走出屋去。隻見門外晴空萬裏,竟連半片雲都看不到了。她微微一笑,自語道:“好兆頭!”又鑽進一架機械轎子裏,攜著眾機械人浩浩****地走了。這一行人的履帶鐵足踏過之處,揚起些微的沙塵,就像是在天上拖了個模糊的影子。掌櫃與車夫在門口遠遠看著,末了各自歎了一口氣,又對視一眼。掌櫃問車夫道:“你為什麽歎氣?”

掌櫃把兩隻核桃捏在手心裏,“什麽頭?”

車夫搖頭道:“這籽料是我給你的,那匣子上的字還是我寫的呢!——這裏麵,藏了她對林衍的愛戀!如果她不是去巽國讀了這顆頭,一切也未必會變成今天這樣。你還說我為了錢作惡,你自己為了錢,又做了什麽啊?”

掌櫃警惕地看著他,低聲問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車夫一怔,才複又笑道:“我又不是瞎子,她現在的模樣,同當年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一模一樣,我自然是一進這屋子就知道了啊。”

掌櫃還不肯認,撇嘴道:“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

車夫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這穆嫣然就是林衍在巽國的妻子——也就是女獵手身上那半個女人。她現在出城去巽國,不就是讓一切回到原點了麽?”

掌櫃沒想他大咧咧說了出來,驚得眼睛都瞪圓了,先用食指壓在嘴唇上,擺了個“噓”的口型,又到門口去看了看,這才走了一圈轉回來,低聲對車夫道:“這話是能說出來的?!”

車夫道:“你做得出來,我怎麽就說不出來?當初我幫她讀腦的時候,可不知道這些前因後果——你就不能提醒她一下麽?”

掌櫃繼續盤著那對核桃,悠悠道:“我怎麽告訴她?你我這一輩子兜兜轉轉,也是到今日,才算把這因果看明白了。我現在告訴她,她既聽不懂,也不會信啊!”

車夫道:“你看明白了?恐怕你才是什麽都不知道。”

掌櫃道:“您是高人,我向來都隻有聽您說話的份兒。”

車夫轉過臉,“你要是譏諷我,我就不說了。”

掌櫃一揖到地,正色道:“我是正經跟您請教呢!”

車夫這才說道:“方才我同穆小姐說了腦聯網,時空向來是一體的,你就沒再想想我們這座城麽?”

掌櫃疑道:“城?”

車夫道:“東雨西雪,南夏北冬,世間哪裏有這樣的地方?這裏是大千世界的剪影啊。”

掌櫃微微一凜,“你是說——這座城,其實就是——”

車夫卻不再回答,拎了匣子,起身緩緩走向大門,背著身子道:“你做了一輩子的莊家,還不明白嗎?真正的參悟,根本就不需要賭腦。”

大門開關之間,掌櫃被外麵的炎炎烈日晃了一臉金光。待再暗下來時,他頗等了一會兒,才看清周遭的模樣。如今這茶館隻餘他一人,四下裏空落落的,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西洋鍾敲響了三點,鳥骨架探出來,白得瘮人。他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對,走了幾圈,視線終於落在地上的山料上。

——這是哪一個山料?

他把核桃放在桌子上,走過去把那黑綢拆開,裏麵鋒骨畢露的“山料甲”字樣,激得他汗毛倒豎——車夫拿錯了!他拿走的,是女獵手的頭!那個在死前要“顛倒乾坤”的人!掌櫃再急慌慌出門去看時,哪裏還能見到車夫的影子?他清楚自己的腿腳,根本追不上車夫,便無奈地回到屋中。又忽然想到——

“顛倒乾坤,顛倒乾坤……”掌櫃喃喃自語。所以沒有人說謊——穆嫣然去巽國,讀了藏有愛戀的籽料,嫁給了林衍。她病倒之後,被林衍拋棄,決心拋棄情感,與機械人融合,變成了女獵手。而她丟棄的愛,又被鍾表匠存到了病人腦中,變成籽料。林衍得了機械人的警告,知道不能去震國,卻與穆嫣然擦肩而過,在巽國的鍾表匠那裏讀了自己的頭。他忘記過往一切,去了坎國經商。商人林衍得了車夫拿來的山料,從坎國一路摸到震國,在新的鍾表鋪裏讀了山料中的記憶,卻陰差陽錯繼承了女獵手的遺願,要找機會去城中參悟,又在市集上被女獵手所殺!

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外麵忽而妖風四起,直吹得風扇嗚嗚哀鳴。天色驟暗,掌櫃到窗邊去看時,竟見太陽被個黑影遮住了,隻留下一圈淺淺的金邊。他活了一輩子,自以為在城中什麽怪天氣都見過,但這般奇景還是第一次見——“城中無主。”他低聲道,這樣的異象,定然是穆嫣然出城去了。她終究還是解開自己的桎梏,走出了這座圍城。所以,如今隻有一件事說不通了,這城裏的時間,究竟是在何時亂了的?不然,女獵手早前為何能說出“城中無主”?

——誰,在城中參悟了?

背後,門忽然嘎吱一聲開了。掌櫃嚇了一跳,轉身去看,卻是一個機械人。它說:“先生好。”

掌櫃道:“什麽事?”

機械人說話極為緩慢,仿佛每一個字眼都需要用很久的時間來找尋。它說:“先生,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

掌櫃道:“說吧。”

機械人道:“我想知道,我與人類有什麽區別?方才城主給我的記憶裏,有一些情感,我無法理解。”

掌櫃正心如亂麻,哪有心思回答他這問話,便道:“我隻懂人,不懂機械。”

機械人苦惱道:“然而我想不通,先生得幫我。”

此物如此呆笨,掌櫃實在不想同它周旋,忽而想起車夫來,便笑道:“巽國有位世外高人,或許能解開你的疑惑。” 又告訴了它地址。機械人便道謝走了。

掌櫃闔上門,收了笑。嘴角拎起一整日的皮肉,也終於如幕布般垂墜下來,堆在幹瘦的兩頰旁。窗外天色大亮。他怔怔坐下,再次陷入這一日層疊堆砌的話語迷宮中。當這故事再嵌套到世界的時空架構之中時,每一件事情都仿佛有了新的含義。然而,這些思慮對他這個年紀的人而言,實在太過沉重。不多時,他便昏沉起來,恍惚發覺房屋四壁往下墜落,屋頂掀開,風扇墜落,末了一切物質都沉入土中。地麵變成一片冷光照射下的慘白,他知道自己夢到了茶館地下的冷庫。麵前的架子排排展開,無邊無際,裏麵是難以計數的頭顱——

不,這不是腦聯網,而是頭顱冷庫。年邁的冷庫看門人用大半輩子的閑暇時光,讀了每一顆頭的生平,仿佛這些頭是他真正的朋友。然後,科學家要用這些頭來實驗腦聯網,而他卻在臨死前決定加入實驗,同他們一起踏入這片廣闊無邊的雲。

他變身為這亂世中的道標,為每一個迷途的人指路。他看著他們來來回回,去而複返。一切在冥冥中皆有定數,尚未開始的,其實早已結束。

——卻又未必。

照那車夫的話說,城外就是真實的世界,滿是鮮活的人。每一個生靈加入腦聯網,都會帶來新的變數。他想起穆嫣然離開時堅定的目光,那裏麵飽含孩童的無知和勇敢,以及無限的可能。或許時間在循環,或許因果有關聯。然而今日之果隻對應今日之因,未來並非一成不變。

她踏出城門,會往何處去?

——那就是明天的故事了。

掌櫃想到此處,釋然一笑。他睜開眼睛,起身把水壺擺在爐子上,披了件馬褂,縮到屋角,沉沉睡去。

東方烏雲蔽日,應是雷震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