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刪除

他們在我們麵前殺死了一個男孩,就像刪除一個錯誤文件那麽容易。

1. 已刪除

公元2113年,夏。

我對另一個世界的最後印象是法官的判決書,由於“傳播危險思維”和“攻擊傾向”,我被永久剝奪了網絡使用權,我的所有賬號、信息、醫療保險乃至生存記錄,都被徹底注銷,隻在“回收站”留有最後的備份。

這一年我二十歲,雖生猶死。

2. 鬼魂

我記得在被摘除網絡終端接收器之後的那個晚上,我回到家,卻感覺自己身處於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之中,甚至連“門”都無法辨識出我的存在。我隻得在屋外等著,一天一夜。

父親出現時,我衝了上去。他的目光卻略過我的臉,隻是厭惡地盯著自己的手。

“是‘鬼魂’嗎?”他的語調依然像以往那樣溫文有禮,可聲音聽上去卻格外蒼老,“請放開我,不然我要呼叫管理員了。”

我喊著他的名字,但他聽不到。

他的視覺和聽覺神經都被網絡終端填滿,他看不到我的模樣,也聽不到我的聲音。我是一個鬼魂,已經從他的世界中刪除。

我無法和任何一個朋友聯係,我無法被任何一個親人看到。他們或許會為我的消失感到一瞬間的疑惑,但用不了多久,就會有新的信息引起他們的關注——國家心理署總會格外照顧“鬼魂”曾經的親友,用多種心理谘詢方法他們盡快“從哀痛中走出來”。我想他們已經忘記我了,因為我在他們的世界中不存在。

已刪除。這就是我現在的狀態。

我在城市中遊**,沒有人能看到我。每天下午三點,在城市的“回收站”大樓會有專門的工作人員為我們這樣的“人”派發食物和生活用品。這些東西與美味或者時尚都毫無關係,但它們的確能夠讓你生存。同樣,如果你不介意舒適程度而隻需要生存的話,回收站也可以成為你的住所。

我就是在那裏遇到了陳一。

和其他的鬼魂不同,他看上去既幹淨又整潔,甚至連頭發都用染料塗過顏色。我無法想象,那些本來依靠虛擬視覺效果的發型製作技術是如何還原到一張真實的麵孔上來的,但是他實實在在就站在那裏,光彩奪目,像是一個幻覺。他保持著高傲的姿態和優雅的舉止,當他伸出手去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包裹時,我簡直以為他在接受第一百八十五屆奧斯卡金像獎。

“謝謝。”他說。

如同中了病毒一般,我站起來走到他麵前。他往側旁走了一步,禮貌而冷漠,讓我以為他是在拒絕同我交流。但正當我沮喪之時,他開口了:“你是新來的?”

與外貌相反,他的聲音嘶啞難聽,當這聲音從如此近的距離傳來時,我簡直本能地想要去進行音調美化。當然,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的驚詫反應看來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我……”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低沉,嘶啞,就像生鏽的鐵。

他微微一笑,“看來是的。我們真正的聲音沒有想象中好聽,不是嗎?”

正是如此。

“好了,不要像條喪家犬一樣。相信我,你的自由生活才剛剛開始。”他微笑著,伸出一隻手,“我是陳一。”

他的手溫暖,結實。

我說:“林默。”

3. 垃圾桶

他們在我們麵前殺死了一個男孩,就像刪除一個錯誤文件那麽容易。

“回收站”的工作人員在“那個世界”中是最失敗的一群人。他們中的許多人患有終端過敏症,無法將網絡接收器植入體內與神經直接相連,因此,他們隻能安裝外接的——最陳舊過時的終端——像傻瓜一樣的眼罩和耳塞。他們的思維與行動經常會受到真實世界的幹擾,總是不能集中精力,也總是不能跟上他人交流信息的節奏。這一切都讓他們從出生開始就倍受歧視。即便在成年之後,這些人也大多淪為回收站管理員和鬼魂警察,每天的工作就是和鬼魂打交道,是最下等的公民。我還記得上中學的時候,我經常同好友一起嘲弄班級有過敏症的同學,“垃圾桶”——我們這樣稱呼他。我們會在升級後的高級網絡係統中建群,用視線圈出自己想要聯合的對象和攻擊的目標,然後在群裏商量好時間,一起去向他發送各種垃圾文件。

垃圾桶,沒錯,他是垃圾桶。

可如今,這些和垃圾桶一樣的人,卻是我的生命主宰者。

他們圍成一圈,那個即將被殺死的男孩蹲在中間,顫抖戰栗著,然後,他們用高壓電流打他,男孩抽搐著倒下去。

“你們要記住,攻擊他人和偷竊,會有什麽樣的下場。”其中一個人對我們說道,他摘下了外接眼罩,當他冰冷的目光毫無遮攔直接碰觸到我時,我不寒而栗。

時間是下午三點,陳一拍拍我的肩膀,照常走上前去,拿走屬於他的食物和日用品。

“謝謝。”他仿佛什麽都沒有看到,溫和地說道。

我的視線卻盯著死去的男孩。他的麵孔慘白僵硬,隻是口鼻被淌出的血液染成暗紅。

陳一回到我們的角落。他說:“自己去拿食物,我不會分給你。”

在陳一之後,沒有人再靠近那些垃圾桶。我走過去,像是踩在雲裏,暗紅的血粘在我的鞋底。

我突然想到,我不知道曾經被我欺負的垃圾桶是什麽模樣,他的臉總是被我們塗黑,他的腦袋在網絡世界裏永遠罩在黑霧裏。所以,他說不定是這群人中的一個。

我伸出手,接過那個包裹。

轉身。

“林默?”一個聲音說。

我覺得自己在發抖,但我像是被陳一附體了。

我扭過頭,抬高下巴,盡可能地高傲,“怎麽了?”

一張年輕的臉,蒼白,瘦長,眼睛下麵有著深深的陰影。

“還記得垃圾桶嗎?”他說。

時間回到2106年,冬。我十三歲。

天氣寒冷的標誌在視線裏不停閃爍。

那是對青少年的公共警告,我無法將其關閉。因此,即便在我玩神廟逃脫遊戲的時候,那個閃影還是不斷地在我的頭頂蹦來蹦去。

我極為煩躁。在我的朋友圈裏,我向來是這個遊戲的紀錄保持者,直到這該死的遊戲出了第二代。第二代讓一切都得重新開始,沒有人還會去玩第一代。我們同時回到最初,我的驕傲被掃平了。

老常說他刷新了紀錄,他跑了六萬米。他把圖像發給我們每一個人,這張有著巨大數字和閃亮標誌的圖充斥了我們每一個人的視野。

為了慶祝,他難得地換了一身新裝,那張六萬米的圖像成為他的衣服,隨著他的肚皮上下起伏。老常是個可悲的窮小子,他和他的家人都靠我家施舍的殘羹剩飯過活,如果不是因為他很聽我的話,我才不會和他一起玩兒。如今,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點值得驕傲的東西,就如此趾高氣揚,讓我想掐死他。

可你知道贏得遊戲不僅僅需要技巧,還有時間和運氣。

我決定找點別的什麽來玩兒。

我圈出那些曾經的手下敗將加入討論組,我告訴他們說,我們應該讓“垃圾桶”知道,他不配和我們在一間教室裏上課。除了老常之外,他們都表示認同。群話題很快就刷新為如何整治“垃圾桶”。老常的六萬米紀錄圖片消失了,他肚皮上的數字就像是一個蒼白的諷刺。我很滿足。於是我說,我們還得玩點兒更有創意的。

很快,我們就討論出幾種創意,例如:

宣傳“垃圾桶”有傳染病。

以“垃圾桶”的名義向班上脾氣最暴躁的女生表白,等等。

但是最後,我們選擇了難度最高的一種:在考試前將考卷偷盜出來,並且放進“垃圾桶”的網絡係統裏,汙蔑他作弊。

“這會讓他被學校開除的。”老常憂心忡忡地說道。

我說:“你是打算退出當叛徒嗎?”

我說:“你是打算向網絡警察告發我嗎?”

我說:“你去啊,有本事你就去。”

老常不說話了。在幾個人之中,我的網絡攻擊技術最純熟,因此我負責盜竊考卷。我說我願意承擔風險,如果我沒有成功,我不會說出你們任何一個人的名字,我會刪掉所有的聊天記錄,但是我希望大家能夠團結一心。

好。他們說。

……好。老常說。

“老常負責和垃圾桶套近乎,把試卷交給他。”

我們都盯著老常。我知道,他不敢拒絕我,他早上才讓我去求情,以免他無能的老爸被我家的公司裁員。

“好。”他說。

4.叛徒

2113年,春。此刻我是一名大學生,還絲毫不知道自己即將失去網絡。

我們的朋友圈基本沒有變,當然,“垃圾桶”早就退學了。他消失不見,被生活刪除——事實上,在大學裏,你很難看到一個網絡終端過敏症患者,無法及時升級係統的人是不配接受高等教育的。

我是一個例外。

生於一個富裕家庭的好處就是,可以用高額的代價,來換取正常的生活。每天一片抗過敏藥,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父親常常告訴我說:你不僅和別人一樣,你還比別人更優秀。但我還是會做夢,夢見我變成垃圾桶,因此,即便是他消失之後,我還是恨他。

為了緩解漫長大學生活的無聊,我加入了一個戶外騎行社團。理所當然地,我在大二的時候當上了社團的社長。我總是中心人物,我享受在隊列最前端飛馳前進的感覺。我是最優秀的。

騎行唯一的缺點就是,在一些不完善的路段上,自行車的維修和補給會成問題。

我希望政府能夠重視我們的需求。他們隻為汽車駕駛人提供完善的休息區,卻從沒想過自行車騎行者根本不可能在一個下午走完一百公裏的路程。我認為,我應該努力爭取自己的權益。

我開始建立網站,召集朋友,試圖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可窮鬼老常還是憂心忡忡,“你會不會玩兒得太大了?”

他依舊是個懦夫。

我說:“這隻是個開端,你怕了嗎?”

我說:“我還要去攻擊政府的網站,把我們的理念掛在首頁上。”

我說:“你可以不參加,也可以去告發我,我是不會退縮的。可你別忘了,我們是一夥兒的。”

老常不說話了。

一個月之後,我接到了網絡管理員的通知。我的網絡受到了極大的限製,我的世界坍縮到不可思議的小。我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聽不到。這隻讓我更加憤怒。我用能夠利用的一切力量來反抗這種壓迫。然後很快,法官做出了判決。

從回憶中抽離出來,我在一堆垃圾桶麵前,死去的男孩兒就在我的腳下,他的血染黑了我的鞋。

“你還記得垃圾桶嗎?”老常說。

因為我的緣故,老常被學校退學,在回收站工作。

麵對他,我沒有辦法像陳一那樣微笑。這是一個新遊戲,我的驕傲被掃平了。

當工作人員提問題的時候,我必須回答。我說:“我記得。”

他說:“你很少隻答我一句話。”

他說:“垃圾桶是我弟弟。”

他說:“因為你,他退學了,我們家付不起他的抗過敏藥,可終端過敏症不是他的錯。”

他的聲音聽上去和網絡世界裏不同。他的眼睛**裸地直視著我,我覺得自己再也不能俯瞰他。

我說:“對不起。”

“我聽不到,鬼魂。”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低下頭,攥緊拳頭。

我是最優秀的。

他笑了,“林默,哈。”他轉過身,悠悠說道,“我這就去舉報你,你能怎麽樣吧?”

我抓緊我的包裹,回到那片屬於我和陳一的草墊上,陳一說:“隻要你沒做錯什麽,他也不能懲罰你。”

“我知道。”我說。

“你不需要對他那種態度。”陳一說,“我們都是人,我們是平等的。”

我隻覺得嗓子眼兒好像被什麽東西堵著,惡心得想吐。

“就算在這裏,我們還是可以有自己的生活。”陳一說,“跟我來。”

5.鬼魂俱樂部

鬼魂俱樂部。

天氣已經涼下來,我身上罩著粗糙的棉大衣。僅僅過了五年,我已經快忘記原先的價值準則了。我是鬼魂俱樂部的酒保,我在策劃一項偉大的反抗行動。我是最優秀的。

陳一站在我身邊,他是鬼魂俱樂部的老板。他說他已經是個“老鬼”了,偶爾去回收站,是為了提醒自己是個鬼魂。

我不相信。我說,你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怎麽可能老。

“我很早就離開了那個世界。”他平靜地說,“那裏沒有什麽值得我留戀的。”

我舉起酒杯,“我同意,兄弟。”

他微笑著和我碰杯,“我很高興看到你恢複過來,你知道,總有一些人還想要留在網絡世界裏。”

是的,那些傻瓜挖掘出幾十年前的古董,試圖接入網絡,在失敗之後,他們建立起一個可笑至極的局域網,在裏麵像白癡一樣互相打招呼。

你好。

你好。

我對陳一說:“對我來說,這裏,現在,是一個新遊戲。我喜歡遊戲。”

他說:“我知道你在做什麽。可我的態度你一向是知道的,我不支持你,也不攔著你。但我還是要說一句,你有沒有想過結果?如果你失敗了,會怎麽樣?”

我想了想,對他說:“你知道,贏得遊戲不僅僅需要技巧,還有時間和運氣。現在,我擁有技巧和時間,我希望自己能有運氣。”

他搖搖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那麽,祝你好運,兄弟。”

時間回到2113年的夏夜,陳一第一次帶我去鬼魂俱樂部。

這個酷極了的地方我在學校裏聽說過,你不可能在任何一種導航上找到它的存在,這就意味著在網絡世界裏,就算你站在它麵前也看不到它。因此,我對這個傳說的興趣很快就消失了。有一天,老常告訴我說,鬼混俱樂部裏有真漂亮的妞兒。

“真——漂亮。”他格外強調那個“真”字,“不是附加的視覺效果哦。”

我哈哈大笑,“你怎麽看見的?把手都摸人家臉上去了?”

我笑了半天,“你趕緊給自己找個妹子才是真的,少跟我這兒吹牛了。”

我說:“管他真的假的,有妞兒在身邊才是真的。”

老常不說話了。

陳一把我帶到一個角落裏坐下,我的對麵有個女孩兒在看我。她像陳一一樣染了頭發,眼睛很大,忽閃忽閃的。

沒有網絡世界裏那些光圈環繞的妹子好看,但是,卻比她們更吸引我。

更真。

陳一拍拍我的肩膀,就走開了,那個大眼妞兒坐過來。

“你就是林默?”她說。

我被她直勾勾的眼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嗯。”

“陳一說你是個能辦大事兒的人,”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我是琳達。”

你好。我說。

白癡。我對自己說。

“你對加入反抗組織有興趣嗎?”她忽閃著眼睛問我,“我們認為這個世界是有問題的,我們想要喚醒那些沉醉在網絡世界的人。”

我想起我喊著父親的名字,但他聽不到。

“就像是一個鬧鍾。”我說,“讓他們醒過來。”

“正是如此!”琳達的聲音清脆動聽,“我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是平等的。”

“但空談口號是沒有意義的,”我說,“我想聽到具體的計劃。”

她笑著搖頭道:“這正是我們麵對的問題,我們的力量太小了,也許對於現在的情況,隻有流血才能讓他們警醒,才能讓他們看到我們。”

“在那樣的狀況下,我們恐怕要做出更多犧牲。不,這不聰明。”

她看著我,“你的意見和陳一一樣!我想,或許我們需要聰明人的幫助。”

我喜歡被注視的感覺。

我說:“琳達,我很榮幸能成為你們的一員。”

6.覆蓋原文件

正如在騎行社團時一樣,我總能夠很快成為一支隊伍的核心成員。第二年,我便同琳達一起策劃了幾次富有趣味的小行動,為偉大的“鬧鍾計劃”做鋪墊。我需要網絡世界中的內奸,我需要讓我們的人自由出入網絡世界,獲取資料,並且擾亂對方的視線,隻有這樣,才能最終一舉毀掉服務器。

因此,我們需要網絡的登錄賬號與終端,讓我們在網絡世界中“複活”。

“從技術角度來說,這並不難。”在一次機密會議中,我說道,“尤其是對於那些使用外接終端的人來說,隻要仿製他們的視網膜和指紋信息,就可以騙取網絡的登錄認證。你們看,這就是網絡愚蠢的地方,隻要你用某一個人的終端成功登錄,它就會認定‘你’就是‘那個人’,‘你’就可以獲得‘那個人’享有的一切。這樣,我們就可以再次進入網絡之中,獲取自己需要的信息。而一旦出現問題,則可以讓‘那個人’來擔責任。”

琳達睜大眼睛看著我,“這就像是把我們的思維‘粘貼’到網絡世界裏去!”

“對,把我們自己粘貼到網絡係統之中——確切地說,是‘覆蓋原文件’——取代掉原先的那個人。”

“這真是太棒了!”琳達驚呼,“你是怎麽想出來的?”

很多年以前,我曾經讓老常騙來垃圾桶的視網膜信息和網絡終端,然後進入學校係統偷考卷——在其他任何人看來,都是他自己偷的。

當然,我不會告訴她這些。我攤開手,微笑,“這很簡單,親愛的。”

陳一在一旁笑道:“我早告訴過你們,林默是一個能辦大事兒的人。”

我很愉快,“所以,我們現在的工作,就是找到幾個目標,複製他們的視網膜和指紋,然後搶奪他們的終端。”

我們選擇的目標之一,是老常。

我不會忘記他背叛過我,我也無法容忍他整日趾高氣揚在我麵前走來走去。我親自當了誘餌,說要找個安靜的地方誠懇地向他懺悔。這是一場愚蠢的戲,但是更愚蠢的老常輕易地上當了。我帶他到鬼魂俱樂部,這個他曾經覺得很酷的地方,這個在任何一種導航上都不存在的地方,然後使用自製的幹擾裝置讓他的終端暫時失效。他成了一隻任我宰割的小綿羊,呆滯地站在那裏,恐慌充斥了他暴露在外的眼睛。

我說:“好久不見,老常。”

我說:“感覺很熟悉嗎?這樣的對話方式?”

我說:“你有什麽要懺悔的嗎?背叛者?”

他看著角落裏的陰影,默然不語。

我一拳打歪了他的鼻子,黏稠濃黑的血液從他的鼻孔裏淌下來,髒兮兮的。

我從口袋裏掏出刀子,我得解決掉他,我恨他。或者說,我們得解決掉他,他是我們要覆蓋掉的原文件,他即將被刪除。

陳一從角落裏走出來,他握住我的手,“林默,把他交給我吧。”

我搖頭,“不用。”

他說道:“這是我的俱樂部,我不希望有人在店裏殺人。林默,你相信我,把他交給我,我會解決他。”

我看著他的眼睛,我沒有看到一絲虛偽。他是堅定的,是一個戰士。

“好。”我說。

我就這樣成為老常,回到網絡世界之中,如此輕易。但我已經失去對它全部的眷戀,我對它充滿了憤怒,它的每一句話都是騙局,它的所有裝飾都很虛偽。我要做一個很大的鬧鍾,敲醒它,震碎它。我要毀掉網絡服務器,毀掉整個網絡世界。

到了鬧鍾尖叫的時候,生活在網絡世界中的人會驟然停下腳步,茫然四顧,不知所措,哭泣流淚。想到這一幕,我就熱血沸騰。

7.鬧鍾計劃

時間回到2118年的鬼魂俱樂部,我二十五歲。

最初的轟鳴過後,世界一片空白。

鬧鍾計劃已經開始,時鍾的秒針滴答滴答向前走。

爆炸和新年的鍾聲同時響起。起初人們大概還以為那是電子聲波的餘音,但緊接著,從地下傳來的震顫讓他們從不同的網絡世界中驚醒。當那些轟鳴如同濃霧一般籠罩住每一個人時,他們驚奇地低下頭看著自己戰栗的雙手,猛然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而真正清醒著感受這個偉大時刻的人,隻有鬼魂,隻有我們。

我們在看著他們。這些從熟睡中驚醒的人。

我們是偉大的戰士,我們正在擊碎舊世界。

我在爆炸過後的五分鍾內錄下了一段視頻,它很有可能是我以真麵目留下的唯一記錄,在這份記錄中我不再是鬼魂,而是一個人。

我說:“新年好。”

我背後的路人停下腳步,疑惑而又恐懼地看著我。

我對著鏡頭說:“當你看到這段視頻的時候,你可能剛剛從網絡世界中清醒過來,正覺得無所適從。請不要驚慌,我並沒有惡意,隻是想讓你看清一些事實。你看,網絡世界仿佛能滿足你的一切願望,它充斥著吸引眼球的新聞、值得關注的明星還有可以娛樂的傻瓜,可到頭來,你卻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麽。你被欺騙了,我的朋友,當午夜過去,你會發現新的一天和舊的一天完全相同,新的流行色,新的明星,新的創造,新的女友,什麽都是新的,但其他什麽都是一樣的,和過去一模一樣。”

我說:“醒醒吧,朋友們,在網絡世界裏,我們永遠不會感受到真實的呼吸緊張與痛楚。你擁有的隻是絕望,無邊無際的絕望。不要再被欺騙了,醒來吧,加入我們。”

我的話音落下,音樂響起,那是我們從垃圾堆裏找到的音響,放著貝多芬的《悲愴》,鋼琴的第一聲重音墜到我的心裏,我從未感覺自己像此刻這般偉大。

距離爆炸已經過去十分鍾。

陳一關掉攝影機,他把視頻傳到老常的終端裏,由那裏接入網絡,然後在備用服務器啟動的瞬間,傳進每一個人的視野裏。做完這件事,陳一和我一起走回鬼魂俱樂部,那裏,人們正在狂歡,慶祝我們的勝利。他遞給我一杯紅葡萄酒。

“為了鬼魂。”他低聲說道。

外麵的樂曲還沒有終結,音符流動的速度越來越快,滴答滴答。

我說:“為了我們的明天。”

陳一笑了,他仰頭喝酒的模樣,像是吸血鬼在啜飲人血,優雅,邪惡。

溫暖的酒像是血滑過我的喉嚨。我知道等待我的結局是什麽,盡管我們還有下一步計劃,但最終卻不可能逃脫。我的結果無非和當初那個偷盜的男孩兒一樣。我們即將麵對的不再是“垃圾桶”警察,而是真正的軍隊。

於是,我決定在這幾分鍾裏回憶自己的一生,但是卻什麽都想不起來,記憶像是被清空的回收站,幹幹淨淨。接著,浮現在我腦中的,是“垃圾桶”和他每天被塗黑的臉。對,“垃圾桶”,那個原本無辜、卻讓我恨極了的人。我不知道那個時候的他,在摘下外接眼罩的一瞬間,會看到什麽?他像這些剛剛驚醒的人一樣看到這個世界嗎?真正的世界?

如果他能看到,他又怎麽能容忍它? 他又怎麽能忍受每日回到網絡之中,被我們淩辱?

距離爆炸過去了二十分鍾。我沒有逃,我不想逃。

“你害怕嗎?”陳一問我。

“垃圾桶”在等待我們丟棄垃圾的時候,會害怕嗎?

“不,”我說,“我的人生從沒有像現在這麽完美過。”

8.刪除

時間回到2113年的夏天,我的網絡被法庭占據。

“你承認你犯罪嗎?”

“不。”

“你承認以下這些言語是你說的嗎?”

我盯著屏幕上的對話,我知道有人盜竊了我的隱私。

“請回答我的問題,林先生。”

“是,但是……”

“你是否知道你的行為已經危害到公共安全?”

“不,我什麽都沒有做。”

“你‘還’什麽都沒有做。”

這一次,我終於做了點什麽。

時間回到2118年的第一天。新年的鍾聲已經融化在陽光下。

我在一個四方形的盒子裏。

如果我能夠跳出我自己的身體,就像跳出網絡世界那樣,我就可以懸浮在半空中看到自己的模樣:抿緊嘴角,強自鎮定。

這就是我。

陳一坐在我身邊,就像在咖啡廳喝下午茶一般悠閑自在,他說:“原來你會害怕。”

“為什麽他們沒有去我們設下的陷阱?”我說道,“為什麽他們會直接找到鬼魂俱樂部?”

是的,原本的計劃,應該還有第二輪攻擊。我想到了這個結局,但沒想到會這麽快。

陳一看著我,舉起手裏的杯子,“你想喝水嗎?”

“陳一!”我吼道,“你不明白嗎?他們沒有被我們喚醒,我們會死得毫無意義!”

“最起碼,你給人們帶來了一瞬間的清醒。”他說。

“但這是不夠的!”

他搖搖頭,“這就夠了。”

我還想再爭辯,但他沒有接下去,靜靜坐著,像是在等待什麽。

下午三點,是判決的時間。我聽到一個聲音從空中飄來:“林默,你被證實無罪。你可以離開了。”

我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原地。陳一站起來,走出盒子之外。

那個聲音沒有提到陳一。

我跳起來,差點撞到盒子的側壁上,那是一種特殊細胞構成的牆壁,會隨著電流的微弱變化,允許擁有特定基因的人類通過。簡而言之,它是一道具有識別功能的門。

我撞了上去,然後摔回地上。陳一站在盒子外麵,看著我。

“這是怎麽回事?”我驚詫地喊道,“我是林默,他是陳一,我才是林默!”

沒有人回答。

門無法辨識我的存在!

我盯著陳一,“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坐下,看著我,優雅,高貴。

他說:“小時候,我一直想成為林默。林默是所有人的中心,林默擁有讓錯誤變成正確的權力,林默是完美無缺的領導者。所以我一直想變成林默,雖然林默不知道我的想法。被網絡世界放棄之後,我終於可以在這個世界裏實現我的願望,即便它還不圓滿,但也很相近了。結果你也來了,這可真是一個驚喜。”

他說:“於是我想,或許有一種辦法,讓我的願望變得完美。甚至讓林默都比原先更完美。這就是為什麽我讓你加入鬧鍾計劃,讓你來領導大家,因為我既欣賞你的智慧,又知道我們不可能在這個階段就取得完全的成功。所以我告訴警方一部分的事實——他們起初並不相信我,但我在爆炸發生那晚讓老常去同他們交涉——是的,他還活著,不要驚訝。警方答應我,如果我同他們合作,就會讓我回到網絡世界,擁有你的一切,你的抗過敏藥,你的銀行賬號、信息、醫療保險乃至生存記錄。當我站在網絡世界裏,別人看到的是林默的樣子,聽到的是林默在說話。我是林默,我會帶著被你喚醒的那些人,完成你未完的工作,開啟真正的新時代。林默,你的名字將會永垂千古。”

他說:“隻不過,你自己即將被刪除,徹底刪除,就像是垃圾一樣。”

這可真是一個優秀的創意,它來源於我自己。我簡直想笑。

“為什麽?”我問。

他把紙杯放到唇邊,嘴角綻開一個輕微的笑,仿佛是佛祖的拈花微笑。

“別這麽看著我。”他說,“我是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