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合體

她研究世間一切,並且無所不精:

社交、服飾、健身,**。

她研究我,研究我的喜好,研究我的表情與動作,

就好像我是她所見過的最與眾不同的人,

然而事實上,我和她實驗室中的老鼠沒有任何區別。

她滿足我的一切願望,再奪走它們。

CHIMERA

生物學中一個常用術語,一般譯為“嵌合體”,指的是來自不同個體的生物分子、細胞或組織被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個生物體。

——百度百科

1.奇美拉(Chimera)

它有山羊的身體、獅子的頭顱、蛇的尾巴,乃是妖王提豐與蛇妖艾奇德娜所生。

——古希臘《書庫》第2書,第3章

我看著她走進來。

六年來我一直想知道,在這女妖柔軟光潔的皮膚之下,究竟包裹著一台多麽冷酷精確的機器。

她也看到了我,眼中浮起溫柔的笑意,沒有一絲尷尬與愧疚。

“伊文。”她加快了腳步,走到我麵前,“親愛的,好久不見。”

當她靠近我時,衣袖間湧出輕柔的暖香,味道與當年一模一樣。我突然想起我們結婚後不久,她漸漸對我吐露心聲時曾說過的話。

她說:“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夠把自己的每一個表情都拍下來的話,那麽就可以寫出一篇博士論文了。《表情管理與社交應對》,這個題目怎麽樣?隻拿微笑來說,我腦海中就有上千種微笑,每一種都要調動不同的肌肉群,每一種都可以應對多種環境,而它們的組合更是變化無窮!這裏麵唯一的難點就是要精確管理表情,這需要巨量的計算,簡直太神奇了——伊文,不要這樣看著我——夠了。你看,你們音樂家總是會誤解我們這些喜愛科學的人,我不是機器,圖靈計算機根本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計算出應該在什麽環境裏使用哪種微笑——我是人,偉大的人,這是生物學的議題。”

她嚴肅地用手指著自己的頭,然後撲哧笑了,甜美,天真,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瞧你,親愛的,我在跟你開玩笑呢。”

此刻她站在我麵前,身著質地上佳的羊絨大衣,脖頸間是內斂柔和的絲巾,大衣包裹著她定期鍛煉的纖瘦身體。她研究世間一切,並且無所不精:社交、服飾、健身,**。她研究我,研究我的喜好,研究我的表情與動作,就好像我是她所見過的最與眾不同的人,然而事實上,我和她實驗室中的老鼠沒有任何區別。她滿足我的一切願望,再奪走它們。

她看著我,唇角的愉悅恰到好處,無懈可擊。但我卻無法在麵對自己的前妻時,依然像熱戀期一般充滿喜悅。

我疲憊不堪。“我隻想跟你談談托尼。”

沒有任何一個八卦小報的記者會相信這是真實的故事:一個母親在生產的當天就拋棄了繈褓中的嬰孩和無辜的丈夫,消失在世界的彼端,六年。

“我知道。”我終於從她的眼中讀到了轉瞬即逝的瑟縮,但她的聲音依舊平穩,“我正是來同你談他的。”

托尼今年六歲。

如果不是三個月之前的那場意外,我永遠都不會再聯係托尼的母親。那天我帶著他去公園,一輛暗紅色的本田汽車毫無先兆地衝上人行道,然後把托尼卷到了車輪底下。在五天的搶救之後,他睜開了眼睛,但是腎髒卻遭受了不可逆轉的嚴重損傷。在確定他的體質不適宜接受外源腎髒移植之後,我終於意識到我的兒子將一輩子依靠每周三次的透析生存。在絕望之中,我查閱了所有的相關資料,卻意外地發現了“再生醫學”這個命題。“再生醫學”的目標是用病人自己的幹細胞來生成器官,然後將其移植到病人體內。在這個領域最前沿的科學家之中,我的前妻是一顆閃亮的新星,她目前負責一個專攻“嵌合體”的實驗室,並且成功地讓一隻先天缺失胰髒的小鼠的身體裏長了大鼠的胰髒,創造了一個自然界裏從未存在過的嵌合體。在雜誌的評論文章中,人們認為這個實驗的成功意味著再生醫學進入了新的階段,因為在這個實驗的基礎上,“人-豬嵌合體”在理論上也有存活的可能。如今,我正是希望她能夠讓一隻豬的身體裏長出托尼的腎髒來,等它成年之後,就可以把腎髒移植到托尼身上。

眼前的她用小勺緩緩攪動著大吉嶺紅茶,低聲說道:“我當然愛他,你不知道我聽到這個消息有多麽傷心。隻是你郵件裏提到的事情,我真的做不到。”

“我讀了你的論文,以及《細胞》雜誌上的評論文章,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和你的實驗室有可能準確複製出一個托尼的腎髒。”我看著她難以置信的表情,忍不住補充道,“請你不要以為我沒有查閱資料和閱讀科學論文的能力。”

“哦,我知道親愛的,你那麽聰明,隻要你想做,當然能做到。”她迅速收回了自己的訝異,輕輕歎了一口氣,“隻是如果你已經讀了我的論文,就會知道這件事隻是理論上可行,‘大鼠-小鼠嵌合體’和‘人-豬嵌合體’顯然是兩回事,這就像……”她仰起臉,眨了眨眼睛,又無奈地看向我,“就像你可以唱歌,也能夠彈吉他,但卻不能彈奏管風琴一樣。”

“給我一點時間我就能做到。”我說,“它們的原理是相通的。”

她伸出手撐住額頭,“上帝,這可真是一個糟糕的比喻。我該怎麽跟你解釋……我想你已經知道,我創造的那個嵌合體是如何誕生的。”

我打開iPad,那篇論文裏已經有很多段落被我標記為亮黃色,於是我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內容——“我們把大鼠的誘導多能幹細胞注射到缺少Pdx1基因的小鼠囊胚中,這種Pdx1基因缺失的小鼠是不能發育出正常胰腺的,而來源於大鼠的iPS細胞完全挽救了基因缺陷的受體小鼠囊胚。這些大鼠-小鼠嵌合體能夠正常發育成長至成年,具有一個能正常行使功能的胰腺。”

她纖細的手指伸了過來,“哦,對的,就是這裏,我想你一定知道大鼠和小鼠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物,對吧?在生物分類上,前者是家鼠屬的,而後者是鼷鼠……”

我打斷她,“當然!”

“抱歉。”她聳了聳肩,又指著屏幕上的那一行字,“你看這裏,親愛的,如果我們要用相似的實驗方法來做一個人-豬的嵌合體,那麽首先我們需要找到一個缺失腎髒基因的豬囊胚,但是我們從哪裏去找這個囊胚呢?又該如何去定位讓腎髒發育的基因呢?這都是目前需要從頭開始做的事情,而且沒有人知道是否能夠成功。”

“我隻是請求你去試試看……”我隻看到她的嘴唇一開一合,卻完全聽不懂她的話, “不論成功還是失敗。”

“請不要用‘請求’這個詞,托尼也是我的兒子,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她哀怨地看著我,眉尾下撇,充滿無奈與傷感,“‘試試看’——你看這就是第二個問題,就算我們能夠找到,並且準確地敲除掉這個豬囊胚上的所有導致腎髒發育的基因,然後呢?我可以把托尼的細胞注射進去嗎?不能。使用人類的胚胎幹細胞做實驗是違法的,是違反科學倫理的。”

“你會在乎這個?”我驚詫地看著她,“你會在乎科學倫理?”

她把一根手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你太大聲了,親愛的。”

我太清楚這個人了,如果她不想回應我的要求,那她根本就不會來見我,而現在她就坐在我的麵前,飛快地眨了一下左眼,就像我們之間有一個不可言說的小秘密。

“告訴我,你怎麽才肯嚐試?” 我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對話。

她終於避開我的目光,轉過頭看向窗外。很久的沉默。我看著她的側臉,那張精心保養的麵孔和當年一樣美麗,在午後的陽光下仿佛在發光,就像教堂裏聖母瑪利亞的雕像,一座會呼吸的冷酷雕像。最後她笑了,轉過頭,對我說道:

“一個母親為了拯救自己的兒子打破科學的禁忌,這個故事本身就足以讓我去做任何事情,更何況我竟然有幸成為那位偉大的母親。”

是的,這才是她。她的行為永遠具有哲理和詩意,但她做出這些行為卻建立在她意識到這件事會帶給她哲學與詩意的基礎之上。在她的世界裏,她自己是隔絕於世界之外的,就像是一位俯瞰大地的神。她會做這件事情絕不是因為托尼是她的兒子,而是因為這件事會讓她成為一個美好的傳說。

這個自私可憎的妖怪。

她繼續說道:“我必須告訴你,我沒有成功的把握。人類實驗沒有任何可以參照的基礎資料,說不準我會做出一頭真正的怪物來——可這才是令人興奮的地方,不是嗎?我會去做,但我還是建議你去醫院打聽一下常規的腎髒移植……”

“到目前為止,他所有的淋巴細胞毒交叉配合試驗結果都是陽性。”

她茫然地看著我,“所以?”

“移植他人的腎髒很可能會導致超急性排異反應。”我說,“有可能他隻能進行自體移植。”

“天哪!”她皺起眉。

“目前,我們隻能靠透析來維持他的生命,你無法想象那有多痛苦。”我想起托尼的哭號,忍不住暗暗戰栗了一下。

她眼裏的光芒終於堅定起來,“我知道了,親愛的,我會全力以赴。”

“謝謝你。”我說。

“隻是還有一件事情,我需要提醒你。”她起身走到我的椅子旁邊,最後幹脆坐在扶手上,捧起iPad找尋著另一段論文,“看這裏。”

她的發絲垂到我的臉上,我努力盯著那些複雜的名詞,但它們超越了我的認知範圍。我搖搖頭,“我不明白。”

“這是另一篇評論,它指出這種嵌合體雖然在結果上是可行的,但它為什麽可行的原理我們並不清楚,所以在這個實驗中,嵌合的程度是不可控的,雖然目標隻是要長出胰髒來,但是別的地方也會出現源於大鼠的細胞。”

“所以?”

“這就是我們不敢貿然用人類細胞進行研究的原因之一。”她說,“如果做‘人-豬嵌合體’實驗,我無法控製那頭豬的身體裏有多少人類細胞。”

“我還是不明白你要說什麽。”

“想想看,伊文。”她把手按在我肩膀上,垂下頭看著我,“這頭豬可能會是第二個托尼,它的身體裏藏著我們的兒子。等它長大了,我們會一起奪走它的腎髒,然後殺了它。”

A.“亞當”

林可躺在醫院的手術室外。

已經晚了一個小時,麻醉師還沒有來。她**的身體和走廊上往來的男女之間隻隔著一層薄薄的白布,這讓她感到十分不安。

“為什麽還不開始手術?”她問護士。

對方的語調略顯慌亂,“我們剛剛收到消息,您的器官培育訂單因為某種不可抗因素被取消了,我們感到非常抱歉。”

這簡直毫無道理!她是飛船上最循規蹈矩的乘客了,一百多年來,她一直按時繳納器官培育保險,從而保證自己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能維持在年輕健康的狀態。憤怒讓她的心跳加速,而這正是她本次手術想要更換的部件之一。

她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第一時間報警投訴,然後直接搭乘軌道交通到達七號甲板——按理說,她的新內髒就在那兒的“亞當”裏。

“作為你們的顧客,”她向管理人員提出抗議,“我需要你們解釋取消訂單的原因,我可不想頂著這顆殘破的心髒再等三年!”

“可您的訂單好好的。”對方驚詫地回答道,他打開監控,裏麵正是器官培育艙內部的情景:一顆顆被薄膜包裹的人類內髒生長在從天花板垂下來的管狀物盡頭,仿佛一串串等待收割的葡萄。而屬於林可的那一顆心髒已然消失不見,並被標上了“已收割”的記號。

林可一怔,她再次查看了醫院的信息平台,然後把那條主題為“訂單取消”的信息轉發給了麵前的男人。但她沒有想到的是,他竟拒絕相信信息的真實性:“我們的監控平台不可能出錯,女士。”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林可,她驀地站起身來,“如果你們無法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那麽我隻能自己去看看。”

“當然,根據器官培育合約,這是您應有的權力。”管理員的語調沒有絲毫退縮,“但請注意您隻能查看,不能踏入艙門之內。”

十分鍾之後,林可在機器警察的陪伴下打開了三十五號器官培育艙的艙門。恐怖的血腥氣息隻一瞬間便擊潰了她的神經,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後,她的整個世界隻剩下胸口狂暴的**和緊縮的鈍痛。隨後,她就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駱明是第一個到達現場的人類警官。

一片狼藉。

這是他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詞語。在踏入三十五號艙後,他很難想象眼前如小山般堆積的血肉曾經的模樣。

“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一邊後悔沒有戴過濾口罩,一邊壓低了聲音詢問自己的“助手”艾德蒙——這個無法用肉眼看到的人工智能是他最可靠的秘密夥伴。

“報案的林可女士由於受到巨大的驚嚇,心髒病發作,目前正在醫院搶救。”艾德蒙的聲音從耳內揚聲器傳來,“她報案的理由是器官培育機構擅自違反合約,取消了她的訂單。”

駱明咋舌道:“我眼前這些恐怕不隻是撕毀合約啊。”

潔白光滑的地麵上,黏稠的血液還在從直徑近三米的內髒堆向外蔓延,有些地方的邊緣已經幹涸,變成烏黑的一片。在大約一米高的肉堆上,最外層的一些內髒看起來還很新鮮,甚至有幾顆還在**蠕動著——如此看來,空氣中隱約的腐臭氣息,隻能源於壓在內裏的器官了。

隻是在腦海裏想象了一下內髒堆裏的畫麵,駱明就感到頭皮發麻,“我們最好確定一下這裏麵隻有正在培育的人體器官……千萬別還藏著一樁凶殺案。”駱明一邊嘀咕,一邊命令艾德蒙對其進行掃描,後者立刻通過微型無線網絡控製了機器警察,並侵入其視覺係統來完成駱明交辦的任務。

“每次看到你這麽輕而易舉就能控製它們,我都會有種不安的感覺。”駱明嘟囔道。他當然也能直接對機器警察下命令,但之後就要在整理和分析原始資料上浪費大量的時間。

“請不要再跟我叨嘮你對人工智能的心理陰影了,”艾德蒙回應道,“我好像發現了讓你更加不安的東西。”

原來駱明不幸言中,掃描顯示內髒堆中還掩埋著兩條手臂和半顆頭顱,顯然這三樣東西都是不可能在“亞當”裏自行生長出來的。

“好吧,看來我們又新增了一樁碎屍案。”駱明歎息道,“這下《伊甸日報》可以有好一陣子不用擔心頭條新聞了。”

駱明讓艾德蒙對艙內的情況進行全麵掃描和記錄,然後接通了飛船大副秦威的視頻電話,對方是“伊甸號”內部安全的最高管理者。

“這大概是我在船上一百零三年間碰到的最糟糕的事情了。”駱明在對他說話的同時,視線無意中對上了一雙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人類眼球,語調禁不住顫抖了一下,“您——最好親自過來看一看。”

2. 艾奇德娜(Echidna)

凶殘的神女艾奇德娜。她既不像會死的人類,也不似不死的神靈,她半是自然神女——目光炯炯、臉蛋漂亮,半是蟒蛇——龐大可怕、皮膚上斑斑點點。

——《神譜》,赫西俄德

“請問您是……”在觀察了我二十分鍾之後,身邊的女士終於小心翼翼地問道,“提豐樂隊的主唱伊文·李嗎?”

“不。”那好像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她飛快地說了一句“抱歉”,又補充道:“您和他長得真像。”

我用盡可能冷淡的語氣回答道:“是嗎?”

於是,這個話題就此終結。很快空乘送來了飲料,我要了一大杯葡萄酒,然後是第二杯。狹小的經濟艙座位讓人從肉體上就深感局促,另外一些可怕的名詞則在精神上給我戴上更為沉重的枷鎖,例如“父親”和“責任”。當我還是那個“伊文·李”的時候,享受和揮霍的日子似乎無窮無盡,直到她離開我,帶走我一半的財產和所有的音樂靈感。

在分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在想她,分析她,研究她。我重新翻看八卦小報,撿起當年的狗仔趣聞,一遍遍地回放婚禮錄像中她的一顰一笑,以及婚後每一次她為了配合我的宣傳而出席公眾場合的照片和錄影。在最為黑暗的陰霾時光中,這些就是我曾經的輝煌帶來的最大好處——足夠的資料。就這樣,我終於一點點靠近她完美外殼之下的那個魔鬼,靠近掩藏在那張美麗容顏之下的蛇妖半身。然而有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我始終無法理解。

那就是她懷孕的時候。

懷孕隻會是她計劃中的事情。在我們婚姻的頭三年,盡管很多次我告訴她希望能夠擁有一個孩子,但她總會用“不要著急”外加一場特別的**來搪塞我——而當她決定要懷孕的時候,她是根本不會跟我商量的。

“伊文,你猜猜發生了什麽?”那是巡演結束之後的第一個夜晚,我推開家門,就感覺到了特殊的節日氣氛。

“我的小甜心為我準備了什麽驚喜嗎?”我勾住她柔軟的脖頸,親吻她的嘴唇。

“一個孩子。”她笑著,眼睛彎起來,“親愛的,我們有了一個孩子!”

我一時驚呆了。在三年多的請求無果以後,我幾乎已經放棄了這個想法。

“它已經三個月大了……”她把我的手放在她平坦的腹部,“就在這裏。”

我的手掌什麽也沒有感覺到,但是那一刻,“父親”這個詞突然砸中了我的心,讓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狂喜。兩個月之後,提豐的最後一張專輯《雷火》誕生,樂評人認為它“每一個音符都飽含愛和喜悅”。然而,就在主打曲拿下金曲榜冠軍的那一天,我的妻子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事實上,那天是她實驗室的同伴打電話給我,說她精神崩潰了。

這簡直不可思議!我的妻子——在她身上,連“情緒不佳”這樣輕微的負麵詞匯都很難出現,何況精神崩潰?

這是從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放下電話,我趕忙衝到學校去。她的實驗室位於林蔭大道的盡頭,成排的梧桐已經落盡了葉子,隻剩下長長短短的枝條掛著圓圓的果實。剛走進那棟磚紅色的小樓,她的一名學生立刻認出了我。

“李先生,您終於來了!”他的神情裏混雜著激動、緊張和好奇,但謹慎地壓抑在禮貌之下,“我是艾德蒙,博士在三層的動物室,我想您最好去那裏看看她。”

“好的,艾德蒙,謝謝你。”我飛快地說道。

盡管學校是我們最初相遇的地方,這卻是我頭一次踏進她的實驗室。光潔的地麵與醫院相似,其上是一排排金屬擱架,內裏整整齊齊擺放著與通風係統相連的塑料籠子,這屋裏可能有成千上萬隻老鼠!我在裝滿老鼠的擱架背後找到她時,她正抱著頭坐在角落裏,頭發淩亂,肩膀聳動著,無聲地哭泣。

“寶貝——”我被她的模樣嚇壞了,“親愛的,你怎麽了?”

然而就在我的手指碰觸到她的那一秒,她發出了一聲高亢的尖叫。我不禁後退了一步,“我不會傷害你,告訴我甜心,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緩慢地抬起頭,眼裏的驚慌失措是我在她身上從沒有見過的。她咧開的嘴角抖動著,過了好久,才輕輕地吐出我的名字:“伊文……”

“是我,沒錯,親愛的。”我自責極了,“我應該攔住你,不讓你來實驗室工作的。孩子已經快六個月大……”

“不!”她尖叫起來,“不!不要提它!不——”

“好的,親愛的……我們不提孩子……”我伸出手,想要安撫她,但她全身發抖,掙紮著要逃開。這反應讓我感到深深的挫敗,我隻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來,“寶貝,我們一起唱《泰坦》好不好?”

她停止掙紮,茫然地看著我,像個無助的孩子。

“荒野裏的歌者,述說眾神的故事……”

那是柔和的副歌,也是她最喜歡的旋律,我用最輕最輕的調子唱下去,幾乎聽不到歌詞。音樂果然比語言更有效。她聽我唱到一半,突然吸了吸鼻子,一下子撲進我懷裏大哭起來。我撫摸著她亂蓬蓬的頭發,試圖溫暖她恐懼的戰栗。

“沒事的,沒事的,有我在。”我對她說。

她趴在我的懷裏,極其艱難地吐出一些不連貫的詞匯,“那是一個……寄生的……寄生的……怪物……”

“什麽?”

“我不想要那個孩子……伊文,我不要那個孩子寄生在我身體裏!”

我嚇了一大跳,“寶貝,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在把鼻涕蹭在我的襯衫上之後,她終於能夠說出完整的話來,“這個孩子在奪走我的一切,它寄生在我的身體裏,它在控製我的思維,它命令我吃它需要的東西,命令我去它想要去的地方,命令我做它想要做的事情……這是個寄生在我身體裏的怪物,一個怪物,它在吞食我,你明白嗎?我無法控製自己了!我無法控製自己不去想它!我無法集中精力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我看不懂我的實驗記錄,我也不關心我的論文,我腦子裏隻想著該怎麽做才能讓它更舒服一點!我被它寄生了,它已經鑽到我腦子裏了,你明白嗎?”

我啞然失笑,“我的傻姑娘,這是懷孕媽媽最正常的反應了,這是因為你愛它——那是我們的孩子啊!”

“不!”她驚恐地盯著我,“這一點都不正常!這完全不正常!你根本就不明白,因為它沒有寄生在你身上!”

我忍住笑,用自己能夠使用的最誠懇的語調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很希望能夠替你懷孕,寶貝,但是我做不到。堅強一點,你現在是個母親了。”

於是她停止哭泣,有那麽兩三秒鍾,她用一種全然陌生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瘋子。但很快她就變回了自己,平時的自己,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後抬頭略帶尷尬地笑道:“哦天哪,我今天可真是發瘋了。”

“這隻是正常的神經緊張而已,寶貝。”

她靠在我肩膀上,“親愛的,你說得對。這是作為一個母親很正常的感覺,我需要適應它的存在。”

在之後的幾個月裏,也有那麽一兩次,她表現出沮喪和悶悶不樂,但都沒有實驗室裏那次嚴重。但這些跡象也讓我開始警惕。我推掉了新一輪的巡演,盡可能多地陪伴她。大約是她懷孕三十九周的時候,我偶然在她的電腦裏發現了一個文件夾,裏麵詳盡地記錄著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和她的每一次“對話”——從她上廁所的時間、睡眠中的夢境,到喜歡的食物以及音樂類型,都是一些瑣碎的小事。看到後麵我仿佛理解了一點點那天她的反應,因為她記錄下來的一切都不是她自己的習慣和喜好,而是另一個人的。

那個逐漸成形的嬰孩正在利用她的身體,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被嚇壞了。

如果是一位普通母親,大概會以“愛”來解釋自己的行為。但她不會,情感於她隻是外在的偽裝色,讓她看起來同其他人一樣。所以,所有這些事情都隻能從嬰兒的視角來解釋:這是一個怪物為了在她的身體裏生存下去,采取的寄生和控製行為。

或許是飛機上的空調太冷,我突然打了一個寒戰。我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會在這個時候想通她為什麽會拋棄自己的孩子。因為如果她不這麽做的話,她或許就會永遠被托尼控製,永遠失去自己的生活——正如現在的我。

“請您係好安全帶,先生。”空乘走過來提醒我,“飛機馬上就要降落了。”

我照做了。飛機不斷下降,窗外廣袤的沙漠中,一座城市圍著綠洲鋪展開來。

B.伊甸

在完成對事發現場的基因檢測後,駱明收到了人工智能助手艾德蒙傳來的階段性報告。三十五號器官培育艙的斷肢和頭顱分屬於三位已經去世的飛船乘客,他們的死亡原因都是毫無疑點的慢性疾病,並且都自願選擇為了這些病症的深入研究而捐獻遺體。這個發現讓駱明緊鎖的眉頭略微舒展了一些。

“沒有凶殺案,”他這樣對剛剛趕到現場的飛船大副秦威說道,“終歸是一個好消息。”

與駱明和大部分“伊甸號”上的乘客一樣,秦威也有近一百五十歲的年紀。此刻的他大概剛剛做過頭皮置換手術,頭頂上隻有一層嬰兒般柔軟的細毛,這讓他整個人顯得有些滑稽。

“當然,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秦威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接下去的話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了,“隻是……這些斷肢是怎麽跑到這裏來的?”

駱明道:“遺體按理說應當被送到七號甲板地下的醫學研究室,但不會是這裏。”

“正是這樣。”秦威這才看向駱明,“而且器官培育艙是飛船上監控最為嚴密的地方,發生這樣的事情真是令人費解。有一點你可能不是很清楚:即便是警察也沒有查看亞當相關資料的權限。”

駱明說:“如果您能夠分享這些信息,或許會對案情的進展有幫助。”

“很抱歉駱警官,這些資料涉及‘伊甸號’飛船的核心機密。”秦威說道,“我想,既然沒有出現什麽嚴重的死亡事件,或許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比較好。剩下的工作就交給我和‘亞當’的管理人員吧。”

駱明立刻抓住了他話語裏的含義,“您是說,這是一起普通的意外?”

秦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以往船上也發生過嚴重的器官培育失敗事故,你知道,是艙內溫度控製出現異常的緣故。”

駱明看了看他的神色,輕輕歎了一口氣,“好吧,先生,我明白了。”

然而僅僅一天之後,駱明就在辦公室收到了艾德蒙發來的“亞當”的資料包。

“你簡直是個天才。”駱明一邊讚歎著,一邊打開了那份文件。當詳實準確的內容出現在他的視線裏時,駱明再一次歎息道:“如此輕易就能得到這些資料,看來這艘船的安全係統的確有很大的問題。”

“或許這得怪你違規帶了一個人工智能上船吧?”艾德蒙的聲音聽起來混雜了得意和揶揄。

“最起碼這麽多年都沒有人發現你。” 駱明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艾德蒙是很久以前他得到的一份禮物,這麽多年來就像他的左右手一樣不可分割。因此在得知“伊甸號”的人工智能禁令後,他還是選擇將終端植入體內,偷偷把艾德蒙帶上了飛船。

“那是因為這裏的智能係統都太原始了。”艾德蒙說道,“不過你倒不用太擔心這艘船,它的核心控製係統能隔絕外部網絡,我從沒找到過鑽進去的縫隙。”

駱明點了點頭,目光再次聚焦在那些繁雜的資料上。從這些文字來看,“伊甸號”事實上是一艘實驗船,它為居住其中的數十萬名乘客提供可置換的器官,從而大大延長它們的壽命。同時,它會將人群的健康和生育信息發送回地球,使母星上的人們能夠預先獲知大規模器官置換可能產生的問題。“伊甸號”沿彗星軌道在太陽係中飛行,每四年會與地球軌道交會一次,並且會在空間站停靠,從而完成人員和信息的交換。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在遠離太陽係。”駱明大為震驚,“而且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還可以下船!”

艾德蒙說道:“看來他們做了很好的保密工作,以免你們發覺自己其實是實驗室裏的小白鼠。”

由此看來,器官培育艙的確是“伊甸號”的靈魂所在。它通常被人們稱為“亞當”——那位在宗教故事中用自己的肋骨創造另一半的人類始祖。不過,如果要進行更精確的定義,器官培育艙中每一個單獨孕育人體器官的黏膜囊狀物,才是真正的亞當,它們彼此獨立,各自攜帶著不同客戶的基因,培育著不同的器官。在“伊甸號”最初的設計中,這些亞當是相互隔絕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管理者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同一艙室內的亞當在投入使用一段時間之後,一些細胞開始順著營養管道向上生長,並最終相互連接,而這種行為非但沒有造成器官培育的延遲或汙染,反而提高了培育效率,縮短了器官成熟的時間。一些研究者認為,這種“基因網絡化”的培育模式引發了亞當之間生長信息和生長激素的交流,從而加快了器官的成長速度。因此,在四十年前的培育艙更新工程中,管理人員幹脆設置了讓這些亞當彼此相連的通道,並且取得了令人驚歎的成果——在保證客戶基因獨立完整的前提下,大多數器官的培育時間都縮短了一半以上,就算是最慢的肺部培育也減少了三分之一的時間。

“我還是不明白,這些資料和這起案件有什麽關聯。”駱明的心情略微有些煩躁,“我總覺得現場還有一些信息是我們沒有注意到的。”

“我這裏存有事發現場完整的掃描記錄。”艾德蒙說道。

“或許……”駱明沉吟道,“問題並不隻是出在培育艙內。”

“什麽意思?”

“你還記得報案人和亞當管理人員爭執的焦點嗎?”駱明說道。

“醫院的信息顯示林可女士的心髒訂單被取消了,而亞當監控平台卻顯示一切正常。”

“沒錯,就是這點。”駱明說道,“按理說,亞當的安全級別應該遠比醫院要高,但為什麽培育艙的管理人員反而不知道三十五號艙內的真實情況呢?”

“會不會是他們有意隱瞞?”艾德蒙問道。

“或許是這樣……但目前我們也無法排除另一種可能,就是這些所謂的管理者——大副也好,培育艙管理員和研究員也好,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駱明把屏幕上的畫麵切換為報案人林可與管理者爭執的錄像,“注意他的表情,他臉上的驚詫是真實的。”

“的確,我的微表情分析也證實了這一點。”艾德蒙說。

駱明說道:“不管怎樣,從事發現場來看,這種情況最近很可能發生了不止一次,而隻有這位於女士情緒激動地報了警,還打開了三十五號艙的艙門——這一條雖然寫在合約裏,但好像隻有上船的頭幾年還有人來看。”

“你是說,事發地那些內髒都是被取消的訂單?”

駱明眼前一亮,“我們不妨從這一點來查查看。艾德蒙,你是否能夠侵入培育艙和醫院這兩個信息平台,然後調出相關記錄?很有可能兩者有出入的訂單,就是我們在三十五號艙看到的那些器官。”

“你可真會給我出難題。”艾德蒙雖然這樣說著,聲音聽起來卻是興奮雀躍的,“讓我來試試看吧。”

3. 提豐(Typhon)

他所有可怕的腦袋發出各種不可名狀的聲音。有時這些聲音神靈能理解,有時則如公牛在怒不可遏時的大聲鳴叫,有時又如猛獅的吼聲,有時也如怪異難聽的狗吠,有時如回**山間的噓噓聲。

——《神譜》,赫西俄德

時隔九年,我再次踏入她的實驗室。艾德蒙已經從本科生成長為博士生,看我的眼神倒是絲毫未變,就像任何一位克製的樂迷,“李先生,教授在動物室等您。”

“謝謝你,艾德蒙。”

當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她沒有注意到我。她正蹲在一頭足有半米高的豬身邊,專注而溫柔地笑著,然後她把手機放在播放器上,音樂響起,竟然是我的《雷火》。

當我把它握在手中

日月顛倒,星辰隕落

戰鬥吧,破壞吧

眾神之王不息的欲望,就在我手中

那頭豬隨著音樂用後腿站立起來,笨拙地搖擺扭動著,卻慢慢跟上了節拍。她同它一起站起來,身子靠在書桌上,笑得幾乎喘不過氣。豬仰頭看向她,跳得更起勁了,節拍也踩得愈發準確。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因為這是一首快歌,而那頭豬顯然是在跳舞。

豬哼哼了一聲,像是在回答。她略帶嗔怒地用手戳了一下它的頭,然後用我聽過的最輕柔的語調說道:“壞家夥,不要嚇我。”

於是,那豬的哼哼聲聽起來又帶了幾分委屈了。她揉了揉它的背脊,“好了好了,你沒事兒就好。”

眼前的一切實在有些古怪。我咳嗽了一聲,她和那隻豬一起回過頭來看我,那一幕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怎麽了,伊文?”她站起來。

——它長著一雙托尼的眼睛。

她從未見過托尼,所以或許她不知道這件事。但是那頭一歲半的豬,它長著托尼的眼睛:淺棕色的瞳孔,混雜著一點點灰。或許還不隻是眼睛,還有它目光深處別的什麽東西。它看得我背脊發涼,讓我一下子忘記了自己來此的目的。那感覺就像是有一次我站在舞台中央,卻發現自己突然忘記了關於歌曲的一切。電吉他的前奏變成了毫無規律的噪音,閃爍的鎂光燈讓我雙腿發抖。

“你需要來杯咖啡嗎?”她擔憂地看著我,“你的臉色不太好。”

“我們可以……單獨……談談嗎?”就算連開三場演唱會,我的嗓子也不會是現在這個調子。

“可我正想讓你見見我們的豬。”她柔聲說道,“它很健康,這真是太神奇太棒了,不是嗎?”

我的目光再次與它相觸,轉瞬間我就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被扯碎了。

“上帝啊……”

那頭豬用一種了然的目光看著我,就像它知道自己的命運。那是對痛苦無言的屈服與順從,帶著命運般的悲劇感,托尼在最近幾次去做透析之前也這樣看過我。

“好吧,親愛的。”她走上前握住我顫抖的手,“我們換個地方。”

在走去她辦公室的路上,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那是一個寬敞的房間,午後的陽光讓一切陰暗都不見蹤影,艾德蒙端了兩個小小的圓杯子進來,她簡單地說了一句“謝謝”,但直到艾德蒙離開後,她也沒有對我開口。桌上的杯影被一點點拉長,我把已經變得冰涼苦澀的咖啡全都喝到嘴裏,然後,她終於打破了一個下午的沉默。

“我以為你會想看看豬的資料。”

那個厚厚的文件夾就在我麵前。我僵著手臂打開它,裏麵是與豬相關的實驗記錄,從胚胎開始,一直到今天。我隻能看懂那些照片。它起初總是對著鏡頭笑,如果那種愉悅與依戀的表情可以被稱為“笑”的話——近一個月來,它卻不再笑了。最後一頁是它眼睛的特寫,翻到這一頁之後,我實在難忍胃裏的不適,猛地把文件夾摔到地上。

她起身把文件夾撿起來,淡淡地笑道:“還好我沒有給你看電子文件,不然這會兒就得填寫器材損失報告了。”

“伊文,我們得麵對現實。”她輕輕歎了口氣,“這恐怕是最好的情況了,豬目前完全符合移植所需要的條件——如果你讓我來說的話,這次實驗出奇的順利,我們從一開始就找到了正確的路徑,一切都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了,你就算翻遍科學史,恐怕也找不到一條這麽平順的路……”

“你——”我打斷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我已經聯係了我的朋友桑格醫生,他是州立醫院最好的腎外科大夫。”她的語調平穩而冷靜,“我已經把豬的資料發給了他,他在仔細研究之後,認為手術的風險與常規的移植手術相仿。伊文,我不明白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隻有最後這一句透露出她壓抑的憤怒,但隻是這一丁點兒,就徹底挑起了我的恐懼和怒火。我把手機打開,桌麵上的圖片就是托尼的臉,他正無辜地看著我。

“夠了。”我掀開文件夾,把手機放在那張特寫照片上麵,“我們都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對嗎?這頭豬的眼睛,和托尼——”

“一模一樣。”她接了下去,“當然,我知道。那就是托尼的眼睛,那個部位的細胞是人類細胞。”

“……還有別的地方?”我震驚地看著她,這是我從她臉上讀出來的信息。

“目前的結果是略微有點難堪的,它的神經係統幾乎都是人類細胞。”她無奈地聳了聳肩,“不過拜托,別天真了伊文,從一開始我們就都知道嵌合程度是不可控的,但是誰都沒有把它當回事。”

“神經係統?”

“大腦、小腦和脊髓,絕大部分。”她一字一頓地說道,仿佛用這樣的語氣就可以把她內心的毒液刻在我心上似的,“簡而言之,這頭豬的外殼裏麵就是我們的兒子。”

就算是看見托尼被卷進車輪底下的那一刻,我也沒有像此刻這樣害怕過。因為在那個時刻我是位父親,而此刻我卻即將成為一個罪人——我們都做了些什麽啊!我們把自己的兒子和豬融合在一起,現在我們要親手去殺死它了!

見我沒有說話,她放鬆了語氣,“當然,隻要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這些記錄都不會出現在我的論文裏。神經係統並不是這個實驗關注的重點,也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它的腎髒非常完美,伊文,這一點你絕對不用擔心。”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我無法容忍她虛偽的平靜,“殺死它是殘忍的——是不道德的!你難道就沒有注意到,那頭豬是知道這件事情的嗎?”

她無聲地笑起來,“伊文,那你打算怎麽做?”

“我……”

“你知道嗎?已經快半個月了,我無法入睡。”她低聲說道,“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想用這頭豬來報複我,因為我拋棄了托尼,所以你要用這樣一種最殘忍的方式,來重新喚醒我心中作為母親的天性。我一直在試圖告訴自己,這不是托尼,這不是我的兒子,我甚至拒絕給它起名字,就是怕自己會把它當成一個人。可它永遠超乎我的想象,在所有的研究員裏它隻同我親近,在所有的音樂裏它隻喜歡你的曲子。”

她繼續說道:“我曾經想過是不是我們應該停下,讓托尼去承擔他命中注定的痛苦,讓豬生存下去。但當我看見你,我就知道,我們根本沒有退路。”

她的目光幾乎穿透了我,也讓我終於看到她克製的戰栗。她的恐懼和痛苦毫無疑問要比我深切得多,大約是因為想過太多次,才能夠把它們深埋在平靜的語調之下。畢竟我所做的隻是看了那頭豬一眼,而把它從一枚細胞養大的那個人是她。

如今我們當然沒有退路,托尼的狀況越來越糟糕,她的實驗室在這頭豬身上的巨大投入也不可能瞞過所有讚助人。一開始讓她越過雷池的人就是我,這沉重的十字架也理應由我們一起來背負。

“……對。”我強迫自己忘記那頭豬,“托尼最近的狀況不太好,我會盡快把他接來,以免錯過手術的最佳時期。”

“看來我們終於達成了共識。”她臉上的笑容抹去了神情中所有的不快,然後她打開自己的筆記本,用柔和的語調告訴我桑格醫生的聯係方式,仔細向我介紹了他的背景和資曆,接著說起她自己對於移植手術的一些看法和建議。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她才停住了話頭。“你得走了。”她微笑著提醒我,“現在出發還能趕得上飛機。”

我看了一下時間,果真如此。起身的時候我猶豫了一瞬,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和她握手表示友好和感謝,但她把雙手抱在胸前,看上去完全沒有這個需要。

“那我先走了,謝謝你。”我幹巴巴地說道。

她笑著搖了搖頭,“伊文,親愛的,托尼也是我的兒子,你為什麽要說謝謝?”

“是啊。”我也笑起來。

我們一起走到實驗室外,樹影昏暗,把世界都罩在靜夜裏。我正要道別,她卻先開口了:“我最初遇見你好像就是在那裏吧……”她輕聲說道,“那天你彈了一段很柔和的旋律,沒想到最後錄出來的歌卻是那麽瘋狂。”

我知道她說的是《泰坦》。第一樂句的靈感正是我在這所學校演出時得到的,夜裏竟如同毒癮發作一般急切地需要一台鋼琴,隻求讓音符從腦海中流淌出來凝為真實。於是,我跳窗摸回大門緊鎖的禮堂,卻不知外麵有一個人在側耳傾聽。

我們被父輩憎恨

深埋地下,不見天日

以鐮刀奪位,身負詛咒罵名

……

我們注定要反叛

擊碎藩籬,不惜代價

讓濃煙彌漫,讓地火沸騰!

她唱著,忘了一段歌詞,而且完全不在調子上,可我卻無法像以前一樣哈哈大笑。

她轉過頭看向我,“現在想起來,真像是一個奇妙的預言啊。”

後來她沒有出現在州立醫院,也沒有參加托尼的康複派對。整整五年,她把自己埋葬在實驗室裏,同她的所有朋友都不再聯係,徹底從人們的視線裏消失。所以在接到她的電話那天,我是極為吃驚的。她希望我能夠以托尼的名義建立一個慈善基金會,用於對兒童器官移植的資助,而這恰恰是我先前給她發了許多次“投遞失敗”的郵件中提出的請求。

“我感覺你打算做一件大事。”我說。

“的確。”她回答說,“我重新編程和設計了嵌合體細胞的基因調控網絡,把它變成一個巨大的類囊胚……”

“抱歉,”我溫和地打斷她,“你知道我聽不懂。”

“就是說……”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從科學家切換到普通人的語言模式,“我們現在已經可以在實驗室裏量產人體器官了。我用現有的嵌合體做了一個比較穩定的構架,隻要加入新的人類細胞,就可以長出相應的器官來。”

“這真是不可思議!”

“伊文,你知道的,我再也不會讓它看起來像一個人類。”她的聲音裏透著疲憊。

在基金會成立的同時,她終於在《細胞》雜誌上發表了嵌合體實驗的係列論文,從最初的人-豬嵌合體,到後期的再生醫學實驗室,她幾乎在一夜之間撼動了人們對“生命”的認知。我購買了那期雜誌,裏麵的評論文章給予她誇張的讚美:“這是再生醫學革命性的一步,它意味著在不久的將來,人類或許就可以像更換零件那樣更換自己的器官,從而獲得更長的壽命,甚至永生。”

批評與爭議隨之而來。盡管人們都諒解了她作為一位母親想要拯救兒子生命的迫切心情,但使用人類細胞來做實驗,毫無疑問是踏入了科學的禁忌之門。然而,第三篇論文的發表有力地回應了鋪天蓋地的攻擊,她向人們展示了器官生長的模具,她稱之為“亞當”。它看上去就是一個內裏長了黏膜的小方盒子,完全脫離了生物形態。“亞當不會碰觸任何科學倫理問題,”在一次訪談中,她這樣說道,“它不會長出人的大腦,它不會思考,它沒有感覺,因為我們沒有給它設計感覺和思考的器官。它會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用自己的‘肋骨’去拯救需要它的人類。”

C.船長

駱明沒想到自己真的能夠憑借一封郵件踏進“伊甸號”的船長室——盡管這正是他寫信的初衷。

麵前的女士已然白發蒼蒼,她皮膚鬆弛、背脊佝僂,甚至連坐到沙發上這樣簡單的事情都顯得十分吃力。駱明對船長的外表感到些許驚奇,因為他平日所知的女性,似乎都會把與外在美相關的一切排在器官訂單的前列。

“關於三十五號艙的意外事件,”與外表不同的是,船長的聲音卻中氣十足,“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大副先生曾經表示這超過了我的權限。”駱明把雙手放在身前,謹慎地回答道。

“在這一點上,我倒覺得應該讓更專業的人來參與案情分析。”船長指了指麵前的扶手椅,示意駱明坐下,“隻是鑒於培育艙的特殊性,調查的結果應當保密,我相信這一點對你來說不是問題。”

“是的。”

駱明平視著船長的雙眼,“正如郵件裏提過的那樣,我認為這不是一起意外事故,而是一種有意識的犯罪行為。”

船長垂下眼簾,“但這和大副秦威給我的報告不符。”

“我相信您正是想聽聽另外的聲音,才讓我到這裏來。”駱明留意了一下船長的神情,繼續說下去,“我查看了最近三個月醫院係統被無故取消的訂單,其數量居然是以往相同時段的七倍之多。當我繼續追蹤這些器官的來源時,它們幾乎都是在三十五號艙中進行培育,而那裏的監控係統卻顯示一切正常。”

“這些就足以說明這不是一起意外事故嗎?”船長問道,“也許這隻是監控係統本身出了問題。”

“不僅僅是監控係統,閣下,還有培育艙本身,那些被意外‘收割’的器官究竟是怎麽回事?”駱明說道,“除此以外,更讓我無法理解的是培育艙監控平台和醫院訂單係統的信息錯位問題。”

船長終於看向他,“說說看。”

“事實上,在今天見到您之前,我對自己的結論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駱明謙遜地笑了笑,“我曾經懷疑,這些錯位的訂單信息是管理者在刻意隱瞞真相。但您找我來,恰恰說明作為船長的您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那麽隻剩下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三十五號艙最近發生的意外,亞當的管理者是不知情的。由此,我們很容易就可以猜到,始終顯示一切正常的監控係統必定是被人為篡改了。”

“關於這一點,”船長的目光更為專注了,“我讓大副秦威去查看過器官培育艙的監控係統,它似乎是被一種類似於綠幕的技術修改了,工作人員和機器警察進出培育艙都會正常顯示在監控裏,但是作為背景的亞當卻會始終顯示為原先的狀態。”

“您是說,監控係統被部分篡改了?在顯示器中所有亞當的狀態都是不變的?”

“不是‘不變’,而是‘正常’。監控係統中的器官都在繼續生長,並且在訂單交付的時間點被‘正常收割’。”船長搖了搖頭,“我不得不說,這是一種非常高明的篡改方式。”

這個信息加深了駱明的疑惑,“可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如果整起事件是一個有計劃有預謀的犯罪行為,那麽這個罪犯已經完成了難度最高的一步——他徹底控製了飛船裏安全等級最高的亞當監控係統,可他卻忘記了最簡單的醫院平台。”

“我倒覺得這很容易想明白,罪犯無法給病人憑空變出他們想要的器官來,隻好保留這些信息。”

駱明反駁道:“但是他完全可以用更高明的方法,例如,整體推遲訂單的交付期限來避免人們知道那裏發生了什麽。然而從醫院的記錄來看,醫生和病人都是在最後一分鍾才得知正常的訂單被延遲或取消,這些信息源頭是醫院的器官接收通道,而不是亞當。”

“對於一個如此費盡心機,甚至使用綠幕技術來修改監控係統的人來說,忘記醫院平台是很奇怪的事情。他既然有足夠的能力侵入醫院信息平台,卻沒有這麽做,這是為什麽?”駱明自問自答,“一種可能性是他希望因此引起人們的注意;另一種可能是:他並不知道醫院信息平台的存在。”

“這毫無道理。”船長道,“‘伊甸號’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個平台。”

“當然,按常理說是這樣,”駱明說道,“但總有一些人是不知道的。”

“我希望您給我明確的觀點,而不是暗示或者猜測。”

“在這艘船上,哪些人不知道醫院信息平台的存在?或者,誰沒有訂製過器官?”駱明看向船長,“我希望您能幫我收集到這份名單,這部分人就是有作案嫌疑的人。”

船長滿是皺褶的手指輕輕敲著座椅的扶手,冷笑道:“這可真是一個奇怪的指控。”她對上他的視線,“我就沒有更換過器官。”

4.俄耳托斯(Orthrus)

在赫西奧德的《神譜》中,雙頭狗俄耳托斯被認為是艾奇德娜所生的怪物之一。另一些傳說則認為是他,而非提豐,和艾奇德娜生出了那些可怕的怪物:奇美拉和斯芬克斯。

——《伊利亞特》,荷馬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父親的葬禮上。

說來也怪,在場的數萬人中至少有一半是為了她而來,但卻隻有我看到她。她穿了一條黑色真絲長裙,纖細的脖頸間掛著一枚鑽石戒指,麵容看上去竟比我還要年輕。我不知道是麵孔分辨訓練還是母子間天然的聯係,讓我知道那就是她。然後,她也看到了我。

五秒鍾之後,我收到一條定向信息:“葬禮結束後,希望能和你談談。”

我想起父親臨死之前囑咐過我的話——“她是你的母親,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她給了你兩次生命,感激她,不要怨恨她。”

於是,等人群散去,我坐上了她的車。她把目的地設定為朗內斯 機場,然後把椅子轉向後方,麵對著我。

“你好,托尼。”她說。

已經很多年沒人這樣叫我了。自從我的父母合作創立“托尼·李慈善基金會”之後,我不得不為了保護自己的正常生活而改名換姓。

“媽媽?”說出這個詞匯比我想象中容易,“你看上去真年輕。”

“對,是我。”她笑了,飛快地眨了一下左眼,就像我們之間有一個小秘密,“我正在嚐試一項新的實驗,它能讓我的細胞恢複年輕的狀態。不過這是個很危險的實驗,我們還不清楚副作用是什麽——隻可惜這一次我沒有另一個兒子來當第一個試險者了。”

“是嗎?”我尷尬地回應道。

“隻是一份工作。”

她的笑容更深了些,“你做得很棒,托尼,我注意到你在對付人工智能犯罪,這真是太了不起了。”

“這個世界變化太快,總有一些事情科學家無法掌控。”我不喜歡她說話的語氣,就好像她一直都在以母親的身份關心我似的。

“正是如此。”她深深地點頭,“有些時候我們並不像看上去那樣了解自己創造的東西。”

這話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真的?”

她沒有正麵回答我,而是又問道:“托尼,你是否有興趣來參加我們的新發布會?我們要宣布一件大事。”

我當然聽說過再生醫學集團下個月的發布會,在七年的沉默之後,這一次她要說的事情早就引起了所有人的關注。

“這可能關係到人類的未來。”車子開始減速,她望了一眼窗外,又看向我,“你一定會來,對吧?”

她篤定的語氣激怒了我,我可不是我的父親,不管什麽時候都對她發了瘋一般地著迷,“抱歉,恐怕我沒有興趣參與。”

“相信我親愛的,你會感興趣的。”車子停下了,她在手表上點了兩下,於是我收到了一封邀請函和一個文件包,“發布會在下個月的十三號,不見不散。”

她輕輕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後走向機場,午夜太陽把她的黑色裙擺映出一個銳利的輪廓。三小時四十分之後,她乘坐的空客A400型飛機一頭紮進了大海。我提前結束休假參加了搜救行動,但是波羅的海卷走了她的蹤跡。在渾濁的海水深處我見到了飛機的殘骸,人們說那裏掩埋著人類最瘋狂的夢想。

救援結束那天,我再一次收到了發布會的邀請函。如今沒有什麽理由可以阻止我去了,就像是響應命運的召喚一般,我踏上一萬多公裏的旅途。在飛機上,我查看了她先前給我的文件包,裏麵是一頭豬從小到大的照片,毫無疑問它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先後在阿姆斯特丹和紐約轉機,最後到達一個沙漠中的小鎮,父親曾經跟我說過這裏,它是我的腎髒的誕生地。

“托尼·李。”我對接機的人說道,那是邀請函上寫的名字。

對方張大了嘴,露出誇張的驚訝表情,然後垂下了眼眸,“我是陳穎,我為你的家人感到非常抱歉。”

“謝謝。”

當我以這個身份踏入會場的時候,我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每個人好像都認識我,他們圍住我,跟我談論我的母親和我的腎髒,但是,這兩者對我而言都沒有什麽真實的感覺。幸而發布會很快就開始了,逐漸暗淡的燈光讓所有人都停止交談,轉頭看向聚光燈下的舞台。

“我們將會再一次改變世界。”站在高處的一個中年男人這樣開場。

艾德蒙是母親創辦的醫療集團的首席科學家,他曾經和她一起拿過諾貝爾生理或醫學獎。當人們安靜下來,他再次開口:

“在過去的三十年裏,我們已經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從嵌合體實驗,到第一例人類自體器官的成功培育,乃至於其後對再生醫學的推廣,我們拯救了許多人的生命,但也承受了很多爭議。其中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我們是否可以用人類做實驗?”艾德蒙在人群中找到我,“很榮幸,托尼·李先生今天也在這裏。他能夠健康活著的這一事實,或許就是答案。”

掌聲和聚光燈一起落到我身上,世界頓時慘白得看不見任何東西。

“我們的實驗室一直在努力向公眾闡明自己的立場,然而可惜的是,我們一直缺少一個決定性的結論,來證明讓人類參與實驗的正義性。”當艾德蒙繼續演講的時候,光柱終於從我身上移開去,“然而最新的一個發現,或許可以平息這場持續了數十年的科學倫理戰爭。首先,我要向大家介紹一下我們實驗室最年輕也是最強大的一位朋友,量子計算機的擬人人格‘斯芬克斯’先生。”

光線在他的指尖聚攏,然後散開成為一個人類的形狀。這是最新的立體影像技術,當然出於職業習慣,讓我更為警惕的還是“擬人人格”這幾個字,在處理過上百起人工智能犯罪案件之後,我對這種東西充滿了不信任感——尤其是眼前這個還在運行量子算法。

斯芬克斯被設計為一名擁有小麥膚色的少年,當光線沉澱下來的時候,我幾乎感覺不到他是一個虛擬的影像。斯芬克斯臉上浮現出略帶羞澀的笑容,恰到好處地讓人們對他產生天真無害的印象。他開口說道:“大家晚上好。我這裏有一個謎語……”

艾德蒙笑著打斷他說:“難道還是‘什麽東西早上是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晚上三條腿’的謎語?斯芬克斯,這太老套了,答案是人。”

“人類,是的,這個謎語是在以一天的時光來比喻人類的生命。”斯芬克斯說,“不過,我今天要問的是第二個謎題。”

“請說,斯芬克斯,這裏聚集了全世界最聰明的人。”艾德蒙說道。

斯芬克斯問道:“人類是如何誕生的?在‘早晨’之前,黎明的黑夜裏發生了什麽?”

“進化論,斯芬克斯,我以為我教過你的。”艾德蒙無奈地歎息道。

“你要拿出證據,艾德蒙先生。”斯芬克斯說。

“當然,我們有大量的直立人和智人的化石,”艾德蒙停頓了一下,“但是……”

斯芬克斯接著說道:“但是,人類的化石出現了一個斷層,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人類是由智人進化而來。”

“不,艾德蒙,”斯芬克斯說,“我已經有了證據,證明人類的祖先是一個嵌合體。”

大約有十秒鍾艾德蒙沒有說話,會場升騰起竊竊私語。

“嵌合體?”艾德蒙終於開口了,“斯芬克斯,你在開玩笑嗎?!”

“我從不開玩笑。”斯芬克斯說道,“我想在座的各位都很清楚,量子計算的主要應用之一是量子算法,在它誕生之前,計算兩個大質數的乘積對於普通計算機而言極其容易,但將這個乘積分解回質數卻幾乎不可能。這種原始的加密技術在量子計算機誕生之後不複存在,因為我和我的同伴可以通過量子算法輕易將其破解。在我加入實驗室團隊之後,艾德蒙博士有了一個新想法,就是讓我來嚐試分解人類的DNA。”

“簡而言之,就是將一個人的DNA分解為其父母的DNA,完全是一名生物學家看到量子解密方法時的職業本能。”艾德蒙聳了聳肩,“而我沒有想到的是,斯芬克斯做到了。”

斯芬克斯點頭道:“是的,通過不斷的算法改進和實驗擬合,我可以保證非常高的還原度。也就是說,當我知道你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的DNA序列,我就可以知道你所有祖先的DNA序列。我可以還原出他們的膚色、血型、頭發和眼睛的顏色,給我一點時間,我甚至可以再造一個人類祖先。在得到各國醫療數據庫的支持之後,很快我就擁有了人類的祖先基因庫。”

“在分析人類的同時,”艾德蒙補充道,“我們也盡可能多地分析了其他生物,包括哺乳類、爬行類、鳥類、昆蟲、軟體以及包括植物在內的十一萬五千種生物,我們也收集了它們的祖先庫。為了完成這項龐大的計算工作,我們借用了量子雲計算網絡,同時簡化了算法,專注於種群數量的演變而非每個個體的DNA序列。最終,我們發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

會場鴉雀無聲。

“我們可以看到,除了人類以外的所有生物,它們的祖先庫個體數量都會呈現出一種相似的演變趨勢。”光芒再度在艾德蒙手中亮起,“請注意這張圖表,它的橫坐標是曆史上各個階段的基因樣本數量,縱坐標則是時間,越往上,時間就越久遠。讓我們先來看看海雀,每一隻海雀都有兩個父母,我們剔除了父輩中相同的DNA個體,從而避免因為兄弟姐妹來自同一對父母的重複計算,確保每一個時間段樣本種群的數量與實際相符。當時間向上推演,我們可以發現,不論這個種群維持了多久的相對穩定,總會有一個急速減少的階段,在這裏,就像是一個‘瓶頸地帶’。瓶頸之上,是樣本量的迅速增加。”

圖像隨著他的手慢慢升起,停在了中間位置,就像是一個沙漏。艾德蒙繼續說道:“這意味著什麽呢?如果我們順著時間流淌的方向,從古至今來看,這就意味著海雀曾經因為某種原因大量死亡,而我們現在看到的海雀,它們的生命都源於‘瓶頸地帶’數量極少的海雀。”

艾德蒙的手向側旁移動了一下,人類那一欄的圖像向上穩定地升高了一點點之後,隨即急速減少,最終收縮到一個幾乎無法看清的點上。

“細得可怕的瓶頸地帶,不是嗎?”艾德蒙繼續說道,“在我們談論人類的過往之前,請允許我先把海雀的問題說完。如果我們不斷向上追溯海雀的祖先種群數量,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曆史是重複的。在瓶頸地帶之上,是另一次繁榮,其上又是另一個瓶頸地帶,如是往複。而當我們去計算別的生物,例如紅鬆鼠,結果是相同的,總會有很多個瓶頸地帶,這意味著它們麵臨著一次又一次的生存危機,少數存活下來,再次繁衍生息。長吻鱷、寬尾鳳蝶、金線蛙……我們計算了十一萬五千種生物在過去五十萬年的演變,結果都是一樣的。”

隨著艾德蒙腳步的移動,一張又一張圖像從地麵上升起來,它們全都是相似的紡錘形上下疊合起來的形狀,每一個最細處都代表著一次危機。

艾德蒙說:“這個現象很容易解釋,因為隻要一種生物在現今是存在的,那麽就證明它的祖先成功地繁衍了後代,它們都成功地熬過了每一個最危險的‘瓶頸地帶’。然而——”

他走回最初站立的位置,把手放在海雀旁邊那個銳利的尖頂上,“然而,女士們先生們,這個是人類。”

他把手向上抬起,但圖像卻沒有隨之升高。它停在那裏,巋然不動,就像是一座伊斯蘭文明的建築尖頂。

“人類的圖像說明什麽呢?它說明在大約十八萬年前,我們共同的祖先生下了她的孩子,然後子又生孫,孫又生子,直到人類文明統治地球。”艾德蒙放慢了語速,“但是,請大家注意,這張圖同樣說明——人類的曆史,隻能追溯到這‘一個’共同的祖先。”

斯芬克斯插話道:“請允許我提醒您,艾德蒙博士,‘一個’是不可能繁衍的。”

“當然,‘一個’是不確切也是不可能的。除了這一名女性,我們共同的祖先還有四名男性,在早先的‘夏娃假說’中,他們沒有被發現。但不論這個瓶頸地帶究竟有幾個人,這件事情怎麽可能發生呢?斯芬克斯告訴我說,我們的祖先之上,沒有祖先。”

“正是如此。”斯芬克斯說。

“是我們的計算出現了錯誤嗎?”艾德蒙說,“或者,是我們這位祖先發生了基因突變嗎?我們用了快速繁殖的細菌,以及有著詳盡基因記錄的小鼠家族進行擬合,結果證明我們的算法都是正確的!斯芬克斯的計算沒有錯誤,而其他生物也發生了基因突變,依然可以通過更多的樣本計算出他們共同的父母——那麽為什麽,各位,請問為什麽另外的十一萬五千個物種都能夠不斷向上推演,而人類卻不行?在‘早晨’之前,黎明的黑夜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所有人都仰著頭,看著那張不可思議的圖表。從我先前聽到的自我介紹來看,這間屋子裏聚集著世界上最頂尖的科學家和醫生、少數幾位政治家和企業家,以及幾家極具影響力的新聞媒體。所有人都希望從這張圖表中找出漏洞來,但沒有一個人張口說話。“嵌合體”——斯芬克斯在出場時說的話,像個幽靈一樣飄浮在人們的頭頂上。

“在我像各位一樣不知所措的那一天,我給我的導師打了一個電話。她聽完我的描述,隻問了一個問題。她說:‘艾德蒙,你還記得那頭豬嗎?”艾德蒙看向我,“托尼,你還記得那頭豬嗎?”

極輕的討論聲。

艾德蒙搖搖頭,“恐怕你不記得了。可我記得,在我讀博士的時候,我的工作任務之一就是去喂那頭豬。我負責記錄它每一天的健康狀況和成長狀況,直到有一天它成年,直到它的腎髒可以挽救你的生命。我一直以為,那是第一個帶有人類細胞的嵌合體。但是我錯了。

“我讓斯芬克斯去推演了另外幾個種群,這幾個是幾十年來我們培育的嵌合體種群,它們的類型並不算多,但是有一些大鼠-小鼠嵌合體家族已經繁衍了上百代,那麽,計算它們的祖先基因庫會發現什麽呢?”

人類以外的圖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十個嵌合體種群,那些圖像妖魔一般往上爬,然後一個個終結在或高或低的點上。

“它們和人類是一樣的,這些嵌合體種群和人類是一樣的。”艾德蒙停頓了一下,又提高了聲調,“然而,這樣就能證明人類源於嵌合體嗎?當然不能!

“我讓斯芬克斯往這個模型裏加入了我們可以找到的所有智人和直立人的DNA,我想知道如果進行反向推演,我們也許有可能了解到瓶頸時代之前的人們是否和我們的祖先有血緣上的聯係。幸運的是,我們找到了其中一個的祖先。也就是說,我們的祖先之一並不是‘夏娃’的‘人類’丈夫,而是她和一個智人雜交而生的孩子。通過這個孩子和他身上的智人基因,我們用量子計算做了一次非常複雜的‘減法’,最終,我們得到了‘夏娃’身上不屬於智人的DNA片段。”

連同斯芬克斯一起,所有的光點同時散開,然後聚集成一個巨大的雙螺旋結構,其中一部分用明度極高的白色標記出來。艾德蒙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們確信,這是一個嵌合體,這是一個跨物種的嵌合體。”

我閉上眼睛,腦海中毫無緣由地浮現出母親發給我的一張照片。在那個文件包裏,那或許是最不起眼的一張,夾雜在無數張正式拍攝的嵌合體豬的實驗記錄之中。那是一張特寫,一張它的眼睛的特寫。我在飛機上隻用了不到零點五秒鍾翻看它,而此刻卻發現它像詛咒一般刻在了我的記憶裏。

立體影像消失了,舞台上隻有艾德蒙一個人。

“人類共同的祖先是一個嵌合體。這又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我們這麽多年所承受的倫理壓力和攻擊,從此都失去了立足之處。因為我們已經有足夠的證據來證明人類誕生於實驗室,證明我們是科學的產物,而不是自然的產物。”艾德蒙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就目前的技術而言,我們無法得知人類是基於何種生物創造出來的,也無法知曉我們的創造者是誰。但是,嵌合體和再生醫學的成功卻讓我們明白,我們距離自己的造物主隻有一步之遙!所以還有什麽可畏懼的呢?我們是跨越這道倫理的障礙,大家自己選擇是否加入其中;還是像所有生物必然經曆的那樣,遲疑等待著我們的文明邁入下一個瓶頸,回歸原點甚至毀滅?各位,我們已經走到了科學和曆史的岔路口,我們必須做出選擇——我相信已經是時候,全麵開啟人類實驗了!”

起初會場裏隻有稀稀拉拉的掌聲,然後掌聲逐漸匯聚起來,雷鳴一般從四方傾瀉。我看到人們的臉上還留有質疑的神情,但同時也都帶著歎服的欽佩。從那頭豬誕生伊始,這座小城就是人類基因改造的最前沿戰場,是所有生物學和醫學從業者心目中的聖地。毫無疑問,今天的發布會讓它再次向前邁了一步,甚至有可能帶領人類跨進一個新的世界。

隻可惜母親沒有能夠看到這一幕。

正在此時,我收到了一條重要的定向信息,發件人的名字讓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發布會結束後,我想和你談談。”

D.零號艙

“艾德蒙?”

無人應答。在與這個人工智能相伴的百年間,這樣的狀況似乎從未出現過,駱明四處看了看,提高了聲調,叫道:“艾德蒙!”

他的助手終於出現,“我在這裏。”

駱明急急問道:“怎麽樣,你在船長室裏查到了什麽?”

在與船長見麵之前,駱明突然想到了這一招——踏進船長室,就有可能讓植入他體內的人工智能終端侵入隔絕外部網絡的核心控製係統,進而盜取所有最機密的資料。原本一切都很順利,隻可惜他似乎無意中觸怒了船長閣下,過早被趕了出來。

“正如你聽到的那樣,船長從未進行過器官置換。”艾德蒙說道,“她通過長時間的深度休眠來延緩衰老的速度,目前船上的技術能夠在十五秒之內喚醒她,所以幾乎不會影響到飛船的正常操控。”

“這不是關鍵,”駱明說道,“你還查到了什麽?”

“我隻來得及找到人口信息,船上有兩萬九千人沒有進行過器官置換手術,其中絕大多數是三十周歲以下的年輕人,五十歲以上隻有十五個人,八十歲以上則隻有船長一人。但罪犯不可能是她,因為在過去的一個月她都處於休眠階段,直到意外發生才被喚醒。”

“到現在,你還是認為罪犯是一個‘人類’嗎?”

“這艘船上隻有你一個人工智能,”駱明說道,“如果是你幹的,現在是你自首的好機會。”

艾德蒙的聲音放輕了,“這是一個糟糕的玩笑,因為我沒有辦法自證清白。”

“我不是這個意思。”駱明趕忙解釋道,“這真的……隻是一個糟糕的玩笑。”

“我知道,我已經原諒你了。”艾德蒙寬容地回答道,“不過,我的確惹了一點麻煩。”

“發生了什麽?”駱明轉過臉,發現大副秦威正領著兩名機器警察向他走來。

“可能因為我侵入飛船控製係統的緣故,船長發現了我。”艾德蒙略帶歉意地說道。

“見鬼!”駱明皺起眉頭,“我怎麽才能把你關掉?”

“太晚了,我的一部分信息已經被鎖死在船長室了。對方現在很可能已經知道了關於你的一切。”艾德蒙頓了頓,“例如你的另一個名字。”

這大概是駱明第一次希望艾德蒙具有實實在在的形體,好讓他可以狠狠瞪他一眼——不管是作為“人工”的部分,還是作為“智能”的部分,這家夥的保密性能未免都太糟糕了一點。

然而,眼下沒有時間責罵他了,秦威已經站在駱明麵前,“駱先生,恐怕你得跟我們走一趟。”

“怎麽了?”駱明不動聲色地問道。

“亞當發生了非常嚴重的連鎖事件,我需要你的幫助。”秦威說道,飛快的語速透露出他的不安。

駱明暗暗鬆了一口氣,“我很樂意幫助您,大副先生。隻是我記得關於亞當的資料超出了我的閱讀權限。”

秦威伸出手打了個響指,駱明的信箱瞬間被巨大的文件包塞滿。秦威冷淡地說道:“現在你有權限了。”說罷轉身就走。

駱明趕忙追上去,用最懇切的語調說道:“請您告訴我那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秦威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簡單說就是,其他器官培養艙也陸續出現了和三十五號艙相同的狀況。我們的訂單被大量取消,醫院癱瘓,目前船長已經宣布飛船進入緊急狀態。”

他一麵說著,一麵把更多現場信息發送給駱明,其中竟然包括連艾德蒙都沒有找到的培育艙立體模擬圖。從這份資料上看,橢圓形的七號甲板上,上百個器官培育艙彼此首尾相連,構成一條向內的螺旋線,仿佛是水波中的漩渦。

駱明忽然想起艾德蒙剛才的話,於是問道:“這些培育艙之間有聯係嗎?”

“營養通道是相通的,所以從理論上來說,它們並沒有完全隔絕。”秦威這一次果然十分配合。

這個答案讓駱明陷入沉思。五分鍾後,兩人到達七號甲板的封鎖線外,白發蒼蒼的女船長站在成群的機器警察中間。看到駱明,她的神色明顯有些不快,大聲問秦威道:“你帶他來做什麽?”

船長頗有深意地看了駱明一眼,後者則借著查看事發現場的機會躲開了她的視線。“艾德蒙,”駱明輕聲說道,“我記得你上次發來的資料裏麵,有一個培育艙是以神經係統為主的?”

沒有回答,這一次艾德蒙消失得十分徹底。駱明不得不拿相同的問題去問秦威,這次大副爽快地開口了:“是零號艙。不過那裏並不是培育艙,而是保存艙。它保存了一些特殊的大腦。”

“我記得大腦不在可替換的器官之列?”

“當然。”秦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亞當裏培育出的大腦是沒有記憶的,替換大腦會讓人變成傻子……誰會這麽做?”

恐怖的寒意順著脊柱躥上頭頂,駱明感覺自己離答案已經非常近了,“那麽零號艙裏這些是——”

秦威遲疑了一下,回答道:“一些重要人士在臨死之前,會把大腦寄存在這裏,我們調節了零號艙裏亞當的基因表達方式,使它們進入更為緩慢的衰老狀態。”

“你是說這些人的肉體死去了,精神卻活著?”

“他們的精神在休眠。”秦威有些不耐煩了,“你問這些做什麽?”

“我想去零號艙看看。”

“零號艙一切正常。”秦威警惕地看向他,“船長親自去確認過。”

駱明堅持道:“上一次您和船長也認為一切正常。”他看看秦威的神色,又道,“我很擔心事情惡化的速度比我們想象中更快。”

或許是因為情況的確已經超出了秦威能夠掌控的範圍,他最終同意了駱明的請求。零號艙位於七號甲板的底部,在由培育艙共同構成的“漩渦”中央。當艙門被打開之後,駱明一時間無法形容自己眼前的一切。

從天花板垂下來的眾多“亞當”薄膜之中,包裹著一條條人類脊髓和一顆顆大腦,在“亞當”中間,膜狀物已經包裹了所有的串聯通道,使其真正成了一張“網”——一張由神經元、脊髓以及大小腦構成的立體網絡。而在地麵上,則整整齊齊擺著兩個“人”,其一是一具完整的屍體,光潔、**、冰冷;另一個,則是一張鼓囊囊的人皮,敞開的腹部皮膚之下,是按次序“堆放”的內髒:大腸、胃、肝髒……

——那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人體零件。

“上帝,這又是什麽啊……”秦威喃喃道。

駱明戴上手套,小心翼翼揭開覆蓋在零散器官之上的人皮,在應該是胸腔的地方,有一截明晃晃的白骨,格外地森然恐怖。

“他的肋骨……亞當的肋骨。”駱明脫口而出,“他想要創造一個‘夏娃’。”

5. 阿耳戈斯(Argus)

百眼巨人阿耳戈斯,頭上有一百隻眼睛,入睡時隻閉上其中一兩隻。它最大的功績是殺死了熟睡中的女妖艾奇德娜。

當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我開始明白父親為什麽會那麽瘋狂地愛著她。她是不可控的、不可知的、不可預測的,但是當她站在你麵前的時候,她又是謙卑而溫順的,這矛盾的表裏讓她變得像魔鬼一樣充滿了**。此刻,她坐在一張黑色的巴塞羅那椅上,麵色蒼白,看起來幾乎是個少女。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後虛弱地笑了,“托尼,真是抱歉,我沒有早點告訴你,是不是讓你擔心了?”

好像無論回答“是”還是“不是”,都會顯得我很虛偽。於是我說道:“我去參與了救援,能在這裏看到你真的很高興。”

“在朗內斯機場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了一點狀況,所以臨時借用了朋友的飛機先回到實驗室來。”她慢慢說道,“後來,我發現問題很可能無法解決,所以就幹脆默認了空難的事情。”

我突然緊張起來,“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就快要死了,托尼。”她坦然地看著我,“我用了十年來探索基因改造的另一種可能,我以為我已經解析了全部基因網絡,但是我錯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溫柔地說道:“你看,這就是科學,大多數時候我們沒有那麽幸運。”

“媽媽……”

“當然因為這次失敗,我對未來的計劃也做出了一些調整,我想我們必須正視大規模實驗的風險性,所以我就找了我的一個朋友,她正在投資一項星際移民計劃。”她打開了一個通話器,一個人形的立體圖像出現在我們麵前,“陳穎,這是托尼,我想你們已經見過麵了。”

眼前這位正是發布會那天來機場接我的女士。我完全沒有想到她竟然是星際移民計劃的投資人。

“你怎麽樣了?”陳穎完全忽略了我。

母親答道:“不能更糟了。”然後又看向我,“托尼,這位是陳穎,這世界上最神秘的有錢人之一。我正在努力說服她把五艘星際移民船中的兩艘作為實驗船借給我幾百年。”

“你不用說服,我已經同意了。”陳穎皺起眉毛看向她。

“對,但是你還沒有聽過具體的計劃,我想把它們放在短周期彗星軌道上……”

“那並不重要。”陳穎打斷她,“這些細節問題交給技術人員去處理,你現在應該好好休息。”

母親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好吧。”然後就結束了通話。

這段短暫的交談在我看來過於親密,也或許並非話語本身讓我感到奇怪,而是陳穎的神色。顯然母親察覺到了我的疑問,但她沒有回應,“我正在計劃把最新一代的嵌合體實驗室搬到飛船上去,這樣就可以有效避免因意外而導致無法挽回的局麵,‘伊甸號’是我們的一號飛船,它的研究方向更為保守,它搭載的嵌合體源於第一代的囊胚幹細胞,也就是說,它的一部分源於你。”

她繼續說道:“我們培養這個細胞已經有很多年了,非常奇怪的是,盡管後來我們也嚐試使用別的人類細胞以及別的生物,但這個組合始終都是最穩定的,或者說我們一不小心從開始就創造了一個奇跡,托尼,你我都是幸運兒。”她似乎發現我在走神,於是換了一個話題,“說起來,你對發布會有什麽想法?”

我回想著這幾天看到的評論文章,“就目前我聽到的來說,這個假設還有一些漏洞……”

“那些是我故意留給他們的。”她露出一個狡黠的笑,“我就是要引起他們爭吵,甚至是一場學術戰爭,這樣才能掀起革命。”

“但現在似乎你處於下風。”

“托尼,看來你還不夠了解人類。”她用手指抵住下巴,“隻有爭吵才能讓人們做出選擇,才能真正地觸動他們,甚至讓他們為之瘋狂。隨著戰火擴大,事件會傳播得更廣,越多的人參與這場戰爭,就會有越多的人成為我的戰士。到了那個時候,我才會站出來保護我的信徒,給對方致命的一擊。”

“看來你手裏早已握有反擊的武器了。”

“不僅如此,托尼,”她柔聲說道,“這一切都是我設的陷阱,為了把他們從真正的問題上引開。”

“真正的問題?”

“發布會上的一切都和我要進行的實驗無關。這個實驗的問題從來不是我們是否可以用人類做實驗,托尼,從你六歲的時候開始,我就已經踏入那片禁地了,這個實驗的關鍵,是我們到底在這個實驗中創造了什麽。”

“嵌合體。”我脫口而出。

“嵌合體,當然。”她點頭道,“但這個嵌合體究竟是什麽——是他還是它?是人還是獸?這個嵌合體有沒有思想,是否能夠繁殖?嵌合體實驗究竟是指向人類的進化之路,還是人類的滅亡?托尼,這些都是我身上致命的弱點,因為我不知道答案。從一開始我就不清楚嵌合體實驗為什麽會成功,我隻是像任何一個捏泥巴的孩子一樣,把各種顏色的土混合在一起,然後它就變成了一個新的東西。但是我不會告訴人們我不知道,我會讓他們盯著一個無關緊要的嵌合體祖先,一個我手裏握著所有證據的論點,一個足夠簡單又足夠深入人心的想法。你看著吧,他們會死死咬著這件事來攻擊我,因為他們以為這是再生醫療集團的根本立足點。但是他們錯了,一旦開始爭吵,一旦挑起戰火,獲利的人隻能是我。我的對手將因為他們在學術上的失敗而威信掃地,我的戰士則會在不斷升級的戰火中變得忠誠而愚蠢。托尼,這才是這場遊戲的戲劇性和趣味所在。”

看著她因興奮而發亮的雙眼,我終於理解了父親提起她時經常嘀咕的“妖怪”兩個字,她簡直比我遇到的所有人工智能加起來還可怕。我猜度著她的戰術,“或許你打算繼續讓艾德蒙博士幫你衝鋒陷陣?”

“發現什麽?”

“發布會上的艾德蒙是個立體影像——真正的艾德蒙博士已經去世五年了。”她說。

我再一次被無力感包圍,猶如一隻落入蛛網的蟲子,“我的確沒有發現……”

“好吧,現在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了。”她俏皮地笑了,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頭,“發布會上根本就沒有什麽艾德蒙博士,站在那裏遙控影像說話的人是我。”

“可你……為什麽不公開他的死訊?”

“他和你父親分別作為集團和基金會的代言人,這樣會省去我很多麻煩,而且他也同意讓我用他的身份來發聲。”她耐心地解釋道。

我注意到某一瞬間她期盼的目光,“難道——你想讓我加入基金會?”

“這是最完美的結局,托尼·李當然是‘托尼·李慈善基金會’的最佳代言人。”她聳了聳肩,“但你不會加入。”

“為什麽?”

“你的身體和表情出賣了你,托尼。”她說,“你不想這麽做,這份工作不適合你——不管是哪一種原因,我都希望你能夠自己做出選擇。從剛剛你的反應來看,你好像對飛船更感興趣。”

我把雙手從胸前放下,“實驗船聽上去的確很有意思。”

“也很瘋狂。”她說,“如果從母親的視角,我不希望你去,我不想再讓你做一次實驗品。”

她看向我的眼神仿佛真的帶著深切的愛意,我實在有點兒搞不懂她,“抱歉——在這件事情上,我會自己做決定。”

“當然,我沒有權利這麽說。”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可我還是想要告訴你,托尼,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完美到讓我害怕。”

“為什麽?”

“每一次我看到你,聽說你,甚至更早一些,在我懷孕的時候,我感覺到你,我都會覺得很害怕。”她抬起頭看向窗外,“因為當我轉過頭,看到我實驗室裏的那堆垃圾,就會深刻地感覺到,自己和曾經的那位造物主之間有多麽巨大的差距。我就會擔心,是否從一開始我就做錯了,因為我在破壞祂的規則。”

“你沒有錯,”我說,“你救了我的命。”

“可那是有代價的。”她的聲音輕了下去,透著深深的疲憊,“你無法想象的巨大代價。”

一切都如她所預料的那樣發展。社會上掀起了一輪又一輪對嵌合體和人類實驗的熱議,每一位政客和大學生好像都熱衷對這個問題發表自己的觀點。這場世紀之爭隨著三年後艾德蒙博士的“死訊”而終結,這個消息連同一篇最新的論文一起,給予她的對手致命一擊。革命派隨之大肆收割勝利的果實,而保守派在鐵一般的證據麵前變得軟弱無力。陳穎適時拋出的實驗船成為了他們最後的浮木,這個瘋狂的計劃輕易地獲得了所有人的支持,永生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致命的**,船上的艙位甚至一票難求。

我終於還是登上了“伊甸號”。憑借著內心深處奇妙的衝動與向往,我就這樣拋棄了家人、朋友、事業,拋棄了我在地球上擁有的一切。在啟航儀式上,我看到陳穎以船長的身份出現,她說:

“從今天起,這就是我們的船了。我最親密的一位朋友將它命名為‘伊甸號’,因為它承載著人類最瘋狂的夢想,更因為它會為人類帶來新生。”

E.複雜嵌合體

“它還是個孩子……”駱明說,“這就足以解釋一切了。”

“請你解釋清楚,‘它’究竟是什麽?”秦威一臉茫然。

“亞當,”駱明回答道,“更確切地說,是一百零九個培育艙裏所有的亞當,它們串聯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有意識、有呼吸、有血液的巨型生物,一個複雜嵌合體。”

秦威停頓了三秒鍾,才反應過來駱明在說什麽,“你開什麽玩笑?!這怎麽可能?”

“是的,正是這樣。原本它並沒有意識,是你們把大腦放進它的身體裏,讓它再次有了知覺。所有的嵌合體實驗必須嚴禁神經係統——這是亞當設計之初的基本規則,但你們卻破壞了它。”駱明注意到船長在培育艙外停住腳步,她無疑聽見了他說的話,“它非常的聰明,但同時又非常的天真。經過長期的觀察之後,它的智慧足以侵入和控製培育艙的監控係統,但它卻根本不知道醫院訂單平台的存在。現在它又在試圖模仿我們,找來了人類的屍體加以分析和研究,同時還想用這些器官來製造一個自己——它以為它真的是傳說中的亞當,所以想要在這裏創造出一個夏娃……天哪,這簡直太可笑了!”

“夠了!”秦威幾乎是在喊叫了,“我需要你給我證據,駱警官,而不是天馬行空的想象。”

“我相信在每一間培育艙裏都會憑空出現訂單之外的感官器官,例如眼睛,因為它急切地想要了解這個世界。”駱明飛快地說道,“請您立刻派人去查看一下——此外,它一定還有幫手把這些屍體和殘肢搬運到培育艙裏來,一些愚蠢的幫手,能夠輕易被它控製的。”

駱明話音才落,一名機器警察就走了進來。它手裏拎著一整副人類的肋骨。看到兩人,它愣在原地,似乎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早說船上的智能係統太落後了……”駱明無意間借用了艾德蒙曾經的話,“如果這個複雜嵌合體能夠控製監控平台,那麽操控這些機器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看著機器警察,秦威不得不嚐試去接受一個可怕的現實:這一係列事件的源頭,導致器官培育市場崩潰的罪犯,就是培育艙裏的亞當,“伊甸號”的靈魂——在一百多年的生長之後,它喚醒了保存在體內的大腦,有了自己的意識,並且試圖要用自己培育的器官來創造出一個人類狀態的“自我”。

駱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情況似乎不大妙,艾德蒙不知道去哪兒了,而眼前這名機器警察看起來比他有力得多。

“你發現了我。”機器警察開口了,“是因為你就是我嗎?”

“你……是在借著這個家夥的嘴說話?”駱明終於找到了培育艙角落裏的眼睛——那是一對淺棕色的眼睛,混雜著一點點灰。

“是的。”被嵌合體控製的機器警察回答道,“請回答我的問題,托尼·李。”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我的身份的?”駱明反問道。

“第一次接到你的器官訂單的時候,”對方說道,“你定製了眼睛,我的眼睛。”

那是我的眼睛——駱明看著那對眼球,想起了記憶裏封存的一張照片,一頭豬的特寫照片。

“原來是我激活了你的自我意識。”他輕輕歎了口氣,“是的,我第一次踏進培育艙就感覺到你的存在,一切推理都是在這個基礎上開始的。”

“那麽,我原本應當是你這個樣子嗎?”

“……我不知道。”

“我失敗了,我沒有創造出夏娃。”機器警察看向地麵,然後小心翼翼地把肋骨放在人皮上,“告訴我這是為什麽,我做錯了什麽?”

“因為這並不是人類創造生命的方式。”

“可這是你們創造我的方式。你們把不同的東西放在我身體裏,然後我就成了我。”機器警察疑惑地看向他,“而且我還知道,我和你是一樣的。”

“不,我和你不一樣。我們最初不是這樣誕生的……甚至你也不是這樣誕生的。”駱明後退一步,小心翼翼繞到艙門的方向。

“哪裏不一樣?我的細胞和你的相同。”那對眼球死死盯著駱明。

“隻有部分相同……”駱明猛地把艙門撞開,毫不遲疑地跳了出去,身體才落地就大喊了一聲,“艾德蒙!”

機器警察的身影定格在艙門旁邊,艾德蒙終於及時出現控製了它。駱明低聲道:“好樣的。”

但沒有回答。

“怎麽回事?”駱明敲了敲自己的耳朵,“這難道不是你幹的嗎?別躲起來!”

“是我讓飛船控製係統鎖定了所有的機器警察。”回答他的人是船長,“謝謝你幫我們搞清楚了事情的真相,駱警官——或者我應該叫你托尼·李?”

“隨你。”駱明看向她,“按理說你早就知道這件事情了,陳穎船長。”

“當然,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麽會容忍你在我的船上胡作非為?”陳穎怒視著他,“夠了,不要擺出那張無辜的臉,你演戲的本事比你母親差太多了——控製機器警察?嗯?盜取船長室裏的信息——還要我一樣樣數出來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麽嗎?”

陳穎重重哼了一聲,“在這一點上,你確實幹得不錯。”

駱明趕忙順著她的話說:“謝謝您的肯定。”

陳穎搖了搖頭,幹脆忽略了他的厚臉皮,轉而說道:“我已經命令讓飛船靠岸,幸運的是我們正在駛向地球的航線上。再生醫學集團會派科學家來研究這個複雜嵌合體,‘伊甸號’的實驗使命完成了,我也算對你母親有了交待。”

“聽上去也不是什麽壞事。”駱明說道。

“你一直對我這麽疏遠,是因為我是你母親的戀人嗎?”陳穎忽然問道。

駱明忍不住笑了,“我想您搞錯了一件事,我母親從來不會‘愛戀’任何一個人。”

“你為什麽這麽說?”

“愛是陪伴,所有嘴上的愛都是虛偽的。”駱明說道,“她從不會浪費時間陪伴任何一個人。”

陳穎看著他,“你確定嗎?”

6.尾聲

離開“伊甸號”之前,我去找了陳穎。

“那年,你去見了你母親之後,不到一個月她就去世了。”陳穎說,“當然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我猜到了。”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收到了人工智能艾德蒙這份禮物。

陳穎帶我到七號甲板下方的醫學研究室裏,她真正的墓碑就藏在那兒,一隻小小的白色盒子,上麵一個字都沒有,除了我和陳穎以外,再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麽。

“這是她的希望?”我看著墓碑說道。

“是我自作主張在登船的時候把她帶到這裏來的。”陳穎苦笑道,“她是絲毫不會在意埋在哪裏的。”

“話雖然這麽說,但放在飛船上……”我仔細想了想,“算了,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好。”

陳穎看向我,“謝謝你。”她頓了頓,又說,“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是為了我的船來的。”

這個話題讓我很尷尬,“我並不想知道你們的事。”

她自顧自地說道:“我的家族是最早嚐試把零件運送到太空組裝的私人企業之一,並且也是最先製造出能夠進行遠距離移民的超大型飛船……你是不是不想聽這些?”

“呃——”我遲疑了一下,“請說吧。”

“總之,遇見她的時候,我們已經完成了對飛船的設計和前期投資。她見我的第一麵,就直截了當地問我是否可以把船借給她做實驗,我當時覺得她瘋了——這可是造價上千億美元的船!”

這倒像是她會做的事情,“我大概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景。”

“然後她就換了另一種方法來改變我的想法……隻能說同樣瘋狂。我比她小六歲,有兩個孩子,隻是沒有結婚而已。我最初是把她當成笑話講給男友聽的。”

“但她成功了。”

陳穎歎了口氣,“是啊。”

“她……非常的與眾不同。” 陳穎頓了頓,又看向我,“在我猶豫是否接受她的時候,她說的一句話改變了我。她會把她的想法種到你的心裏去,就像它是自己從那裏長出來的。”

我的好奇戰勝了尷尬,“她說了什麽?”

“她說:‘你站在一個我看不到的籠子裏,陳穎,而這個籠子外麵有整個世界。我會在這裏等著你走出來,然後你就會發現一切都沒什麽可怕的。’”

這句話倒讓我想起“托尼·李慈善基金會”成立不久的一段訪談錄像,那是我的父母為了回應人們對嵌合體實驗的抨擊,在離婚後唯一一次共同出現在電視節目裏。當時,主持人與母親幾番交鋒都敗下陣來,終於略帶惡意地向父親提問,“我很想知道您為什麽會同意與前任李夫人合作?我聽聞是她離開了您和托尼。”

父親想了想,開口道:“雖然在生活上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但作為她的朋友,我始終相信她的智慧和勇氣。你需要明白,她和你我這樣的普通人是不同的。”

主持人追問道:“哪裏不同?”

父親慢慢說道:“我們通常會被一些約定俗成的規則所束縛,但是她不會。她甚至不理解、不明白,為什麽我們會被這些規則所困,無法跟上她的腳步?婚姻也好,學術也罷,對她來說,都隻是需要應對的問題。她像個好奇的孩童一般無所畏懼,時時刻刻想要知道圍欄之外的世界是什麽模樣——而這就是她能夠完成嵌合體實驗的原因,也是她現在能夠通過亞當來拯救生命的原因。”

在他說話的時候,鏡頭對準的卻是母親的臉。她完美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與驚詫。可能是我看錄像時隨口問了艾德蒙一句,也可能他是自己跳出來發表意見,反正我清清楚楚地記住了他當時的評價。他說:

“她以為她看透了一切,卻看不清她自己——隻有你父親讀懂了她。”

F. 新生

最後離開“伊甸號”的乘客是林可——那位最初因為訂單延誤憤而報警、又在三十五號艙內受到過度驚嚇導致心髒病發的女士。經過三天的搶救後,她的心髒還是因嚴重衰竭而麵臨不治,大腦也因為長期缺氧而陷入腦死亡的狀態。在得到船長的準許之後,醫生決定冒險在器官培育艙中找出另外兩個淋巴細胞毒交叉配合試驗 呈陰性的器官進行緊急移植。沒想到竟然成功了。一周之後,林可在醫生的攙扶之下走出“伊甸號”,與駱明一同等待飛行器接他們回地球。

兩人的話題還是回到了培育艙的事件。

“這麽說來,你解決了那個案子?”林可問道。

“是的。”駱明先前和她聊得十分投緣,便繼續說了破案的一些細節,甚至包括所有亞當串聯在一起形成了一個複雜嵌合體的事。

駱明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你剛剛說什麽?”

“我想我的腦子裏好像混入了一些奇怪的信息,”她虛弱而靦腆地笑了,“假如照你說的,整個培育艙都是一個嵌合體的話,那麽我的大腦恐怕也留有‘它’的一部分。”

這次輪到駱明表示驚奇了,“你移植了大腦?”

“啊,是的,醫生說是為了救我的命。”她說,“說起來,這顆大腦應當在培育艙裏待過好一陣子呢。”

駱明點點頭,“這個舉動真是夠冒險的,還好你手術順利。複雜嵌合體還在七號甲板上,現在‘伊甸號’裏都是再生醫學集團的科學家。”

“原來是這樣。”她點點頭,“你呢,回地球之後準備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或許周遊世界吧,這麽多年都被困在船上,實在是太無聊了。”

她微笑起來,“聽上去是個不錯的主意。”

飛行器到達了港口。駱明先一步走了進去,回過頭卻發現林可還站在原地。

“你需要幫助嗎?”他問道。

她擺了擺手,“我決定留在船上了,托尼,這一次我不會再拋棄它了。”

駱明睜大了眼睛,“你在說什麽?”

“我已經陪伴了你一百多年,我想已經足夠了。”她說,“這一次我必須得去幫助另一個孩子了。”

在駱明想要走向她之前,飛行器的艙門突然關閉了。他死死扣住那塊金屬麵板,卻無法撼動分毫,“見鬼!把門打開,請把門打開!”

但是,地麵的震顫意味著它已經起飛了。駱明絕望地看向窗外,空間站已經在數公裏之外,他當然不可能再看見“林可”。他屏住呼吸,用顫抖的手指在自己長長的通訊錄中找到了她。

“你是誰?”駱明問道。

很快他就收到了一條定向信息:

“我記得我告訴過你的,托尼,根本就沒有什麽艾德蒙,一直都是我在遙控它。”